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桃落】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逆旅的等候》作者:麥藍【完结】 CP2015-08-03完结 节选 “虽然所有挫折和痛苦都会成为过去,但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明白活着的意义。” 陈非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对面的人,此刻的他已经有点微醺,因此他没有细想为什么这个在别人眼里无往不利的男人竟也有如此深刻的一面,他已经完全被另外一种情绪占据了,那一刻,他有一种毫不夸张的、相逢恨晚的感动.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Perhaps it‘s true that we do not really exist until there’s someone there to see us existing, we can not properly speak until there‘s someone there who can understand what we're saying, in essence, we’re not wholly alive until we‘re loved.” --Alain De Botton 第一章 北京的7月如流火,陈非站在大太阳底下,白`皙的脸上被烤得浮起一阵不正常的红晕,白色衬衫后面湿了一小片,贴在背上,有点黏腻。他不适地扯了扯衣服,抬头看面前的写字楼,玻璃幕墙在阳光照射下反射出刺眼得诡异的光亮,他咧开嘴角笑了笑,倒是没想到这个小公司竟然租在这样一个高档的地方。 他手上只有一个讲义夹,讲义夹的封面上贴着一个便签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大望路XX写字楼1812室,他走进电梯里,按了18楼,顺便用电梯的镜子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 面试的时间是下午两点整,这个公司地理位置对他来说很合适,搭公交车从家出发,连走路的时间都算上,也就是四五十分钟的路程。今天怕路上堵车,他十二点半就出了门,果然不出所料,北京的交通已经无可救药,大中午的居然也堵了半天,他到站的时候已经一点四十。 上到18楼,他也不急着找1812室,站在电梯走廊上休息了一会儿,让冷气把身上的汗味稍微压下去一点。 站在大片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灰仆仆的天空,栉次鳞比的高楼气势压人,似要扑面而来,玻璃幕墙在太阳底下泛着刺眼的光。一时之间,陈非有点恍惚,在过去许多压抑得无法喘息的时刻,他也曾无数次设想过这样的场景,在大城市的跨国公司,做一个忙碌也简单的白领。而现在,他终于站在这里,京城CBD商圈知名的写字楼,可惜的是,这个企业既不是外企,规模也不大,并且还没有聘用他。陈非又扯开嘴角笑了笑,只有窗外的白云看到,那黑白分明的眼中一闪而过的寂寥厌倦的光。 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17岁的时候,他的理想很简单,继承父亲的事业,做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功成名就,为家族争光。20岁的时候,他想,也许他还可以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为这个世界付出自己哪怕微薄的力量。25岁的时候,他开始有点迷茫,不太确定那一眼望得到头的所谓精英人生是不是想要的。如今29岁了,千山万水过尽,迷惘的却仍旧迷惘,没有答案的问题,也仍旧没有答案。 他一度以为已经学会与迷惘不安和平共处,他不再那么急着找到那个所谓的答案,但是当事情一步一步走向他甚至很早就已经预知的那个结局,他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么自大而简单。 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在这个城市安顿,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拿着一张列满诸如“挂钩、晾衣杆、抹布、垃圾桶、保鲜膜”等零碎物事的清单在大卖场拣选性价比最高的单品也好,打电话找人安装灶台、改造电路、装网线、换老旧下水管道也好,这些不久前还有管家统一安排、各有专人负责的琐碎家务,并不让他觉得不耐烦,也不至于手足无措不知从何下手,毕竟,在美国独自生活了三年、近几年又数次游学法国,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都要经历一次这样的过程,尤其是赴法进修那几次,由于停留的时间相对较短,在采买碗筷之类的日杂,即使是不接地气如他也会从务实地挑便宜简单的。采购的过程总是混杂着新鲜感和短暂脱离日常生活的兴奋心态,一来二去形成惯性,即便现在物我两方都面目全非,经济窘迫,迫于生计而不得不量入为出,倒也不会令他难以接受。 无法安顿的,是他的心。 再早的预见、再多的准备、再刻意的麻木,也无法消弭事情发生那一刻,心灵撕裂的伤痛。 在那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情感那么脆弱。他一向自诩理智冷静,即使在最煎熬最挣扎的时候,面对亲人的误解与背叛,他都能够以逻辑分析推理,推己及人,体谅误解的、淡漠背叛的,坚守自己的立场,尽自己的责任,做自己该做的事。 然而,当一切如他所料地都结束了,该来的都来了,要走的都走了,没有任何奇迹发生,他也终于如愿所偿地离开了,他却没有觉得解脱。不是舍不得,更谈不上后悔,但当他远远走开,那些当初被刻意压在心底的伤痛却疯狂反扑,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 消沉了几个月,够了。过去的无法改变,再痛的伤痕也会有痊愈的一天,这道理他懂。放不下的,只好先搁着吧。如今他的愿望很简单,在这大得可以包容一切也可以埋葬一切的城市里,找一份安稳的工作,平静度日。 两点差五分,陈非来到1812室,玻璃门,门口接待处的浅蓝色背板挡住了里面的情况,上面几个深灰色的字:北京威扬商贸公司。他再次确认身上已经没有什么汗味了,这才按下门铃。 “陈非是吧?” 面试官是一个容貌艳丽的女子,看上去年纪似乎比自己还要小一点。她坐在大班椅上,深蓝西服粉色衬衣,看起来十分利落干练。 她一边用手势示意他坐下,一边翻了翻陈非只有三页的简历,随口问道。 “是的。”陈非扬起嘴角,适当地表达了自己的礼貌。 “你是80年的?”女子抬起头来,毫不掩饰脸上的惊讶。对面的男孩,不,应该说是男人,怎么看,都更像刚出大学的学生。 “是的。”陈非再次点头,依然保持合宜的淡笑。 “这个职务不是你这个年纪的人会愿意做的。”女子很快收起惊讶,拿出面试官的犀利。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后背慢慢地靠在椅背上,陈非看得出来,她并不像外表看起来这样镇定自若。 陈非直视面试官:“我很需要这份工作,而且我也能胜任。” 他的声音不大,说出来的话听起来就非常诚恳,而且他有一双非常清澈的眼睛,就是这干净得不像一个即将而立之年的成熟男人所拥有的眼神,令他说的话更令人愿意相信。 “陈先生,我们这个工作招聘的对象是有两年以上相关工作经验的人,你的资历太老,我们不好开工资。并且……”对面的女子沉吟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这个工作的发展空间并不大,而我们需要的是能够长期稳定在这个位置上的员工,不希望三天两头招聘。” 陈非对面前的女子有了一些好感,那么坦诚直率,是因为还年轻的关系吧。 “感谢您的说明,以及您愿意给我机会来表达我的立场。您说的这些,在我应聘这个职位之前,我也考虑过了。我想说明的是,首先,我不会拿过往的工作年限来要求工资,只要工资和这个工作相符就可以。其次,我也不是很在意发展空间,我只希望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不过,也许这些说明都不足以打消您的疑问,所以,如果您愿意给我这份工作,我可以与贵司签五年的合约。” 陈非不疾不徐地说明了自己的立场,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态度不卑不亢,稳重从容的样子令人很容易心生好感。 对面的女子似乎没有想到他对这个工作竟抱着这样高的尊重和决心。在如今这种浮躁的大环境下,年轻人没有几个肯长期待在一个公司的,通常是哪里工资高就往哪里跳,她面试了不少人,一年换过几个工作的也不是没有。而面前的这个男人居然愿意签五年的长约。她不禁有点疑惑,再次瞄了一眼对方的简历——对外经贸大的本科毕业生,对于仓库管理这个只需要大专生学历的工作来说,还是有点屈就了,不是吗? 心里虽然这么想,说出来的话却是另外一回事:“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想要在我们公司待五年,我们也不一定愿意用你五年啊。”她笑着说,是玩笑,也是试探。 的确,陈非的履历上,毕业院校虽说是一大亮点,却也是唯一引人注目的地方。大学毕业后就在南方小城的一家名不经传的贸易公司做业务,直到现在。英语水平六级,证书上面的成绩也只是“通过”。 陈非看到面试官又在翻他的简历,像是一个不自觉地动作。陈非知道,她并不是在看他的简历,她只是在思考。但他也知道,对方会愿意要他的,仓库管理并不复杂,虽然他的专业不对口,但是以陈非过往的“工作经验”,胜任这个工作是绰绰有余的,至于英文水平,这个职位只需要看得懂一些食品的英文名称,六级的读写水平绝对是太够了,所以他很自信。 “你虽然有很丰富的工作经验,但是你并没有做过库存管理这一块的工作。坦白说,我原本更倾向于用女孩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非点点头:“一方面,刚才您说过,您不想三天两头招聘,女孩子的稳定性通常比较强。而这一点我刚才已经表达过我的诚意。另一方面,仓库管理是一个需要细心和耐心的工作,女孩子在这方面比较有优势。不过您可以相信,这点我同样能做得很好。”他的语气平稳,回答严密,态度诚恳。 面试官的心稍微震了一下,这个人似乎很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但是他的回答并不咄咄逼人。她抬眼认真向对面的男人看去——他的穿着中规中矩,短袖白衬衫,黑色西装裤,衣服看起来很新,似乎是为了面试专门准备的,但上面没有新衣服的折痕,也没有明显的熨烫痕迹。随处可见的普通上班族搭配,但穿在他身上却不显平凡,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干净清爽。她这才注意到,这个男人的气质很不错。 他的手交叉放在小会议桌上,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她视线上抬,他的长相不好不坏,谈不上特别帅或精致,一双不大不小的杏仁眼是全脸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瞳仁很大,黑白分明,那双漂亮的眼睛此时也非常坦然地直视着她,对于她直直的打量即没有紧张也没有傲慢,而是带着略微的包容和理解的神色。 一种莫名的好感涌上心头,她微微一笑:“那么,你认为你是一个细心耐心的人?” 陈非点头:“我不想说什么空话,我可以用行动来证明。不管是早晚清点库存还是整理库存记录,我都会用不同的方法重复两遍。” 女子的心又是一动,这个回答很有说服力。一般的复查,很容易受到惯性思维的影响而在同一个地方犯同样的错误,因此效果就会打折扣。但是如果用不同的方法复查,错误就会更容易被检查出来。所有主管都希望下属可以这样做,虽然听起来似乎不难,但是偏偏一般人根本想不到、或者懒得这样做。 此刻她终于相信自己转运了,为了这个职位,她已经面试了不下20个人,学历低一点的英语不行,学历高一点的恃才傲物,仿佛觉得自己来应聘这么一个职位是给了他们公司多大的荣幸一样,应届毕业生更让她气馁,明明什么都不会,一听说他们公司要签两年合约,立刻摇头不干,摆明了是把这儿当实习单位。偏偏她不信邪,非要招一个各方面都符合自己要求的人才肯罢休,她想,以自己的能力,这个公司早晚会发展起来的,凭什么要自己去屈就那些没有自知之明的阿猫阿狗? 憋着这么一股劲,她最后跟人事交代,有简历必收,一律请来面试,如此不拘一格,她就不相信,在人才济济的京城里自己招不到一个小小的仓库管理员。 瞧,苍天不负有心人不是吗?眼前这一个,无论从哪方面看,都远远超过了这个职位所需要的规格,于是,她也不打算再兜圈子了: “那么陈非,你被录取了。按照你刚才的承诺,你要和公司签五年的合约。如果你违约,公司会要求你支付相当的违约金,你同意吗?” “我同意,谢谢您愿意聘用我。”陈非真诚地笑了。 两人又确认了一下薪资待遇的问题和正式上班时间,然后女子站起来和陈非握了一下手,她的手柔软却有力,很有职业女性的风范。 “欢迎你加入我们公司。我叫赵紫灵,是公司的执行官,也是股东之一。既然我们以后是同事了,就不用再以‘您’称呼我了,我比你还小一点呢,这样听起来真别扭。” 她笑着讲了一串,看起来比刚才放松多了。 反而是陈非,从头到尾都是一样沉稳,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和谦虚。 “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赵总。”陈非郑重地说。他对赵紫灵第一印象很好,她自称“执行官”的样子很可爱,虽然只是一个小公司,但是她对自己的公司显然很认真。 赵紫灵摆摆手:“我现在先带你出去认识一下新同事,你顺便把身份证复印一下,留给人事做合同。对了,我们公司还有另外一个股东,不过他不管事,所以你不会经常见到他。” “好的。” 陈非走出威扬的写字楼,这才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那边传来一个干净明朗的女声,带着南方女孩子特有的柔软口音,还有走动的声音。 “梓君,是我,陈非。你在忙吗?” “我在开会,不过没关系,我暂停了。怎么样,工作找到了吗?” “找到了,在一家做进口食品的商贸公司做仓库管理。”他让自己的口气听起来很轻松。 那边沉默了。 陈非一顿,决定选择忽略:“我留的是你的联系电话,新公司这边如果有人跟你联系的话……” “嗯,你放心,你从毕业后就在我这里打工嘛。”对方戏谑道,仿佛刚才的沉默只是信号的问题,“对了,我还没跟你说生日快乐呢。” “……谢谢。” 陈非的生日是6月21日,快两个礼拜了。不过梓君对各种节日生日都不太敏感,她能记得说一句生日快乐已很难得。别说是她,他自己都常常会忘记自己的生日。以前是有母亲帮他记着,不管他在哪个国家,她都会打电话跟他说生日快乐,如果他在家,她一定会在早晨给他煮一大碗油面,点过食用红色素的面条看起来喜气洋洋,上面淋着葱油,传统又温暖。现在,母亲不在了,家里也没有其他人会记得帮他庆生了。 隔着听筒梓君也感受到了陈非突然的低落,她想了想,道:“陈非,放弃了这么多才换回来的生活,要好好珍惜。” 陈非心里一动,有些话在心里压了很久,终于还是脱口而出:“梓君,你会觉得我这样做很可笑吗?” 他知道自己不该问,也不用问。梓君不会温言款款地安慰自己说没关系,更不会故作热情地跟自己说要加油,他都知道。岑梓君于自己,很多时候,更像一面镜子,他们两个成长经历中有些部分惊人地相似,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来源。陈非有时甚至会觉得,梓君似乎比自己的心结更深,心防更高,在她明朗随和的外表下藏着一般人轻易发现不了的冷漠。 但是陈非还是问了,他其实有点迷茫,他刚刚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颠覆了自己过去29年的人生,他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承担得起那样的后果。而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女孩,是他极少数人真正算得上知交朋友中的一个,随便她说什么都好,他就是想听一听。 岑梓君没有立刻回答,她顿了一顿,然后缓缓地、但是很清晰地回答:“陈非,永远不要问别人,自己选择的道路是对的还是错的,因为只有你自己,才最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任何人也没有资格替你回答这个问题,任何人。” 陈非很想说,是吗?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谢谢你,我知道了。你的员工还在等你开会,你赶快去吧。” “嗯,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给我电话,别跟我见外。” 陈非以为她会立刻挂电话,她又轻轻地说了一句:“陈非,我其实很羡慕你,你比我有勇气,而且,你比我更幸运。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那边挂断了,陈非却保持着听电话的姿势,回想着梓君那句话,似是包含着万千的情绪,听起来却那么轻飘飘的不真实。 幸运……?对比梓君,他确实是幸运的,幸运得可以重新开始。 人是多么奇怪又自私的动物,越好的朋友、越近的关系,你越能从对方的不幸中,深刻地体认到自己的幸运。 第二章 周一上午八点四十,陈非提前到达公司楼下,一层大堂左侧有一个咖啡厅,挂着illy那个十分醒目的白底红色招牌,上次陈非来面试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在咖啡厅里坐了一会儿,等到九点差五分才上楼。 等电梯的时候碰到了一张熟面孔,陈非记得她,赵紫灵跟他介绍过,这是公司的老业务员张海欣,大家都叫她Helen。 陈非对她点头致意,对方明显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亡羊补牢地对陈非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 不够细心,但亲和力能够补强这个缺点,基本具备业务员的素质。陈非职业病地在心里做出判断。 进到公司,除了赵紫灵,其他人似乎都到了。负责人事的徐芳看到跟在张海欣后面的陈非,走过来笑道:“陈非,你很准时。” 威扬的员工年龄结构偏年轻,徐芳是她们之中看起来年纪最大的一位,留着一头齐耳短发,衣着偏保守严肃,素面朝天,看起来老成稳重,陈非签合同的时候跟她打过交道,是个很有分寸的人,该说的交代得清楚明白,不该说的闭口不提。陈非对她的印象很不错。 徐芳把陈非领到一个办公桌,上面基本的办公文具都有,又跟他交代了一下大概的工作的内容。 茶水间里的两个人说说笑笑走出来,是赵紫灵的助理简南希和另一个业务江晓梦,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又是Nancy又是Tracy的。 “早啊陈非。”简南希打了个招呼,又对张海欣道:“晓梦改了个英文名。”她俏皮地对江晓梦做了个“请”的手势。 江晓梦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她小声地说:“Stephanie行不行?” “是不是有点太长了啊?”张海欣哈哈笑。 “总比叫Tracy强。”简南希白了她一眼,“西来西去的,我这是我娘给起的名字,改不了,那就只好委屈她了。”说完又对江晓梦补充了一句,“谁让你是新来的,呵呵呵。” 江晓梦笑得有点腼腆:“没事,反正Tracy那个名字我也才用了一年。” 办公室里其他几个女孩子都笑了。 简南希似乎还不打算结束这个关于英文名的话题,她转头看向陈非,热情地问道:“陈非,你的英文名叫什么?” 陈非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秒,礼貌地微笑道:“你们还是叫我陈非吧。” 在中国跟英文名有关的故事一箩筐,这个因为外贸出口行业迅速发展起来的国家,普罗大众对所有与“对外”相关的工作都抱持一种不切实际的想象——通常过高或过低。刻板印象包括:你的外语水平“应该很好”,或者“应该很优秀”,“应该在外企工作”之类的,而这总能给某些人带来一种奇特的优越感。 当然,事物总是一体两面的,有人会仅仅因为别人有一个英文名而看高对方,自然也有人会产生逆反心理,把这些人通通列入“崇洋媚外”“装B”的范畴而加以鄙视。这些年来国家经济越来越发展,怀有这种鄙视心理的人似乎更加名正言顺,就像对外国人的态度一样,微妙地向某种带有敌意的嫉妒加不屑这个奇特的方向演变。但总体而言,英文名是一个人比较“洋气”的特征,这是没有变的。 其实,无论是高看或低看,本质含义都是一样的——只有过分在乎,才会无法心平气和。 简南希对陈非的回答不太意外,她本来只是顺口一问,看到陈非略带犹豫的神色,反而觉得自己有点鲁莽了。她笑着豪爽地说:“你还是尽快起一个吧,以后会用得到的。”说完又觉得应该解释点什么,于是又加了一句,“我们大老板是个ABC,赵总说英文名他比较对得上号。” 原来如此。 陈非可有可无地点头应下了。 从此,陈非正式开始了人生中第一份早九晚五的工作。 早上六点半起床,有时候出去跑步,然后洗澡、吃早餐;不运动的早晨,就可以用摩卡壶慢条斯理地煮一杯咖啡,一边吃早餐,一边用ipad快速浏览报纸,他以往长期订阅Financial Times和Huffington Post,不过,今年到期之后,或许也没有必要续订了。 八点出门去上班,通常情况下他能提早15分钟到办公室。晚上如果不需要紧急送货,他一般六点准时下班,阅读、看碟或者练琴。 周六上午固定是他买菜的时间,先去菜市场买一周所需的生鲜食材,再去大卖场补充其余杂项。他居住的小区在朝阳区算是相当知名的高端社区,据说某位国内一线女星也住在这里,但这个社区的名声并不仅仅是沾了这位女星的光,最主要还是因为它的居民构成——75%都是外资企业驻中国的中高层管理人员。这直接影响了整个社区的生活设施走向,各种时髦的餐厅、咖啡厅、有机食品超市,看起来是赏心悦目,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却未免有些华而不实。他花了两周的时间找了数个周边的菜市场,都不甚理想,不是选择太少就是不够规范,后来偶然在楼下一位热心大妈的介绍下,才彻底解决了买菜的问题。 上班族生活对他来说是非常新鲜的体验,刻意让生活琐碎地充实着,仿佛要弥补前一段时间的颓废荒芜,买菜、做饭、锻炼身体,这些充满生机的行为会让他产生一种微妙的错觉,似乎他对生活和未来依旧充满期待。这就是他目前所需要的——不管愿不愿意,他得通过某种形式知道自己还活着,哪怕只是形式。 工作找得顺利,收拾房子就只能利用周末的时间,好在繁杂紧急的事情前段时间都基本解决,现在就是偶尔踩到地雷,比如热水器太久没用突然坏了之类的。 这个公寓是他三年前在北京买的,短短几年间,价格从第一期的6000多一平米涨到现在的五六万。陈非是在一万八的时候买的,第二期的房子,120多平方,带了一个小阳台,原来是三室一厅两卫,陈非嫌空间小,拆了一个房间,客厅和主卧各扩了十来个平方,浴室合并,变成两室一厅一卫。 他买房时没想过有一天会在北京常住,纯粹是出于半投资的心理买了这套房,大手笔拆完之后,内装修就懒得动了,家具也没有配得很齐全,只简单布置了房间和客厅,应付自己偶尔出差来时住住而已。 到北京的第三天他就去了一趟無印良品,花了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把余下的家具买齐。陈非的效率高,無印良品效率也高,当天下午就把大部分家具送货上门,只有一件书柜,因为陈非定的尺寸特别大,他们要从上海的工厂组装好再送过来,所以拖到了这个周末。 今天总算可以开始整理他那些宝贝书籍了,昨天打扫书房花了不少时间,很累,但很有成就感,他难得一夜无梦地睡到天明。 早上睡到自然醒,起床给自己煎两个荷包蛋,烤六片土司,一杯现煮咖啡,在上午的阳光中悠闲地用完早午餐,又看了好一会儿报纸,才慢悠悠地晃进书房。 走到墙角,那边堆着八、九个快递的纸箱,他不自觉伸出手摸着这些箱子。这次离家,已经做好了完全与过去的自己道别的准备,他连衣服都没有多带,唯独这些书,从未想过抛弃,也抛弃不了。这些书不仅是他的过去,也是他到目前为止的整个人生中,唯一引以为傲的部分。 他把箱子平铺列开放到地上,商业管理、哲学、文学、艺术图册&建筑学、人文&语言……每个箱子上面,都用黑色马克笔写着箱子里面的书籍内容,端正而清晰的字迹显示着收拾的人当时的从容细致。拿出拆信刀,从艺术图册&建筑那箱开始拆,拆一箱整理一箱,他有条不紊地按照某种顺序拆箱子,胸有成竹地按照类别摆放到书柜上,一看就知道必是对箱子里面的东西了如指掌。 最重的各类画册、摄影集、建筑集放在最下面两层,上面两层是建筑学和摄影的各类书籍,再上面是中国文学;一整套十本英文音乐字典自然是放在另一个架子的最下面,各类音乐著作放两层,从古至今的各类外国文学占据了上面的其它几层空间,中文的,英文的,法文的,不按照语言归类,只按照内容摆放,显示着主人这三门语言不分轩轾的水平。其余的书籍也是如此分类。他一本一本整理,搬到某些书的时候会停下来翻一翻,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 不知不觉间,西晒的书房里面洒满淡金色的夕阳,把坐在地上的那个清瘦身影笼罩在金色的光晕里面,陈非拆开最后一个箱子,他的手顿了一下,半天,拿出放在最上面的一个A4大小半厘米厚薄的相框,那是一张全家福,坐在前面的是一对保养得当的中年夫妻,丈夫天庭饱满,双目有神,妻子头发全部绾在脑后,优雅得体,夫妻的背后站着两女一男,中间的少年十七八的模样,眉宇间还没有完全脱去少年的稚嫩,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沉静地看着镜头。 这张相片是陈非考上大学的那个暑假,父亲特地请摄影师到家里拍的,那是父亲事业最得意的时候,那时候母亲的身体还没有任何疾病的征兆,天天变着法子给家人做美味料理。那时候,大姐还没结婚,小妹还把自己当成是世界上最好最厉害的哥哥,陈非考上了第一志愿的重点院校,人生才刚刚开始要飞翔,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 陈非抚摸着照片上面母亲美丽温婉的容颜,照片上的人有着和陈非一模一样的内双杏眼,眼角眉稍却要温柔得多。只是,当年年少的自己,看不懂那温柔之中藏着的不快乐。啪嗒,一滴眼泪打在相片上。他如梦初醒,赶紧擦去那滴泪,又把相片仔细擦了一遍,收进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 收拾完书房,上午的悠闲心情却已不复在。相片勾起了所有不愉快的回忆,这些日子以来刻意收起的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如跑马灯般掠过,几乎塞爆他的大脑。 没有心情做晚饭,就随便吃一点速冻水饺了事。吃完又呆呆坐了半晌,走到墙角那台二手钢琴前面,翻开琴盖,他抚摸着那些熟悉的黑白键,Holy Dungeon的音符从他指尖流泻出来,一遍一遍,弹到指尖发热发麻,弹到头脑不再思考。Maximiliam说得对,being lonely might be painful sometimes, but at least it feels real. 威扬商贸公司成立的时间不到一年,目前在四家百货公司有柜台:新光、国贸、燕莎和新东安。除国贸以外,其余三家都提供小型储物柜给卖家,大大节省了公司仓储和送货的成本。这些食品单价高又娇贵,还有一些需要低温保存,赵紫灵核算成本之后,决定把办公室里最小的房间拿来做仓库——夏天有中央空调,冬天可以把暖气关掉,既节省了另外租仓库的成本,更重要的是方便她管理进出货。因此,陈非平时的办公地点就在公司里。 这份工作对他来说游刃有余,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份细心,几乎不怎么需要动脑。公司规模太小,负担不起专门管理库存的软件,赵紫灵要求他经常跟送货的司机老张去商场走走,检查每种单品的销售情况,及时调整货架,对这个安排他也没有异议,劳逸结合,何乐而不为。 陈非很欣赏自己的上司赵紫灵,尽管她还经验不足,不太懂得怎样做一个管理者。赵紫灵的个性就像第一次见面时表现出来的那样开朗直爽,公事上有冲劲又敬业,几家店都被她经营得有声有色,营业额稳定增长。她对员工也很大方,店里的当日营业额特别好的时候,她常会请大家吃饭。有这样的上司陈非觉得挺好,到目前为止,他没有后悔过自己签的是被同事笑称“卖身契”的五年长约。 赵紫灵提过威扬还有另外一个股东,陈非进公司后才慢慢了解,赵紫灵并不算公司真正的老板,她只拥有威扬30%的股份。威扬的大老板顾靖扬,陈非进公司三个月了尚未见过本尊,关于他的八卦却已经听到耳朵长茧。 听说他是ABC,出身世家,家庭条件非常好。 听说他是Stanford的高才生,年纪轻轻就在好莱坞创立了自己的动画制作公司,并且很快扩张到影片发行行业,他的公司GMJ于2002年成功在纳斯达克上市,当时他才刚满26岁。 听说五年前他决定转战亚洲,并率部亲征,亲自坐镇北京,继续在中国市场创造奇迹。他的公司GMJ就在他们这个写字楼的顶楼,整整两层都是他们的地盘。 当然,事业有成的男人固然是所有人乐意关注的对象,如果这个男人正好又拥有出色的外表,这样的男人才有资格成为女人们津津乐道百谈不厌的话题焦点。 听说,顾靖扬正是这样一个全方位的上帝宠儿,按照简南希夸张的原话,“帅得超越了人类的范畴”。所以,毫无意外地无数芳心系于一身,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她们美丽能干的赵总。 这样一个完美得似乎更适合以男主角的形式出现在小说或者电影中的男人,居然是他们这个小公司的投资人,难怪办公室的女性们天天挂在嘴边,十分以他为荣,天天念叨,乐此不疲。一提到顾靖扬,大家就啧啧赞叹,连已婚的May和老成稳重的徐芳大姐听见了,都会赞同地插一句:“唉,老板确实是帅……” 对此陈非也不觉得烦,以前的他个性严谨,素有威望,下属们一见到他出现在公共办公区,立刻噤声做鸟兽散,他从来没有机会体验这种“茶水间文化”。而如今,他只是他们当中普通的一员,公司的女孩子当着他的面讨论八卦从来肆无忌惮,感兴趣谈不上,但也不至于排斥。 中秋前后,零售行业进入一年中最忙的季节,商场的销售忙,负责仓库的陈非也不例外。平常每隔2-3天才送一趟货,现在天天往商场跑,有时候一天还要补一两次单,晚上加班也开始成为家常便饭。 这天下午五点,陈非送完一批货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外套。四季分明的北京入秋之后,下午已经开始凉。他出门的时候只穿了一件短袖polo衫,风一吹直起鸡皮疙瘩。 穿上外套,他走进茶水间去倒茶,意外地看到Nancy、Helen和改名为Stephanie的江晓梦全聚在茶水间开小会。 “老板等会儿真会过来?”Helen一脸掩不住的激动兴奋。 陈非一愣,顾靖扬要过来?是因为赵总要出差的事吧? “千真万确!刚才赵总吩咐我出去买老板最爱喝的咖啡。” “哇!我终于又能见到我们的王子了!!”Helen满眼的星星,和她手上捧着的橘色马克杯上面那只大加菲惺忪的睡眼相得益彰。 陈非一向不参与她们的讨论,但他不喜欢把吃食饮料拿到放着电脑的办公桌上,也就无可无不可地继续在窗边站着。 几个女孩子对他的加入不太在意,在办公室里,陈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话虽不多,却总是一副礼貌和气的样子;作为办公室里唯一的男同胞,他自从进公司后便自觉包揽了办公室所有的粗重活计,轻而易举地建立了好人缘。 三个月下来,办公室里的女生早就没把他当外人。 “哈哈,你个色女收敛点,你要是敢对着老板流口水,赵总绝对会办了你。”Nancy亦真亦假地推了Helen一下。 “你少胡说八道了,我对我们家小安安可是非常忠贞的!”Helen愤愤地握拳,然后又摇头晃脑:“但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啊……” 陈非已经很习惯她们谈论顾靖扬时的那种态度了。王子一样的男人、童话一样的人生,这是人类自开始会讲故事时就无法抗拒的诱惑,尽管随着年龄的增长,经历世事之后人们就会或多或少地明白,真实的人生与“完美”从本质上是无法调解的对立,这并不会影响人们依旧会被那些光鲜亮丽的、波澜壮阔的、跌宕起伏的故事所吸引,就好像所有的苦难都是为了成就世人津津乐道的闪耀光环,而那背后真实存在过的艰辛和黑暗都不值一提。 多少无法言说的痛苦、令人绝望的人性的阴暗、刻骨入髓的悲伤,藏在那些所谓的“完美”人生背后,不为人知。他微微垂着眼,掩住了眼里所有的情绪。 与陈非一样淡定的还有另外一个人,就是跟他同期进公司、同样没有瞻仰过顾靖扬尊容的江晓梦。倒不是江晓梦不合群,按说她刚毕业没两年,也正是少女心的年纪,但是江晓梦有一个很妙的个性,她对帅哥的审美,很迟钝。 读大学的时候,她也常常被舍友拉着四处去瞻仰系草校草之类的风云人物,但是奇怪的是,每次看过都觉得百闻不如一见,完全不像舍友们形容的那么惊天地泣鬼神,导致她后来得了一个外号,叫做“迟钝妹”。 不过江晓梦对此不以为意,她坚信是她的那些同学们太幼稚了,才会分不清电影和现实,随便一个长得稍微好看一点的就被她们幻想得天花乱坠。没错,电影里帅哥不少,但是那都是画过妆调过灯光乔过角度,加上电影里各种氛围渲染的。怎么可能有人能帅得一出场就天雷勾动地火金光闪闪瑞气千条?自认很理智很现实的小江同学对于“帅哥”这种生物的真实存在,始终持保留态度。 只是,Nancy和Helen都可以算得上是“熟女”级别了,还有May和徐姐两位“师奶”级的人物,她们都交口称赞的人,又得长得什么模样?自从在大学里被舍友无数次摧残之后,江晓梦已经很久没有产生了这种微妙的期待了。 “我倒要看看能帅到什么地步。”她也抱着杯子,撇撇嘴小声道。 Nancy和Helen对视了一眼,悠哉游哉道:“要我说,老板可是那种连男人都会忍不住妒忌的男人啊。”Nancy说完,正好对上陈非转过来似笑非笑的脸,她连忙笑道:“当然啦,我们陈非也是美男子一个哈!” 陈非对任何人都是温文有礼的,尤其是对女生。他对Nancy温和地笑笑:“被你说得我都迫不及待想要看看了。” 正说着,赵总办公室的门打开了,赵紫灵从里面快步出来,手上拿着手机,满脸开心的笑容。她走到门口拉开了门:“你来了。”一边说着,一边把人迎了进来。 第三章 在今天之前,不得不说,陈非对顾靖扬的外形是没有任何期待的,任凭同事们如何把顾靖扬捧得如何天花乱坠,务实的陈非始终保持不置可否的态度。 一个男人如果对另外一个男人产生好感,那通常只跟才华、能力、个人魅力有关,而这些都是打交道之后的事。至于外形,帅一点丑一点,都不至于会影响他们对某个人的整体印象。 然而,当顾靖扬出现在办公室的那一瞬间,陈非立刻明白他为什么能令办公室所有女性如此疯狂。即使已经听过那么多背书、即使身为同性,那个男人出色的外形还是令陈非产生了惊艳的感觉。站在他身边,即使美人如赵紫灵都黯然失色。 帅哥分很多种,粗旷的、端正的、书卷的、甚至是美丽的,顾靖扬第一眼看上去很难被归类为哪一种,但是定睛细看,又会觉得他可以属于任何一种。他的轮廓分明,五官却又十分精致,剑眉星目,是一种很容易令人欣赏,并且也十分耐看的长相。 上帝既然那么偏心地给了他那样的一张脸,当然也不会忘记给他一副堪可匹配的身材。目测一八五以上的身高,宽肩窄臀,绝对的衣架子。他穿着白黑条纹衬衫加黑色西裤,袖子卷到手肘,领口的扣子开了两颗,这样简洁的搭配,穿在他身上像杂志里走出来的Model,随意却不显得率性,反而让人觉得亲切。 一个外形极佳的男人或许会让人多看两眼,但是男人看男人,最重要的还是气度。而顾靖扬不仅拥有堪比明星的面孔身材,他的气质稳重却不显霸道,内敛而不深沉,举手投足之间有强烈的精英气质,却又没有任何外露的骄傲轻浮,这是一个头脑清楚、事业有成的男人才会沉淀得出来的气质。Nancy说得没有错,顾靖扬是一个帅到令男人都忍不住妒忌的男人。 顾靖扬是赵总请过来开会的,所有人在椭圆形会议长桌前坐下,顾靖扬被安置在正对窗户的位子,那个位置平常是赵紫灵的。赵紫灵坐在他右手边,给他介绍了陈非和江晓梦。 陈非终究还是没有取什么英文名,顾靖扬似乎也没有什么理解困难,他站起来,力道适中与两个人握手致意:“欢迎加入威扬。” 陈非倒没什么,但当他握住江晓梦的手时,小姑娘的脸轰的一下变成了辣椒,Nancy和Helen互相偷偷挤了下眼睛,脸上分明写着“看吧,我就知道”的字样。 “我明天开始要到日本和意大利参加食品展销会,大概会去两周的时间,这段时间公司比较忙,所以我请大老板来暂时帮忙监督,我不在的这两周,你们的工作直接向他汇报。”赵紫灵微笑着说完,看向顾靖扬,“靖扬,你跟大家说几句吧。” “你们赵总不在的这几天,公司的事情暂时由我代管,由此产生的一些不便,先请大家包涵。赵总跟我说过公司大概的情况,大家继续做好自己日常的工作即可。只有一个小更动,现在你们是每天做一次工作总结,我接手的这段时间改为每周一次,周五下班之前发到我邮箱,邮箱地址Nancy那边有。如果有急事,你们也可以通过Nancy找到我。” 顾靖扬的普通话比陈非想象的好太多,完全听不出来任何异国腔调。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是ABC,陈非很难联想到他的母语是另一种语言。 他不疾不徐地布置工作,虽然语气很随和,言语之间却有种不容置言的威信,看来顾靖扬家世不错的传闻也是真的,只有从小就居于领导地位的人,才会有这样的不形与外的傲气。 “大家有什么问题吗?” 顾靖扬环视了一下所有人,问道。 “老板,我有问题。”发言的是徐芳。 “叫我顾先生就可以了,赵总才是你们的老板。” 陈非对顾靖扬生出一些好感。这个男人,很尊重人。 “顾先生,我想请问,是不是每个部门都是每周做一次总结。”她负责的两个部门跟业务和仓库性质不一样,没有具体的工作进度,都是一些日常琐碎的事物,她曾在顾靖扬的手下工作过,以她对他工作量的了解,这些日常事务是不应该去打扰他的。 顾靖扬立刻明白徐芳为什么这么问:“人事和后勤不用做工作总结,有事再找我即可。” “还有其它问题吗?” 看到大家摇头,他果断道:“那么散会。” “Nancy,泡杯咖啡到我办公室。” 赵紫灵交代着,和顾靖扬走进办公室。 “怎么样?对我新招的员工,感觉如何?” 进了办公室,赵紫灵不像在外面时那么矜持,她站在顾靖扬对面,略歪着头,笑意闪闪,看起来又俏皮又可爱。 顾靖扬知道她问的是哪个,陈非才进公司三个多月,赵紫灵已经跟他提过好几次这个人——面试的时候多么从容,进入工作状态多么快,做事多么细心可靠。赵紫灵对陈非的印象很好,她希望自己的眼光得到顾靖扬的肯定。 “我又不是神仙,他只跟我打了一声招呼,我怎么看得出来怎么样。” 顾靖扬笑。 “我才不信,你眼睛毒着呢。” 正说着,有人敲门,两人走到沙发上坐下,Nancy把咖啡送进来。顾靖扬喝了一口咖啡,才道:“不卑不亢,进退有据。” 赵紫灵做出崇拜的表情:“哇,你真的是美国人吗?用起成语来比我还溜。” 对于她这种很没有诚意的恭维,顾靖扬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 “还有呢?” “没有了。” 他实话实说。 赵紫灵叹了一口气:“是这种感觉没有错。虽然我是他的上司,他对我也非常尊重,但我总感觉我震不住他。在他面前,我很难端起上司的架子。我还是太年轻了吧?” 顾靖扬没有立刻说话,陈非的确有一双宠辱不惊的眼,但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在没有实际的接触之前,他不愿意多加不切实际的猜测来影响赵紫灵的判断。 他想了一想,问道:“他近来工作表现如何?” “无可挑剔。他条理非常清晰,考虑事情也很全面,什么要求跟他说都是一点就透,立刻执行。我从没遇到这样聪明又听话的员工。我觉得他可以胜任更好的工作。” “找他谈过吗?” 赵紫灵摇头:“没有正面谈过,当初是他主动要求在这个职位上做五年的,现在找他谈,会给他不必要的希望。而且……我试探过他为什么当初不应聘业务,他说他比较喜欢不费脑力的工作。” 顾靖扬嗤笑了一声。一个大好男儿,居然喜欢不费脑力的工作,这对他来说简直无法理解。 “也许你高估他了。” 他这么说。 “嗯,也许。不过他工作真的做得很好。反正现在公司也没有更好的平台,他既然安于这个位子就让他做吧。将来如果公司发展了,手上有现有的人才可以培养总是比较好。” 顾靖扬点头,赵紫灵虽然有点孩子气,在管理员工上面却不天真也不鲁莽,她需要的只是一些时间和经验。她对这个公司的投入,他也很清楚。当初就是因为看到她的能力和拼劲,他才会愿意投资她的公司,而不是因为她在他刚来中国那段时间的尽心招待,更不是因为她是爷爷故交的孙女。他愿意给这个有抱负的女孩子提供一个平台,也愿意陪她一起走过这个不成熟的阶段。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顾靖扬就告辞了。赵紫灵也知道他忙,并没有留他。 办公室里,几个女孩子也在叽叽喳喳。 “老板长得好像陈柏霖哦。” 江晓梦觉得她的人生价值观完全被颠覆了,这不符合常理啊,既没有雷鸣也没有闪电,但是老板、老板怎么居然令她有一种被劈到的感觉? 人间绝色,人间绝色啊!她的脑子里面都是顾靖扬跟她握手时的那个亲切又温暖的微笑。 “陈柏霖的嘴唇比较厚啦,老板的唇型多漂亮啊,我说跟金城武比较像。” Helen观察得非常细致。 “金城武有酒窝,老板没有,看起来更有男子气概好哇!” Nancy翻了翻白眼,心里一激动,上海口音都飙了出来。老板就是老板,他那么帅,家世那么好,条件那么优,有必要沾那些明星的光吗? 这厢几个人偷偷讨论得热烈,赵紫灵的办公室门打开了,大家立刻噤声。顾靖扬笑着跟大家道别,引得几个大女人小女人又是一阵心花怒放。 赵紫灵出差一周多了,上周五陈非把工作报告发过去给顾靖扬,周一的时候收到他的回复,邮件很简短,只让他下周还是按照这个格式做报告。看到那封纯中文邮件,陈非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的工作报告也是用的中文。这样看来,对方不仅口语了得,阅读和书写都没有什么障碍。陈非对顾靖扬的好感又多了一点点,他认识的ABC也不少,中文说得流利的都很少,更不要说读写。顾靖扬应该为融入这个国家做了很多努力。 CBD新开了一家爵士酒吧,在一个国际连锁的五星级饭店顶楼,酒店是朝阳区最高的一幢摩天大楼,位于顶楼的酒吧也有一个非常匹配的名字:云空。最近酒吧邀请了一个美国相当知名的爵士乐队来做为期一个月的演出,每周五、六、日三天。这个乐队的钢琴手年轻时曾经受过Bill Evans的指点,陈非一直非常欣赏他,没有想到他竟来到了中国。陈非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最后一周的周日上午,这天他一吃完晚饭就搭车往酒店赶。 云空是一个环形,陈非从电梯出来,站在接待处看去过,没有看到任何演出场地。正疑惑,有服务生走过来:“先生几位?” “就我一个人,你们今晚有爵士演出是吗?” “是的,演出八点半开始。现在还差……十五分钟。” 服务生抬手看了一下手表。 “那麻烦你帮我找个离演出近一点的位子。” “好的,这边请。” 服务生很节制地微微弯了弯腰,做出请的动作。 陈非跟着服务生往左手边走,绕了小半圈才看到吧台。吧台旁边热闹非凡,几个穿着西装的黑人手里拿着酒在那里聊天,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钢琴手,正好对方也正看向新进来的客人,陈非很高兴地抬手跟对方打了声招呼。 美国人都是热情友好的个性,几个乐手也都笑着举杯跟他say hi。 “先生请这边走。” 领位的服务生还是保持那个有礼的手势,眼里却带了点与他的动作不相符的轻视。陈非今天穿的是蓝色水洗牛仔裤和黑色长T,外面套了一件深灰色开衫,脚上一双黑色匡威帆布鞋,与酒吧这种声`色`场`所显得有点格格不入。那个服务生自诩见多识广,看到陈非这样的打扮,第一印象已经判定他是个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大学生。现在看到他见到外国乐手那个兴奋劲儿,就更加肯定了这是个乡巴佬。 转过吧台,陈非终于看见那个舞台:一架爵士鼓,一把电吉他,一支double bass,一台Yamaha电子钢琴,还有一支麦克风,地上散乱着一些黑色的电线。熟悉的感觉铺面而来,令陈非觉得很亲切。舞台的地面与酒吧内其它地方不同,大片磨砂玻璃砌起比地面高10公分左右的空地,玻璃下面泛着柔和的灯光,令舞台多了一点迷幻的味道。这片玻璃地上也有两个地方可以容纳观众:正对着舞台的落地窗前面摆着一溜桌椅,角度很好,但是距离有点远。还有舞台侧面紧挨着包厢的深处一排两张长沙发,角度很扭曲,要侧坐才能看表演,但是跟乐队零距离。 “先生坐这里可以吗?” 服务生站在玻璃舞台下面,指着几张小圆桌征询他的意见。 陈非考虑了一下,他指着舞台上面那排沙发:“我坐那边行吗?” 侧着就侧着吧,能够观摩乐手的表演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服务生看向他指的方向,嘴角撇了一下,似乎不是很愿意。 陈非有点疑惑:“我坐那边行吗?” 他又礼貌地问了一次。 “当然可以。” 服务生把他领过去,放下酒水单就离开了。似乎非常肯定他需要很长时间研究那张单子。 陈非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个服务生的势利。但是在这样的地方,以他如今的身份,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殷勤服侍?他很快撇开心头那一点不快,打开酒水单,直接翻到红酒那一页,认真看了起来。 云空名气虽然大,红酒单却显得乏善可陈,种类少,价格高,选酒的手法与其说是高明,不如说是狡猾,要么是知名产区的次等厂牌,要么是知名厂牌的普通年份酒,看着好像挺有份量,其实全是擦边球,在陈非这样的行家看来,这张酒单显然非常缺乏诚意。他又往回翻,看了一下白葡萄酒,同样令人失望。 最后他点了一杯Valpolicella的Corte Giara,这个产区的风味他谈不上特别喜欢,但胜在价格便宜。 以前不喜欢的,不代表以后都不会喜欢。以前不习惯的,那就从现在开始习惯吧。他想着。 乐队的演出却没有让他失望。陈非的位置优越,每个乐手的动作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几乎是贪婪地盯着钢琴手,看他十指如何在琴键上翻飞,看他如何弹出漂亮的和弦,如何跟鼓手和吉他手互动。虽然酒吧里的大部分客人都在谈笑玩闹,没有几个人在认真看表演,他们却没有因此而松懈,每个人的solo部分都展现了最高的技巧,几个刁钻的和弦令陈非差点当场就拍手叫好。 一支Cantaloupe Island奏完,喝酒的人三三两两给予稀落的掌声,陈非感到有点难过,作为最有生命力的音乐形态,爵士乐却因为门槛太高而日趋没落,在它的发源地美国尚且如此,更不用说是在音乐教育相对落后得多的亚洲了。思及此,陈非更加用力鼓掌。 他坐的位置离舞台不过一臂之遥,乐手们早就注意到这位认真的听众,视线相接,陈非大大方方地对他们翘拇指表示赞赏,几位乐手则回他开朗会心的笑容。 接着乐队没有再表演爵士曲目,一个女歌手上来,他们表演了几支经典老歌,有了歌声的加入,观众的注意力才比较被吸引过来。乐手们按谱表演,技巧纯熟、不咸不淡,观众的掌声却明显比刚才大声了。 一节终了,女歌手宣布乐队休息15分钟,走进后台的一个小房间。三个乐手却没有下去喝酒,他们走到陈非旁边坐下。 “What do you play?” 头发花白的鼓手笑着问他。 他问的不是:“Do you play any instrument?” 他直接问的是:“ What do you play。” “I know you’re a musician, I can see it from your eyes。” 老鼓手很肯定地说。钢琴手和吉他手也笑着看他。 陈非怔了一下,这样的感觉,久违,却熟悉。这就是他所热爱的音乐世界,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可以完成沟通,完全不需要语言。有种柔软的感情侵入了他的心里。 “Piano.” 他说。 “You wanna jam with us?” 吉他手问他。 等陈非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电子钢琴后面。那个钢琴手站在他旁边,鼓励地看着他。 陈非有点局促地环顾了一下酒吧,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酒吧好像突然安静下来了。 酒吧里的客人都被这不寻常的一幕吸引了注意力,领他进来的那个服务生脸上十分错愕。 陈非看向其他两位乐手,bass手中年大叔对他竖起一个大拇指:”Anything you wanna play.” 陈非被这样的友好感染了,他把手放在琴键上摆好,深呼吸,迅速在脑子里组织好和弦、设定好拍值,然后他轻快地弹了8小节主题,边弹边用眼神征求鼓手和bass手的意见。 陈非不是个鲁莽的人,他选这个曲子,当然是笃定他们会。Chick Korea是爵士的黄金年代到现在依然健在的钢琴名家,在当今的爵士界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任何一个keyboard +bass+ drum的组合都必然练过他的这支fusion名曲——Spain。 果然,两人心神领会,冲他笑着点头。 得到肯定的答复,陈非不再客气,一串活泼清脆的音符从他手里干脆地流泻出来。 鼓手老头子和贝斯手交换了一个非常惊讶的眼神,他们没有想到,这个年轻的中国男孩,竟然弹得这样一手正宗的爵士钢琴! 老鼓手定了定神,很快加进来,bass也几乎是同一时间加进来。没有排练过的三个人很快就找到了彼此的脉搏,越来越有默契,尤其是solo的时候,从键盘开始,陈非的即兴再次令两个乐手血液沸腾,他的右手优美流畅,左手却十分有节奏感,隐约可以找到爵士钢琴名家McCoy Tyner的影子。他的即兴句式活泼又不落俗套,在不同调式之间切换自如。 在陈非的调动之下,bass和鼓手的solo也迸发出新的灵感,互动越发精彩。陈非越玩越轻松自在,而在外行人看起来,这个男孩子简直是深不可测,他坐在那里,好像这本来就是他的琴一样,好像这个表演排练了无数次一样,柔软的黑发服帖地垂在额头,在舞台灯光下,他漂亮的杏仁眼里面绽放出令人目炫的光芒。 顾靖扬跟朋友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陈非穿着黑色T恤,在灯光下衬得他的脸更加莹白如玉,他的十指流畅地弹着Chick Corea的经典曲目,他时而跟鼓手一唱一和,时而秀一段solo,时而在bass独奏的小句末尾活泼地适时追加几个音符即兴唱和,调动气氛。他的身体随着音乐的节奏轻松摆动,这个时候的他,跟办公室里面那个沉闷的大龄打工族判若两人,这个时候的他,浑身上下散发着年轻的生命力,自信得耀眼。 一曲结束,所有人都热烈鼓掌,有外国友人甚至站起来大喊“Bravo”。没有人不喜欢这样的意外,这支曲子意外地掀起了今天晚上的第一个高`潮。 陈非的心情也久久不能平息,他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过瘾地弹琴了。 陈非站起来的时候心情已经平静了很多,但是他的眼睛里闪耀的光芒显示着他的快乐,他对站在舞台下的钢琴手伸出手,郑重地说: “Thank you for giving me the chance.” 对方只是笑着看他,五指捏拳掌心向下,伸向他,他意会,五指捏拳,和对方哥俩好地碰了碰,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非走下台,刚要回到自己座位上,却瞥到舞台边站着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他看过去,心里不由得哀叹,果然乐极生悲是至理名言—— 正式的细条纹衬衫换成黑色休闲衬衫,扣子开了两颗,袖子依然是随意挽到手肘,西裤换成破洞牛仔裤,气质便完全从社会精英变成了混夜店的贵公子面貌,但那样的气场和长相,见过一次,又怎么会认错? 那个男人站在舞台下面,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侧头不知道跟身边的朋友说了句什么。 陈非略微考虑了两秒钟便走过去,一点没让对方看出他的犹豫:“顾先生,你好。” 陈非一直都不觉得自己矮,178的身高,在他的家乡珠海绝对是属于高个的人群了。但此刻他站在高出地面两个台阶的演出场地上,却发现站在下面的顾靖扬视线几乎能与自己平视。 顾靖扬没有立刻答话,他望着陈非,目光看起来似乎温和有礼,陈非却敏锐地看到了其中的探究意味。 陈非心里有点恼火,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这种被探究的感觉令他不舒服,还是因为身高差距存在的压迫感。 顾靖扬似乎察觉了陈非的不耐烦,扬起唇角道:“没想到紫灵的公司卧虎藏龙。” 他转头对他两个朋友道,“这是陈非,紫灵的员工。” 又指指身边的两个人:“Simon、Max,我朋友。” 上次开会的时候,陈非就知道顾靖扬没把自己当成威扬的老板,但他这么干脆还是让陈非有点惊讶。 既然对方那么给面子,他当然不能不要。他礼貌地跟那两人打了招呼。 顾靖扬笑了笑:“一起喝一杯?” 陈非又是一愣,那么近距离的看,那笑容如此流光溢彩,令昏暗的酒吧都明亮了起来。“老板帅得超越了人类的范畴”,他突然想起,好像有谁这么说过。 他想了想,露出一个为难的表情:“谢谢顾先生,但是我得回去了,明天还要早起上班。实在不好意思。” 走回自己位置上买单、拿外套,用唇形和手势跟几个乐手说了声bye,陈非毫不留恋地往外走。 顾靖扬和他朋友已经找了位置坐下来,陈非经过他们的时候,没有再回头打招呼。 “这小子挺跩的啊。” 叫Simon的那个男人看陈非匆匆离去的样子,有点不满。 顾靖扬也看着陈非的背影,若有所思。 “我看不见得,周末出来玩,谁想碰到老板啊,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Max比较中肯,陈非的样子,与其说是跩,不如说是落荒而逃。 “不过这小子挺有种的,一个人来酒吧玩。哈哈,搞不好是想要出来寻找艳遇,却被你这个老板逮了个正着。” Simon一点也不留口德。 “听紫灵说,他好像是今年夏天才搬来北京,可能没什么朋友吧。” “Andrew,你瞧他的钢琴水平如何?” Max八卦的问题就靠谱多了。 顾妈妈当年是纽约大学音乐系的才女,顾靖扬4岁开始学钢琴,大学的时候又组过band,音乐素养深厚,好坏自然是一听便知。 “他的爵士应该是专业学过的。” 顾靖扬说的简单,心里想的却没有那么简单。音乐是骗不了人的,陈非的爵士,学院派味道非常重,而且,他的演奏风格顾靖扬再熟悉不过了,因为——非常美国。这,也是最令他惊讶的原因。 “这小子在赵紫灵公司做什么的?” “管理仓库。”顾靖扬抬眼,毫不意外地看到两双十分意外的眼睛。看来有违和感的人不止他一个人,这种感觉——挺爽。 “……” “……” 不是他们看不上赵紫灵那个小公司,也不是说会弹钢琴的人就不能管理仓库,但是陈非=仓库管理员,听过他刚才的演奏,这个等号再划上去,感觉挺诡异的。 半天,Simon才吐出一句:“……靠!这可真有意思。” 第四章 自那天在云空碰到顾靖扬之后,陈非没有再见到这位“新上司”。他按时把第二周的工作汇报发过去,这次顾靖扬回复得比较详细,除了赞扬他工作之外,也给他提了一些意见,都是方向性的意见,不涉及具体操作,一看就是擅长宏观思考和布局的人。看得出来,才两周的时间,顾靖扬对他的工作情况就已经相当有把握了。 赵紫灵是在一个周四下午回到公司的,她很体贴地给办公室每个人带了一小瓶香水,雅诗兰黛的一个旅行套装里拆出来的五小瓶分给五个女孩子,给陈非的则是一支30ml的CK ONE男用香水。陈非没有用香水的习惯,听Nancy说她男朋友罗浩一直用的就是这支香水,便把香水转赠给了她。 第二天上午顾靖扬过来交接工作,跟办公室的人简短打过招呼,他便直接去了赵紫灵的办公室,把这两周的情况以及他对每个人工作情况的意见大致说了一下,赵紫灵虽然平常不太敢麻烦他,对他的意见却是十分尊重的,因此特地拿了一个笔记本,详详细细地记录下来。 “Nancy做事粗中有细,执行具体的事情完全没有问题。但是她看问题比较片面,她是你的助理,必须对整个公司的全局有更深入更广的把握,而不能只停留在表面。你可能需要着重培养她的全局观念。” “两个业务各有长短,Helen经验老到,可以独当一面,但是比较大而化之,细节上常有错漏。收到第一周的工作报告后我提醒过她,但是第二周她还是犯相同的错误。所以我推测,这可能是个性问题,如果是这样的话,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纠正。Stephanie做事很踏实,但她经验不足,也没有Helen那么灵活,处理事情比较呆板,缺乏弹性。这两个业务可以取长补短,我建议可以调整她们的工作分配方式,打破现在这种一个负责进口一个负责销售的分工,改为交叉分工。” 顾靖扬一边回忆,一边说。赵紫灵频频点头,在笔记本上飞快记录,像个用功的学生。听到这里,她抬起头来:“这样调整的话,Helen那边是没有问题,Stephanie进公司之前所有的进口和出货都是她在负责,所以她两头都熟。但是Stephanie负责进口的部分我有点担心她经验不够,当初就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我才决定让她们各自负责一样。” “这样做短期之内虽然比较省心,但是弊端也很明显,不管是业务员的发展空间,还是从工作的连续性来说都比较局限。” 一句话如醍醐灌顶,工作的分配怎能只考虑一时的方便,是自己短视了。 “我明白了。但是交叉分工的话……我有点把握不准如何分配工作,出货方面还好,每个人负责一家商场就可以了,进口方面的话,因为涉及到客户,我担心分配不好会出岔子……” “要敢于给员工犯错的机会,他们才能成长。” 顾靖扬看了赵紫灵一眼,没有责备的意思,却令赵紫灵感到了压力,或者说惭愧。 “可以考虑先把比较重要的大品牌交给Helen,Stephanie负责几个小客户,让她练练手,积攒经验,看看她的成长空间,之后再调整。用人方面你是不可能一劳永逸的。” 赵紫灵听到最后那句话,突然就觉得有了斗志。她点点头:“嗯,我会克服惰性的。” 顾靖扬温和地笑了,像个大哥哥一样。“你已经很努力了。” 继而正色道:“财务的May和仓库的陈非,我都没有什么意见,这两个人完全能够胜任他们目前的工作。我的意见都写在给他们的邮件里了,邮件我也有抄送给你,你有空可以看看。” “有,我昨天回来后都看过了。他们给你的回复我也看过了,May那边我会再跟她解释一下你的要求,陈非看起来应该是完全理解你的意思了。” 顾靖扬点头。 “我想,你的看法是对的。陈非可以培养。” 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他愿意的话。” “怎么说的好象我要上赶着去求他一样……” 赵紫灵失笑。 “如果真的是人才,就算求他又有什么关系?没有好的团队,再厉害的老板也飞不上天去。不必然是陈非,不管是什么员工,都一样。” 赵紫灵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她一直觉得,做为一个老板、上司,不管你如何表现得平易近人,骨子里那份高贵都是很必要的,但是顾靖扬却用那么平常的语气说出“求”这个字,她一时之间觉得有点不能接受。那可是顾靖扬呢,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高贵得像个王子一样的男人。 “但是,如果老板在下属面前完全没有架子,会很难服众的吧?” “架子那种东西有什么用?” 顾靖扬有点惊讶赵紫灵会这么说。“一个老板需要的不是员工的服从,而是尊重。所有的员工都是老板的partner,只不过每个人的工作分工不同。我是老板,我负责掌舵,但这并不代表我高人一等。” 赵紫灵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这几句话。然后她叹了一口气:“靖扬,你真的是我的偶像。” 这样的男人,为什么偏偏不爱女人呢?她曾经以为是自己不够好,所以不能吸引他的目光,然而后来她才知道,不管她再怎么努力,也是没有用的。她人生第一个爱上的男人,根本不喜欢女人。 “哦,对了,我晚上要请公司的同事吃饭。你要一起吗?” 顾靖扬考虑了一下:“好,不过这顿饭我来请吧,这两周为了配合我的工作方式,也辛苦他们了。” 他是公司的大股东,又是第一次跟大家有直接的公事接触,既然他愿意出席,那么于情于理都是应该他请客的,所以赵紫灵没有跟他推辞。 顾靖扬不吃辣,赵紫灵把聚餐的地点选在公司附近一个很有名的私房菜餐厅。作为请客的人,她和顾靖扬提前了十分钟到餐厅的包厢。两个人在门边的位置坐下,服务生正上茶时,办公室里其他人也到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和顾靖扬一起吃饭,平常在办公室里大发花痴的几个人,这会儿本尊就坐在那里与民同乐,她们反而拘谨了起来,简南希打头阵进去,却老老实实坐在赵紫灵身边,张海欣进去,紧挨着简南希坐下了。 江晓梦就更不用说了,紧跟在张海欣后面,因为太紧张,进门的时候差点撞在顾靖扬身上,顾靖扬眼明手快地扶住她,小姑娘因为这个亲密接触,轰地脸又红了,坐下来之后脑袋就再没抬起来过。 陈非一向不搞特殊,看到这个架势,也就跟着坐在江晓梦旁边。 徐芳进来一看,整张桌子就剩顾靖扬旁边还有两个空位,看着都尴尬,徐芳心里默默摇头,这帮小年轻真是不识大体,她当仁不让,大方地在顾靖扬身边坐下,最后进来的周雪梅便坐在了陈非旁边。 赵紫灵其实也有点儿紧张,这是顾靖扬第一次和她的团队吃饭,作为团队负责人,她觉得自己今天任务重大,务必让双方都吃得开心尽兴,以图将来。 奈何她的团队实在太不中用了,徐芳周雪梅和陈非是本来话就不多的人,即使想要帮忙也是有心无力。气人的是平时随便说一句都能往外往下往左往右扯出无数八卦笑话的那几个,这会儿也全扮起淑女来了,你起个话头吧,她们也不是不接,你问一句我答一句,绝对点到为止。 赵紫灵努力了半天,餐桌上的气氛始终热络不起来。最后她也懒得理了,自己跟顾靖扬聊了起来。 简南希她们也正因为老板们的关注而不自在呢,这会儿老板没空理她们了,她们反而轻松了,几个人自己小声聊起了男友经,周雪梅和徐芳聊的则是育儿经。陈非两边都听听,两边都不插话。 “这么说你是为了你男朋友才来的北京?” 张海欣还是第一次听江晓梦提到她男朋友的事。 “嗯,他说要趁年轻的时候出来大城市闯一闯,赚点钱,再回老家买房。” “你们不考虑在北京买房吗?” 简南希问。 江晓梦摇了摇头:“不是不考虑,是买不起啊。我们的家里都没法支持,以我俩的工资就算再干20年,不吃不喝,也未必能在这儿买上房子。” 提到房价,大家都深有感触,简南希算是她们三个里条件相对比较好的一个了,她男朋友罗浩在一家知名民企做营销经理,忙是忙,但一年到头工资加提成三四十万,算是帝都里相当高薪的阶层,即便是这样,他们工作了这么多年也才堪堪攒下首付,两个人平时逛街买个衣服也还得悠着买,就怕稍微一不注意就入不敷出。 “那你们俩打算在北京呆几年?将来如果你或者他发展得好,你们还舍得回去吗?” 张海欣好奇地问。 江晓梦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没有什么具体的打算,看他了。如果到时候他不想回去,我也没所谓。” “你对你男朋友真好……” 张海欣赞叹地说,“你们交往几年了?” “我们是大学同学。” “哦,那就难怪。我和罗浩也是大学同学。” 简南希说。 “那你也是为了他才留在北京的?” 江晓梦挺好奇的,简南希是上海人,谁都知道上海人民和北京人民不对付。 “那倒不是,我就是喜欢北京这个地儿,要不然也不会来这儿上大学了。” “你个性也不像上海女孩儿。” 张海欣说着,眼睛瞄到一旁一直礼貌倾听的陈非,“哎,陈非,你有女朋友没?” 陈非一愣,怎么扯到他这里来了?他摇摇头:“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你条件不错啊。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我给你介绍一个。” 简南希在公司当管家婆当惯了,很豪爽地冲陈非说,她跟陈非坐得远,声音也就稍微大声了一点,饭桌上的另外两个小团体听到这句话也都饶有兴趣地把目光看过来,可见,八卦果然是人类都有的本能。 陈非突然成为众人焦点,有点尴尬:“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怎么会没想过呢?陈非你不会没交过女朋友吧?” 陈非实在不擅长在公众场合下讨论自己的私事,只好含糊其辞:“也不是。” 这是什么意思?张海欣神经比较粗,不太理解陈非的腼腆从何而来,一道灵光闪过。 “陈非你不是gay吧?” 陈非口里正要咽下去的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 赵紫灵下意识地看了顾靖扬一眼,很快,快得没有人注意到。 “咳……咳咳……” 陈非咳得脸都红了。 “陈非,我们不歧视同性恋的,你要是有男朋友,可得带来给我们鉴定鉴定。” 张海欣趁他开不了口,故意逗他。 三个女人这下子可找到乐子了,在那边你一言我一语,完全当当事人不存在。陈非没太听清,偶尔什么“攻受”之类的字眼飘进耳朵里,完全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 陈非这边顺完了气,赶紧向那几个女魔头举手投降:“我喜欢的是女生,我发誓。” “你确定?” 海欣一脸的不相信。 “百分之百确定……” 陈非无奈地说,“真要我发誓啊?” 看他一脸无奈的样子,大家都哄笑起来。 由于最后的小高`潮,一顿饭总算没有吃得太尴尬。顾靖扬带赵紫灵离开后,简南希拍拍陈非:“刚才跟你开玩笑的,别放在心上。” 陈非温和地笑笑:“我知道,没关系。” 他当然知道大家的心思,今天这顿饭吃得不尴不尬,作为公司唯一的男性,调动气氛的活儿本来就应该是自己来做,既然自己不能主动胜任,换个方式来娱乐别人,也算是义不容辞。 北京最好的季节很快就在各种打折促销和周年庆的忙碌中悄无声息地过了,立冬一过,气温明显下降,薄毛衣和外套都不够用了。 陈非喜欢四季分明的天气,他的家乡位于热带线上,一年中最冷的季节也不过就是长袖衫外面套一件薄风衣就足够了,每个季节都是那样软绵绵地,还没来得及感觉,一年就过去了。一年一年温吞吞如流水般,再回首,岁月都已经蹉跎。 天气越来越冷,工作也越来越忙,今天是周五,也是陈非连着第五天加班。七点来钟,他最后一遍点完仓库,正要下班,新光的店长小许打电话来,请他无论如何要帮忙送10袋某意大利品牌的巧克力精装礼盒过去。陈非答应下来,重新把库存资料做了修改,把礼盒搬到小推车上,把做好的提货单放进大衣口袋,关好办公室的门窗灯火,走进电梯间。 电梯从顶层下来,叮地一声打开,陈非抬头,一愣。 “顾先生?” 电梯里的顾靖扬,脚边放着一个行李箱,手上提了行李袋,看起来虽然有点疲惫,神色却很愉悦。 顾靖扬也看到推着小车的陈非,他笑了笑:“还没下班?” “送完这票货就能下班了。” 陈非说着,走进电梯。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两人都没有话说,气氛一时有点沉闷。想到上次吃饭也是这样,陈非主动开口道:“顾先生要出差?” “哦,不是,我要回美国。” 难怪看起来那么开心了。 “回去过感恩节吧?” 陈非尽责地把寒暄进行下去。 “嗯。今年还没有回去过,公司给了我半个月的假。” 顾靖扬笑着说。 问的人没有注意,答的人也不以为意,两个人似乎都没发现一个bug,为什么陈非对感恩节这样一个typical American的节日那么敏感。 顾靖扬实在是一个很好看的人,特别是他笑起来的时候,没有一般生意人常见的那种皮笑肉不笑的隔阂感,看起来很真诚。陈非也被他的开心感染了。 电梯门打开,顾靖扬很绅士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陈非推着车走出去,北方冬天特有的冷冽空气灌进胸腔,令他觉得整个身体很畅快,他转过头笑着对顾靖扬说: “一路平安,玩得开心点。” 那是一个真正愉悦的笑容,轻松的、没有任何杂质的纯粹的笑容,像三月和风,消融了寒冬的冰雪,那笑脸似曾相识,顾靖扬一瞬间怔愣在了原地。 第五章 纽约时间当地晚上11点,经过十三个小时的漫长飞行后,飞机在一片璀璨的夜色中缓缓降落在肯尼迪机场,滑行的时候,空嫂快速流利又不失温柔地播报着纽约的地面温度和转机乘客的注意事项,即使是顾靖扬这样自小离家再独立也没有的男人,也不免有些“回家了”的激动。 飞机停止滑行,停靠好之后机组打开机舱门。头等舱和商务舱的旅客先下飞机,走到门口的时候,服务了一路的空姐甜甜地对他微笑:“Welcome home.” 顾靖扬也开朗地报以微笑:“Have a good evening.” 空姐被他的笑容煞到,更加甜美的微笑一直持续到最后一位乘客下机,以至于乘客们下机的时候都在纷纷讨论: “UA的服务真好……” “比咱们国内的航空公司强……” “不是听说美国的航空公司服务态度很差吗?看来网上的谣言不能信啊……” 之类的。 顾靖扬提着行李走出海关,人群中有人向他招手: “Andrew! Andrew!” 顾靖扬望过去,接机的人群中,一个粉扑扑的小娃儿骑在一个斯文儒雅的男人肩膀上,兴奋地冲他招手。他朝那边走过去,小娃儿已经迫不及待地从长辈身上下来,以无比的热情朝他扑过去:“Andrew!!” 顾靖扬疼爱地抱起小娃儿,亲了亲他粉`嫩的脸颊,用中文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叫‘叔叔’,懂吗?” “但是Daniel都管David叫David呀。”小娃儿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传达着疑惑。 Daniel是小娃儿幼儿园里的朋友,David是Daniel的叔叔,也是顾靖扬的朋友。 “那是因为他们是美国人呀。”顾靖扬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左手来跟走过来的长辈拥抱:“爸爸!” “你妈妈说你刚下飞机一定会饿,所以她留在家里准备宵夜。” “哥呢?” “最近医院比较忙,他已经两天没回来了。他说明天晚上一定回家和你一起吃晚饭。” 顾靖扬温驯地点头:“其实您不用来接机也没关系的,这么晚了。” “傻话!这么客套的话,像一家人说的吗?在你妈妈面前可不能这么说话,她会伤心的。” “爸爸……” 顾时鸿拍拍他的肩膀。 三个人到了停车场,为了照顾小娃儿,顾靖扬和他一起坐到后面,让爸爸当司机。 “爷爷,我们不是美国人吗?”小娃儿奶声奶气地问,他一路都在想这个问题,但是怎么想都不明白啊。 顾时鸿笑出来。 “我们当然是美国人,叔叔的意思是,让你不要忘记,我们也是中国人。” 小娃儿听了之后更加疑惑了,他把脑袋整个凑到驾驶座前:“我们既是美国人,也是中国人吗?” 顾靖扬把小朋友的身子揽回来:“小天,让爷爷专心开车。爷爷的意思是,我们是美国人,但是我们的祖先是中国人,而中国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国家,有很多很美丽的传统,所以呢,我们也要把这些传统继续下去。”他尽量用简单的语言解释着。 “这样传统才不会消失吗?” “是的,小天真聪明。”顾靖扬宠溺地刮刮小娃儿的鼻子,对他的逻辑思维和理解能力感到非常满意。 顾家现在住在曼哈顿上东区的一个高级住宅区,从肯尼迪机场出来后往西北走,穿过皇后区,没多久就到了。相较于周边那些门卫森严的豪宅,顾家的两层小洋房显得有点过分朴素,但这只是外表看起来而已。 顾靖扬的爷爷顾长晔是第一个在美国受完高等教育之后在华尔街发迹的中国人,他还在世的时候,顾家甚至拥有长岛的一片私人沙滩。不过后来顾时鸿没有继承父业,他自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系毕业之后就留校任教,一生致力于学术,由于在经济学领域的卓著声望,90年代民主党执政时他曾担任白宫智囊团的首席,是美籍华裔的第一人。他的太太张蕙玲则是典型的贤妻良母,从音乐学院毕业之后就嫁给顾时鸿,从此在家相夫教子。 顾长晔去世之后,顾时鸿把父亲留下来的大部分产业卖掉,捐给一家他长期担任顾问的儿童教育基金,只保留下来这幢父亲生前住的时间最长的房子,也是顾家人回忆最多的地方。 和大部分的美国家庭不同的是,顾家人一直都是三代同堂住在一起。靖扬的哥哥靖岳对此没有所谓,他的工作忙,家里离医院又近,没有必要到外面瞎折腾。对此,身边的朋友难免不解,对于美国人来说,只有那种长不大没出息的男人才跟父母住在一起,但是顾靖岳何许人也?他只淡淡地说:“一味追求形式上的独立,是外强中干的表现。”境界之高低立现。 靖扬的个性倒是跟哥哥不同,他更在意个人的生活空间。但是他自16岁远赴加州之后,一年之中在家里住的时间几乎不超过一个月,每次回家,最大的头疼就是怎样安抚思念儿子的顾妈妈,怎么可能还会想要往外搬。 譬如现在—— “儿子……” 车才刚停好,顾靖扬一打开车门,就看到妈妈从家里奔出来,显然已经在窗前等了好一会儿了。 “妈,外面冷,您怎么不在屋里等呢?”顾靖扬搂着妈妈往屋里走,一边轻声劝着。 那边顾时鸿已经把儿子的行李从后车厢拿出来,对小孙子招招手——宝贝,现在奶奶和叔叔可都没空理你咯。 “你今年一年都没回来过,以前在加州,一年还回来几次,现在去了中国,回来的越来越少了。”顾妈妈不满地碎碎念,一边看向幼子:“又瘦了,你一定没有好好吃饭对不对?” “怎么会?我不挑食的您又不是不知道。” 顾妈妈当然知道自己儿子好养到什么程度,基本上只要是看起来正常的食物,他都能够接受,但这并不表示他吃什么都一样开心。 算起来,这个儿子什么都好,最大的缺点就是不会照顾自己,如果不提那个的话……想到这里,顾妈妈叹了一口气。 “儿子,肚子饿了吧?妈妈给你炖了鸡汤。” “好,我洗完澡就去吃,爸妈你们先去睡吧,我们明天再聊,我这次要回来半个月呢。” “半个月很久吗?”顾妈妈瞪了他一眼。顾靖扬哄小孩子一样又哄了顾妈妈半天,才把老人家劝去睡觉。 第二天晚上,顾靖岳和太太沈怡昕都准时回家吃团圆饭,沈怡昕的肚子里已经在孕育第二个宝宝,6个月的身孕让她看起来充满了孕妇特有的圣洁光芒,跟平时职业女性的飞扬神采截然不同。顾靖扬跟嫂嫂一年没见,突然看到她的肚子又鼓得那么高,不免有些错愕。 “Wow!”半天,他的脑袋里只挤出一个感叹词。 “来,给你摸摸。”沈怡昕大方地把弟弟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肚皮上。 顾靖扬的手贴在嫂嫂的肚子上,敬畏地感受着里面那隔着一层薄薄的肚皮传递过来的生命力。 沈怡昕的肚皮突然动了一下,把顾靖扬吓得手立刻挪开。沈怡昕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她哈哈笑道:“宝宝在跟你打招呼呢。她最近可爱动了。” 一旁的小娃娃凑过来:“妈咪,我也要跟妹妹打招呼。” 大家都笑了。 “靖扬,你有喜欢的人了吗?”沈怡昕最关心的就是这件事。沈怡昕进顾家门快7年了,从来没有看他带任何人回来过,也极少听到他说起过自己的交往对象。不管靖扬喜欢男生还是女生,这样的情感生活都似乎不太健康。 顾靖扬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了妈妈。张蕙玲的眼睛里也满是关切,却掩不住一丝丝的慌张。 顾靖扬收回目光,对嫂子笑道:“目前没有。” “靖扬,你不是打算要当和尚了吧?还是说……你不喜欢中国的男孩子?” “不是的,我只是比较忙而已。嫂嫂你也知道的,在海外成立分公司,刚开始的时候都比较辛苦的。” “你从第一年就是这样跟我说的哦,都已经五年了耶!” 顾靖扬苦笑,妈妈都已经逃到厨房去了,他对大哥使了个眼色,顾靖岳立刻劝太太道: “怡昕,靖扬自己有分寸的。你不是也常常说,感情的事需要缘分吗?” 他想起来一个正事,转头问靖扬:“你这两天有没有空?弘锐和弘柏都想见见你。” “弘柏在纽约?”靖扬有点意外,方弘柏从去年开始就在忙他的全球巡回演唱会,算起来他们也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了。 “他回来一个多月了,但我也还没见过他,听弘锐说他一直在录音室闭关做唱片。前几天我在医院碰到弘锐,跟他说起你要回来的事情。昨天他给我打电话,说弘柏闭关结束了,他知道你回来了很高兴,看哪天大家一起约出来吃个饭。” “我都没有问题,看你们的时间方便吧。” “那就约明天吧,他们过两天要回罗彻斯特过感恩节。” “好。” 顾靖扬会和亚洲巨星方弘柏认识,完全是因为两家哥哥的关系。 方家大哥弘锐和顾靖岳是哈佛的校友。当年顾靖岳顶着哈佛荣誉毕业生的光环升入医学院的的时候,方弘锐已经是医学院的明星,虽然一个研三一个研一,但两个人都来自纽约州的华裔家庭,背景相似、志趣相投,自然很容易就认识了。 起初两人的友情仅限于学校里面的学长学弟的关系,并没有什么私交。毕业后两人碰巧去了同一家医院,交情才迅速升温,并很快发展为两个家庭的友谊。那时候顾靖扬已经去了加州,对于哥哥这个至交好友,他只有每年回纽约的时候见过几次,印象不深。也听说过方弘锐有一个弟弟在亚洲做音乐,是个颇有名气的歌星,但也只是听说而已。 顾靖扬是到了北京之后才跟方弘柏熟起来的,那时他初来乍到,方弘柏在中国住了十年,已经算得上是个中国通,虽然彼时他已是如日中天的巨星,但他为人谦和诚恳,私底下半点架子也没有,收到哥哥的嘱咐后,便时不时主动联络顾靖扬,问他是否需要帮忙。 虽然两人都忙,真正见面的机会不多,但同样的ABC背景、同样在中国工作、同样喜欢音乐、同样都是开朗随和的个性,这几年下来两人的友谊虽不黏腻却相当深厚。 两人既然都回了纽约,当然是要见一次面的。吃饭的地点就约在医院附近的一家意大利餐厅,方家在华尔街从事金融工作的小弟弟弘书也来了。 跟顾家不同的是,方家西化的程度相当高,三个兄弟当中,除了方弘柏因为常年在中国工作的关系而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其他两个兄弟都几乎不会讲中文。所以大家平时见面都习惯用英文,即使是只有顾靖扬和方弘柏两个人的时候也是如此。 “弘柏,听说你又在筹备新专辑?” “嗯,前天刚刚把母带交到公司。我终于又可以专心做我的巡回了。”方弘柏眉飞色舞地说。跟别的歌手不同的是,他的音乐从前期的创作到后期的制作全都是自己一个人完成的,任何一个环节都不假手他人,因此常常把自己搞得又累又崩溃,不过他本人非常享受这种“痛并快乐着”的感觉就是了。 在场的人都知道他的工作方式,因此很能理解他那种大松一口气的感觉从何而来。 “好了好了,说好了今天不谈工作的!”方弘书及时打住。要是让二哥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今天晚上大家就不用聊别的了。 方弘柏也不以为意,随便又起了个话题。几个人吃吃喝喝,不管是音乐电影,还是国际政治经济局势,全都当成茶余饭后的闲资来谈,这几个人全是各个领域的佼佼者,自然对事物都有自己独到的看法,但因为都能对别人的看法抱持一份尊重和包容,互通有无,所以聊得非常尽兴,一顿饭吃到九点多,侍者把甜品都撤下去,又给他们每人上了一份餐后酒。 外面已经是初冬晚上接近0度的气温,室内却温暖如春,映着餐桌上的烛光,酒足饭饱之后的几个人都有点儿醺醺然。顾靖扬摇着手上的加冰威士忌,莫名其妙地,就想到了一个人。 “弘柏,你对中国的爵士乐水平怎么看?” 方弘柏大学的时候主修爵士钢琴,比起自己来,他在音乐方面有更深更专业的见地。 “嗯……总体来说还是比较弱。爵士乐毕竟是门槛比较高的一种音乐形态,并且中国没有这方面的传统。不过中国人很聪明,而且对新事物的接受程度很高,你知道。现在上海每年都举办爵士乐节,虽然跟我们这儿的不能比,但是看得出来年年都在进步。” “那么,中国有没有什么学爵士乐的正规学校呢?” “据我所知,应该是没有。如果要学,还是要到美国来吧?你有朋友要学爵士吗?” “哦,不是。”顾靖扬摇头,“那有没有这样的可能,一个没有正规学过爵士乐的中国人,可以弹出非常道地的爵士钢琴?” 方弘柏觉得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他用手指抚摸着下巴,想了想,才道:“我当然不能说这完全不可能,音乐是经常会出现奇迹的。莫扎特不就是一个无师自通的天才吗?不过就一般性而言,这种事不太可能发生。你对中国的传统文化研究比我深,你应该知道,中国人的传统价值观和爵士乐的灵魂是背道而驰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如果一个人没有在美国这样的环境下系统地受过专业的训练,他很难掌握爵士真正的精神。” 方弘柏的评论,也正是顾靖扬那次听到陈非弹琴时的感觉。只不过方弘柏是从更专业的角度出发进行科学理性的分析,而自己更多的则是一种直觉罢了。顾靖扬的拇指无意识地抚摸着手上的玻璃杯,他不得不承认,陈非这个人,让他有点迷惑了。 “你说的这个人,我认识吗?”方弘柏很好奇。 “有机会一定介绍你们认识。”顾靖扬笑道。 第六章 半个月的假期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陪陪父母,见见朋友,看看电影,听听音乐会,看看展览。在纽约这个充满活力的城市,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似乎昨天才刚回来,今天已要踏上返回亚洲的路程。这样最好,刚刚令人开始产生留恋却还不至于伤感。最后一次回头挥手告别父母,转身进入安检的时候,靖扬深深地、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他是舍不得的,一个在传统中国文化的家庭氛围熏陶之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不管他的个性多么独立自主,对家庭温暖的天生眷念就在他的血液里,无法舍弃;但他同样无法克制心底深处涌起的矛盾的轻松感——每当面对着无法理解他却始终如一地爱着他的母亲,内疚感就像潮水一样无声却汹涌地,将他淹没。 所以,这样的选择是最正确的,久久回来一次,又匆匆离开。见不到的时候,想念会冲淡妈妈对他性向的在意,而短暂的重逢时,相聚的喜悦则会令妈妈暂时忘记这件事,这对妈妈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吧? 天生无法对异性产生爱情,这他无法控制,但是至少他可以不必天天出现在妈妈面前,时刻提醒着她,自己的儿子背叛了她最信仰的上帝的旨意,令她夜夜伤心落泪、无法安眠。至于孤独?他已经很习惯了。更何况,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他将会很忙,忙得他没有时间去在意那些令他无法改变的遗憾。 顾靖扬确实很忙,GMJ2009年度在中国的电影发行量比08年足足增长了一倍,体现在工作上,就是顾靖扬牺牲了两个重要的节日,一个是刚过去不久的圣诞,另一个则是后天即将到来的除夕。对此,他本人是没有所谓甚至是庆幸的,如果不是真的忙,他不确定自己在销假返京时是否还能那么理直气壮地向父母辞行。 下午五点,顾靖扬从瑜舍出来,转右边往自己的车走去。他刚跟一个当红的女明星及其经纪人喝完咖啡,婉拒了对方一同吃晚饭的邀请,准备拐到鼎泰丰去打包两笼小笼包回家当晚餐,过一个安静的夜晚。 自他从美国回来,这两个多月每天不是在办公室加班,就是在外面应酬吃饭,每天都忙到十点过后才能回家,他都快忘了上一次在家里泡方便面度日、百无聊赖地看碟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走到车边,正要开门,他被马路边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住视线,那人身穿灰色羽绒服蓝色牛仔裤,右手捧着一个牛皮大纸袋,左手还提着两三个大袋子,侧对着他,似乎在等车的样子。那不是陈非吗? 陈非昨天领到了年终奖金,相当于一个半月工资的奖金,如果要拿来买Prada的话连一条袖子都不够,但却足够他在优衣库把自己从里到外更新一遍,外加一条Disiel直筒牛仔裤、一双Nike限量版球鞋,以及七天不必计算生活费尽情享受美食的悠闲长假。 这样的“放纵”,如果放在以往,听起来实在太过寒碜。往年的他年终放假都做些什么?去瑞士滑雪,去巴黎看展,或去纽约听音乐会……而这笔钱,甚至不够支付他一个晚上的住宿费。 但,这却是他这几年来最轻松的一次年终假期。 没有了日复一日面对自己不喜欢的工作却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的疲惫;没有了与最亲的人互相猜忌彼此防备所带来的无所不在的精神压力;没有了天天与自己的灵魂挣扎拔河的痛苦自责,他的物质生活简单朴素到近乎克制,但他放松的精神却很容易被愉悦,这种累积的快乐在这两天达到了最高值——丰厚的奖金、偶尔的放纵、足可期待的长假,完美! 心情很好的他把Village南区好好逛了一遍,买好除夕夜要穿的新衣新鞋新袜子,到B1的marketplace买了一些平日不敢轻易下手的蔬果海鲜、一条法棍,再拎着大包小包拐到那里花园下面的那间名为“Taste Spain”的进口食品店买了一支橄榄油、两小罐黑白橄榄、一瓶sun dried tomato,以及一支精挑细选的葡萄酒:Avignonesi庄园 的Vino Nobile di Montepulciano DOCG2006。很多年没有这种过节的心情了,但是这个春节,他已经开始期待。 从Taste Spain走出来,陈非的怀里又多了一个牛皮纸袋,手上沉甸甸,心情却很轻松,他走到马路边,准备打车回家做一顿丰富的晚餐犒劳自己。 “陈非!” 有人喊他。 陈非向着声音的方向侧转过头,那个人向他走过来—— “顾先生?”陈非有点惊讶,好一阵子没有见到他了。 “你没回家过年吗?” “我感恩节才回去过,你忘了?”顾靖扬笑着提醒他。 陈非一想,也是,对顾靖扬来说,恐怕感恩节才是真正的过年吧,遂笑笑表示理解。 “你怎么也没回去?家人都在北京?” 陈非摇头:“时间太紧了。公司只放七天假,我回一趟家路上得花四天。” 就算只能在家里呆一天,也很少漂在外地的人会愿意放弃一年一次的团聚而一个人留在异乡过年。尽管陈非表现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换做任何一个其他人,都会难免觉得惊讶。但是顾靖扬是个美国人,文化背景的差异令他理解不了这其中的微妙,所以他没觉得这个答案有什么奇怪的,只是顺着陈非的话问: “你是哪里人?” “珠海。” 顾靖扬有点惊讶:“你是广东人?” 每个人听到他是广东人时都是这一副惊讶的样子,陈非有点小得意,笑眯眯地说:“不像?” 这是陈非第一次在顾靖扬面前露出这么一副没有防备的样子。顾靖扬看向他,他今天穿了一件带帽羽绒服,看上去显得有点与他年龄不符的学生气,加上这样略歪着头笑眯眯的样子,跟平时老成持重的样子大不相同,居然露出一点可爱的感觉来,令他突然想要摸摸他的头。 “你的普通话太标准了,一点口音也没有。” 陈非有点乐,被一个外国人称赞自己中文讲得好?他该感到荣幸吗? “彼此彼此吧?”他半开玩笑半认真。 顾靖扬笑了,他虽然家教甚严个性也比较自律,骨子里却是开朗随和的性情,何况他晒了12年加州的阳光。 自从来到中国之后,下属在他面前总是界限分明,态度拘谨,这么多年下来虽然慢慢好了一些,却仍然与他自己的期望相距甚远。难得今天陈非在他面前放下稍稍那些拘束,令他觉得舒服许多,说话也就比较随意了。 “我爷爷留下来的规矩,进了家门就只能讲中文。我和我哥从小就被逼着学习琴棋书画,所以你不必把我当成香蕉看。” 陈非被戳中心思,有点不好意思。大部分人对ABC的看法都是外黄内白,亏他一直自诩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客观公正,却还是难免会在不经意间带上一些个人的偏见。 “难怪你给我们写邮件都用中文。” 顾靖扬颇有兴致地看他:“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让秘书代笔?” “秘书写的,措辞口气都会不同,还是很容易看得出来的。”陈非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很容易?顾靖扬挑眉。Simon说的对,陈非真的挺有意思的。 一时两人都没有话接,陈非趁机道别,却不料顾靖扬说:“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家离这儿还有一段路呢。你赶紧回去吧,大过年的。” “回去也是一个人,没差的。” 顾靖扬只是陈述事实,这句话听在陈非的耳朵里,却莫名地触动了他心底某个柔软的地方。 他当然明白顾靖扬的意思,他自己也不是那种对节日特别在意的人,尤其是旅居国外的那几年,别人过圣诞他放假回家,家里过春节的时候他在上课,几乎总是与重要的节日反着过,也不觉得有什么。 他只是突然想起曾经有一年圣诞,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他留在美国没有回家。那个夜晚,他一个人走在充满节日气氛的城市,路边的房子里透出温暖的灯光,间或飘出圣诞歌曲和欢声笑语,而他却觉得那些所有的欢乐好象和自己隔着一层膜,只有耳边积雪踩上去沙沙的响声,才是唯一属于自己的声音。那个时候,他第一次真正理解,为什么古人说,每逢佳节倍思亲。 孤独是一个吊诡的名词,人往往是被迫着习惯它,习惯了之后却开始享受它,享受它带来的自由、清醒和灵魂的平静。然而,就像坚强的人通常更希望自己是脆弱的,再享受孤独的人,也不会完全不在意无人陪伴——尤其是在某些特别的时候。 “不如晚上到我家吃饭吧?”一句话不经大脑就冒了出来。 顾靖扬很意外,陈非在他面前总是礼貌之中带着一点距离,他从没想过会从他那里接收到这种私人性质的邀请。 陈非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意外,对他托了托手上的纸袋:“美食美酒,保证让你满意,怎么样,来吗?” 顾靖扬的唇角上扬,比起那个拘束的规矩的陈非,他更喜欢现在这个没有距离感的陈非。他把陈非怀里的那个纸袋拎过去: “走吧,我的车就停在那边。” 顾靖扬的车跟陈非设想的不太一样,黑色BMW520i,很优雅,却也很中规中矩。 坐进车里,顾靖扬偏头问:“怎么走?” “你知道新城国际吗?在财富中心对面。” 这个地点完全超出顾靖扬的意料之外,但他没有把惊讶表现在脸上,只点头道:“我知道。” 车子一发动,陈非习惯性地把安全带系上,顾靖扬注意到他的动作,笑道:“听说在中国,如果有人一上你的车就系安全带,说明他对你的技术不是很信任。” “没这种事,他们欺负你是外国人。”陈非回答得很淡定很从容。 顾靖扬低笑出声,他不得不承认,撇开了礼貌客套之后的陈非,令他心情很好。 陈非侧头看着驾座上的男人明亮的笑容,有点走神。 他从来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他说每一句话前都要深思熟虑,他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务求面面俱到、顾全大局,然而,他刚才却一时头脑发热,邀请这个算不上朋友的男人到家里去。 每个人都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陈非也不例外。理智上来说,如果他想要用目前这个平凡的身份在公司平平静静度过这五年的话,他应该跟顾靖扬保持距离,就像对公司里所有人那样。 汽车以时速50公里的匀速平稳地往南驶去,陈非心里没有太多后悔,他知道,撇开公司层面的顾虑不谈,在任何一个情况下,他都会很愿意交顾靖扬这样的朋友,阅人无数的他看得出来,这个男人高高在上的身份之下,拥有一颗温暖开朗的心。 那么就学着顺其自然吧,不再未雨稠末、不再深谋远虑,他已经不是那个肩上负担着数千员工未来的陈家少东,再也没人需要他为了大局压抑自己的喜好和主张,就算犯错,他也没什么损失不起的。 陈非的家其实离三里屯很近,春节期间道路非常畅通,不到10分钟就到了小区门口。 即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陈非的家依然超出顾靖扬的意料之外。顾靖扬在北京这么多年,即使没有亲身体验,大致也了解京城白领的生活水平。在这个薪资水平只有纽约1/5,房价却与之并驾齐驱的城市,年轻人的生活并不轻松。他们公司的员工,在陈非这个岁数的,领着上万月薪都要租房而居,即使运气好点,可以当“啃老族”,父母帮忙付完首付后,每个月还是得勒紧腰带付月供。 以陈非的职业和月薪来看,别说五环以内,即便在郊区与人合租一室都是不小的负担。面前这个两室一厅的公寓却比一般两房的公寓有着更宽敞的公共空间,一看就知道是主人大手笔改过的,而整个房子不强烈却绝对的个人风格也明显透露出,这并不是一个租房,而是一个真正的家。这是顾靖扬讶异的原因之一。 再者,做为一个男人独居的地方,陈非家实在太干净整洁了一些,也太……舒适了一些。窗明几净就不说了,难得的是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得井然有序,处处透着生活的气息。侧对着门口,客厅里一组深咖色皮质沙发,上面随意堆放着几个米白色羊毛软枕,对比着棕色的沙发,形成明朗清爽的视觉效果。茶几上几本杂志和书随意散落,却不见凌乱。沙发对面靠墙的另一边是一组暖木色调的高低柜子,里面摆着许多大小不一的马克杯,以及两组素白骨瓷红茶瓷器。顾靖扬当然也没有忽略角落里的那台略显陈旧的黑色Yamaha钢琴,那大概是整个客厅最凌乱的地方了,琴台上堆满了东西,琴谱、文件夹什么的,一叠一叠,还有擦琴布、几支铅笔和橡皮,甚至还有一台苹果的笔电。钢琴旁一盏落地灯,一张齐腰的小木几上面放着一个马克杯、几张打印纸。如果忽略钢琴本身,那看起来更像一个工作台。 “你随便坐,刚放假还没时间收,有点乱。”陈非有点不好意思,他昨晚在客厅看书看太晚,看完就直接去睡了,那些书和杂志丢得到处都是。 “这是我见过的最整洁的单——,”顾靖扬到一半,不确定地看向陈非。 陈非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他的疑问,他忍着笑补充道:“单身汉,没错的,我一个人住。” 他稍微整理了一下地上的书放到茶几上,接过顾靖扬手上的袋子放到厨房里,探出头来: “你想喝什么?” “都可以。” “热的凉的?” 虽然是寒冬,但是美国人一天不喝冰的会死,所以陈非还是问了一句。 “热的。” “咖啡?” “茶,如果方便的话。” 他喝了一下午的咖啡了。 陈非的脑袋又缩回厨房。顾靖扬环视客厅,陈非匆匆收起来的书随手放在桌角,几本杂志压在书下。顾靖扬的视线落在最上面的杂志上,那本杂志被上面的书盖住了大部分封面,只露出下方边缘的几行字: SPECIAL EDITION INDIE LIFE ////////////////////////////// BRUBECK HOT BOXED NOVEMBER 2009 U.K.£3.50 这是一本英文杂志。 陈非端着两杯红茶出来时,顾靖扬正站在玻璃柜前面研究他的那些杯子,大衣已经脱下来,宽松的黑色细线毛衣很好地修饰出明朗的上身线条,黑色的直筒牛仔裤令他的长腿更显笔直,只是一个背影,就能令同为男人的陈非生出自惭形愧的感觉。 听到声音,顾靖扬回头:“你这些杯子,不太像是量产杯。” 那些杯子都是陈非在世界各地收集来的,如果要认真追究,每一个都能写一个小短篇来。巴黎左岸某无名小工坊做的手工杯;世界名牌如Paul Smith生产的限量杯;意大利生活名品Alessi的设计师系列咖啡杯;还有诸如非盈利联盟Coffee Kids送的纪念意义大过美学意义的朴素大杯…… 但他什么都没说,把其中一杯茶递给顾靖扬,脸上挂着淡笑:“你手上的这个杯子,就是无印良品50块钱一个量产杯。” 顾靖扬没有对陈非闪避的态度感到不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何况他们也没那么熟。但这并不能阻止他对这个人开始产生好奇,从进入这个屋子开始,他就确定了自己之前的直觉:面前的这个男人,跟他的杯子们一样,有故事。他常常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并不引人注目,但只要你稍加注意,就能发现他很美、很特别。 陈非指了指客厅:“我去准备晚餐,你随意,不要客气。” “你忙你的。抱歉,我帮不上忙,我对厨房零天份。” 陈非哈哈笑,如果不是两人还不够熟悉,他一定会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同情。走到厨房门口,他又回过头来:“虽然现在问可能有点晚,但是……除了意面,你还有什么其它想吃的东西吗?” 顾靖扬挑眉:“可以点菜?” 陈非眨眨眼:“你说说看?” 顾靖扬笑了:“我开玩笑的,客随主便,不用特别麻烦为我准备什么。” “好。”陈非也不跟他客气,他点点头,径直走进厨房。 喝完茶,顾靖扬随手把杯子放到手边的小木几上面,木几上面的那几张纸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几张手写的琴谱,Jane Doe的piano cover,顾靖扬也很喜欢Alicia Keys的这首歌,他拿起来认真看了一会儿,大部分都已经完成,但是和声的部分有几个地方有明显的改来改去的痕迹,还有几小段空白,配乐的人似乎有点犹豫不决。 他走到厨房门口,里面已经香气四溢,陈非正把烫过的西红柿剥下皮来,放入平底锅中,和西红柿罐头一起炖煮,旁边的一个高腰锅里煮着面条。 酱汁在平底锅里噗噗响,西红柿放下去之后,一些酱汁溅到灶台上,陈非不慌不忙地把西红柿压烂,顾靖扬看了一会儿,待陈非把平底锅的盖子盖上,他敲了敲门框,陈非转过头来,他对他扬了扬手上的琴谱: “不介意的话,我想试着补补看。” 陈非愣住了,他没有想到顾靖扬也学过音乐。 顾靖扬以为他不愿意,但是从谱面上看,他应该是遇到一些瓶颈了,想了想,他又补充道:“我是说,如果你需要帮忙的话。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陈非这才反应过来:“哦哦,当然不介意,我求之不得呢。你等等,我拿原曲给你。” 他走出来把钢琴上的笔电打开:“在iTunes里面,你找一下就有了。”说完又急匆匆去厨房照顾火候。 顾靖扬总算知道为什么笔电会放在钢琴上面了。他打开iTunes,不太意外看到里面全部都是英文歌,爵士和古典占了大多数,也有蓝调、摇滚、乡村、流行……他没有细看,搜索出Jane Doe,听了一遍,然后照着陈非的谱子弹了一遍,弹到觉得有问题的地方就停下来,拿铅笔把自己配的和声写在原稿的旁边,再弹一遍,再停下来想一想,再写一个版本。 顾靖扬有绝对音感,任何音乐他一听就能够弹得出来,复制一首歌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做cover不是单纯的复制,它最有挑战性也最有乐趣的地方在于和弦的编写,有些人也会根据自己的喜好适度更改主旋律。陈非这一个cover是fusion爵士风,顾靖扬推敲着陈非的编曲思路,把曲子补得就像同一个人写的一样。 陈非把菜端出来的时候,顾靖扬正在顺曲子。他一听就知道,顾靖扬的钢琴技巧是很正统的古典音乐底子,并且水平远在自己之上。他坐在琴凳上的姿势非常好看,很端正的坐姿,背很直,高贵优雅得像个真正的王子。 修改过的乐谱天衣无缝,连陈非本人都几乎听不出来哪几小节是别人写的。陈非的心情大好,耳边听着动感的音乐,手上也轻盈了起来。正好听到bridge的部分,陈非跟着轻哼: “I love my man, he loves me more…” 一曲弹完,陈非抬头,看到顾靖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唱了什么,然后上次吃饭时同事们开的玩笑非常适时地飘进他脑海里,他大窘: “咳咳,那个……我是顺着歌词唱的……” 顾靖扬一脸笑意,正在陈非以为绝对要被取笑的时候,他却很正经地抛过来一句:“歌喉还不错。” 好吧,陈非还是觉得自己被取笑了。 第七章 也许是音乐的魔力,也许人跟人之间的友情本来就是很奇妙的东西,这个小插曲之后,两个人之间的那些残留的生疏和隔阂,突然之间就烟消云散了。 “可以吃饭了。”陈非招呼道。顾靖扬走过去,接过陈非手上的盘子、刀叉、玻璃杯摆放起来,陈非则转回厨房把前菜端出来,两人之间的气氛自然而放松,动作默契得好像他们天天一起吃饭一样。 陈非一手拿着一个小藤篮,切成厚片的法棍刚刚烤过,切面泛着诱人的金黄色泽,整齐地码在篮子里面,他的另一手端着一个白色小瓷碗,碗里装着一些红色的酱汁,不知是什么。他一边放到桌上,一边问: “你喜欢橄榄吗?” 顾靖扬点头:“嗯,我很喜欢吃意大利菜。” 陈非听了,又进厨房端出一个白色小瓷碗,里面放着黑青两色橄榄,他另外拿了一小碟小块黄油过来,坐下来,把两个瓷碗并列摆好,拿了两小块黄油放在顾靖扬的盘子里,又给两个人面前的玻璃杯各倒了一杯水,然后指着那些红色的酱汁道: “这是新鲜西红柿磨碎了和橄榄油一起调的面包酱。” 顾靖扬注意到,陈非给他介绍菜色时,很自然地五指并拢掌心向上,并且他神色轻松,态度随意,看得出来不是出于拘谨或礼貌才刻意如此,而是良好的餐桌教养之下自然而然带出来的举止。 “我以为我只是来蹭一顿便饭而已。”顾靖扬笑着说。看眼下的这个架势,陈非恐怕是准备了一顿相当丰盛的晚餐。 “是便饭,我一个人吃也得做这些。” “每天?”顾靖扬有点惊讶,这日子过得也太讲究了吧…… “有空的时候。”陈非笑了笑。 人生最重要的是什么?不管陈非曾经追求过什么,如果你现在问他,最奢侈的不是拥有宾利迈巴赫的座驾;不是办一张数十万的高尔夫俱乐部会员卡却连每周上一次健身房的时间都没有;不是用爱马仕的瓷器喝英国Harrods百货公司出品的红茶;当然更不是夜夜笙歌开几瓶数万元的拉菲拉图并美其名曰social……最奢侈的财富,不过健康和快乐,简单清晰,却知易行难。而现阶段最重要的,就是照顾好自己的胃,至于别人怎么看待这件事,他并不在意。 顾靖扬拿起一片,用勺子盛了一些西红柿酱涂到面包上,闻一闻,橄榄油的香味和着新鲜西红柿的清香淡淡钻进鼻腔,一口咬下去,面包烤得金黄酥脆,还带着微微的热度,西红柿绵软中带着颗粒,凉凉滑滑,口感层次丰富又爽口。 “怎么样?”陈非谨慎地看向顾靖扬。 “很棒。”顾靖扬愉快地说。 看着他由衷的笑容,陈非也很开心:“那么就多吃一点。” “不会跟你客气的。”顾靖扬说着,在餐巾上擦掉手里残留的油腻,拿起水杯喝了一口。 陈非看他神情很放松,一点没有拘束的感觉,这才放心地吃起来。 “你的cover做得很棒,不愧是学过爵士的人,和弦写得特别活泼,我很喜欢。”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顾靖扬看过陈非弹琴,而且他懂音乐,那么此时如果再装傻,就太看不起别人,也不免妄自菲薄了。陈非不是矫情的人,所以他没有装作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让你见笑了。你知道的,音乐这种东西,久不练就会生疏。所以我有时间就会选一些喜欢的曲子做cover,一方面练习和弦的编写技巧,另一方面训练我的音感。” 顾靖扬有点惊讶:“但是你弹琴的时候,我感觉得出来你的音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陈非有点讶异,竟然连这个都被看出来了。 “我的钢琴学得晚,而且正规学的时间很短,所以我的读谱能力和后天乐感都比较弱。 后来我转学爵士,读谱能力差一点也就没什么关系了,即兴唱和的时候也能靠着先天乐感来应付,但是再往更高的水平发展的话就明显受到了限制,再加上我从事的不是音乐,演出的机会少,所以我有一位老师建议我,可以用piano cover来弥补这些不足。” 顾靖扬没有学过爵士,但是音乐的很多原理都是相同的。陈非这样一解释,他就懂了。 “你学琴的时间很短吗?但我看你的基本功很扎实。”顾靖扬不是客套,如果陈非不说,完全看不出来他是成年后才开始学钢琴的。 “我19岁才开始学的钢琴,真正学琴的时间,严格算起来只有五年吧。我第一位老师是中央音乐学院的学生,她那时候准备考去维也纳,正在筹学费,机缘巧合就收了我做第一个学生。” 陈非想起他第一个钢琴老师许佩敏,她是一个非常热爱钢琴的人,给自己上第一节课前就严肃地对他说:“我是不容许任何人亵渎这个乐器的,如果你要跟我学,就必须从基本功学起。如果你只是想弹两首流行歌曲,那你最好另请高明。” 他把许佩敏这番话转述给顾靖扬听,“她对我要求很严格,刚开始她就要求我每天要练两个小时的哈农,把指头练硬,把关节练松,练到她要求的程度才同意我开始弹曲子。” 陈非说着,把左手张开,做了两个收放,他笑着对顾靖扬说:“整整练了两个月的哈农,每天的关节都是痛的,两手的无名指和小拇指全破皮,最严重的时候,连筷子都拿不住,只好拿叉子吃饭。” 顾靖扬咋舌,美国学钢琴不是这样的,老师更注重的是挖掘学生对乐器和音乐的热爱,而不是技巧。 “我四岁开始学琴,刚开始很兴奋,每天能在琴凳上坐三、四个小时,后来上学了有玩伴,就不愿意老是坐在那里了,从六岁到十岁,我的老师对我的要求是,每个星期能够达到她设定的一个目标就可以了,根本不管我每天练琴练多长时间。” 陈非听着顾靖扬讲古,虽然面前的男人帅气成熟,已经完全长成一个都会精英的样子,但陈非看人习惯先看对方的眼睛。顾靖扬的眼睛非常明亮,瞳仁很大很黑,眼里总是带着微微的暖意,一看就是开朗而自信的人,只有那种在温暖的家庭里顺风顺水地长大的小孩,才会拥有那样的双眼。透过那双眼睛,陈非觉得自己可以轻易想象得出来顾靖扬还是一个小屁孩时的顽皮模样。他侧头看着顾靖扬,笑容中带着点羡慕:“你有一个很好的老师。” 顾靖扬也笑:“你的运气也不坏。” 懂音乐的人之间沟通就是畅快,陈非立刻明白了顾靖扬的意思。最好的老师,就是最能因材施教的老师。陈非学琴学得晚,成年人的手指和关节都逐渐僵硬了,如果不下一番苦工夫,基础没有打好,那么陈非就只能做一个业余的钢琴手,弹弹几首喜欢的流行歌曲自娱自乐一番是没有问题,就像大部分成年人学钢琴的目的一样。但要往更专业的方向发展,那是几乎不可能的,更别说正儿八经地学爵士钢琴了。 正因为他的老师懂得对症下药,并且没有因为他这么大了才学钢琴而有任何敷衍之心,她帮他把基础打得很扎实,从简单的曲子开始,每一个音的指法都会一一认真给他细讲,陈非在那两年里的的成长是有目共睹的。 后来许佩敏如愿考到维也纳,临行前她甚至曾经很认真地问过陈非,是否考虑跟她一起去。那时的陈非已经申请到了罗彻斯特大学Simons Business School的全额奖学金。那个年纪的他和其他同龄男孩子一样,他渴望的是成功,巨大的辉煌的成功,更何况他的家世特殊,从他懂事的时候就立志要继承父亲的事业,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的人生还会有另外的可能。学钢琴是兴趣、也是出于小时候被迫中断的执念,但他从未想过要成为一个钢琴家。 谁知道,他去了美国之后会一脚踏入爵士的世界,他那时才发现,自己以前对音乐的认识是多么肤浅狭隘。再然后……陈非想到后来的种种,也觉得很感慨: “嗯,如果不是许老师帮我把基本功打得那样牢,我恐怕没有机会学爵士。” “你怎么会想到要学爵士呢?”顾靖扬随口问道。 “我读大学的时候开始接触爵士乐,起初只是喜欢而已,那时候没有音乐的底子,虽然觉得爵士很迷人,但是往深了,却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后来后来去美国读书,我们学校的音乐学院爵士乐很出名,我的钢琴老师也是玩爵士的,是他带我入的门,我才慢慢发现爵士乐真正迷人的地方,一发不可收拾,所以我又选修了爵士钢琴。” 陈非的口气一直是淡淡的,实际上他的心底却是有点忐忑的。他应聘的时候隐瞒了自己的最高学历和留学经历,是因为他不想节外生枝。没有一个公司会聘请一个“海归”当仓库管理,别人只会认为那是一个恶作剧。 而既然一开始隐瞒了,他就只能隐瞒到底,难道半路跳出来跟公司的人说“对不起,其实我是从美国回来的商科硕士,我来你们公司是因为我想要换一种方式生活”?对赵紫灵而言,这样的意外,恐怕不会是惊喜,而是惊吓,以及随之而来的可能的猜测和信任危机。 他很喜欢目前平静安逸的生活,更不介意在别人眼里当一个平庸的人,因此,他从未想过要对公司任何一个人透露自己的真实经历。 然而现在,他却选择了对顾靖扬说实话。隐瞒与刻意欺骗是两回事,既然有结交之心,就应该坦诚相对,这是陈非做人的原则。从他请他来家里吃饭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选择了顺其自然。至于对方会怎样想,那就不是他自己能够控制的了,他至少得做到对自己问心无愧。 陈非意外的坦诚,顾靖扬既惊讶,又不太惊讶。陈非的爵士是在美国学的,这解释了他的琴声中浓重的学院味。至于他在简历上的隐瞒,顾靖扬没有什么负面观感。正如陈非对顾靖扬的莫名好感,顾靖扬对陈非也有一种直觉的喜欢和经过理性判断之后的简单信任:一个人的眼睛和音乐,都是最无法说谎的,而陈非正好有一双非常清澈的眼睛,以及最真诚的琴声。 他看着陈非垂下的眼眸,虽然他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但是他的沉默显示了他的紧张。 “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顾靖扬看着陈非,他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几乎是温柔的,“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公司隐瞒这件事,但是我很高兴你把我当成朋友。” 陈非惊讶地抬眼,他竟然立刻看出了自己的担忧、并且明白自己的坦诚是出于结交的真心。那一刻,他突然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心有灵犀这种事。 陈非的表情变化很快,最初的惊讶过后,他的眼睛迸发出一种非常愉悦的光彩,他的唇角不自觉地翘起,只是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那夺目的神采却令顾靖扬的心猛烈地跳了一下。 “谢谢你,顾靖扬。”陈非直视他的眼睛,郑重地说。 谢谢你的理解,也谢谢你的尊重。 陈非说出顾靖扬三个字的时候,靖扬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了一下。他笑了一笑: “You can call me Andrew。” “Andrew.” 陈非点点头,交下这个新的朋友。 两个人的盘子都空了,面包篮也空了。陈非起身把两个人的盘子收到厨房,把冰镇过的意面放进酱汁里面加热。 顾靖扬隐约看到他在忙些什么,便也起身跟过来,站在厨房门口问:“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吗?” 陈非把开瓶器从抽屉里取出来递给他:“帮我开下红酒?” “Sure.” 顾靖扬拿起桌上的红酒看了一下,然后打开,缓缓倒进两个杯子里面。 陈非把整锅意面端出来放在餐桌中间,给两人重新换上干净的盘子,然后用面条夹夹起份量适中的面条,手势稍转,不疾不徐地放到盘中,他的动作优雅熟练,面条以一种漂亮的姿势在盘中缓缓展开。 顾靖扬很感兴趣地看着他的动作:“难道你在美国学的是厨艺吗?” 陈非笑了:“我那时有一个roommate是西班牙人,他很会做菜。” 说着双手捧过面放在顾靖扬面前,又递了一块奶酪和一个小擦板过去,顾靖扬接过,挫了厚厚一层到面条上,递回给他。陈非也跟着挫了厚厚一层到自己的面上。 “谢谢你的招待。”顾靖扬举起酒杯,对陈非说。 陈非跟他轻碰了一下:“My pleasure.” 顾靖扬卷了一叉子面送到口中,陈非等他吃完才问道:“味道还可以吗?我不知道你喜欢吃硬一点的还是软一点的面,我是按照平时的口味来煮的。” 顾靖扬擦了一下嘴巴,笑道:“如果我说,这是我最近两个月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餐,你相信吗?” 他不挑食,不代表他吃不出菜品的好坏。陈非的意面十分弹牙,软硬咸酸都恰到好处,最重要的是,有家的味道,吃起来很舒服。 陈非当然不信自己的手艺好到那样的程度。但顾靖扬脸上满足的表情也不是骗人的。他弯了弯眼睛:“你喜欢就好。” 顾靖扬毫不客气地大口吃起来,陈非的面煮得好,酒也配得好,2006年的Sangiovese,经过18个月old barrel的陈年,把粗糙紧实的丹宁洗得优雅细腻,同时保持了相当高的酸度,和西红柿酱的微酸口感达到完美平衡,既不会抢走面的风味,也不会被面的味道影响红酒的口感,顾靖扬吃得很满足。 两人一边大快朵颐,一边闲聊交换一些成长资料,和所有刚认识的朋友一样,哪个学校毕业的啦,学什么专业的啦,等等,当然也会顺便谈一些学校的趣事。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当顾靖扬知道陈非是罗彻斯特大学MS硕士毕业时,还是觉得有点吃惊,而陈非学了三年的爵士钢琴却没有留下来拿一个学位,又让他觉得有点遗憾和好奇。 而当陈非听到顾靖扬是纽约人的时候,他也是很惊讶的,美国最好的学校几乎都集中在东部,哈佛、MIT、普林斯顿、宾大……更别说纽约人都难免有一种其他城市都是乡下的优越感,就算看不上NYU,也还有常青藤的哥大,顾靖扬怎么会大老远跑到Stanford去读书呢? 但是,两个人都是非常知进退懂分寸的人,谁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好奇便像长舌妇一样十万个为什么,聊完了成长背景就聊东西方文化的差异、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的差异;聊美国人的天真和勇气、聊中国人的沉稳和世故……两个人惊喜地发现,双方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不谋而合,甚至自己说了一半,对方自然而然地就能接下去。譬如像现在: “贝多芬是一个斗士,他一生都在跟自己的命运做斗争,所以他的音乐也总是能给身为人莫大的勇气;莫扎特不一样,他似乎很早洞悉了这个世界的真相,所以他的音乐中你听不到那些挣扎和痛苦,而是快乐。” “但这种快乐不是天真空洞的,而是悲天悯人的,甚至可以说,贝多芬一生都在试图达到的高度,莫扎特一生下来就已经在那里了。” 陈非连连点头。此刻的他有点激动,完全不似平时那种淡淡的样子,跟思维相通的人聊天实在是一种享受,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畅所欲言的感觉了。 “就是这样!所以很多人都说贝多芬比莫扎特更伟大,我却不这么认为。不过我也不认为莫扎特比贝多芬更伟大,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顾靖扬十分赞同,陈非完全说出了他的感觉,那种感觉很奇妙,明明是才认识没多久的人,却好像他曾经参与过你生命、能够读懂你的思想一样。 每个研究古典音乐的人,都有自己偏爱的作曲家和风格,而对顾靖扬来说,这两位作曲家正好都有着非常特殊的意义。他十三岁的时候参加全美青少年钢琴比赛,凭着莫扎特A小调奏鸣曲第一乐章惊艳全美,拿下当年的冠军,时任纽约青年交响乐团音乐总监的Samuel Wong在比赛后对他母亲说:“这孩子是莫扎特跨时代的知己,他的灵魂和莫扎特是共通的。” 顾靖扬的整个少年时期,几乎是顶着“当代莫扎特最好的诠释者之一”、 “莫扎特跨时代的知音”、“天生的莫扎特演奏家”这一类的盛誉中度过的,然而在他步入青年期的时候,他却开始疯狂热爱起贝多芬,贝多芬的那种直面人生中所有痛苦的精神、他和命运的辛苦卓绝的搏斗,都忠实地呈现在他的作品里,在顾靖扬最苦涩叛逆的青春期,给了他无尽的力量。 就像一个攀登者,他也许登上过世界上最险峻的山峰,能够体会那一刻的纯粹而崇高的愉悦,但是每一次攀登过程中经历的艰辛和战胜困难之后的那种巨大的快乐更加令人向往。登过山的人都知道,登顶的喜悦是灵性的、平静的,而脚下每一步艰难的前进所带来的满足感,更加符合人性。 “虽然所有挫折和痛苦都会成为过去,但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明白活着的意义。” 陈非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对面的人,此刻的他已经有点微醺,因此他没有细想为什么这个在别人眼里无往不利的男人竟也有如此深刻的一面,他已经完全被另外一种情绪占据了,那一刻,他有一种毫不夸张的、相逢恨晚的感动.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第八章 陈非把手伸向红酒瓶,拿到手中的瓶子却没有意想中的重量,凝神一看,瓶里只剩下一个底了。他有点惊讶,自己不是一个酒量好的人,虽然平时喜欢浅酌两杯,但还从来没有一次可以像现在这样,两个人不知不觉中就把一瓶酒给解决了。 把剩下的酒给两个酒杯都添了一点,他举起杯子:“干杯!” 顾靖扬爽快地跟他碰了一下,一个晚上都在浅酌的两个人很有默契地一口喝光杯子里的酒,相视而笑。 放下杯子,顾靖扬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正准备站起来收拾杯盘,陈非也在同一时间站了起来。顾靖扬请他坐下: “做饭我帮不上忙,收拾还是可以的,这个就交给我吧,不然下次我怎么好意思再来蹭饭。” 陈非笑吟吟地看着他:“让你收拾没有问题,总要把甜点吃完再收吧?” 顾靖扬很意外:“还有甜点?” “只有冰淇淋和提拉米苏,你想吃哪个?还是……”陈非想到一个可能性:“你平常吃甜食吗?” 顾靖扬做了一个跟他的气质很不相衬的动作——扶额。他的表情像是不好意思,又像是想笑:“基本上我是一个不挑食的人——对甜点除外。” 陈非一时没有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所以你的甜点最好很好吃。”顾靖扬开玩笑地威胁。酒精令他很放松。 陈非懂了,他恐怕遇到了一个甜点专家。十个男人有九个不爱吃甜点,而剩下的那一个,则会比最挑剔的女性还要挑剔。 “呃……提拉米苏是我自己做的,要不你吃冰激淋?不过我只有哈根达斯的朗姆酒提子一种口味,可以吗?” “那我当然选提拉米苏。” 谁想吃哈根达斯那种全世界都一样的标准口味?相比之下,陈非的手艺更令他期待。 陈非点点头,从冰箱里拿出一个用保鲜膜包好的方形烤盘放在桌上,用勺子舀了两小块出来,其中一块递给顾靖扬:“先尝尝看,如果喜欢就自己来。” 不像商店里卖的提拉米苏那样切得整整齐齐,或者干脆规整地装在模型的塑料杯里,因为是手工切出来的,横躺在白色盘子上面的蛋糕看起来丑丑的,但是颜色却非常诱人,米黄色的糕体看起来很细腻,饱满的奶油闪着诱人的米黄色光泽,最上面的咖啡色粉末有些rustic式的粗糙,却香气扑鼻,反而更加容易激起人的食欲。顾靖扬尝了一口,滑腻的奶油和细腻的蛋糕组合成的又绵密又有texture的微甜口感,合着咖啡粉的香气和适中的苦味,一切都刚刚好。 顾靖扬抬头,看到陈非询问的眼神。 “我可以打包吗?” 陈非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这是对他的手艺最大的恭维:“你是认真的?” “我开玩笑的。” 两个人又随意聊了一会儿,吃完甜点,顾靖扬很自觉地帮忙收拾餐具,陈非也没有阻止,顾靖扬洗碗的时候他就收拾桌面,两个人很快就把厨房和餐厅收拾得干干净净。 顾靖扬想到一件事:“明天晚上使馆为留京的美国人组织了一个party,你有没有兴趣?” 陈非有点意外顾靖扬的邀请,他想了想:“不了,我比较喜欢安静点的节日。” 虽然被拒绝了,顾靖扬却没有任何不快,陈非不想去,但是他没有对自己找任何借口。想起那次在云空碰到时陈非冷淡客气的态度,现在他却会直接了当地对自己说不想去,这说明他把自己当成可以信任的朋友,顾靖扬很明白这中间的差别。 “OK,如果你改变主意,随时打我电话。” “好。”陈非说着,从厨房拿出一个装着提拉米苏的保鲜盒,装进一个干净的纸袋里递给顾靖扬。 顾靖扬挑眉:“我还真的吃不完兜着走啊?” “难道你说好吃只是客套话?” 顾靖扬不再推脱,接过陈非手里的袋子:“谢谢你今天的招待。” “我这里随时欢迎你。”陈非很自然地应了一句。 顾靖扬看着对面这个刚刚熟起来的朋友。陈非的眼角有淡淡的笑容,他的神态很放松,上扬的唇角没有丝毫勉强,那笑容令顾靖扬心头一暖。 “那么,我先祝你春节快乐。” “你也一样,春节快乐。” 关上门,陈非转过身,面对着突然安静下来的空间,刚才的欢声笑语似乎还在耳边,陈非望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桌面,有些愣。 一阵铃声划破了这一片沉寂,在空荡的客厅里显得有点刺耳。陈非快步走过去接起电话。 “喂。” “喂,非仔?”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爽朗的女声。 “家姐,咁晚仲未瞓?” (这么晚还没睡?) “我喺阿宣家打牌。” (我在阿宣家打牌) 她这么一说,陈非果然听到麻将的洗牌声。 大姐在牌桌上怎么会想起给自己打电话?陈非的念头刚转过,那边又接着说话了:“非仔,阿爸让我问你几时返归?听天就系除夕咗。”(爸爸让我问你哪天回来?明天就除夕了。) 陈非沉默了一下:“家姐,春节我唔返去咗,伲边有点事搞唔定。”(春节我没法回去了,这边有点事搞不定) “咪事连除夕夜都要忙?”陈蕾的声音瞬间提高了三度不止,“春节不是全国休息咩?” “外国人唔过春节嘛。”陈非说出早已想好的理由,家里人大概都以为他在北京做一点涉外的生意,所以这样说,合情合理,他们不会怀疑。 果然,陈蕾没话说了,半晌才道:“咁你听晚点过喈?”(那你明晚怎么过啊?) “美国使馆个边俾所有留京的美国人办佐一个晚宴,我都会同朋友兼埋去。”(美国使馆那边给所有留京的美国人办了一个晚宴,我会跟朋友一起去玩。) 陈非之前在美国住了三年多,陈蕾对这个说法没有任何怀疑。在她心里,这个弟弟一向是很有本事的,她其实也不怎么担心,她的口气缓和下来,“都好,你记住俾阿爸打电话拜年咯。” 她一边说着,一边开始砌牌。 陈非听出来她有点心不在焉了:“我知,家姐你帮我同姐夫讲声春节快乐。” “好啊,我会同佢讲。”陈蕾一口答应。 挂掉电话,陈非保持着那个站在窗边的姿势,窗户有点反光,整个客厅清楚地映在玻璃上,看上去有一种诡异的空洞,像他此刻的内心,因为麻木了,所以没有任何感觉,只是空洞。 陈非很明白,大姐打电话给自己,不过是例行公事,她心里并不真正在乎自己有没有回去。这也不怪她,他们两个虽然只差两岁,却从小不太亲近。 陈非是父亲那个社交圈里的异类,从小品学兼优,初中考入深圳外国语学校,之后保送本校高中,再考上重点大学、再出国留学,求学之路可谓一帆风顺;陈蕾比较“正常”,一看到书就头痛,对生意的兴趣远远大过课堂,混到18岁高中毕业就开始跟在父亲身边做事了。 两个人从小个性不同、生活方式和朋友圈也都不同,陈非又住在深圳,少年时代就没有太多的交流。后来陈非北上读大学,只有每年寒暑假才回家,而陈蕾在21岁那年就结了婚,22岁生第一个小孩,生活重心理所当然也跟着转移,姐弟两个就更加没有机会亲近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陈非跟家里闹到这么僵的时候,只有陈蕾还能毫无芥蒂地给他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家。陈非有时候很羡慕大姐的个性,简简单单、不考虑太多、什么样的日子都能没心没肺地过。 苏东坡曾云:“人生识字忧患始。”陈非以前不懂,这几年跟父亲因为公事私事摩擦不断,自己既要考虑大局又要顾虑父亲的心情,在理智和感情之间左右为难,心力交瘁,他既没有办法像父亲那样,老子认为是对的就是对的,理直气壮、咄咄逼人;他也没办法像陈蕾那样,随便你怎么样,只要不危害到我的利益我就无所谓。 是他太贪心吗?既想要皆大欢喜,又想要无愧于心,结果却是把自己弄得疲惫而狼狈。还是人和人之间的互相理解真的这么难? 陈非把头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不愉快的往事如潮水涌来。他挫败地闭上了眼睛——说到底,还是自己不够强,EQ不够高,既无法左右逢源,又不敢当断则断,拖到最后,还是把事情弄成了最糟糕的局面。 除夕夜,团圆夜。京城平时最热闹商业区今晚格外的冷清,往日里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商场全部都关着门,透过擦得蹭亮的大片落地玻璃窗,商场里辉煌的灯光映照下,那些缤纷的装饰贴纸,非但不显喜庆,反而显出几分曲终人散的落寞来。 这个夜晚,真正的热闹都是关着门进行的。晚饭过后,小区里许多人家里都传出相同的电视声音——春节联欢晚会是许多中国人春节夜晚的一个重要部分,连同那种“团聚”的感觉,成为所有人的过年记忆里不可缺少的一个部分,再无趣再官方,大多数人也都是愿意应景看一看的。 当然,例外总是有的,比如像陈非这样无家可归的人。换了新的号码,手机不会像往年那样,一到逢年过节就叮叮叮响个不停,这让他觉得清静。他始终觉得贺年短信是一种资源浪费,毫无诚意,徒增喧嚣,以往他交际多不能免俗,如今终于清净一点了。 完全与世隔绝当然是不可能的,不过是社交圈大小的差别而已。威扬的同事发了拜年短信过来,因为数量少,陈非逐条认真看了,许是心情转变的缘故,现在看起来,有几条还真的挺有创意的。他乐呵呵地一一简单回复:春节快乐!想了想,给赵紫灵也发了一条。 晚饭过后,他给梓君和其他几个要好的朋友打了电话问候,又磨蹭了一会儿,才拨通父亲的电话,两父子为公司的事吵了这么多年,隔阂早已深如海沟,虽然陈非现在离开了,跟父亲之间,毕竟再也回不到多年以前单纯的父子关系。 简短问候了父亲的起居健康,给他拜了年,竟再无话可说。父亲那边也是沉默,过了很久,说了一句:“你自己捡的路,自己好好行,唔再讲我绑着你。”那口气,好像陈非抛弃了危难之中的家业,自己去京城另辟天地似的。 翻涌上来的那种熟悉的压抑几乎已经成了条件反射,陈非尽力压下情绪,握着话筒的手却无法控制地颤抖。 父亲从来没有理解过他。当年父亲外遇的事情曝光、母亲旧疾复发的时候,他乖乖回去继承家业是为了尽自己为人子的责任,父亲不理解;他为了公司的大局和利益与父亲据理力争,对事不对人,父亲不理解;他如今离开是因为他已经心灰意冷,父亲还是不理解。父亲以为他为什么离开呢?因为公司的烂摊子已经无法收拾?还是因为自己自私地想要另谋出路? 是的,陈焕国一直以为陈非在京城给自己留了后路,所以才会走得那么干脆潇洒。他不会去考虑他这几年的亲手打压给儿子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他更不会相信,那个曾经雄心壮志的儿子,他的自信和激情在漫长的挫折和压抑下早已逐步消磨殆尽。 在他眼里,是非对错都比不上他的威权得到绝对的服从更加重要。就像那时候陈非满腔热血,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认认真真做出来的管理制度,送到父亲办公室,正想向他简单说明自己的思路,陈焕国却极其不耐地打断他:“你不用跟我说,我对你做的这些东西没兴趣。” 对于这样的父亲,陈非从一开始的愤怒委屈,到后来逐渐麻木——他无法改变父亲,没所谓,他可以改变自己。父亲不理解他,也没所谓,他不需要理解。哪怕这个世上没有理解自己的人,他也一样活着。 在亮马桥的使馆区,另外一群同样“无家可归”的人,则是选择了另一种方式来度过这个属于别人的节日:聚在一起开趴。今天晚上,美国使馆为本国公民提供场地和厨师,由几个在京商会的头头出资,一些有兴趣有时间的家眷自愿帮忙,一个party便热热闹闹地搞起来了。 GMJ这几年在中国的生意发展得越来越大,虽然跟世界500强企业不能相提并论,但是在北京的美籍商人圈子里,顾靖扬还是颇有名气的。 不管是金融界还是商界,不管你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是芝加哥学派还是奥地利学派,提起顾时鸿这三个字,都要竖起拇指赞一句:值得尊重的学者。因此,对于顾时鸿的小儿子,虽然大家不在同一个圈子,却也都非常乐意跟他结交。 IT行业也不用说,在北京搞IT的美企里,来自硅谷的占了七七八八,硅谷的IT公司里,斯坦福派是当之无愧的龙头老大,而斯坦福的学生,哪个没有听说过这个荣誉校友的大名? 至于美籍华人圈,那就更不用说了,谁没听说过传奇的顾家?即使现在的年轻人已经完全不在乎那些所谓的“书本网”的光环,单单凭靖岳靖扬两兄弟的作为,能与他们交朋友,在亲朋好友中间也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 所以但凡这样的场合,顾靖扬免不了是要出钱出力出人的。 GMJ几个跟顾靖扬一起从美国来的员工和他们的家眷都早早过来帮忙,顾靖扬早上就过来了,和大使、参赞以及商会的几个头头开了几个会,老美不搞“茶话会”那种冗长无聊的形式化,这些人从早上谈到下午,逐条讨论了中国明年的政策走向、美企明年在中国发展方向、以及在京美国人的生活、工作方面的议题,既有方向性的也有细节方面的,忙了一天,连午饭都是在会议桌上解决。 谈正事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快,转眼就已经到了晚上的PARTY TIME。 顾靖扬走出会议室,站在院子里透透气,开了一天的会,即使是他也觉得有点疲惫,太阳穴一抽一抽的,脑袋有点涨热,是脑力激荡时间过长的缘故,一走出来,夜色中冷空气铺面而来,脑袋像被冰镇过,让他觉得舒服了不少。 这个使馆是去年新落成的,兼采中西之长:主建筑物使用三种不同质地的玻璃搭建主体,白天采光良好又十分环保节能,晚上灯光打开,整栋建筑朦胧漂亮得如梦似幻;庭院则是道地的中国园林,入目翠竹依依,耳边流水潺潺,顾靖扬置身其间,振奋了一天的神经慢慢地放松了下来,在他身后,大片落地玻璃窗里张灯结彩,厅里人来人往,虽然听不到欢声笑语,那副热闹的景象却一样能够感染每一个路过的人。 萧孟安是第一次参加这种使馆活动。一路过来,他的心里有点久违的忐忑和兴奋。 他是京城里如日中天的模特,在时尚圈混得如鱼得水,各种PARTY也不知道参加了多少,但是当王哲瀚邀他到美国使馆里参加春节派对时,他却无端生出了一种紧张的心情。 亮马桥这一带他也算熟悉,但使馆区他却只有在申请签证的时候来过几次,对于他这样从江南小城到北京来打拼的年轻人来说,不管混得再怎样风生水起,京城里有些地方永远是神秘而又肃穆的,比如这里——在他印象里,使馆区是安静得诗情画意,却又静谧得严肃庄重的外交重地。 王哲瀚把车停在美国使馆门口的停车区域,向警卫出示了两人的证件和邀请函,带着他从保安亭旁边那个专供客人进出的小门走进去。 一走进使馆,萧孟安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让他毕生难忘的景象:身形颀长劲瘦的男人双手插袋,笔直地站在溶溶夜色中,闲适得好像在自家的院子里,他的身后落地窗里一片华灯异彩,映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一片明明灭灭的光影,看起来那么潇洒,又那么遥远。 王哲瀚当然也看到了,他抬起手向男人挥了挥,对方也颔首微笑。 两个人几步走到男人面前。待到看清对方容貌,萧孟安似乎听到自己脑子里有一根弦断裂的声音,他看着眼前那张精致得无法形容的脸,一时之间,天地俱静,连对方和王哲瀚在寒喧些什么,都听不到了。 “Jo怎么没有一起来?” “她跟她爸妈回香港探亲去了。”王哲瀚笑嘻嘻地说,“这是我朋友萧孟安,刚从巴黎走秀回来的超模呢!”他转头看萧孟安,却发现他有点不在状态,推了推他的胳膊,“孟安,这就是我老大顾靖扬。” 萧孟安被他一推,这才回过神来,忙握住对方伸出来的手:“你好。” “幸会。”走近了看,顾靖扬的微笑很温暖,他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温润的气质,完全没有从远处看时的距离感。 他的手有点冰,可能是在户外站久了的缘故。但是被这双手有力地握住,虽然是一握即松,萧孟安的脸还是热了一下,他连忙也松开手,庆幸这里灯光昏暗。 “进去吧,这么冷的天,站在外面赏月吗?” 听了Max的话,顾靖扬抬头扫了一眼天上,黑漆漆的天空中一个小月牙儿细得几乎看不见。他扫了一眼莫名鸡血的Max,语带双关地说:“嗯,是挺冷的。”说完就转身进了屋。 那一声笑落在对面两人眼中各有不同,王哲瀚呲牙咧嘴地看向萧孟安,却看到对方一脸空白,心里叹了一声,果然连萧孟安这种天姿国色都抵挡不住Boss的魅力,令他这个做媒人的很没有成就感啊。 第九章 顾靖扬早上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十点出头了,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就接起来:“喂。” “Boss,生日快乐。”Max充满激情的声音传来。 顾靖扬揉了下眉心,眼神已完全清醒:“谢谢。” “晚上一起吃饭?” “心领了,今天我得去紫灵家拜年。” “不是吧?今天是你生日,而且今天可是情人节,大好的日子你要耗在那个小丫头家?” 顾靖扬重礼数,他来中国的这几年,每年初一都必去赵家拜年,这件事Max一直都清楚,但今天可不只是初一而已,他还安排了好大一份生日礼物要送给他咧!他再接再厉: “老大,赵家爷爷应该还没放弃撮合你们俩吧?你挑这么一个敏感的时间去,以后恐怕……” “你胡说什么。”顾靖扬无奈地打断他,“赵家没有人知道今天是我生日,再说,老人家知道什么情人节?” 也对。 “但是赵紫灵……” “紫灵已经知道了。” “哦。” Max随口应了一声。咦?不对!“知道什么?” “Derek回美国的时候,他们正好在我家碰到,我就告诉她了。” “她、她、她知道Derek是你……” “男朋友。”顾靖扬平静地帮他补充完。 Max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靖扬对自己的性向一向非常坦然,身边的朋友没有几个不知道的。但是调派亚洲之前,顾妈妈特地飞到加州与他们几个好朋友吃饭,殷殷嘱咐,北京与加州不同,为了靖扬也好、为了公司也好,这件事必须保密。 靖扬是GMJ的精神领袖,也是公司所有年轻人的偶像,顾妈妈一片拳拳爱子之心,他们都明白。再说,喜欢男人还是女人,这是老板的私事,本来也不需要他们来多嘴。因此,靖扬来北京五年,他是同性恋这件事,连公司的同事都不知道。 顾赵两家的关系,王哲瀚也听靖扬说过。顾家爷爷与赵家爷爷昔年在燕京大学做过两年大学同窗,后来,顾爷爷携眷赴美留学,赵爷爷留京供职于报社,两人一直保持有固定的书信往来。解放后,由于赵家的人事变迁,两家一度彻底断了音信。 那个年代的人重感情,80年代末,时任白宫经济顾问的顾时鸿随政府访华,奉了顾爷爷的命令,辗转打听,找到当时在北京一家知名国有连锁超市担任采购经理的赵建华,也就是赵紫灵的爸爸,两位老人家才恢复了联系。 虽说渊源很深,毕竟隔了长长的光阴在里面,物是人非,至顾爷爷去世后,两家的交往就更少了。虽然后来顾时鸿每次来中国都会来向赵爷爷请安,赵建华90年代末随公司赴美商务观光时也拜访过顾家,但成长背景截然不同,交往难免流于泛泛。到了靖岳靖扬这一代就更不用说了,靖扬是在来中国之后,才跟赵家熟悉起来。 这几年靖扬总说赵家对他照顾有加,但Max他们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矜贵独立,轻易不会麻烦别人。所谓的照顾,更多的是一份心意罢了。 反而是他,偶然知道赵紫灵想要从事零售业,却因为资金和风险问题而犹豫不决。明明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非说自己也看好中国的零售市场却苦无时间经营,拉着赵紫灵合资了这个商贸公司。 说到底,靖扬跟赵家丫头,连朋友都算不上。真要算,大概可以勉强归类为“远房表兄妹”这样的感情?这样的关系,他犯得着跟赵紫灵坦白性向?靖扬可从来不是那种会把私事挂在嘴边的人,除非…… “赵家丫头对你表白了?”Max毕竟不是笨蛋,短暂的惊讶过后,他立刻猜到了原因。 反应真快。顾靖扬心里赞叹了一声。声音听起来却还是四平八稳:“没有的事。碰巧有机会就说了。” 碰巧?碰巧你会让他们俩在你公寓撞上?Max撇撇嘴:“有啥可瞒的,我又不会去嘲笑她。” “这件事你知道就行了。”顾靖扬还是提醒他。 “我保证连Jo都不说,行了吧?那庆生的事……” “今年就算了吧,年年生日,不差这一次。” “话不能这么说啊,要不然吃完晚饭也成,晚上一起去云空喝一杯?”Max不死心地试探。 顾靖扬挑眉,大家都是男人,过生日这种事,向来只是吃喝玩乐的好借口,碰到大家都有空,就一起乐一乐,没空也就算了。大过年的,party天天有,不差这一次,Max这不折不挠的劲头,有点不太寻常。 “为什么非得是今天?” 果然那边顿了一下。 看样子不说实话今晚的计划肯定要泡汤了,Max嘿嘿一笑:“老大,你觉得萧孟安这个人怎么样?” “什么怎……”顾靖扬说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以他对Max的了解,他这种谄媚的态度通常只说明一件事——他心虚。 “Jo一离开,你就闲到这个程度?”还是不紧不慢的口气,却充分让电话那头的人感受到他话里的不悦。 “不是啦不是啦,这本来就是Jo的主意。”那头急急解释了起来。 Max的女朋友Josephine Lau跟顾靖扬一样是ABC,她在三里屯Soho开了一个服装店,专门代理美国和中国未成名的独立设计师品牌。由于她本人学服装设计出身,眼光犀利,品味独特,因此经过几年经营,她的店在京城的时尚圈渐渐闯出名气,很多时尚杂志都到她店里借服装拍片子。 Max从美国留学回来后,这几年一直都在电影圈里泡着,跟顾靖扬不一样,他爱玩爱热闹,平时没事最喜欢搞party泡夜店,Jo又是时尚圈的人,两个人的朋友串来串去,影星名模全被他们串成了一个圈子,对此靖扬早就习惯了。所以昨天Max带萧孟安过来的时候,他也没放在心上。他完全没想到,萧孟安竟然是特地带来给他认识的。在中国住久了之后,Jo竟多了这么一个爱当红娘的习惯? 靖扬在北京住了五年,当然不可能一直都是单身的状态,虽然家里人以为他过着清教徒一样的生活,那不过是因为他不想说罢了。他的性向是父母的心结,而父母的心结则反过来成为他的心结,当年他无意中知道了母亲心里真正的想法,失望之下远走西岸,现在成长了,慢慢地也就看开了,父母不能接受,那么他就尽量不要在他们面前提及,至于认可不认可的,其实也没那么重要。自己的人生,自己负责就够了。 其实顾靖扬的感情观是很健康的,他的父母一直十分恩爱,这是给孩子最好的正面教材,他的出柜经历也跟别人不一样,别的男人多半是先知道自己的性向,然后才有出柜的事情,他倒好,12岁的时候有一次偷亲邻居家的小男孩儿被父亲当场抓个现行,在父母的引导之下才明白自己的性向与其他男孩子不一样。 父母那时候表现出来的包容令懵懂的少年保持了对爱情的美好向往,也为他健康的爱情观打下了牢固的基础,以至于后来虽然知道了父母的包容不等于理解,他在失望难过之余,却也没有像有些同性恋那样选择用放纵的方式来纾解压抑。在他的心里,始终觉得恋爱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如果可以遇到一个心灵契合的伴侣,他也希望能够拥有像父母那样幸福的婚姻。 远的不说,在北京的这几年,他也曾经有过稳定交往的对象,只不过那个人去年由于工作的关系回了美国,他后来也没有再遇到什么特别让自己动心的人,加上事业正处于上升时期,也确实忙,感情的事情就自然而然先放到一边了。 按理说,Max和Jo都是他身边最亲近的朋友,算是知根知底的人,但今天突然来这么一出,还真是超出了顾靖扬的预料。在别人看起来,自己有这么的——寂寞? 其实靖扬误会了,在Max心里,还真没有把顾靖扬跟“寂寞”这两个字挂钩起来过,他完全不担心顾靖扬没人陪伴,他只是怕顾靖扬太长情。 顾靖扬的上一个情人Derek Seferis是某咨询公司亚洲区的战略执行官,一个法意美混血的超级大帅哥。四年前两个人在一个酒会上认识,没多久就开始交往。去年年初Derek的公司高层大变动,Derek被逼迫辞职,不得已跳槽回美国,他走之前跟靖扬诚恳地谈过一次,希望他也跟公司申请回国,但是靖扬拒绝了,这就等于是默认了要分手。 Max和Jo一路旁观,都以为Derek是陷得比较深的那一个,一开始就是Derek主动追求,两个人交往的时候,也是Derek付出得比较多,但是奇怪的是,自从Derek走后,靖扬就再没交过男朋友,他们两个私底下讨论,总觉得这件事挺奇怪的:你说他难过吧,看他平时的样子是一点看不出来;可你说他不在乎吧,他都空窗快一年了。你说空窗一年没什么?问题是,那个人是顾靖扬啊,万人迷顾靖扬啊,只要他肯,他要什么样的对象找不到? 那边Max还在唠唠叨叨:“Derek都回美国那么久了,你该不会还惦着他吧BLABLA……你别看萧孟安是个模特,他也是书本网出身呢,Jo说他跟别的模特不一样BLABLA……” 顾靖扬一边泡咖啡一边听他唠叨,越听越发现他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样子,只好十分无奈地打断他:“我已经沦落到需要你们给我介绍对象了?” “当然不是。” Max想也没有就答了一句。 “我们不是担心你,只不过正好认识了萧孟安,Jo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么一个万里挑一的人物,第一个肯定要介绍给你认识的。你们两个要是走在一起,啧!” Max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一个超帅一个绝美,那该是多么赏心悦目的画面啊……。 “总之今天不行。”顾靖扬不想跟他废话了。他不是矫情的人,出去喝个酒也没什么,但是既然知道对方有这种想法,那还是不要约在情人节这种敏感的日子比较好。 Max看顾靖扬不为所动,有点丧气:“那明天?” “也不行,明天我约了人。” “老大……” “我真约了人,哪天有空我再打你电话吧。” 挂掉电话,顾靖扬一口气喝掉手里的espresso,打开冰箱,空空如也的冰箱里只有一盒提拉米苏。他不甚在意,把提拉米苏拿出来,打开后才发现,盒子里的蛋糕下面还很细心地铺了一层油纸,他勾起嘴角,心情愉悦地解决了早餐,然后拿起电话。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来。 “喂?”陈非迷迷糊糊地捞起电话,看都没看显示屏上的名字。 电话中传过来的那个声音将醒未醒,未开嗓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感冒,清朗之中带着浓浓的慵懒,给冬日阳光明媚的上午染上了一层丽色。 “……陈非?”顾靖扬的手莫名地紧了紧,他之前没有注意过陈非的声音这样好听。 “Andrew?”陈非的声音听起来稍微清醒了一点。 陈非本来是趴着睡的,听到顾靖扬的声音,他翻过身坐起来靠在床头。 “春节快乐。” 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正月初一不管打给谁,或者接到谁的电话,第一句话一定是“春节快乐”。 电话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顾靖扬唇角翘了起来:“春节快乐。我吵醒你了吧?” “嗯,没关系,也该起了。”陈非揉揉眼睛,抬起手打了个无声的哈欠,昨天看电影看到三点多,现在脑袋还是昏沉沉的,“找我有事?” “我想问问你明天晚上有没有空,纽约爱乐在保利有一场演出,你有兴趣吗?” “现在买不到票了吧?”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能拿得到票。” “那好啊。”陈非略一思索就同意了,听音乐会是他的固定消遣之一,没有拒绝的理由,“都有哪些曲目你知道吗?” 顾靖扬很欣赏陈非的态度,不小心翼翼、不客套虚伪,不奉承讨好,就像普通朋友一样自然,凭这一份气度,顾靖扬就很愿意跟他交个朋友。 “曲目还算丰富,有Bernstein的West Story,Mozart有一个协奏曲和一个Figaro选段,还有Stravinsky和Jacques Offenbach,不过当然,还是STRAUSS占大多数。你等一下如果有空,可以上网查查详细的节目单。” 这个节目单陈非一点都不意外,举凡过年过节,欢乐的施特劳斯一向是主角。在国内听交响乐,曲目丰富也是一定的,不然观众会觉得不值回票价。如今国外的乐团来华演出多了,曲目的编排都会把国人的喜好考虑进去,反而他比较惊喜的是居然也有西区故事和Stravinsky,这些曲目平常都是比较难得听到的。 “听起来很不错。”他很真心地说,“那么我们明晚七点十五分在保利门口见?” “你如果有时间就一起吃晚饭吧,算我谢谢你那天的晚餐。” 陈非失笑:“你不是要请我听音乐会吗?” “啊,那个是谢谢你的提拉米苏,你知道,我早上差点就饿肚子了。” 陈非哑然,怎么会有人拿甜点来当早餐的?但是对方一副寻常口气,似乎并不认为这是一件什么奇怪的事。堂堂一个上市公司的总裁,这日子过的……一句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陈非改口道:“那好吧,时间地点你定,定好了发短信给我吧。” 挂掉电话,就着靠在床头的姿势发了一小会儿呆,陈非才算真正慢慢清醒了,想到刚才的电话,他的眉头皱了皱,自己刚刚,会不会有点太不生分了? 陈非交朋友一向非常随性,从小到大,由于家庭环境和他本人的原因,身边不乏愿意与他结交的人。他是家中长子,又从小就立志要继承家业,对于社交网络的经营很有自觉,对别人的示好礼尚往来几乎已经成为一种条件反射。从家乡到北京到美国再到回国做生意,一路过来认识的朋友,真正说得上是遍及世界各地。 然而陈非外表看起来虽然开朗健谈,内心却颇有几分高傲,他太优秀了,家世了得、学富五车、兴趣广泛,还精通数门语言,跟别人做朋友,总是别人仰望他的时候比较多,要让他佩服崇拜,太难!以至于这么多年下来,交友遍天下,知己无一人。 他曾经认为自己是不在乎的,男子汉大丈夫,活在世界上,最重要的是事业前程,而要功成名就,人脉举足轻重,社交必不可少,这些就够他忙的了。曾经,他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有时候跟别人在饭桌上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之时,仗着自己的见识学识口沫横飞,看别人钦佩仰望的眼神,意气风发的时候,也难免自得。 但,那是曾经。真正经历了挫折,成长了,才明白那些锦上添花的东西是多么虚妄,他对那样热闹却空洞的生活方式产生了极大的厌倦,他累了,再不愿意为了前程、未来、大局这些听起来冠冕堂皇却不能带来任何温暖的东西而费心费力,也不愿意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浪费自己的人生。 回来北京这么久,这是他读过四年大学的地方,同学朋友不少,但他没有想过跟任何一个人联络,不是孤僻也不是自怜,而是一想到要跟别人解释他为什么自甘堕落去做一个仓库管理员,一想到那些猜测好奇甚至同情的眼光,他就觉得疲惫厌倦——有谁会明白他的心情?又有谁真正在乎? 顾靖扬是一个意外中的意外,陈非自己都说不清楚,两个人怎么一夜之间变成了朋友。虽然那个男人身上确实有吸引他的地方,但是两个人的身份差别是一个很大的麻烦,对方是一个跨国上市公司的总裁,还是威扬的大股东,而自己,不过是这个城市无数打工族中最普通平凡的一个,对方在天上他在地下,这是陈非从未站过的位置,他还不习惯。那天谈得太兴起,一时疏忽之下跟对方平辈论交。但是这个朋友,现在的自己交不交得起呢? 短信的声音响起,陈非翻开一看: “周一下午五点半,瑜舍B1的Sureo餐厅,可以吗?春节期间可以选择的餐厅太少了,不然应该请你吃中餐的。” 一个短信就能看出对方的细心周到,陈非心里微微感动,又莫名感慨,这个朋友,如果是早几年认识就好了。 “OK,后天见。”陈非很快回复过去。 --------------------------------------------------- 作者有话说: Bernstein:美国著名指挥家、作曲家。West Story(西区故事)是他的著名音乐剧作品。 Stravinsky:斯特拉文斯基,20世纪最重要的作曲家之一,对当代音乐尤其是是爵士乐有很大的影响。 Jacques Offenbach:雅克·奥芬巴赫,?裔法国歌剧作曲家。 本文中靖扬提到很多外国人名的时候使用英文,只是为了贴近人物的背景。靖扬是一个ABC,虽然他的中文很好,但他的教育背景毕竟都在海外,一般来说,这些作曲家的中文翻译他是不可能都知道的。这是我对写作细节的洁癖,并非故意卖弄,请理解。 第十章 周一下午五点二十,陈非提前到了瑜舍。这个酒店是08年才开业的,因为设计师隈研吾的关系,酒店未开业先轰动,那时候陈非也想过来体验一下,但是那一年杂事缠身没有抽出时间,等陈非再次来北京的时候,已经今非昔比了。 他从酒店大堂进去,一路打量酒店的设计,酒店的每一个细节都有强烈的隈研吾风格,连电梯里的装潢都不例外,陈非心里暗暗赞叹。从电梯里出来,刚走到餐厅门口的小斜坡,服务生笑容可掬地迎上来:“先生请问有预约吗?” “我找一位顾先生,不知道他到了没有?” “您是陈先生吧?这边请,顾先生刚到。” 陈非跟着服务生穿过吧台,视野瞬间开阔了起来,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顾靖扬。顾靖扬听到声音抬起头,对陈非笑了笑。 脱下外套交给服务生,陈非坐下来,看看四周,笑了笑:“我们来得太早了。” “也有可能是春节的关系。”顾靖扬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整个餐厅空荡荡的,只有他们这一桌。 去而复返的服务生听到这句话,笑着说:“是还没到饭点的时间,昨天是情人节,今天餐厅预订率七成以上呢!”说着递上餐牌。 听到“情人节”,两人很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忍不住都笑了。 服务生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太妥当的话,迅速转移话题:“两位要先喝点什么?” 顾靖扬看向陈非,用眼神示意他先。 “红茶,谢谢。” 服务生犹豫了一下:“我们这里只有餐后茶……” 陈非笑看着服务生:“餐后茶不是茶吗?外面冷得很,凉飕飕的饮料对我没有吸引力啊。” 服务生被他一打趣,也反应过来了:“好的,马上给您上。顾先生喝点什么呢?” “Still water,谢谢。” “Aqua Panna还是Evian?” “Aqua Panna.” 服务生很快端着两人的饮料过来了。 “两位可以点餐了吗?” 顾靖扬看向陈非,陈非点点头。 “一份南瓜扇贝汤,一个炭烤金枪鱼。” 服务生把视线转向顾靖扬。 “请给我地中海沙拉和脆皮烤乳猪。” 服务生飞速记完:“两位需要葡萄酒吗?我们这里的酒单很不错的,种类非常多……” “不用了。” “不用了。”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话一出口,服务生的笔顿了一下,两个人又对视了一眼,笑了。 “我们赶时间。” 靖扬温和地奉上解释。 服务生收走餐牌下去,不一会儿便送上面包和酱料。陈非好奇地拿起那一碟黑色酱料闻了一闻,带着惊喜的神色冲他扬眉:“这是橄榄酱?” 顾靖扬知道他喜欢吃橄榄,上次去他家吃饭,他记得陈非吃了不少。但是看到他开心的表情又不禁失笑,没想到他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西班牙料理是他们家的强项,他们的tapas也很不错,下次时间充裕点的时候,可以好好尝一尝。” 陈非笑了笑,并没有接话。来这样的地方吃饭,与他目前的经济条件不相匹配,偶一为之,自己不是吃不起,但是沉湎在这样的生活中,那么他跟过去的自己,又有什么不同呢? 随意岔开话题道:“对了,这么晚了你是怎么买到门票的?” “我读大学之前,跟纽约青年交响乐团有固定合作。NYPO里有不少我小时候的朋友。” 陈非很吃惊,他知道顾靖扬钢琴弹得好,但是没有想到是那么的好。 “那你后来怎么会转去学电脑工程?” “我从来没想过要做一个钢琴家,我的兴趣在电影。” 看到陈非疑问的眼神,他解释道:“我很喜欢音乐,但没有喜欢到要花一生的时间在这件事上面。如果我选择当一个钢琴家,就只能一辈子演绎别人的作品,不断雕琢琴艺,以期达到艺术和技术的双重高峰,我不愿意这样做。”他停顿了一下,笑了笑,“这在我看来,太浪费时间了。” 看着顾靖扬的笑容,陈非很难形容那一瞬间自己心里复杂的感觉。那个笑容是骄傲的,却不是自负,而是一种笃定,对自己人生志趣和方向的笃定,对自己选择和能力的笃定。 怎么会有人这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呢?对这个各方面条件都完美得不现实的男人,陈非第一次有了嫉妒的感觉。 “你呢?”顾靖扬顿了一下,“你当初为什么会学企业管理?” 陈非没有马上回答,澄黄的灯光下,他的脸色似乎黯了一黯。正好侍者过来帮他们上主菜,碗碟刀叉轻微的碰撞声凸显了气氛的沉默,时间好像被一根丝线拉着,悄悄绷了起来。 侍者退下去,餐桌的空间恢复安静,正在顾靖扬紧握刀叉努力把烤乳猪最嫩的那块腱子肉切下来的时候,他听到陈非清淡平静的声音:“我那时以为,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顾靖扬抬头,陈非耸耸肩:“可惜我弄错了。” 说完这句话,他浑似不在意地笑了一下,对上顾靖扬视线的时候,唇边的笑容还在,内容却已大不相同。没有失落,没有空白,没有迷茫,礼貌真诚得恰到好处,仿佛刚才的落寞只是光线的错觉。 顾靖扬手一松,掌心传来微痛的感觉,这才发现自己手里的刀叉握得有点紧。他调整了一下手势,把切下来的那块烤乳猪放到陈非的碟子里:“尝尝看?这是他们家的招牌菜。” “谢谢。” 这个短暂的尴尬时刻并不影响整顿晚餐的宾主尽欢,由于赶时间,他们没有太多时间用来聊天,吃饭之余,两个人随口`交换几句对当晚节目单的意见。 他们聊音乐时总是不谋而合,或者一个说一句,另一个很自然地接下一句,就好像一支默契的duet,两条旋律线或者一高一低和谐并行,或者互为补充形成完整旋律,和谐得惊人。只是当事人并没有这么敏感,他们只是觉得,跟对方聊天十分轻松愉快。 顾靖扬再次发现,陈非良好的餐桌礼仪似乎并不仅仅来自于他的海外生活经历。一个人的肢体语言瞒不了像顾靖扬这样经验丰富的管理者,陈非从头到尾举止优雅得体、一派轻松,这说明他很习惯在这样的环境吃饭。 当他环顾餐厅装潢时,目光大方不闪躲,带着明显的欣赏却没有一点拘谨;他很自然地对那些打扮得像名模一样的高傲侍者提出一些一般人不太好意思在这种高档餐厅提出的问题,比如餐前要求一杯热茶;或者随口称赞他们的橄榄酱并要求人家多送一碟……陈非在做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并不给人不识大体的感觉,相反的,他的口气和善却从容,笑眯眯的态度背后带着隐隐的强势,反而令那些侍者在怔愣之后立刻照他的意思去办。 这些都令顾靖扬对他这个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由于聊得畅快,两个人虽然掐着时间吃饭,吃完主食之后还是发现时间来不及,只好匆匆结束晚餐,往剧院赶。 有了心理准备,当陈非跟着顾靖扬走进剧院二楼的VIP包厢时,也就不算太惊讶了。 包厢里有两排6个席位,他们的座位在第一排,陈非环顾了一圈,今晚的演奏会座无虚席,大部分的包厢都是满的,独独他们这边人少得有点突兀。直到灯光暗下来,陈非才恍然大悟,这个包厢大概是专门为顾靖扬保留的吧?看来,顾靖扬与NYPO的关系,应该不只是有几个朋友在当乐手这样简单。 “只有我们两个人吗?”虽然演出尚未开始,陈非还是压低声音,顾靖扬下意识地把脑袋稍微凑过去一点。 “嗯。”顾靖扬笑了笑。 “你的其他朋友呢?”陈非还记得那两个人,Max和Simon,他们跟顾靖扬看起来关系都很好。 两个人交头接耳地小声谈论,包厢里面只有一盏极微弱的灯光,勉强可以看得清脸的轮廓,黑暗之中,气氛放松了许多,两个人又靠得那么近,一种类似于亲近的氛围在两人之中蔓延。 “能回去的都回去了,Max倒是家在北京,不过如果叫他来听交响乐,他大概会睡着。” 陈非不再问了。他当然不会傻到去问顾靖扬,为什么没请赵总。 赵紫灵对顾靖扬的依赖同事们都看得出来,陈非以前一直以为,顾靖扬会去投资一个跟自己的本业完全不相干的小公司,十有八九是为了赵紫灵。看现在这个情况,却似乎不是他想的那样。 没有让他出神的机会,热烈的掌声响起,下面乐团已经准备就绪。指挥一个利落的动作,活泼澎湃的管弦乐响起,音乐会以小斯特劳斯的“蝙蝠序曲”拉开了序幕。 陈非舒适地靠在座椅上,搁在扶手上的左手撑着脸,认真地观察指挥与乐手们的互动,右手在大腿上轻轻打着拍子。 音乐会比CD更有趣的地方,就在于音乐会的不可复制性,每一场交响乐的表演都是一场live,这个live的过程中,指挥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每一个眼神所带动的化学效应,与乐手们的表演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更妙的是指挥被现场气氛激发对乐句做的一些临时的调节,这些临场发挥往往是神来之笔,可遇而不可求,并且——永远不会再出现,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听过许多古典音乐的各个版本后,遇到一些知名指挥家领导的乐团,陈非还是很愿意上音乐厅去听一听现场版。 顾靖扬看起来则更要放松得多,他靠在椅背上,右腿架着左腿,十指交叉搁在腿上,这个有点粗鲁的姿势让他做起来却只显得潇洒不羁。因为坐在陈非的右手边,他的身体必须稍微向左转才能看到整个乐队,所以只要他稍微抬头,就不可避免会看到陈非的的侧脸——他专注的样子很沉静,跟上班时的那种波澜不兴的淡定不同,这种由内而外的沉静散发着愉悦和放松,令他整个人的气质看起来与平时大不一样,这样的陈非,与在云空表演时的陈非,才是真正的表里如一。 乐曲进入悠扬的尾声,一个旋转的高`潮之后,乐曲终了,两个人率先鼓掌起来。 乐队紧接着又演奏了三首斯特劳斯父子的作品,中间穿插了一支奥托尼古拉,每首曲子都相当紧凑,基本是掌声一歇下来乐队就开始下一首,直到第五首演奏结束,乐队稍微整修,部分乐手暂时离场,乐队首席也从他的座位站起来,走到指挥的旁边。趁着剧院广播再次介绍首席和指挥的名字时,陈非低头翻了一下节目单,下一首是斯特拉文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的第一乐章。 跟大部分受过正统古典音乐教育的爵士乐手一样,陈非受20世纪的作曲家影响很深,这其中,斯特拉文斯基是尤其重要的一位,虽然他不懂小提琴,但是他懂斯特拉文斯基,陈非对这位作曲家的作品和风格都曾下过一番苦工,所以他毫不费力就明白演奏的种种精妙之处,这位首席的节奏、每一个碎弓、每一个揉弦,都恰如其分地表达了乐曲的精神,他欢快处富有弹性,紧张处绷而不涩,与乐队的其他演奏者配合完美,带动观众的全副身心跟着乐曲起伏转折。一曲终了,掌声雷动,观众都站了起来。 陈非转过头来,毫不掩饰的高兴:“纽约爱乐果然名不虚传。” 顾靖扬也笑:“Glenn Dicterow先生是NYPO的招牌,1980年就开始担任乐队首席了。” 顺着他的目光,陈非看到那位头发花白的乐队首席一边退场一边笑着跟年轻一些的指挥说些什么。 1980,这个数字触动了陈非。也许在自己还没出生的时候,那位小提琴家就已经坐在这个位置不断地精进自己的技巧,逐渐加深自己的艺术修养,一步一步达到如今的成就。这样想着,再看向台上,有一种深沉的感动从心底涌出。 刚才吃饭的时候,顾靖扬很笃定地说,他不想浪费一生的时间在演奏这件事情上面。 而Glenn Dicterow也好,比他年轻得多的指挥Alan Gilbert也好,他们一生都在研究和演奏别人的作品,几十年如一日,这,又是另外一种笃定。 他心里一叹,收回目光。 陈非盯着乐队发呆,顾靖扬则观察着陈非。陈非的眼中,是——羡慕? “去喝杯东西吧?”他建议。 “好。” 两人各要了一杯葡萄酒,找了一个角落的位子坐下来。 “陈非,你在罗彻斯特住了几年?” 陈非没想到顾靖扬会问突然这个,抬头看了他一眼: “三年多,我04年冬天回国的。” “我十三岁那年去过一次罗彻斯特,印象中是一个很大气的工业城市,可惜那次有表演的任务,没有机会好好参观。” “城市的格局还是在的,不过现在肯定没有你去的时候那么繁华了。”想起那座自己生活了三年多的城市,严整宽阔的街道,East Avenue两边漂亮的房子、天天有live演出的咖啡馆和酒吧,River Campus里那条横穿校园的河流……那是给他留下了许多美好回忆的地方。 顾靖扬就算不知道也猜得到。自70年代末期开始,美国的许多大工业城镇工厂陆续外迁,全城居民赖以生存的工厂一关门,大批工人失业,没有成功转型的城镇就陷入了萧条。在这些城市里面,罗彻斯特已经算是好的。 “不过Eastman还是很漂亮的,我们那次在Kodak Hall演出,剧院非常漂亮,音响设备也很好。” 一提到母校,陈非的眼睛闪闪发亮:“我离开的那一年Kodak Hall正好在翻修舞台和音响设备,后来听说观众席也翻修了,可惜我一直没机会去看,不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我记得你们商学院跟Eastman不是同一个校区吧?” 陈非点头:“商学院在River Campus,不过我住在Eastman附近。”他笑了笑,又补充了一句,“你知道,琴要天天练,课不用天天上。” 这个逻辑…… 顾靖扬有点无语,陈非这样算不算不务正业? “你这么喜欢音乐,怎么不拿一个学位再回来呢?” 陈非没想到顾靖扬会问这个。 一个留洋归来的正经商学院学生窝在一个看起来毫无前途的职位上混日子,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会好奇。他早想过顾靖扬可能会问些什么,比如他以前是做什么的,为什么来北京,为什么做这个工作,为什么跟公司签五年的合约……诸如此类的。 但是他们几次交谈,几次碰触到这些话题,双方都很有默契地绕开了。陈非想,那也许是因为他不好奇,更有可能是因为他觉 得——不该问。 然而他却在这么一个最不适宜聊天的时候问了,并且一问就问到了陈非最措手不及的地方,令他无从回避。 休息厅里人声鼎沸,他们的周围都坐满了人,旁边那桌几位中年的大叔大妈正在大声谈笑,几个小孩在旁边嬉笑打闹。或许是这样吵闹的环境,让他突然觉得,过往的那一切,似乎也什么大不了的。 “本来是这么打算的,学分也修得差不多了,不过……后来我家里出了点事,我妈病了,所以我就提前回来了。” 这个答案,似乎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你是独生子?”顾靖扬只想到这一个可能。 陈非摇摇头:“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他扯了一下嘴角,似乎想笑,“我回来不是因为家里需要我回来,而是因为我必须回来。” 正好这个时候,广播开始提醒观众入场,陈非站起来,似乎有些迫不及待:“走吧,这个说来话长,改天再说吧。” 谈话就此中断。 靖扬不知道自己本来期待听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陈非整个人都充满了谜团,他原来以为他正在接近答案,然而现在他却更迷惑了。 但他没再追问,跟在陈非后面往包厢走。 “阿姨现在康复了吧?”他边走边问。 陈非的背影顿了一下。顾靖扬没反应过来,一步跨上去,跟他并肩的时候,正好听到他低低的声音:“她过世了。” 顾靖扬一呆,他完全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他看向陈非,诚恳地说:“I’m so sorry……” 下半场的曲目延续了上半场的欢快气氛,观众们还是那么热情,但陈非的心思已经不在那上面了,乐队演奏时他发呆,一曲结束他机械地跟着大家鼓掌。 十个月了,母亲过世快十个月了。 珠海的春天时暖时热,每天的温度都以十度为单位上下摆动。 他还记得那一天,温度又跌到十来度,一大早就开始就飘着的毛毛雨很让人厌烦。 那一阵子,陈妈妈被查出来癌细胞又扩散了,所以在医生的建议下又动了一个手术,陈蕾有一双小儿女要照顾,所以值夜的任务就交给陈非和小妹陈琪。 早上七点多,陈非吃完早餐,带着保姆兰姨熬的粥赶往医院,在医院兜了好几圈才找到一个离住院部很远的停车位。他把车停进去,下车的时候随手把风衣的帽子兜到头上,把保温瓶包在怀里,向住院部的大门跑去。雨丝落进脖子里,一阵冷风吹过,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陈妈妈住在五楼的VIP病房,陈非敲了敲门,才推门进去。 陈琪走过去:“早餐呢?” 就算看到他一身狼狈,琪琪也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只伸手问他要早餐。 陈非把怀里的保温瓶递过去。 “非仔,赶紧去洗手间擦一擦,不然要感冒的。”陈妈妈半躺在床上,右手正在输液,看到他一身湿,她的眉头皱了起来。 “妈,我没事。”陈非把风衣脱下来挂在衣架上,然后坐到床边的椅子上:“你今天觉得怎么样?” “我今天精神好多了。”陈妈妈温柔地看着他:“最近很累吧?又要上班又要来医院。晚上还是让琪琪陪我吧,你这样怎么吃得消?” “不用了妈,最近公司又不忙。” 陈琪盛了一碗递到陈非手里。 “你给妈妈刷牙了吗?”他抬头问小妹。陈妈妈刚动完手术,不能下床。所以这几天他们都把牙杯和牙刷捧到床前给她刷牙。 “输液前刷了。”陈琪自己捧了另一碗粥坐到沙发上吃起来。 “我自己来吧。”陈妈妈伸出左手要接,陈非没让。 “还是我来吧。” 他喂了几口,陈妈妈就摇头说不吃了。 “妈,再吃一点吧?” “不了,我不饿。” 陈琪吃完了,她走过来看了看陈非手里的碗,里面还有大半碗,也劝了一句:“妈妈再吃一点吧?昨天晚上就没吃多少。” 陈妈妈还是摇头:“我真的吃不下了。” 兄妹两个对视一眼,只有这种时候,陈琪才会正眼看陈非。 “要不等会儿饿了再吃吧。”陈非把碗放到桌上。 早上十点出头,陈蕾过来换陈琪的班,陈非和陈琪刚从病房下去,还没走到住院部门口,就被大姐的电话催上去。 “非仔你快来,妈妈……”陈蕾的声音惊慌失措。没等她说完,陈非立刻冲上楼梯。 一向安静的五楼走廊上突然噪杂了起来,医生护士进进出出,陈非冲进去的时候,陈妈妈鼻孔插着呼吸器,已经完全没有生命体征。他站在那里,浑身发冷,不知道过了多久,陈琪“哇”的一声,靠在他怀里大哭,他紧紧搂着妹妹,头脑一片空白。 陈妈妈就这样走了,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只有那半碗没有吃完的粥,还放在床头,已经彻底凉透。 第十一章 音乐会在潮水般的掌声中结束了,不管听懂了多少,观众们表现了足够礼貌的热情。乐队在观众一波`波的掌声中谢幕了三次,掌声才慢慢随着人群的往外移动消歇下去。 顾靖扬有点担心地看向陈非,陈非似乎感应到他的视线,回望过去,表情平静,带着一点疑问,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得去跟他们打个招呼,之前说好了请他们吃宵夜的。一起去?” “啊!当然,我也过去谢谢他们。”陈非笑了笑。 走到包厢门口,观众从大厅里涌出来,他们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等人潮散去,才逆着稀疏的人流往后台走去。 进去的时候,大部分的乐手都已经收拾好自己的乐器,有的背着乐器一边交谈一边往外走,有的三三两两站在那里聊着什么,其中一群特别显眼,大约十来人围在一起笑闹,顾靖扬一走进来,好几个频频看门口的人立刻笑容满面地挥手: “Andrew!” “Hi!” “Hey Man!” “Hey Buddy!” 几个不同的招呼同时出口。顾靖扬走过去,跟男人们套掌拍肩,跟女士们拥抱亲吻,一派和气。 “Great job tonight guys!”他一边打招呼一边说着。 一一打过招呼之后,他正式介绍陈非:“This’s my friend, Fred.” “How’re u doing?”几个站得近的先伸出手。 陈非一一握手问候,他每握一个人的手,顾靖扬说一个名字,Austin, Priscilla, Gerald, Robert, Bonnie, Donald, William, Edward, Chris, Liz...陈非惊讶地发现,乐团的好几个首席都在这里,包括中提琴、大提琴、长笛的首席,还有钢琴手。 陈非自始自终保持温和的微笑,跟每个人简短问候,无非是Nice to meet you, Hello, How’re you这几句。 打完招呼,几个人又闲聊了几句,顾靖扬跟大家说了吃广东点心,大家爆发出一阵欢呼。 由于人数众多,顾靖扬没有开自己的车,他和陈非拦了四辆出租车,把大家都塞进去,跟司机报了地址,交代了车资由他统一付,然后他和陈非分别坐第一辆和最后一辆,一个小型车队浩浩荡荡往国贸的方向开去。 顾靖扬订的餐厅在国贸附近,大家在包厢里落座,有的人去洗手间,有的人兴致勃勃地研究菜单上的图片和英文翻译,服务员很快送上毛巾和热茶。 大家开始指着图片点菜,因为都是点心,他们每指一样,顾靖扬会跟服务员交代一句:“两份”、“三份”、“这个把蘸酱单独分开”、“这个最后再上”之类的。大家点完之后,靖扬看向陈非: “Fred,you’re Cantonese,you have the last word.” 用英文交谈是为了照顾桌上其他朋友,但顾靖扬对陈非讲英文,却没觉得任何别扭。 人和人之间是有频率的,那是由相似的教育背景、相似的成长环境这些听起来很抽象的东西形成的一种无形却确实存在的熟悉感。这种频率往往不带有敌意,在社交场合却难免会令“外来者”感觉格格不入,然而陈非却很自然地融入他们之间,不知道是因为他社交功力了得,还是因为某些本性的东西在这样的场合被激发了。 跟陈非一辆车过来的法裔女生Charlene惊讶地问:“I thought Fred was ABC? ” “No, I’m native Chinese.”陈非微笑着说。他知道对方的惊讶来源于何处,于是又解释了一句,“ But I lived in the States for 3 years.” “That’s not possible,your English is so pure American.”Charlene瞪大了眼睛,夸张地表示了她的惊讶。 陈非还是那样淡淡合群的笑容:“I went to international school since I was 12.” 注意到还等在一边的服务生,他转向顾靖扬:“我没什么特别要点的,你做主就行,广东菜我都吃得来。” 靖扬也没跟他客气,让服务生重复一遍菜单,略一考虑,又加了几道菜。陈非是照顾这种场面的高手,一听就知道顾靖扬点菜很有水平,既照顾了每个人的需求,荤素搭配也合理,并且份量也差不多合适。 菜送上来之后,消耗了一晚上体力的乐手们不客气地开吃,他们熟练地使用筷子,下筷也都没什么犹豫,不会像有些欧洲人一样问东问西,一看就知道是经常吃广式点心的。不过有一点西方人的脾性倒大同小异——吃饭不客气,饮酒很客气。每个人自己点自己想喝的酒水饮料,也有像陈非一样喝茶的,每个人自斟自饮,既不劝酒也不干杯,随性自在。 按顾靖扬的交代,前面上来的都是咸的,虾饺啊叉烧酥啊烧卖啊这些的,而枣泥糕千层糕奶黄包这些甜的则后面才慢慢上来。他不仅很会点菜,并且显然对这些人的口味非常熟悉,一轮吃下来,他多加了几份的菜都是一上就被大家夹光,其它的那些则是谁点的谁动,其他人基本不感兴趣。 他一边和身边的人聊天,一边照顾桌上的需要,时不时用眼神手势示意服务生帮这个添茶水、帮那个换毛巾骨碟。有时他在聊天没顾上,陈非接替他的工作帮忙照顾场面,他会看过来,用眼神表示感谢。 坐在顾靖扬旁边的分别是乐队的长笛首席,那个叫Priscilla的女生,一头乌黑卷发,欧洲人的奶油皮肤,长得很瘦很高挑,和钢琴手Chris。他们看起来跟顾靖扬年纪相仿,关系也最亲密。 “Diana跟我说,她去年看见你演出了。”Priscilla说着熟练地把一片滑不溜丢的肠粉送进嘴巴。 “我就客串了两支曲子。”顾靖扬不以为意。 去年年初他们公司年会,邀请LA Phil做了一场慈善音乐会,为了取得更好的效果,公司的公关部安排他作为钢琴手与乐队合奏了几支曲子。那天晚上,他们以前的伙伴、小提琴手Diana也在那场演出的受邀人之列,顾靖扬一点也不意外她会把这件事告诉他们这些旧友。 “你猜她怎么评价你的表演?”Priscilla笑着看顾靖扬的反应。 顾靖扬挑挑眉,老神在在的样子:“她不会拿Chris的水平做参照来评价我的。”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她的确是。”Chris笑,“事实上,她偷偷录下来传上youtube,题目就叫‘For Chris’。” 顾靖扬很意外。 由于在中国上不了youtube,他每次回美国一登陆,朋友们上传视频的提醒都会塞爆他的youtube频道,除非特别有空,否则他很少会去翻更新。 “虽然你技巧跟当年不能比,但是你的整体水平并不算退步,连Alan看了都很惊讶。你现在还每天练琴吗?” 顾靖扬摇头:“我只有在北京的时候每天能弹一两个小时,最多也就是这样,我LA的公寓连钢琴都没有。” Chris眼睛睁大了一下,他搓着下巴,似在回忆:“我记得我刚去NYYS的时候,Samuel总跟我们提起你,他说你放弃钢琴是他这辈子看过的最可惜的事。我那时还有点嫉妒,觉得他太偏爱你,便找了许多你的演出视频来看。” Chris说的这些,顾靖扬其实是知道的。Chris跟Diana还有Priscilla他们不同,他跟NYYS签约时靖扬已经快退出了,原来他们并不熟。大一暑假顾靖扬回纽约,Samuel跟他说Chris想找他请教一些问题,他们碰过几次。那时他刚离开NYYS,跟乐团其他成员联系也比较频繁,大家出来聚餐时Chris也总会来,没多久大家就变成了好朋友。 “不过我从来没告诉过你,我对你一直很不服气,我觉得放弃音乐的人没有资格说厉害,我早晚会超越你的。” “你已经超越我很久了。”顾靖扬提醒他。 Chris笑了一下:“我看了那个视频之后才明白,为什么Samuel当年对你放弃弹琴会那么耿耿于怀。说真的,如果你继续弹下去,我想我也许永远也不会有机会超越你。” 被NYPO的钢琴手这样盛赞,顾靖扬却连表情都没有怎么变化,他是那种很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他从来没有后悔过放弃钢琴,别人的惋惜对他来说没有意义。 坐在他们对面的是陈非和中提琴首席Edward,听到这里Edward插了一句:“对天才有什么好羡慕的?你记不记得Andrew大学的时候组的那个乐团?他玩吉他也一样出色啊。但是现在,他的钢琴不如你,吉他肯定也不如我,他现在就是个庸俗的商人,哈哈!” 最后一句话说完整桌的人都笑了起来,包括陈非。 陈非看向坐在包厢口的顾靖扬,对方正有点无奈地看着自己的旧友,唇角很自然地勾着。 在这一群国际知名的优秀乐手中间,听着他们对他无论是盛赞或调侃,他的态度皆一样从容,不但不显逊色,反而隐隐地透出一种掌控局势的领导风范。 顾靖扬是一个很容易令人心服的男人。陈非想。 顾靖扬也是一个很容易令人心折的男人,对于这点,大概没有人比萧孟安感受更加深刻。他还清楚记得第一次看到他的情景,虽然那天晚上他们几乎没有什么真正的交流。 那一整个晚上,他远远地望着他跟周边的人互动,他无懈可击的长相身材、他潇洒优雅的气质风范,他礼貌又温和的待人,还有他开玩笑时顽皮地翘起的嘴角,所有这一切,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萧孟安19岁就来到北京,跟许多北漂一样,过了一段混乱迷茫又充满希望的日子,不过他的运气比许多人好,也或许是他的条件真的太出色,加上他来的时候赶上了中国时尚行业随着国家经济和消费能力的提升而迅速起飞,国际一线品牌为了这个巨大的市场频频对中国模特伸出橄榄枝,天时地利人和之下,不过三、四年时间就让他从一个江南小城来的无名小卒一跃而成国际知名的模特新秀,经过这几年的努力,如今已经是炙手可热的超模,巴黎、米兰、伦敦、纽约,各大品牌的秀场都少不了他的身影,而即将到来的纽约春季时装周,他已经被MJ和RL两大美国品牌内定为开场模特。 这么多年沐浴在光环之中,他早已习惯了别人赞美和艳羡的目光、各色社会名媛名流的追逐。时尚圈里的关系绚烂却短暂,就像时装的更新换季一样快,时间长了,就无法抑制地令人产生无法填补的空虚感,这种空虚感让他焦虑、让他浮躁,然而长期浸淫在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华美世界又令他眼高过顶,普通人根本进不了他的眼睛。 他的心灵已经寂寞很久了。 顾靖扬的出现对他来说简直就像一种救赎。他有令他惊艳的外形,令他仰望的条件,最难能可贵的是,这样一个耀眼的男人却奇异地令人感到温暖。 身在最声光色影的时尚圈,萧孟安见过各种各样的精英,有大腹便便的富商,有木讷秃顶的IT精英,有花枝招展的playboy,有自命不凡的官富二代,还有和自己一样炙手可热的超模明星……但他从来没见过一个像顾靖扬那样的男人,似乎如何夸奖他都不过分,又似乎没有任何赞美能够配得上他的出色。 萧孟安强烈地希望能够很快再见到他,他本来也以为他们会很快见面,毕竟Max用各种方法含蓄地暗示那个男人对他印象不错,但是之后几次聚会的场合都没有他的踪影。Max说他忙,但是这个礼拜全中国都在休假不是吗?难道,对方对自己的“不错的印象”与自己认知的有点差距?这种想法令他难免有些失落。 再一次看到他已经是一周以后。 在Josephine明亮的工作室里,他背对Josephine的工作台站着,身上穿着黑色细纹灯芯绒休闲裤搭配白色大V领羊绒毛衫,透过毛衣的领口,内搭的那件黑色丝绸衬衣露出一段红色`图案,萧孟安立刻想起来,那是Paul Smith刚发布的春装新款,一枝老梅枝干以一种凌厉的姿态横穿整件衬衫的正面,衣服的背面则是零星几朵以写意手法印染的红梅。那是一件华丽得惊心动魄的衣服,被他这样搭在里面,却显出另外一种低调的优雅,充满含蓄的张力。他忍不住想象顾靖扬单穿着那件衬衣的样子,脸不可控制地燃烧了起来。 走在他前面的Max对他这些细微的情绪变化一无所知,透过工作室的大片落地玻璃窗,他只看到自己的女友拿着一堆衣服在他老大身上比来比去,靖扬双手插袋站在那里,一脸无奈地任她比划。 Max打开门进去,听到声音的Josephine停止唠叨,转头向门口望去,看到他们两个,她像看到救星一样: “Hi孟安!你来了。”她用她ABC腔浓厚的中文跟萧孟安打了声招呼,又切换成英文飞快地对Max说:“这一次你一定要帮我说服Andrew做我的模特!” Max和顾靖扬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很无奈。 “老大……那个,要不……你就行行好帮她一次吧。”不然她又要把怒气发泄在我身上了。Max暗暗腹诽,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够哀怨。 顾靖扬抬了下眉,用眼神含蓄表达了 “你自己的女人你自己搞定”的警告。对哥们他可不会像对女人那么客气。 两个人飞快地完成了兄弟间的交流,Max垂头丧气地开口:“Jo,他是我老大,你知道的……” 看他那个墙头草的样子,Josephine气得想把手上的衣服丢到他脸上。 看她的表情Max就知道接下来倒楣的一定是自己,他赶紧把萧孟安推出去:“你干嘛非要Andrew帮你不可?孟安不是更好的人选吗?” “孟安当然很好,但是他太专业了!太专业了,你懂不懂?”说完转向萧孟安,立刻换了温柔的表情:“Sorry孟安,我不是贬低你,你知道。” 转回来继续瞪着男友:“我这里不是LV也不是Versace,我要的不是那种时装大片的感觉!” 她噼里啪啦地用她的ABC腔说了一串。飞快又自然地在不同的主语之间转换。 Max对女友的区别对待已经很习惯了,他从善如流地顺着她的话往下接:“不要专业的啊,那我给你当模特行不行?” Josephine的答复是给他一个轻蔑的白眼。 看来这次又没戏……她泄气地把衣服丢到工作台上。 这个动作严重打击到Max的自尊。“喂,你别太过分了。” 虽然比不上靖扬,但他好歹也算帅哥一名,在自己女朋友眼里,竟然连个备胎的级别都算不上? Josephine根本不鸟他,用那种很嫌弃的口气道:“少在那里玻璃心了。至少我没嫌弃你。” 真是连安抚都没有一点诚意。 “那你干嘛那幅样子?” “你懂个屁,你看看这些衣服,Alber Elbaz的最新作品,经典法式,这种禁欲又性`感的优雅风格,没有人比靖扬更能穿出它的味道。”她看向萧孟安:“孟安,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萧孟安看了一眼Josephine手上的衣服,他又看了一眼顾靖扬,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脸又热了起来。 我可不走禁欲路线。顾靖扬心里默默腹诽。 但他没有说出来。这种玩笑话平常当然可以随便说,但是有萧孟安这么一个外人在,再说这种话就有失庄重了。 Josephine也注意到萧孟安的反应,她一拍脑门,这才想起来她今天为什么请人过来。女人的八卦天线瞬间开启,试衣的事也不管了,挽着顾靖扬的手臂要走:“算了算了,今天不弄这个了,我们去喝下午茶,肚子饿死了。” 不料顾靖扬却没有动:“Jo,抱歉,我得走了,我下午还有事。”。 听到这句话,另外三个的脚步都顿住了。三人表情各异,但是都有一丝尴尬。 “Andrew,你自己说今天下午有空的!”Josephine扯了扯他的袖子。 “是你说只要半个小时就好,我才过来的。”靖扬叹了一口气。他一直面对玻璃门站着,从萧孟安进来之前到现在,对方的神色他都看在眼里。既然自己没有那方面的想法,这种别有用心的聚会还是不要参加比较好。 看到对方脸上隐隐的失望,他更加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你们公司不是还在放假吗?你这点时间都抽不出来吗?” “我马上就要回美国开年会,这段时间都在整理资料。”他说完看向Max。 Max立刻点头。如果这是靖扬的态度,他当然得站在兄弟这边。 靖扬每年三月份都要回美国参加一年一度的股东大会,这是事实。至于他需不需要“现在”准备资料,这就不需要他发表意见了。 Josephine不情愿地松开了靖扬的手臂:“那……好吧,那就等你从美国回来。” “好,一定。” 他看向萧孟安,简洁而真诚地说:“抱歉。” 至于为何抱歉,这就看各人如何理解了。 -------------------------------------------------- 作者有话说: NYYS:全称为 New York Youth Symphony, 纽约青年爱乐乐队 第十二章 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陈非闲着无事,书也看腻了琴也弹乏了,想来想去,最后搭公车去了798。与他对音乐的态度不同的是,在视觉艺术方面,陈非可算得上一个严格的保守派,或者说,他并不很能欣赏当代艺术,但这并不妨碍他接触并深入了解它,自大学时代他就长期订阅《当代艺术》杂志,留美期间以及工作后,他也会不定期参观一些现代美术馆和画廊——比如美国的两个MOMA,比如Whitney,比如798。用陈非的话说,你只有比较全面地了解一个东西之后,才有资格说你喜欢或不喜欢。陈非就是这样的一个理性主义者。 他先在尤伦斯看了两场小型展览,从那条深巷走出来的时候才十二点出头,冬日正午温和的阳光晒得他舒服地眯起了眼睛。抬头看看天空,是难得一见的蓝天白云,太阳明晃晃地挂在枯树枝头,像极了林语堂书里京城的样子,令人打从心底里愉快起来。 拉上羽绒服的拉链,他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拐个弯信步往右,路两旁很多小店,卖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也有艺术学院的学生自己做了一些手工,就在路边地上铺一块布摆摊儿卖。陈非慢悠悠地走着,边走边看,但一般不会停下来——他已经过了那个喜欢收藏东西的年纪,如今物质于他,无论是名牌服饰配件、艺术品或是小玩意儿,都不过累赘的身外之物。 走过一个街口,下一个街区聚集了较多的餐馆和咖啡馆,正值午餐时刻,这条街明显比其他街道热闹很多。陈非在街口站了一会儿,挑中一间叫做Cafe Flatwhite的,透过大片落地玻璃窗,那间咖啡厅里明亮的灯光和简洁的原木桌椅都令人感到温暖。 正是用餐时间,点餐台前面排了不短的队。点餐台后面高高挂着几块黑板,上面手写着各种饮料和简餐,其中咖啡的种类多而细,每一种咖啡后面细心地注明了烘焙的程度,看起来颇专业的样子。 “先生请问要喝点什么?”服务生小哥是一个20出头的清秀少年,脸上带着职业得不太专业的笑容,看起来颇为讨喜。 “请问,你们的咖啡是否分产地?” “?” 小哥的笑脸瞬间僵了一下,双眼明白地写着问号。 “你们的咖啡既然有分烘焙程度……”陈非指了一下后面的招牌,“我想应该是是在自己店里烘焙的吧?那么所有的咖啡豆都是一个产地的吗?” “哦!是的是的!”小哥露出欣喜的表情,“所有的咖啡豆都是我们老板自己烘焙的。产地的问题我不太懂,不过他今天正好也在店里,我可以请他给您回答这个问题,先生这边请!” 陈非刚想说这么麻烦就不用了,热情的小哥已经走出柜台,头也不回地往旁边的隔间走去。陈非无奈地跟过去,里面靠窗的一条长桌坐了三四个外国人,正气氛热烈地聊着什么,陈非尴尬毙了,为了这种小问题打扰别人,听起来实在有点蠢,他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偏偏那位小哥不知道在兴奋个什么劲,陈非听到他用蹩脚的英文跟他们说:“这位客人对我们的咖啡豆很感兴趣。” 陈非瞬间感觉自己脑门上罩满了黑线,我只是随口问了一句吧…… 没等他黑线完,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光头中年男子站起来向他走来,一边热情地伸出手:“Hi, I’m Robert.” 事已至此,陈非也只得伸出手:“Fred. Nice to meet you.” 陈非一开口,Robert明显有点惊讶的样子,脸上的笑容倒是更真诚了一些。 “You see, we roast all the beans by our own...” Robert指着房间里用玻璃隔起来那台巨大的烘焙机balabala地讲了起来,陈非虽然心里尴尬,面上却沉稳地听着,偶尔点个头,也礼貌性地问一两个小问题表示他有在听。 那位领他进来的小哥一脸崇拜地看着陈非,陈非被他毫不掩饰的热烈目光盯得再度很黑线:你把我带进来的时候没想过我可能不会讲英语么?还是现在的小孩做事都这么毛毛躁躁的? 房间里的另外一个女生走过来,拍拍小哥的肩膀,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说:“你先回去招呼客人吧,顺便送一杯咖啡过来给这位先生。” “哦、哦,好的!” 陈非赶紧回过头去:“不用麻烦了。” “You must try our coffee Fred!” Robert严肃地说。 好吧,再客气就矫情了,虽然这场意外在他看来实在是莫名其妙。 “请给我一杯expresso吧,谢谢。”陈非礼貌地对自己的新崇拜者说。 不过,当咖啡送上来,陈非心里的那点尴尬和不快立刻烟消云散了,浓烈的烘焙香气包裹着淡淡花香,入口是清苦微酸的味道,非常纯净而且层次分明,是很好的阿拉比卡豆子。他的脸上浮起由衷的赞赏。 “非洲的咖啡豆对吗?” Robert竖起了大拇指,他豪放地哈哈大笑:“猜猜看是哪个国家的?” 他的热情感染了陈非,陈非也笑:“咖啡我只能算一只菜鸟,怎么敢在行家面前卖弄?” Robert摇头:“我不信,我刚才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行家。” 陈非感觉自己的脑门上滑下一颗汗。 “我不是谦虚,盲品的话,那个——”他手指向桌上的葡萄酒促销立卡,“我还有几分把握,咖啡豆的话我真的只能瞎蒙了。” “你是品酒师?”刚才站起来的那个女孩插进来问道。 “有执照,但没有上岗。”陈非耸耸肩,轻松地说。 “那你的舌头一定很厉害,随便猜猜看?”Robert不放弃地说,“猜对了我送你一张我们店的超级VIP卡。” “咱们店有这种东西?”另一个金发男人惊讶道。 Robert嘿嘿一笑不语。 陈非倒是无所谓,好玩而已。他摸了摸下巴,然后勾起嘴角:“也许是……埃塞俄比亚?” Robert兴奋地拍手:“好家伙!你还说你猜不到!” 陈非无辜地摊手:“难道我猜对了吗?” “你的超级VIP卡呢?给我见识见识!”另一个棕发的男人不忘提醒Robert。 Robert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黑色的卡片,在他们面前晃了晃:“这不是VIP中的VIP吗?”说完郑重地递给陈非。 陈非也连忙双手接过,原来是Robert的名片,黑色的名片上面印刷白色花体商标,Robert的名字下面写着: managing director。 “幸会。”陈非直视对方的目光,笑着说。 “我也一样。”Robert呵呵地笑了起来,憨厚的笑容与他光头的酷哥造型形成鲜明对比。 四个人天南海北地聊了一会儿,陈非肚子开始饿了起来,但是在这里吃饭显然已经不是个好主意,他起身告辞。 “以后经常来玩。”Robert重重一握他的手。 陈非点点头:“我尽量。可惜我不经常来798,要是在城里也能喝到你们的咖啡就好了。” “你住在哪里?” “也在朝阳区,不过我住在光华路附近。” “三里屯使馆区有一间咖啡店,他们的咖啡豆都是我们提供的,我给你电话。”说着转身找便签和笔,刷刷地写了两行字。 陈非接过来。 Temps Perdu Tel:6******* 春节假期一过,威扬公司就迅速进入紧张忙碌的工作状态。 赵紫灵今年计划再开两个店,春节一过就忙着跟商场谈进柜、选地点、找设计师等,公司其他人也跟着忙,所谓的“长假症候群”在威扬这边,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陈非这阵子也特别忙,商场正月初二就开门,买饼干送礼的人潮络绎不绝,假期还没过完,陈非已经给几个店各发了一次货。正式上班之后,商场库存量才慢慢恢复正常。去年的司机老张今年不做了,公司还在重新招人,送货的任务暂时就落在陈非一个人头上。 偏偏赵紫灵好像觉得他还不够忙似的,临时抽调他去跟进新店铺的设计。本来这也没什么,陈非工作效率一向高,但赵紫灵一下子找了三个设计公司在比稿,北京的交通又差,常常出去开两个会就能耗去他一天的时间,这样一来,陈非的时间明显不够用,白天都在外面跑,他自己本职的工作倒反而晚上才有时间处理。 到了二月底,节日消费才慢慢降温,这天早上,陈非起了个大早,趁着这几天清闲把库存重新盘点一遍,月底了,周姐那边马上就得向他要帐目。再说过几天又有一批新货要到,现在不弄清楚到时候工作量会更大。 早晨7点出头的写字楼冷冷清清,电梯门口一个人也没有。陈非按了电梯,摘下帽子和手套攥在手里。电梯很快从B1升上来,门一打开,门内门外的两个人都愣住了。 “早。”陈非先反应过来。他走进电梯,用空着的那只手按下自己的楼层。 “好久不见。”顾靖扬愉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很久吗?陈非疑惑地转头,只见对方笑了笑:“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很平常很正常的寒暄。陈非立刻忘了刚才那一瞬间怪异的感觉,他退后一步,站到顾靖扬旁边:“啊,前阵子比较忙,工作积压得有点多。” “你怎么也这么早?” “这是我正常上班的时间。”顾靖扬的视线不自觉地盯在陈非的头发上,因为刚摘下帽子的关系,他的头发不太整齐,拨向一边的刘海乱翘着,完全没有平时稳重的模样。再往下,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陈非的睫毛,直而密,显得很秀气单纯,跟本人的气质很不一样。 陈非没有注意到顾靖扬的视线,他想的是,怪不得公司里那帮女孩子抱怨从来碰不上顾靖扬。 王子七点上班这个信息,不知道值不值一顿饭钱?想着,他的嘴角不自觉翘了起来。 看到陈非顽皮的笑容,顾靖扬觉得自己的心跳突然怦怦怦加快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大早各种不对劲。 “我七点上班很好笑?” “不是不是,只是想到一些好玩的事情。”陈非笑意未消,正要解释,电梯“叮”的一声,18楼到了,他随意挥了挥抓着帽子手套的手,到嘴边的话变成了一句“回头见”。 顾靖扬不自觉往前踏了一步,刚想说句话,电梯门已经阖上了。他挫败地退回去,靠在身后镜子上。 他刚才想说什么呢?有空一起吃个饭?还是你这阵子在忙什么?太多话挤到一起,突然不知道要说哪一句。但是他有什么可纠结的呢?如果想约吃饭,打个电话不就行了吗?就像他对Max和Simon那样。他们是朋友,不是吗? GMJ的员工对他们老板怪异的上班时间早就习以为常了,他总是清晨七点进公司,下午四点左右就离开。刚开始的时候,员工们摸不清老板的意思,以为老板是工作狂,大家战战兢兢,早晨一个来得比一个早,下班一个比一个晚,时间久了之后,他们慢慢发现,加班的员工不仅工资涨幅很小,而且在绩效奖金和升迁方面也都明显低于那些不加班却能按时完成工作的员工,他们才真正相信,公司那条不鼓励员工加班的守则并不是纸上谈兵说说而已。久而久之,大家的上班时间恢复正常,除了清洁工外,其他人都渐渐忘记了老板很早进公司这件事。 顾靖扬喜欢早上班,一方面是为了方便,有些紧急的事情可以在加州下班之前就得到解决。另外一方面,他喜欢早晨清静平和的氛围,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清晨振奋的精神状态,这一切都能增加他的灵感,令他更加快速思考。 顾靖扬的办公室位于写字楼的顶楼28层,这个写字楼面向长安街的一面为半圆形,视野十分开阔,GMJ把顶楼这面半圆隔成三个空间,CEO和CFO两间各占了不到50平方的办公室,剩下那个最大的空间则是员工的休闲活动室。 他拉开百叶窗,透过落地玻璃俯瞰长安街,清晨的街道车流还不算拥堵,不远处国贸的几幢大楼气势恢宏、错落有致,再过去一些,修复将近完成的中央电视台已经完全看不出来去年火烧时的狼狈,崭新的玻璃幕墙在清晨的阳光中折射出熠熠光辉。这是顾靖扬喜欢北京的地方——朝气蓬勃,看起来充满希望。 然而今天,面对最能激起他斗志的景色,他却心神不定、眉头紧皱,无法投入工作中。这一切,都来自于刚才电梯里意外而短暂的偶遇。 陈非是直的,从第一次见到他顾靖扬就知道。实际上在顾靖扬的交友圈里,大部分的男人都是直的——这很正常,在他从未刻意寻找同性恋圈子的情况下,生活中的男人,当然大部分都是直的。 顾靖扬是个洁身自爱的人,何况中国的情况比美国还要复杂,同性恋群体在这个国家是相当边缘的一个群体,见不得光,因此只能躲在自己的圈子里聚众狂欢。这不是他喜欢的生活状态。这个天之骄子一样的男人,高傲得不屑于让自己的任何一个部分藏在阴影之下,否则,当年16岁的他又怎么会因为父母的不理解而负气远走西岸?而如果说当年的负气出走,还多多少少隐含了一些逃避的成分,那么在加州的阳光下生活了十几年后,只让他对自己的人生更加自信——就算他喜欢男人,他的感情一样值得被所有人祝福。 然而,即使他没接触那个圈子,他也从不缺少选择的对象。他太出色了,他不用追逐任何一个人,也会有各种各样的人主动来接近他,比如当初的Derek,比如现在的萧孟安。他很少为感情的事情烦心,更加不会对一个直男产生什么希奇古怪的念头。在顾靖扬眼里,直男跟女人没什么两样。 但是刚才,当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看到陈非的脸,心里第一个浮起的感觉居然是惊喜,他甚至没有来得及控制自己的情绪,那句“好久不见”就脱口而出。陈非不知道,那句经常用来客套的场面话,其实是顾靖扬当下心里最真实的感受——那一刻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两个礼拜没有看见这个人了。 而当陈非站在他身边时,他看着他乱翘的头发,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想要去帮他拨一拨头发的手。 想到陈非站在他旁边时那副淡然平和的样子,他伸手揉了下眉心——他怎么可能对一个直男产生超过友谊的兴趣。 他突然很庆幸,刚才没有贸然开口邀约对方。正好,他很快就要回加州总部去开年会,他想,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一定足够他忘了这种荒唐的错觉。 第十三章 顾靖扬很多年没有回过旧金山了,98年硕士毕业后,他就和创业的伙伴们一起搬去了好莱坞,中间只回来过两三次。事业刚起步的时候太忙,后来公司上市了,他又去了中国。 然而不管多久没有回来,这里都是他生命中如同故乡一样重要的存在,这个美丽的湾区在他最孤独最迷茫的时候,以她宽容平和的怀抱接纳了他,让他在这里成长、找到自己的人生方向,以及许多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伙伴和朋友。 SFO的国际航站楼,通道里一长排的玻璃展柜,用多元精致的艺术品呈现湾区的与众不同,放慢旅客匆匆的脚步——这次的展览是一些来自世界各地的漂亮瓷器作品,有澳洲的,有美国本土的,也有亚洲的。 顾靖扬随走随看,穿过展示廊,过海关、取行李,还没走出候机楼就看到昔日的舍友Mark站在门外对他挥手。 “Hi buddy, what’s up!” 久别重逢,两人热烈拥抱。 “跟你说不用来的,我反正都得租车。” “刚下长途飞机开什么车?今天反正是周六,我也没什么事。”Mark一板一眼地说着。他常年在学校担任做研究,说话总是不疾不徐的。 “谢了,兄弟。” “客气什么?你都多久没来了?我和Emily订婚你都没来参加,你瞧,这都两年又过去了。”Mark一边说着一边把顾靖扬的行李丢上车。“Emily本来也要过来的,但是她下周有一个讲座,她得准备资料。” “替我问候她。” “会的。这次来是公事?” “嗯,周一要去一趟Napa。” “打算转行开酒庄?”Mark感兴趣地看他一眼。 “写程序我在行,种葡萄我可不行。”顾靖扬也笑,“公司一个股东住在Napa,他请我过去谈点事情。” 工作的事大家都很有默契地点到即止,Mark没再往下问,方向盘一转,把车开上高速路。 “住哪儿?” “威斯汀,联合广场旁边那个。” Mark点点头:“那今晚上你好好休息,明天晚上到我家来吃饭?你要是有空,明天下午我们可以去打网球。” “打球没问题,吃饭不然到外面去吃吧?你不是说Emily要忙讲座的事?” “没关系,讲义应该今天就能弄得差不多了。我本来让她明天一起去打球,她说要给你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拒绝了。”Mark耸耸肩,“自从知道你要来,她就一直在研究甜点食谱,还夸口说至少要准备三种甜点给你这位专家品鉴。” 顾靖扬哭笑不得:“但愿我现在的味觉不会令她太失望。” “你以为她是要考你吗?她那是要巴结你呢!”Mark哈哈大笑:“那个疯丫头,你又不是不知道,除了昆虫,我就没见她对什么东西能够坚持半年以上的兴趣,都是半途而废。” “巴结我?”顾靖扬稀奇地看向好友,对方微笑不语,那笑容之中带着一点儿遮不住的幸福神气。一个念头闪过:“难道是要找我当伴郎?” Mark佩服地看了他一眼,顾靖扬的脑子一向转得快,在这点上他和Emily这样整天和书本打交道的人是自叹弗如的。他不再卖关子: “我们打算七月结婚。” “恭喜恭喜!”顾靖扬十分高兴,“但伴郎的事情我不是很早就答应了吗?” “所以不是这个。”Mark瞥了好友一眼,“今年Emily和我都没负责暑期课程,我们打算结婚前把中国环游一遍,我们希望将来有了孩子以后,可以跟他们说,我们是来自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Mark和Emily都是在美国出生长大的第二代华裔,Mark的母亲是台湾人,父亲是福建人;而Emily的爸爸是台湾人,妈妈是香港人。由于种种原因,他们的中文水平都非常有限,也从来没有机会去过那个遥远的“祖国”。可以说,除了外表,他们是道道地地的美国人,顾靖扬从没想过他们对中国竟也抱着这样朦胧而真挚的感情。 “这是个好主意,兄弟。” “到时候可要大大地麻烦你这个地头蛇。” “包在我身上就是了。”顾靖扬爽快地答应。 到了酒店,洗完澡,已经晚上8点多。顾靖扬一个人在酒店随便吃了点晚餐,刚吃完困意就上来了,这时候回房间的话大概会忍不住倒头就睡,那时差就很难调整过来了,顾靖扬放弃了回房的打算,向酒店门口走去。 旧金山的气温四季宜人,冬暖夏凉,总体来说,比顾靖扬生活多年的Palo Alto更平均一些。才三月初,路上已经不少姑娘穿着短裙,夸张一点的甚至还有踩夹脚拖的,当然,也有一些仍旧裹着羽绒服和棉外套的,多半是亚洲女孩。总之,这是一个四季都见得到夹脚拖和UGG并行的城市。 他穿着一件黑色薄毛衣,一条军绿色工装裤,脚上一双Dior Homme的帆布鞋,刚洗完吹干的头发随意分着,看起来不像个事业有成的贵公子,反而更像是下了班的模特。他一走出酒店大门,立刻引起路上男男女女的偷偷侧目,他也不在意,双手插在裤袋中,顺着Market Str.悠闲地往下走,来自海洋的软软微风吹在脸上,惬意又宁适。 走到Fillmore Str.路口,昏黄的路灯下,有几个年轻黑人在表演,一个玩架子鼓,一个拉小提琴,还有一个坐在一台破得连琴弦都露出大半的老式迷你钢琴上。改编过的摇滚古典乐吸引了不少过路的行人,顾靖扬走过去,弹钢琴的年轻人穿着一件普通的米黄色夹克衫,红色裤子,头上带着一个鸭舌帽,键棱上随意放了一个红苹果。 他们正在表演的曲子是小提琴主导旋律,架子鼓主导节奏,键盘的部分比较少,所以他轻松自在地坐在自己破烂的凳子上,闲闲地四处张望,兴致来的时候就弹几组和弦伴伴奏,大部分的时候就用手在腿上打着拍子,年轻的脸上全是快乐享受的神气。 明明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顾靖扬却想起了那个远在万里之外的人。他弹琴的时候脸上一样快乐的神气,他跟自己聊天的时候眼里愉快的光彩,他听音乐会时专注的神情,他近得根根分明的睫毛……思念猝然而来,像潮水般慢慢充满他的胸腔,在这个令人放松的环境下,他甚至产生一种甜蜜柔软的错觉,仿佛那个人触手可及,仿佛他真的可以把他放在心尖,肆意想念。 时间与距离并不能消除那已经萌芽的爱意,他所作的一切,都不过是徒劳无功的逃避。 同一时间,那个远在万里之外的人,并不知道此时此刻有人正这样温柔地思念着他。他刚刚吃完早午餐,坐在新元素简洁明亮的餐厅里,闲适地喝着餐后茶。他手里捏着一张便签条,上面写着“Temps Perdu”,以及一行电话号码。 这张便签条是他昨天整理钱包的时候掉出来的。春节过后陈非一直很忙,忙得他完全忘记了在798发生的那个小插曲。 似水年华?逝去的时光?听起来都不太像咖啡馆的名字,不知道店主人会怎么翻译这个艺术气息浓厚的名字,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店主人一定是普鲁斯特的粉丝。 陈非拿起了电话。 过去 Temps Perdu 咖啡馆的咖啡色木质大门上方,凸刻着两个方正的奶白色中文,中文的下面是细小的花字体同样凸刻的法文名字,但用的却是低调得多的深咖啡色。就这个门牌,陈非就能给这个咖啡馆打7分。 推开门进去,里面的空间设计更是令人眼睛为之一亮。店里的设计混和了Loft和20世纪初维也纳名动欧洲的“青春风格”,入目首先是地板上大块的水磨粗纹青砖和不加任何装饰的水泥吊顶,粗犷的空间突出陈设其中的家具,红色皮质沙发搭配黑色大理石圆桌,大胆的对比隐含着和谐的统一,令整个空间呈现出一种华丽的摇滚气质。 点餐台设置在靠近门口的地方,陈非走过去,抬头浏览墙上大黑板上的手写餐单,与Flatwhite不同的是,这里并不提供单品咖啡,并且他们的花式咖啡也更偏向法式,而不是Flatwhite的意式。 “请给我一杯Cafe Au Lait,谢谢。” “先生要来个蛋糕吗?我们这里的蛋糕都是店里手工做的。”小姑娘殷勤地问着。 “暂时不用。” “好的,那您随便找个位子坐,咖啡马上给您送过去。” 咖啡馆就在法国使馆旁边,可能是周末的关系,店里只有零星几个顾客,全都是外国人,这也难怪,这个这条街除了一些复印和翻译的小店,只有零星的几间属性不明的西餐厅,相比之下,这个咖啡厅单凭外观就能脱颖而出,想来平时回头客应该不少。 店里最深处是一整面墙的书,陈非挑了角落的一个单人沙发坐下,侧头打量着那些书目,果然不出他的预料,大部分的书目都是外文,比较难得的是,店里订阅了不少法文和英文的期刊,像Beaux Arts, Maisonflo, Art Actuel, New Yorker, Economist, Forbes等等的,五花八门,各个领域的都有,并且都是今年一、二月份的,时间也不算滞后。 他随手拿了本杂志过来,坐在宽大饱满的单人沙发上,打发了一下午的时间。 顾靖扬周日一天都在Palo Alto吃喝玩乐,行程满满:上午见了几个在硅谷工作的大学同学,中午跟他们在硅谷一个米其林餐厅用餐,下午跟Mark和他的同事去打球,晚上Mark两口子做了一桌子的中餐请他吃饭,若不是考虑到他还要开车回旧金山,估计还得喝酒。一天下来,精神的愉悦和身体的疲惫互相作用,回到酒店洗完澡他就倒头睡了,一夜无梦。 前一个晚上睡得好,加上时差的关系,第二天他六点出头就醒了。用过早餐,开车往Napa去,沿着I-80公路前行,开了大约半个小时,转到Sonoma Bvld之后,路的两边开始出现大片的葡萄园,交通也开始拥堵起来,一路停停走走,又过了将近一个小时,他才顺利进入St.Helena镇。 他这次要拜访的股东Robert Freitag是GMJ的三大投资人之一,也是GMJ最大的私人投资人,他手上握有GMJ14%的股票。Robert在年会之前特地把自己约来旧金山,想必有些事情想跟自己私下谈。顾靖扬推测,多半是跟公司这两年美国本土业绩下滑的事情有关,只是,Robert想跟自己谈什么,他心里也没底。 Robert的庄园位于St.Helena镇的深处,跟附近大部分庄园一样,门口采开放式,只有一个大大的招牌作为地标,没有围墙。靖扬把车开进酒庄餐厅的停车场,老头子正好从餐厅后面的田里走出来,身上穿着工人服,头上带着草帽,脚上一双沾满泥土的工作靴,看起来跟任何一个葡萄园里工作的工人没有两样。但是这个人,却是数十家上市公司的重要股东,是在金融界打个喷嚏就有好多人要感冒的人物。 看到靖扬下车来,他满面笑容地招呼他:“Andrew,吃过早饭了吗?” 顾靖扬颔首微笑:“吃过了。” “那么你先去餐厅喝杯咖啡,我换个衣服就下来。” 站在一边等候多时的秘书立刻过来,把顾靖扬带到餐厅。 Napa的观光旅游业是全球葡萄园区的先锋,早在70年代他们就率先大力发展观光业,修建公路、建设观光小火车,吸引游客来参观、品酒、消费、野餐,时至今日,Napa的葡萄酒观光产业链已经非常成熟,几乎每个庄园都设置品酒课程,开办餐厅,不少酒庄餐厅甚至入选米其林,生意好到爆。慕名而来的食客进一步则带动了酒庄的名气和销售,可谓一举两得,良性循环。怪不得Napa地价年年攀升,到了当地居民联名抗议的地步。 Robert本身非常热爱美食,他的餐厅在加州以有机烤物闻名,最出名的是他们的烤猪扒,自家葡萄园里放养的猪,用葡萄藤高温烧烤,香嫩多汁,号称是全加州最美味的烤猪扒。节假日里来吃,如果没有提前一个月预定,肯定要失望而归。 不过,这个全美知名的餐厅只有午餐和晚餐才对外开放。能够在这里用早餐的人,自然只能是庄园主人的座上宾。 靖扬一杯咖啡喝完,Robert神清气爽地出现在餐厅门口。 “Andrew,好久不见。” “Robert,你看起来气色很好。”顾靖扬站起来与Robert握手,这才算是正式打过招呼。 Robert呵呵笑:“在中国过得好吗?” “好极了。” “这对我们来说真是个糟糕的消息。”Robert摊了摊手。 先礼后兵,中国古老的智慧常常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所以对于这样的恭维,靖扬很淡定。他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等下文。 果然,Robert气定神闲地喝了一口咖啡,说出的话就开始不那么客气起来了:“Andrew,你知道,GMJ去年在美国本土的业绩比前年又下滑了2.3%,这是你们的业绩连续两年下滑了。” “是的。” “依你看,是什么原因?” 顾靖扬沉吟了一下,关于这个问题,他是有备而来的:“首先是次贷危机的问题,投资者趋于保守,开拍的电影少而且资金预算卡得比较严,这些你都是知道的。” Robert似乎也预料到靖扬会这样回答,他听着,不置可否。 “其次我们公司内部当然也有一些需要改进的地方……”靖扬正斟酌着语句,他毕竟目前负责的是公司亚洲区的业务,不便直接批评自己的同事。但是Robert打断了他,直白地问: “依你看,有哪些需要改进的地方?” “也许在发展方向的调整上,需要更快一些。有些战略也可以更加灵活一些。” “比如说?”他看向靖扬的目光,开始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比如去年在史蒂芬电影公司那个项目的竞标,我们如果能够更快在特效的成本方面做出调整,把预算降低4%,整个项目的报价至少可以降低10%,那么就不会被Paxar公司抢走。” 史蒂芬电影公司的那个项目预算将近GMJ年营业额的7%,那个项目流产的确是公司很大的一个损失。靖扬当时有关注,但是他没有跟进,因为美国这边的CEO——也就是他的另一位创业伙伴——George Jeffrey是技术方面的天才,靖扬相信他能做出成本最低的方案来竞标。但是他忽略了所有技术天才的一个共同特点——追求完美。等靖扬发现不对的时候,事情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 Robert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你果然是知道的。” 靖扬略带遗憾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Andrew,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今天请你来,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我跟Bill和David谈过,我们都认为,GMJ需要一些改变。” 听到这两个名字,顾靖扬的心里一惊,Robert说的Bill是Fidelity基金公司负责GMJ项目的投资经理,David则是GMJ仅次于Robert的第二大私人投资人,他们三人手上的股票加起来,正好比顾靖扬本人的持股多了1%,Robert这么说,明摆着是要给自己施加压力了。 “我们知道你在中国区的工作非常出色,实际上,6年前GMJ没有扩张到北京的时候,你在国内的工作也一直非常出色。” “谢谢。” “扩张到中国是一个正确的决定,现在中国的年营业额虽然只有国内的40%不到,但是未来几年中国的电影市场会继续成长,而GMJ作为最早进入中国的动画制作公司,未来的发展我们都很乐观。你的眼光和能力,还有你自请到中国重起炉灶的魄力,我们几个糟老头都非常的满意。这一点,你不必有任何怀疑。” 顾靖扬仍就只是笑笑,他知道这些都不是重点。 Robert看着顾靖扬:“据我所知,目前中国分公司已经相当稳定,人员架构已经成熟,那么,你有没有考虑过回来坐镇总部呢?” 顾靖扬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Robert的提议完全超出了他的估计。自从公司上市后,各个国家的高层管理向来是由董事会任命的,04年他申请调派亚洲时,也是向董事会提交了请愿书和详细的发展规划,由董事会开会讨论之后才决定的。这几年公司的表现不算差,高层管理也就相对稳定,所以Robert这个提议令他相当意外。 “你不该太惊讶的,Andrew,我们都知道George的技术能力在你之上,但是说到战略眼光、管理能力以及培养人才方面,请恕我直言,他完全无法和你相提并论,这点你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吧?” 顾靖扬当然是清楚的,他们三个伙伴也都清楚,所以当年组建公司的时候他们的分工就很明确:顾靖扬掌舵做CEO,George负责技术,Frank管财务。GMJ上市后,靖扬看中了中国市场的发展潜力,说服董事会由George升任美国区CEO,他留下自己两个特助分别协助弥补George在战略和行政方面的不足,这才得以脱身到北京去。为此,美国这边虽然名为总部,业务量也大得多,但董事会却默认了中国区在职权上和美国并驾齐驱。 “当然,我并不是在责备你。你离开的时候做了足够周全的布置,否则董事会也不可能批准你那样做。但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经济疲软,美联储一直不肯出台有力的降息政策来刺激经济,未来的这几年恐怕会更加艰难。经济好的时候,GMJ只要技术够好就够了,客户不在乎多付一点钱。然而这种模式,你认为未来还可以持续吗?” Robert一番话说得靖扬心里十分惭愧,虽然一直有在关注美国区的发展,但他确实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中国的业务发展上。也许还有一些潜意识方面的因素吧?毕竟那是自己的创业伙伴和信任的下属组建的管理层,过多的干涉会显得不够信任自己的伙伴似的。 他似乎有些感情用事了。 “是我疏忽了。” “不不不,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你人在中国,把重心放在那里是应该的。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希望你调回来,你不可能两者兼顾。” 顾靖扬沉吟了一下。 他并不是一定要接受Robert的条件,他才是GMJ最大的股东,如果他不愿意,他有很多办法可以拒绝。但是,Robert也说得很清楚,他的想法代表的是投资人的想法,他们唯一的判断标准是股东的利益,而且他们身在局外,因此他们比他更加客观也更加理性,他所说的情况,确实也正是顾靖扬需要考虑却还没来得及考虑的。 放弃那么多年在中国的经营虽然有点可惜,但中国分公司已经奠定了一个很好的基础,一切都基本上道,只要大方向没有太大改变,公司的稳步发展指日可待,至于他是不是最后采摘果实的那个人,这并不重要。他需要考虑的问题只有一个—— “如果我调回美国,那么中国区的人员调整方面……” “这个自然是等你做完全部的交接,人员调整也以你的意见为重。我们并不希望以中国区的发展为代价把你调回来。” 这样就好办了。顾靖扬心里立刻有了决断。 “那么,我推荐我的助手Max Wang来接手中国区CEO的位置——他在管理方面理念很好,并且他入美国籍之前是北京人,在当地的人脉资源相当丰富,你知道,在中国做生意,与一些部门打交道是非常重要的,这一点他也很擅长。” Robert耐心地听着,并不打断他。顾靖扬一向很注重用人的连续性,他不仅擅长发掘每个员工的潜力,并且注重不间断地培养员工,给他们成长的空间,他管理的公司很少出现人才断层的情况,所以对于他能够立刻提出参考的人选,Robert并不惊讶。 “这个没有问题,我会向董事会提的。”Robert吃完早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巴,笑得像一只狐狸,“这么说,你是同意调回美国来了? “只要对公司有利,我无所谓在什么地方工作。”顾靖扬淡然地陈述这个事实,并不因为对方的高看而有任何喜形于色,也不因为被迫放弃即将到手的荣耀而沮丧纠结。 Robert哈哈大笑:“听起来好像你比较喜欢中国一样,Andrew,你可是个美国人。” 靖扬也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的建议来得有些突然。”他顿了顿,“虽然Max接手中国区没有太大问题,但是他到目前为止主要负责的一直是电影发行的部分,动画制作这一块,我估计他需要至少半年的时间才能上手。并且,国内的业务我虽然有在关注,这两年的外部环境比较波动,我也需要时间来做一些深入的了解。” “这个我明白,那么按照你的预计,你需要多长时间?” “最长一年,最短9个月。但是这段时间内,我会跟进国内的几个主要项目,稳住今年的业绩。”顾靖扬迅速地做出决定。 Robert对他的答案非常满意,这个年轻人高瞻远瞩,反应快速,思虑周到,并且客观理性,能够把公司利益置于个人荣辱之前,这正是他们这些股东所需要的。 他不禁对自己的眼光洋洋自得,当初投资GMJ公司,就是看中这个年轻人,他的判断力和他的个性都让人信任。Robert相信,只要有顾靖扬在,这个公司未来的十年里,他们这些股东都可高枕无忧。 第十四章 比起他与Robert的私下会晤,公司的年会平和顺利得多了,公布了09年的财报,向股东陈述了下一个财年的目标。大股东们对于未来高层的变动心里有数了,自然不会再拿下滑的业绩上做文章,小股东们对2.3%的下滑并不敏感,即便有个别人提出疑问,GMJ也一一给予了满意的答复。 三月下旬,顾靖扬带着交接的任务回到中国,连倒时差的时间都没有,直接投入工作中。董事会暗示他最好能在新年之前接受任命,这也就意味着他只剩下8个月左右的时间,既要保证公司正常的运作、给Max时间适应成长,还要兼顾美国的项目,他不得不暂时打破四点下班的作息,加班成了家常便饭。 “Boss,需要帮您订一个晚餐吗?” 行政助理Christine打电话进来问。 靖扬抬手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晚上七点了。他看文件看得忘了时间,甚至没注意到办公室的灯是什么时候亮的。 他翻了下剩余的资料,紧急的基本已经处理完:“不用了,我等下自己出去吃。” “好的,那我先下班了。” “OK。” 懒得费脑筋去想吃什么的时候,鼎泰丰永远是顾靖扬的第一选择。七点多正是餐厅人最多的时候,门口站着许多拿号的人,他放弃了堂食的打算,走到外带点餐区。 “蟹粉小笼一份,菌菇的半份,还要一份培根高丽菜,不用给餐具,谢谢。” “总共191元,谢谢。” 顾靖扬会了钞,点餐的小姑娘善意地提醒他:“今天排队的人比较多,请拿着小票在那边稍等一会儿,做好的时候会叫您的号。” 靖扬看了一下,他前面至少还有5个人在等。转念一想,不如趁这个时间到楼下去看看紫灵的店铺。 赵紫灵的店正对着B1的手扶梯,位置很好,顾靖扬一下来就找到了。用餐时间这一层没什么人,紫灵的两个售货员在那里聊些什么。心里没来由地觉得有点失望,但是……他在期待些什么呢? 此时B1人少,顾靖扬又是那么醒目的一个存在,两个女孩儿立刻注意到了他。 “诶,你看那个人,长得好帅啊。”一个女孩儿捅捅另一个,小声地说。 “真的诶,是不是哪个明星?你有印象不?” “他如果是明星,我们怎么可能不认识?应该是模特儿吧?你看他那么高……” 顾靖扬背对着她们,站在一个泡芙店的玻璃柜前,做出选甜点的样子。两个女孩子小声的谈话飘进顾靖扬的耳朵,虽然他不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议论自己,这次却不知怎的莫名觉得有点狼狈,转身就要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那个看起来比较年长的女孩儿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别说啦,他好像听到了。” 年轻的那个女孩子吐了吐舌头,不吭声了。 年长的那个女孩四处看了看:“小琴,趁现在没什么人,你先去吃饭吧,快点回来换我。” “店长你先去吧,我看着。” “让你去你就去呗。” 年长的女孩突然顿住,暧昧地笑道,“哦……我知道了,你想等陈非过来对不对?” 听到熟悉的名字,顾靖扬的脚步顿了一顿。 “没有啦,店长,你别乱说。” 叫小琴的女孩儿小声地辩解。 女孩儿的声音娇嫩嫩的,带着一点儿羞涩,是任何少女提到喜欢的人时都会有的口吻,听在靖扬的耳里,却莫名的刺耳。 “好好好,当我什么都没说。” 许店长笑着说完,又正色道,“那我先去了,等下陈非来,记得把这三盒蛋糕退给他,赵总交代过,马上要过期的产品全部都要回收,不能卖给顾客。” 顾靖扬正犹豫要不要离开,突然听到小琴瞬间变得甜美的声音:“陈非,你怎么这会儿才来?” “公司里有点事耽搁了。” 那个清润熟悉的声音,还是那样不疾不徐带着礼貌的语气。顾靖扬忍不住转过头去,正好陈非也朝他的方向望过来,视线交会,两人皆是一愣。 “陈非,你认识那个帅哥?” 顺着陈非的视线看过去,许店长好奇地问。 “请稍等一下。” 陈非对两个女孩儿交代了一声,向顾靖扬走过去。 “Andrew。” “陈非,这么巧。” “我过来送货,你呢?” 此话一出,陈非惊讶地发现顾靖扬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难道…… “你……咳!微服私访?” 突然想到这个可能性,陈非忍住笑问。 看到他忍俊不禁的样子,顾靖扬刚才心里的一点不快立刻烟消云散。一个多月没见,陈非好像更白了一点,衬着黑眉黑眼珠,一张脸更显干净清秀。 顾靖扬很想伸出手去揉揉他的头发,为了掩饰,他把双手插进裤袋,却摸到了鼎泰丰的发票,于是掏出来:“我在等我的晚饭。” 等晚饭等到B1来了,不是微服私访是什么?陈非觉得莫名好笑,但是他也看出了顾靖扬的不自在,很厚道地岔开话题:“这么晚才吃饭?” “刚加完班。你吃过了?” “也还没,下了班回家吃。” “要不要一起?” “不了,我还得回公司一趟,下次吧?” “那不是正好?你先回公司,我上去加两个菜,时间刚刚好。” 陈非觉得这样有点太麻烦了,正要拒绝,一抬头,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神隐隐含着期待,说出口的话就变成了:“那好吧,20分钟后在公司楼下见,先到先等,行吗?” 陈非从公司下来的时候,顾靖扬果然已经等在那里,一身精英气质的打扮,手里却提着两个大塑料袋,看着着实有点滑稽。 陈非想也没想就伸出手:“给我吧。” 顾靖扬没让,只说道:“我这阵子没开车,走过去行吗?大概15分钟。” “听你的。” 陈非很干脆,一只手还是伸过去,“一人一袋。” 顾靖扬无奈,只好把手上的袋子分了他一只。 马路上车水马龙,两人并肩走着,顾靖扬走在左边,左手提着袋子,陈非走在右边,袋子恰好提在右手,从后面看,这两人似乎有一种暧昧的和谐,空出来的两只手,正好可以用来交握。 但实际上,两个人都没有这种暧昧的觉悟,一个是心情太简单压根没往那边想,一个心情太复杂还来不及想。 三月底的北京夜晚气温凉爽,本来应该是很适合散步的温度,陈非深吸了一口气,却吸了满腔的尾气,不禁笑道:“北京的空气似乎不太适合步行。” 刚从加州回来的顾靖扬当然十分心有戚戚焉:“没办法,最近要加班,下班的时候会赶上高峰,就像现在,” 顾靖扬指了指马路上大排长龙一动不动的车阵,“开车不如走路快。” 堵在路上或者吸土,二选一。陈非苦笑,没有继续纠结这种无解的话题:“你不加班的时候几点下班?” “三、四点吧。” 陈非立刻想到他那个非常规的上班时间,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两个人不紧不慢地走着,穿过大马路,蓝堡那一带都是居民社区和办公楼,机动车很少,相对也安静了很多。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气氛融洽得像多年的老友。 顾靖扬在北京的住所是公司统一配的,是一个涉外公寓的高层studio,公寓采用全酒店式管理,每天都有清洁工打扫维护。 全开放式的studio一开门进去,黑白基调的空间一目了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窗边一台黑色的斯坦威三角钢琴,以及墙壁上挂着的超大尺寸液晶电视,电视机前摆着一组简欧式白色真皮沙发和纯黑色原木茶几,一张黑色躺椅斜斜摆在旁边。沙发后面以一排巨大的黑色木质橱柜象征性地隔开卧室的空间,设计简洁的黑色双人大床上面铺着同色系的床单,衬着雪白的墙壁,整洁得跟酒店没两样。卧室旁边是整个空间里唯一一个隔间,黑色磨砂玻璃门关着,想必是浴室。 进门右手边就是餐桌,顾靖扬接过陈非手上的塑料袋放在餐桌上,把食物往外搬:“你想喝什么饮料?” 陈非往那个开放式厨房看过去,其实就是一条三米左右的白色流理台,以陈非的标准,那儿简陋得不能被称为“厨房”,除了一台咖啡机、一个微波炉、一个嵌入式电炉,就只有一个晾碗架,架子上孤零零地摆着一个马克杯和一只白色餐盘。 顾靖扬顺着陈非的眼光看去,似乎猜到他心里所想,笑道:“你放心,饮料还是有的,冰箱里有矿泉水、可乐和啤酒,那边——”他指了指流理台下面,“酒柜里红酒白酒都有。或者你想喝茶也行。” 陈非这才注意到流理台下面还有一个迷你酒柜,里面的酒还不少。 “你这儿能泡茶?” 陈非随口问了一句。他左看右看,别说茶叶了,连烧水壶都没看到。 顾靖扬走过去,拉开琉璃台左侧下方的一个抽屉:“茶叶都在这里。” 又打开抽屉下面的柜子,拿出一个烧水壶和一个随手泡,看出来有一段时间没用了,上面都落了灰。 陈非往抽屉一看,里面胡乱摆着几个罐子盒子,一个锡罐上刻着“金骏眉”的字样;还有几个不同样式的红色铁盒,有“政和功夫”,有“坦洋功夫”,全是红茶。 “你呢?想喝什么?” 顾靖扬略一沉吟:“红酒?” “那我跟你一样吧。” “再泡一壶茶?” 顾靖扬虽是地道的美国人,却十分了解中国文化中关于做客礼仪的精髓,原因无他,别的小朋友看蜘蛛侠钢铁人的漫画时,他却在爷爷的教导下读林语堂的《吾国吾民》。 “不用不用,我刚才就是随口一问。” 看顾靖扬挑着眉不太相信的样子,陈非只好解释道:“配小笼包最好是乌龙茶,如果有台湾的青心乌龙就更好,红茶却不太合适。” 这个人还真不是一般的讲究……顾靖扬心里忍不住腹诽,又觉得他那煞有介事的认真模样真是可爱。他弯下腰,打开酒柜看了看:“Cabernet Sauvignon,Grenache,Pinot Noir……” 仔细看了一会儿,“我还有一支Rioja的Tempranillo。” 如果要比较笼统地说,新旧世界的消费者对葡萄酒的态度最大的差异就是,新世界的消费者习惯以葡萄品种来区分葡萄酒的风味,简单明了也相对粗糙,旧世界则更加讲究产地和风土,细致是细致,但是未免琐屑啰嗦,也难懂。 陈非在旧世界的法国接受葡萄酒课程的训练,却也在新世界的美国住了好多年,两边的思维和立场他都能理解,在他看来,各有利弊,无所谓谁更好。他不像有些自诩权威的人一样,总觉得旧世界的规则高人一等似的,一听到以葡萄品种来选酒,就打从心底里觉得对方不懂酒。 “Pinot Noir吧。” 陈非没怎么犹豫,小笼包这种香气轻盈的中餐,搭配同样轻盈的pinot noir最合适不过。 说着走到餐桌边,看着满桌的快餐盒,陈非叹了一口气:“太不环保了。” 靖扬点的菜其实并不算多,但鼎泰丰以服务出名,连外带的包装都非常周到,这也就意味着不环保:两笼小笼包,两个炒菜,两个鸡汤,用了8个塑料盒,还有四副餐具、以及厚厚一叠餐巾纸,摆出来效果惊人。 顾靖扬看了一眼:“每次都让他们不用给餐具,但每次他们还是会给。”——而且还总是多给。 看他拿着酒和开瓶器过来,陈非好奇地问: “哪个产区的?” “Burgundy.” 靖扬把东西递给他,又转过去找酒杯和醒酒器。 陈非接过来,正要打开,看到酒标,手顿住了——95年的DRC,每年只有四、五千支的产量,是真正有钱也买不到的顶级红酒。 “换一支吧?” 陈非建议。 “怎么?” 靖扬拿着东西走过来,一脸不解。 “只是一顿便饭而已,喝这样的酒不太合适吧?” 陈非也不是小家子气,可能是太了解这支酒的珍贵不止是在价格层面,才令他觉得有些不安。 “喝什么酒,关键是看跟什么人、搭配什么食物。” 顾靖扬接过陈非手里的酒,利落地开了瓶,笑道,“难道我自斟自饮就比较合适?” 他一点都不意外陈非选酒的老练,也不意外他认得这支酒,或许是因为,陈非总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过,他很乐意、甚至是享受着他带给自己的惊喜。 既然对方一副不在乎的神气,陈非也就放开了。他是富家子弟出身,那点不知人间疾苦的脾性是刻在骨子里的,虽然现在受到挫折,他总是提醒自己在金钱上要克制一些,但太刻意的事总是难持久,本质上的他其实没有什么改变。这点他本人或许没注意到,但走得近的人却都很容易发现,所以不了解底细的人认为他“宠辱不惊”,说白了其实是纨绔气质尚存。 顾靖扬把红酒缓缓倒进醒酒器,一股混着成熟莓果、红茶、橡木和淡淡玫瑰花香瓣的复杂香气溢出来,陈非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脸享受的样子。 这个表情配上他的娃娃脸,显得特别孩子气,顾靖扬看着有点好笑,手势顿住:“你来?” 陈非赶紧摇头:“别停,要一气呵成。” 顾靖扬其实也明白这个道理,手腕微微施力,酒液毫无滞碍地继续流出,不急不缓,仿佛刚才的停顿没有发生,一点渣滓也没有浮上来。 “漂亮!” 陈非由衷地称赞。 红酒放在一边,两人坐下来,顾靖扬端了一碗鸡汤给陈非:“你经常加班?” “这段时间公司是比较忙。” “不是只有这段时间吧?我每次遇见你,好像都是在晚上七点以后。” 陈非一想还真是的:“这说明公司生意好。你作为大股东,不是应该高兴?” 美酒美食在前,他心情很好,笑眯眯地夹了一颗小笼包放进嘴里,一点汁液也没溅出来。他的餐桌礼仪是打小训练出来的,即使吃起小笼包这种高难度的东西也是斯文优雅,整颗下去也不显得吃相难看。 “你也知道我只是挂个名,没出多少力,这个公司还是算紫灵的。” 顾靖扬随意地说。 “嗯,赵总确实很努力。” 他那口气怎么听都更像一个上司,而不像一个员工。顾靖扬笑:“这就是你愿意签卖身契给她的原因?” 这话要是放在一个月前,顾靖扬可能不会说,但是今天却很轻易就出口了。两人一段时间没见,不知为什么,再聚的时候反而感觉比之前更加熟稔,这是一种很难表述清楚的感觉,就好像时间只带走了他们之间的生疏,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清晰的友谊。 所谓的一见如故,大概就是这样吧。 陈非似乎也有相同的感觉,听到顾靖扬这么说,他认真地想了想,道:“也是也不是,虽然我确实是面试时才临时决定签长约的。” “我对赵总的第一印象很好,但面试这种东西你也知道,短短一二十分钟,只能得出一个很粗浅的判断,实际如何还要真正工作起来才知道。最重要的原因……” 陈非顿了顿,坦诚相告:“主要是我目前对未来没有什么具体的规划。” 顾靖扬听得很认真,陈非的回答证实了他之前的一个猜测,却也令他产生一个新的疑问。但他知道分寸,没有再追问,只避重就轻道:“其实你可以胜任更好的工作。” 陈非笑笑:“也许吧,但工作越好压力越高,我没兴趣。” 很耳熟的论调。顾靖扬还记得第一次听到紫灵转述这句话时,心里对这个人是有些轻视的。而这次从陈非本人口中亲耳听到这个答案,他却只剩下无奈和不解,因为他已经知道了,陈非并不是担不起责任的人。能力和自信,看起来他都不缺乏。 “为什么?” “我得想想我将来要干什么,太忙了会没空想。” “……” 顾靖扬黑线了,他没想到会从陈非口中听到这么任性的话,他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是一个无所追求、得过且过的人。 “就这样?” “就这样。” 陈非还是笑眯眯的,他的表情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他的眼睛里却闪着太复杂的光芒,灯光下一照,显得流光溢彩。顾靖扬被那光芒吸引得一时忘了言语,却忽略了,耀眼的光彩往往是因为背后有浓重的阴影作为衬托。 第十五章 中国三大门户网站之一的S网站举办周年庆酒会,邀请了许多娱乐圈的所谓“大咖”和电影公司的高层,顾靖扬也在受邀之列。 顾靖扬很注重经营人脉关系,以往这种比较高层级的酒会,只要他人在中国一定会亲自出席,但他不像Max那样热衷社交又喜欢跟娱乐圈的人打交道、玩到凌晨也不觉累,他每次出席,不过就是见见生意上的朋友、联络联络感情就撤了,很少能在一个party停留一个小时以上。 他本人不热衷玩乐,但玩乐场的人却爱死了他。 按说GMJ在中国的电影界暂时还排不上号,国内电影业垄断性排外性极强,圈里的人都知道GMJ的动画技术和特效技术是国际一流的水平,即使在好莱坞也鲜少敌手,但若要说到电影发行量,顾靖扬在中国苦心经营五年,也不过占到市场份额的10%左右。 然而,这并不影响娱乐圈的明明星星们对顾靖扬的爱。 这也并不难理解,这些人接触最多的,一是圈内人,二是生意人,前者外表光鲜但是行业风险高,红不红、红多久,都不是本人努力了就算的;后者或许腰缠万贯,但形象方面多半很难达到明星们高人一等的审美。不是说了吗?上帝是公平的。 所以当GMJ这位年轻的CEO第一次出现在社交场合的时候,给娱乐圈带来的震动,恐怕用八级强震、十级台风来形容也不夸张。他有太多能吸引这些红男绿女的条件了:年轻高位、英俊多金,海外背景、却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再稍一打听,出身名门名校,无任何不良作风;更不要说接触过后,真正是谦冲温和的彬彬贵公子。总之一句话,上帝偶尔也有偏心的时候。 这叫那些深陷万丈红尘的娱乐圈人,如何不趋之若鹜。 最近这一两年顾靖扬渐渐减少了应酬的次数,而改由王哲瀚代劳——他负责电影发行的业务,代替总裁出席合情合理。但今天这个酒会,S网站的CEO蔡文斌亲自打电话来邀约,顾靖扬也有事与他商量,便抽时间过来了。他一出现在会场,有心人就立刻发现了,不少人热络地过来跟他攀谈。 好容易该谈的事情都谈了,该寒暄的也寒喧过了,他松了一口气,想着是趁现在直接回去呢?还是等稍晚酒会气氛更热烈一些再走? 这个酒会是在蔡文斌的别墅二楼的宴会厅举办的,巴洛克风格的宴会厅仿照欧洲宫廷的式样,内饰金碧辉煌,两边都有好几个小阳台,给一些需要隐`私的客人提供一些空间。 顾靖扬顺着墙边低调地往门口走,这一侧的几个阳台都颇受来宾青睐,一路走过,每个阳台都影影绰绰,有亲亲我我的情侣,有偷偷谈笑八卦的三俩女伴,也有躲出来抽烟放松的男人们。走到靠近门边,角落最偏僻的一个阳台上,似有两个男人以暧昧的姿态拉扯在一起,几句争吵正好飘过来。 “看到那个什么顾总裁你魂都飞了吧?”那说话的口气十足嘲讽,却又夹杂着一些猥琐和恨意。 听到自己的名字总是让人格外敏感,靖扬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步伐不由得慢了下来,注意力也分了一些过去。 “关你什么事?”被钳住肩膀的男人又羞又怒。 顾靖扬认出他的声音,是Max的朋友萧孟安。 “我是替你不值。”那个男人勾着萧孟安的脖子,吊儿郎当地说,“你在人家边上杵了半天,人家连正眼都没瞧你一眼,你还激动个什么劲儿?” 萧孟安被戳中痛处,没有说话。 “那样的人咱们高攀不起,你何必呢?咱俩不是玩得挺快活的?” 靖扬于是打算走开了,他觉得没有再听下去的必要,这显然这不是他应该趟的浑水。 不料,那边萧孟安却看见了他,也不知道刚才的对话被顾靖扬听去了多少,他一着急,挣脱那个人冲了出去:“Andrew!” 顾靖扬再次皱起眉头,倒不是因为他跟萧孟安还没有熟到直呼其名的程度,也不是因为萧孟安把[ae]发成[a:]让他听得不太舒服,而是他口气中的热切令他相当困扰。 “有事?” 靖扬站住,双手插入裤袋中,表情客气而疏远。 萧孟安一时脑热冲到顾靖扬面前,大厅里明亮的灯光和顾靖扬口气中明显的距离感令他迅速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四周已经有人好奇地向这边张望,萧孟安看着顾靖扬那个疏离的微笑,心里又苦又急,却也知道这不是什么解释的好时机。更何况——敏感的他也发现了,对方也许根本不需要他什么解释。 正在僵持之间,Max和Jo挽着手走过来,Jo还是那样热情开朗,好像完全没注意到眼前奇怪的气氛:“孟安,原来你在这里!我刚才怎么一直没看到你?是不是昨天放了我鸽子,今天看到我就躲起来了?” Jo噼里啪啦地讲了一串,四个人之间的气氛立刻就变成了普通的朋友碰面,众人见没戏可看,不多久注意力就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 “不是不是,我刚才和朋友在谈一些事来的。”萧孟安顺着她的话说。正说着,他那个朋友从阳台走出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跟众人打招呼。 “董畅,你也在啊。”Max恍然大悟地笑,Jo也拿暧昧的眼神在董畅和萧孟安中间滴溜溜转了一圈。 萧孟安尴尬又沮丧地低下了头,董畅和他是天骄模特经纪公司的两大台柱,前阵子米兰时装周,他们俩分别应G牌和V牌邀请参加走秀,两人在秀后的一个时尚派对上碰见,之后酒后乱性混了一夜。 自上次在Josephine那边匆匆一瞥,顾靖扬又消失了,萧孟安就知道了,多半顾靖扬并不把自己放在心上。所以,回北京后董畅又约了他几次,他也就顺水推舟地去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萧孟安看不上董畅,别看董畅在模特圈炙手可热,走出去人五人六的,但除了外表,董畅还真没其它什么特别拿得出手的东西。萧孟安虽然出身苏南小城,但江南自古是文人荟萃的风流之地,萧孟安的祖父在当地曾是颇有名气的才子,他的父母都是高中语文教师,他从小受家庭氛围的熏陶,经史子集都稍有涉猎。Josephine说他出身书本网,并不算太夸大。 萧孟安受顾靖扬吸引,这点毫无疑问。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当董畅约他的时候,他也没有拒绝。董畅知道他心里有人,但并不介意,打`炮而已,谁也不必干涉谁的私生活,是不是? 萧孟安原来也是这样认为的,各取所需而已,跟感情没有任何关系。他喜欢顾靖扬又怎样呢?他们又不是恋人的关系,更别说他们现在连说是朋友都勉强,不是吗?但是,今天在这里见到顾靖扬,更被他撞见那么难看的场面,他的心底深处却无法控制地升起惊慌失措和浑身冰凉的感觉,萧孟安突然意识到——就算只是单方面的喜欢,他也不能自己亲手毁掉那本就微乎其微的一点机会,这让他无法忍受。 “你们聊吧。”不想在这种地方跟这些人浪费时间,顾靖扬干脆地道别,“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先走一步。” 顾靖扬开着车从通州往市区走,不知不觉开到了三环,顺着东三环中路下来,看到朝外大街,他下意识地把方向盘打过去,等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开到陈非公寓楼下的时候,他就更加郁闷了。 自从察觉自己对陈非有着超出朋友的好感,顾靖扬第一反应是不可能。他从没仔细思考过,如果不可能变成可能,那他以后要怎么办。 他从来没有这么被动地喜欢过一个人。他过往的恋爱经验都是一往而前的,不管是他先对别人有好感,还是别人来追他,过程通常没什么波折:试探、约会、然后恋爱、分手。这种暗恋的心情对他来说是人生头一遭,并且还是绝对不会有结果的那种——也就是说,他得学着自己打消那个念头。 他没有经验,不知道怎么掐灭已经萌芽的感情——也许他应该不再见这个人?这很快被他自己否定了,不能做情人已经够糟糕了,如果连朋友都没得做,未免太划不来。 他头一次这么混乱,不太确定该如何进退。正如他现在站在陈非家门口,却犹豫着自己应不应该敲门。 理智还没有想出一个结果来,手却先本能地按下了门铃。 看到门外的人,陈非很诧异。 “Andrew,怎么是你?” 顾靖扬站在门口,整个人都陷在黑暗里,陈非穿着睡衣站在门内,玄关澄黄的光源照在他的脸上,他头发半干,脸上少见地带着一副略圆的银边框眼镜,整个人透出温暖平和的居家气息。 堵在心里的那一团情绪像被潮水漫过,突然柔软得不成样子,扶着门框的手指关节却不自觉地捏紧,顾靖扬心思复杂,他尽可能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很正常:“打扰你休息了吧?“ “这才几点啊?还早着呢。”陈非赶紧表示不在意。陈非的公寓楼有大堂保安,本来要问他怎么上来的,看到他的神色,就把那些无关紧要的话都省下了。 这次顾靖扬就没有上一次那么拘束了,进了客厅,他直接在沙发上坐下来。 陈非从书房里端出茶壶和自己喝了一半的茶,转身从橱柜里拿了一个马克杯,倒了一杯,递到顾靖扬手里,又走进厨房拿东西。 “你还在工作?”靖扬这才注意到书房里亮着灯。 “没,看会儿闲书。你……从家过来的?” “不是,一个朋友公司周年庆,在他郊外的别墅开party,我刚从那边过来。” 陈非点头,把一碟马德莲放在顾靖扬面前。做完这一切,他端详了一下顾靖扬的脸,道:“出什么事了?”镜片后面那双清澈的眼中闪着实实在在的担心。 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顾靖扬突然就不想克制了,他长臂一伸,抱住了眼前的人。 “Andrew你……”陈非被抱了个措手不及。他本就是弯着腰的姿势,被顾靖扬抱住的时候,重心不稳,正好扑进对方的怀里,额头还在对方的肩胛骨上撞了一下,眼镜也歪了。也正因为这个有点狼狈的投怀送抱,他没察觉对方那个拥抱里的矛盾和依恋。 顾靖扬的心怦怦地跳,陈非温热的身躯抱起来和他想象的一样美好,洗发水和沐浴露的香味混杂着钻进他的鼻子,令他既迷恋又心酸,真想就这样抱着不松手。 他做了一个深呼吸,缓缓放开了他。 “抱歉,我失态了。” “呃……” 陈非确实有点黑线,但看到顾靖扬那个样子,心里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 室内陷入了暂时的沉默。 茶香袅袅,喜欢的人伴在身边,顾靖扬慢慢理顺了自己的情绪。他生什么气呢?这个圈子里混乱的关系并不是今天才这样,也不是中国才这样,也许因为他自己也是圈中人,所以他格外不喜欢看到别人这样轻易地处理感情关系,但是他何必生气? 换句话说,倘若今天他是一个异性恋,声称喜欢他的女人转眼就勾搭了别人,他会这么介意吗?他想他不会。因为身为主流的一分子,他不必考虑别人会以何种眼光看待他们,不会因为别人的随便而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说到底,他还是会介意别人怎么看待同性恋这个群体。 看到顾靖扬的神色渐渐缓和,陈非知道对方正在消化自己的负面情绪。能居高位的人情商也必须高,很多事情他们不一定需要倾诉,他们自己有足够的理性,懂得分析、也能够自己排解。 “刚才……抱歉。”顾靖扬抬起眼,脸色已经恢复平静。 陈非豁然一笑:“这有什么?” 每个人都有脆弱的时候,更何况是只身漂泊在异国他乡的人。不过是一个拥抱,陈非真不觉得那有什么。 陈非的轻松感染了他,顾靖扬也笑了。人放松下来,肚子饿了,盯着盘子里那些指头大小的糕点看半天:“这是什么?” “迷你马德莲,今天刚收到模具,我就试了一下。” 顾靖扬不太理解陈非对厨房的热衷,他还真没认识哪个男人这么爱厨房的,当然,专业厨师除外。不过不可否认,目前而言他也是陈非这个兴趣的既得利益者。 肚子确实饿了,他也不客气,三两下就把盘里的点心都吃光了。 “要不要帮你煮点咸的?”陈非也是过来人,特别能理解酒会过后那种胃袋空虚的感觉,这种时候如果能来一碗热汤,那种舒畅是从内到外从头到脚的。 顾靖扬脸色不豫,似乎是想推辞,又不想拒绝这个诱人的提议。 没等他表态,陈非已经站起来了:“我先看看有什么可以煮。” 因为是周五,陈非的冰箱基本被清空,连最后的两颗鸡蛋也在烤马德莲时用掉了,只剩下巴掌大的一块肉,还有一点葱花香菜。陈非想了想,从橱柜中取出几朵香菇、小半片方鱼干。香菇用热水泡着;方鱼干掰成指甲大小,放进烤箱中,便转身切猪肉、香菜和葱头;做完这一切准备工作,他麻利地开火下油爆香葱头,然后把香菇切成丁连泡着的热水也一起加进去煮滚,把电饭锅里剩下的米饭倒进去,沸腾之后放入香菜和烤得脆脆的方鱼,改小火又闷了一会儿,熄火。 “冰箱里没东西了,我随便煮了一点泡饭,你别嫌弃。” “闻着很香。”顾靖扬坐到餐桌边,刚才陈非在里面做饭的时候,香味飘出来,他就已经馋了。 陈非把锅子和碗筷放在他面前:“你慢慢吃,吃完放这儿就行。” “你不吃?” “不了,我坐了一晚上,哪里吃得下?” 陈非进书房把看到一半的书拿到客厅,盘腿坐到沙发上接着看。靖扬坐在餐桌边吃饭,确实很香,也很鲜,鱼干很有嚼劲。东西看上去普通,却是家里才吃得到的味道。 他抬眼向客厅望去,沙发后面只露出陈非的后脑勺和一个肩膀,但就是这个背影,令他心底生出一种久违的踏实和满足。 吃完饭,他擦擦嘴巴,坐到陈非对面的沙发上。陈非正捧着一本厚厚的软皮英文书专心致志地看着,因为低着头的缘故,他的眼镜松松地卡在秀挺的鼻梁上,他的右手拿着一支铅笔,时不时在书上划一道标记,写几个字,认真得像个好学生。 听到身后的声音,陈非合上书抬起头,顾靖扬看到封皮,笑道:“这本书我也看过,伯恩斯坦是我最钦佩的指挥家。” “是吗?”陈非眼睛一亮, “太好了,我正好有一些疑问,能否请教你?” 陈非看书习惯极好,他总是边看边标注,有想法会直接写在旁边,有疑问的地方则划线打个问号,之后再上网找答案或者向专业人士请教。这本书里语义学的部分难不倒他,但是乐理方面还有一些细节他不太理解。顾靖扬提醒了他,他怎么忘了这个现成的老师? 顾靖扬笑:“当然可以。” 陈非把书往回翻了几页,果然有一页的边角被他折了一个边,上面有一段乐谱,他用铅笔打了问号。 陈非指着那段乐谱:“莫扎特的g小调交响曲,这一段,按照伯恩斯坦的分析,这个对位结构的重拍应该是在第二小节……” 顾靖扬略弯着腰站在陈非身边,他的一手搭在沙发背,一手撑在沙发扶手上,形成一个环抱的姿势,几乎把陈非半搂在怀中。但两个人都没察觉这个姿势的暧昧,顾靖扬盯着书,一边看乐谱一边回想这本书里的上下文。 两个人就那段乐谱一点一点地讨论起来,从那段乐谱延伸到整支交响乐、它的创作背景和创作者背后可能的深意……两人的乐理都是在美国接受的教育,用中文沟通了一会儿,各种专业名词交流得磕磕碰碰,中英文夹杂十分费劲,最后干脆改用英文交谈。 顾靖扬对莫扎特的作品本就熟悉得很,加上他所受的音乐教育与伯恩斯坦一脉相承,对于陈非提出的各种疑问驾轻就熟,陈非音乐和语言学功底都相当深厚,人又聪明,顾靖扬跟他解释开,他立刻能够举一反三。两人越谈越深入,从书本延伸到其它相关领域,彼此都再次深刻感觉到那种“酒逢知己千杯少”的畅快感。 能够为喜欢的人解惑,又能够亲自验证他的聪明机敏,顾靖扬早前的郁闷早就在陈非的笑容中消散殆尽。 陈非也十分高兴,他抬头看向顾靖扬,一双杏眼闪亮如晨星:“多谢你,省了我许多功夫,不然我不知得查多少资料。” 顾靖扬这才发现两人距离非常近,近到他只要稍微低下头就能吻到陈非的唇,近到他能清楚地看到陈非睡衣领口下白`皙的皮肤和精致的锁骨。 他心中狂跳,欲`望汹涌而至。 压抑着不动声色地直起身,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笑道:“举手之劳。” -------------------------------------------------- 作者有话说: 解释一下为什么说靖扬所受的音乐教育与伯恩斯坦一脉相承:文中设定靖扬是NYYS总指挥Samuel Wong的得意门生,而伯恩斯坦先生曾经长期(1958-1969)担任纽约爱乐的总指挥,他在这段时间为了普及古典音乐做了很多工作,包括教育类的video和讲座,还有专门为青少年做的半演讲性质的音乐会,在那个年代应该算是非常先驱的音乐教育者了,这也是作者我非常崇拜他的原因之一,对古典音乐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找他的讲座资料来看,优酷上就有。 Btw,小声八卦一下大师,伯恩斯坦先生是双性恋(偏同的那种)来的,不过那个年代的美国对同性恋是非常苛刻的,所以他结婚了,不过在他的婚姻里一直都有男男情事,并且他并没有隐瞒太太这件事。我只能说,他的太太真的好伟大。不过,对于先生的做法,我觉得我并不是不能理解的。以上。 第十六章 很快,清明节的小长假结束,威扬的人也回到办公室。 赵紫灵进公司不到半个小时就又出去了,连Nancy也说不清楚她干什么去了,她一走,办公室的几个女孩子立刻松了下来,估计是小长假休息得不过瘾,个个显得意兴阑珊。江晓梦一早就应该去巡店,却一直坐在座位上磨磨蹭蹭;Nancy和Helen两个人躲在茶水间叽叽喳喳,一杯茶喝了半个多小时还没喝完;连一向最沉稳的周雪梅都没什么工作情绪——在平时,周晓梅早该来跟陈非核对上周的仓库数据了,到现在快下班了都还没动静。 只有陈非似乎完全没受影响,一上午就坐在那边敲敲打打,中间还打了好几个电话跟装修公司确认材料的进度。 江晓梦的位置就在陈非对面,她看完一个网络小说,陈非正好挂掉电话,她看了陈非半晌,道:“陈非,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陈非抬头:“你问。” “你的秘诀是什么?” “什么?” 陈非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说,你保持工作热情的秘诀是什么?” “工作热情?” 她从哪儿看出自己身上有那种东西的? 江晓梦干脆整个人撑到桌上,越过办公桌的挡板,指着陈非桌上刚纪录的电话内容:“你这都忙了一早上了,不是说上班族都有长假综合症嘛,我从你身上,是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啊。你怎么做到的啊?” “长假综合症”,陈非对这个名称并不陌生。他刚开始工作的那两年,在管理方面投入很大的热情,也曾针对一些白领之中流行性的症候做了许多对应的规章制度,派专人跟踪成效,再根据反馈回来的结果调整制度。 他专门研究过员工周一到周五每天的情绪差别,并据此订制相应的措施。比如,员工在周四的工作状态最差,周五反而最积极,所以他选在周四早上开会交代任务,让员工有急迫感,而周五他反而很少会去催促员工的工作。再比如,员工周一回来上班,很难立刻进入工作状态,他通常安排这一天让业务员跑生产车间,让他们适应上班节奏。 这几年里,他对工作的热情逐步冷却,但这并不影响他作为一个领导者的成长。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比个人的喜好和情绪更重要,比如责任心,比如什么都要做到最好的执着。他在工作之余阅读了大量管理学和心理学方面的专著和期刊,既是为了工作,也是出于兴趣。 江晓梦的问题并不让他意外,他不答反问:“你今天有没有什么事是必须完成的?” 江晓梦想了想:“有。” “多吗?” “好像有几件。”江晓梦想了想,“得去一趟国贸店、去一趟燕莎店、得整理订单发给日本,还有……得向意大利那边询一个盘。” 江晓梦到底是个自觉的好姑娘,她数完自己跳起来了:“哇塞,怎么这么多!我不跟你聊了,开工开工!” 隔了一会儿,她突然又抬起头盯着陈非,一惊一乍,弄得陈非很无奈。 “又怎么了?” “陈非,你比赵总厉害。” 他轻描淡写地笑笑:“是吗?” 所谓的长假综合症,其实也不过是一个犯懒的借口罢了。把要做的事情罗列出来,即使再不想动弹,按照清单一件一件去做,哪怕刚开始效率低些、速度慢些,不知不觉也就进入工作状态了。 说到底这只是一种惯性的问题,简单得不能再简单。陈非当了这么多年管理者,对什么个性的员工用什么办法激励已成条件反射,在泰盛这样的大企业,更加错综复杂的部门之间的关系和矛盾他都能够举重若轻,刚才那一招,不过是小儿科。 任何一个传统型大企业,没有一个人会公然宣称,业务部门是“最重要”的部门,但如果说业务是公司的动力所在,是其它所有部门的养分来源,却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反驳。 然而陈非在短短四年里,威望逐渐升到与陈焕国并驾齐驱的程度,却不仅是因为他业务总监的身份,甚至也不仅是因为陈家少东的身份,而是他能够管理好他的团队,利用业务部与其它所有部门产生的交叉来输入正确的行为模式,影响其它部门的做事态度。 他一方面对品质和材料严格把控,绝对不允许以客人的利益为代价来包庇生产的错误,该给压力的时候,他就是泰盛的小老板,陈氏的少东;另一方面,当订单太多而出现生产排不过来的情况,他却不会放任下属为了争取生产空间而搞各种小动作、给生产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本人也从不会因为对自己某个团队的偏爱而干涉生产部正常排单,所有排单均交由他的两个助理,根据生产实际进度、客户的重要程度、订单的大小和利润空间等因素评估过后,再由他本人与生产总监沟通确认。对于被牺牲的订单和客户,他会身先士卒,扛下所有压力去与客人沟通,必要的时候,牺牲部分公司利润来保证生产的顺畅稳定和员工的效益。 而这几年来的大小战役,如果让陈非总结,所有管理方面和业务方面的冲突,他都归为利益和人性,与对错无关,与善恶也无关。 作为管理者,只有正视人性的缺陷,并对此抱持尊重之心,采用良性的激励机制、排除主管者个人的感情成分,建立一个公平、理性的竞争机制,最大程度地挖掘员工的潜质,也才能令员工实现自我价值的提升,这样的人,才有资格被称为合格的领导者。 他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真正的情绪怠倦是由心底最深处泛起来的自厌自弃,即使再厉害的激励机制、再多再理智的自我分析,也无能为力。 春节的销售热潮之后必然跟着一段时间的淡季,加上长假的余韵,6点一过,办公室的人纷纷做鸟兽散。等大家都走了,陈非才慢腾腾地收拾自己的桌面,到茶水间泡了一杯茶,站在窗边,静静看着窗外都市的阑珊灯火。 视线所及之处,写字楼是清一色日光灯的冰冷色调,居民楼则透出温暖明亮的灯光。只是不知道这些窗户里面,又有多少脉脉温情,多少貌合神离?冰冷从胸口的地方一点一点蔓延至眼底,他无力阻止,也不想阻止。 又站了一会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收敛情绪,离开办公室。都过去了,他告诉自己。 刚从电梯出来,手机就响了。 自从搬来北京,换了新的号码,陈非的手机就很少在下班时间响起,不像以前,除去各色应酬外,总还有些没公德心的广告电话不分日夜地骚扰,卖别墅的、卖贵金属的、信贷的、总裁培训班的……陈非被骚扰得有心理阴影,到最后看到陌生电话号码就反射性地厌烦。 他拿出手机一看,却不是预想中的同事。屏幕上闪着一个陈非完全没料到的名字——老林。这是在陈非家里服务了十几年的老司机。 “喂。” “唉,小老板,是我。” 不到一年的时间,再听到别人叫自己小老板,陈非竟觉得有些陌生了。 “老林,你找我有事吗?” “小老板,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老林,我已经不负责公司的事情了。” “我知道我知道,业务部的人都说你去北京做自己的生意去了。“那边抢着说,显得十分紧张,“公司的事情我也不懂,但是……但是这里总归还是你家,你总要回来的吧?” 陈非很了解老林的脾气,人实在,话不多,正是因为这样,父亲才一直让他做家里的贴身司机。他会特地打听到自己在北京的电话号码打过来,想必是有重要的事。 “老林,我暂时不会回珠海,但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我想办法帮你解决。” 这时候的陈非,不自觉切换回陈氏少东的神色口气,果断、稳重、带着些上位者的威严,不若刚才在办公室的低调温和。 “不是我的事,是老板娘、那个、唉,就是小丁,她找我要你的车钥匙……” 听到这个名字,陈非心里一阵厌恶。不过一年的时间,她居然已经升任“老板娘”了?真是好得很。 “她说她需要一部车,但是公司现在资金紧张,不方便买新的,她说、她说反正你也不回来,车丢在那里也是浪费。我说她一个女孩子家开什么卡宴啊……”老林难得这么多话,他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又紧张地问,“小老板,你真的不回来了?” 陈非讽刺地勾起了嘴角:“我确实不会回去了,她要就给她吧。” 老林唬了一跳:“小老板,你就算不在公司了,逢年过节也得回来吧?你的家还在这儿呢。” 陈非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冲动了。他不该对下属说这么情绪化的话。 他做了一个深呼吸,正色道:“没事,给她吧老林,我就算回去也就是几天的事,不是还有你的车吗?” “那……”老林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知道陈非去哪儿都喜欢自己开车,以前在家的时候,他就很少叫自己的车。 陈非不想跟他继续讨论这个话题,这件事说到底他们两个都做不了主,如果不是他父亲点头,那个女人怎么敢这么嚣张?但他没跟老林解释这些,只问道:“对了老林,你怎么有我的电话?” “哦,是琪琪给我的。清明节她回家了一趟。是琪琪让我打电话跟你说的,她也很生气。” 琪琪?陈非愣了一下,她不是应该还在生自己的气吗?转念一想又明白了,也是,如果不气了,按照她的脾气,怎么忍得住让别人传话?早就自己打电话来告状了。 挂了电话,陈非原先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一股突如其来的愤怒涌上心头,如果不是在大马路上,他也许会把手机直接砸到地上去。 他不是气车子的事,区区百多万的车他还真不放在眼里,当初年过半百的父亲抱着还在襁褓中的私生子回来,他不是也接受了吗?但他们能不能他妈的在他生活中消失得彻底一点! 捏着手机在路上站了一会儿,陈非拦下一辆出租车,报了云空的名字。 云空的领班Kevin最自豪的就是自己过目不忘的本领,但是那个神情冷漠的年轻人都坐在吧台喝了三杯tequila了,他还是没想起来什么时候见过他。 牛仔裤T恤帆布鞋,外面一件戴帽拉链衫,年轻人的衣着乍看之下普通休闲到不适合出现在云空这样的场合,身上却没有半点休闲轻松的气息。 他神色冰冷,看得出来心情不太好,绷着的脸显得有些傲慢,强烈地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连Kevin这种老江湖都本能地生出敬畏之情。 Kevin自认为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一个人的气质是装不出来的,这样的人,通常不是出身良好就是惯于发号施令。当下也不敢怠慢,按照客人的要求领他到吧台边。 这会儿是吃饭时间,客人不多。Kevin在酒吧里转来转去,时不时留意吧台那位客人的需要,却越留意越觉得眼熟,但如果他接待过,他怎么会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呢? 陈非的心里很堵,只有烈酒才能让他稍微喘一口气。 他这辈子活到现在,从没真正考虑过自己想要做什么。从他读书起他就认为陈氏集团将是他这辈子的责任和王国,无可推卸、也不需推辞。陈氏会在他的手上发展得比父亲的时代更好,他的人生理想会在这里全部实现。 那时候,他多么心高气傲,多么雄心壮志,多么……天真无知。后来回想,那时的他何曾认真想过,他的人生理想究竟应该长什么样子? 父亲管不住下半身,跟公司的女职员搞到一起,连孩子都搞出来了,他脸大,竟然要孩子认祖归宗。陈非是家里第一个点头的人,不为别的,他的母亲是那种以夫为天的传统女性,她承受不起离婚的结局。 为了母亲,他放弃在美国成立分公司的计划,放弃差一年就能拿到的音乐专业毕业证书,回到那个已经乌烟瘴气的家。他不能替母亲决定她的人生,但是在她需要的时候给她支撑,是他为人子的责任。 在那个风口浪尖上回国接掌贸易部,曾经最亲的妹妹骂他跟父亲是一丘之貉,外人风言风语说他是为了争家产,父亲对他防备猜测,那时候,他不是没有委屈。 他全心全意投入工作,以为能够做到公私分明,却还是因为与父亲越闹越僵的关系而影响工作,到最后大厦将倾而自己却无能为力,那时候,也不是不痛苦。 十几年走在一条设定的道路上,他以为那条路通向他要的终点,那条路突然消失了,面对突然多出来的无数分岔路,那时他才突然明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终点。站在原地徘徊,不敢轻易踏出一步,他迷茫过也脆弱过。 曾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最后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个连命运都无法掌握的loser,他重重跌了这一跤,不是不会疼,但是他又能怎样?爱他的人已经不在了,母亲走了,妹妹形同陌路,伤口他只能自己舔。 陈非捏着酒杯的手指突然泛白,胃里升腾起一股熟悉的冰冷,食道以下的部位开始僵硬麻木,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酗酒的后果,久违的胃病又犯了。几个月的调理,毕竟还是没办法让这五年积累起来的慢性病立刻消失。他忍着痛趴在桌上,把头埋在手肘里,等着那股疼痛慢慢过去。 顾靖扬他们几个是云空的常客了,这里是公司附近环境最好的酒吧,他们没事总喜欢到这儿来喝一杯,因此他们一出现,Kevin立刻迎上去。 “顾先生几位今天坐外面还是坐包厢?” “包厢吧,我们有点事要谈。” 云空总共就只有一个大包厢,是在陈非第一次来时坐的那排沙发的后面,也就是舞台的最深处,通常都预留起来招待重要的客人。 “今天有演出吗?” Simon边走边问。 “不好意思,今天没有哦。不过这周末会有一个新来的菲律宾乐团,很不错的,到时候还请几位来捧个场。” “那是一定的,我们哪一次……” Max正乐呵呵地说着,话音被卡在喉咙里,他嘴巴微张,呆滞地看着他老大突然转身往吧台的某个人直直走过去。 陈非正在难受,冰冷的肩上传来一阵暖意,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 “陈非?你怎么了?” 顾靖扬的声音就在他耳朵上方。 陈非抬起头:“Andrew,你也在这儿?” 顾靖扬惊讶地发现,陈非抬起头的时候眉头皱了一下,他当然不会以为那是碰到自己的缘故。他仔细端详陈非的脸色,吧台光怪陆离的灯光下,他的脸色越发显得惨白,顾靖扬忍不住碰了碰他的额头,一片冰凉。 “你不舒服?” “胃疼,没事,老毛病了。”陈非苦笑了一下,他不太习惯向别人示弱,但他现在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来掩饰。 桌上只有一个空的烈酒杯,顾靖扬询问地看了一眼酒保阿巫,阿巫立刻会意,偷偷对他比了三根手指。 顾靖扬皱起眉头,让他担心的不只是陈非的脸色,还有陈非完全不同于平时的颓废神色。他握住陈非的双肩,掩不住担心的口气中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我送你回去吧?” 吧台不算太远,他们的对话清楚落入那两个有心八卦的旁观者耳中,Simon和Max交换了一个惊吓的眼神,Simon偷偷问Max:“那个人是谁?” 他们认识顾靖扬十几年了,知根知底,怎么会看不出来顾靖扬那动作言语之中的情意? Max认真看了一会儿,更惊讶了:“那不就是上次那个……赵紫灵的员工?” 被Max一说Simon也想起来了,这下两个人都惊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跟他们一样被吓到的,还有一个路人甲——领班Kevin,他福至心灵地迅速回忆起去年那个意外的夜晚,那个出人意料的男孩儿,或者说男人。 他怎么会没认出来呢? Kevin的职业自尊受到了不小的打击,顾客临时加入乐队,还造成意外的轰动,那是云空从没发生过的事情,不过小半年,他竟然把主角忘得一干二净。 一定是他长得太大众脸了,Kevin忿忿不平地想。 三人各自纠结着,吧台边的两个人完全没发现。 陈非本来就正难受,他们站的地方又灯光昏暗,他压根儿没注意到旁边还站着人。他摇了摇头,又趴了回去:“我现在不想动。” 得过胃病的人都知道,胃痛起来可以要人命,更要命的是找不到休息的姿势,无论站着坐着躺着歇着都一样难受,更别说动一动了。 顾靖扬对胃病完全没有经验,心里着急得很,但陈非不愿意动,他也不敢勉强,只好向两个好朋友求助。 顾靖扬的目光一望过来,原来忙着八卦的两个人赶紧走了过去。 看到他们,陈非强撑着坐直,嘴角扯出一个笑容,算是打招呼。 “要不喝杯热开水吧?你晚饭吃了没?” Simon建议。 “不用了,我还是回去吧,吃个药就好了。” 陈非忍住肠胃的痉挛站了起来,却忍不住紧皱眉头。他再不想动弹,也好过被这么多人围着自己一个大男人嘘寒问暖。太丢脸了。 灯光下他的脸苍白得吓人,顾靖扬急忙道:“我送你。” 陈非本来想说不用,多一个人陪在身边并不会减轻他的胃痛。但是他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推辞,只脚步虚浮地往外走。 顾靖扬手足无措地跟在他身边,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看他摇摇欲坠的样子,顾靖扬忍不住心疼,却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违背他的意愿,让他不得不花更多的力气来应付自己。 这是他第一次在陈非身上看到那么明显的外露情绪,每一个肢体语言都写着拒绝,被陈非完全排除在外的感觉,只有当它真的发生了,他才知道自己有多痛恨这种滋味。 看着顾靖扬手足无措的样子,Simon和Max面面相觑。老大的心思十分明显,但—— 陈非是gay吗?看起来……不太像…… 陈非对老大有什么想法吗?那就……更不像了…… 两个人再次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boss这次,麻烦大了。 第十七章 How I wish I could surrender my soul; Shed the clothes that become my skin; See the liar that burns within my needing. How I wish I'd chosen darkness from cold. How I wish I had screamed out loud, Instead I've found no meaning. I guess it's time I run far, far away; find comfort in pain, All pleasure's the same: it just keeps me from trouble. Hides my true shape, like Dorian Gray. I've heard what they say, but I'm not here for trouble. It's more than just words: it's just tears and rain. …… James Blunt嘶哑的歌声在车厢里缓缓流淌,那歌词一字一句,就像尖锐的刀刺进他尚未愈合的伤口,鲜血淋漓,荒芜寂寞在心底疯狂生长。 看出来他不想说话,顾靖扬一直保持沉默,尽量把车开得平稳一些。偶尔在红绿灯的时候,他转头向副驾看去,眼底一片担忧。 陈非靠在座位上,略微侧着头,闭着眼,外面的霓虹明明灭灭,光影在他的脸上变幻不定地跳动,一滴眼泪从他闭着的眼睛缓缓流出,划过鼻梁,在另一边脸庞上消失,仿佛从未出现。 在顾靖扬过往三十三年的人生里,他从来没遇到过像陈非这样的人,复杂深邃得令人无从捉摸,每一次觉得稍微了解他一点,没过多久又会发现他依旧深不可测。 他也从来没有这样的喜欢过一个人,既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愿离得太远,每一次拿起电话都要犹豫再三。谈过那么多次恋爱,他到现在才体会到什么叫患得患失。 开好车的优势就是,在任何一个小区都可以长驱直入。靖扬把车平稳地停在陈非的公寓楼下,下车绕到陈非那边,拉开车门,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陈非,到了。” 口气轻柔得仿佛怕把他吵醒一样。 陈非睡得迷迷糊糊,没发现顾靖扬动作之中的亲昵。睁开眼的时候,对方俯身站在车门口,黑暗中只有一双眼闪着温暖的光芒。他解开安全带,顾靖扬后退一步让他下车。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大堂,习惯性地对保安点头问好。保安手脚利落地在陈非拿出感应卡之前输入开门密码,听到“卡”一声,陈非推开玻璃门,脚步顿住,回头道:“我没事了,你去忙你的吧。” 顾靖扬愣了一下,随即说道:“不过是喝酒,哪有什么可忙的。反正来都来了。” 陈非的胃还在隐隐作痛,多说一句话都难受,他不喜欢麻烦别人,何况他真心觉得有没有人陪着都没差,但想一想,既然没差,随他吧。 他知道自己今天旧病复发纯粹是因为空腹喝酒,进了公寓,他打起精神走进厨房,准备给自己煮点粥,刚把高压锅拿出来,顾靖扬按住了他的手:”我来吧,你去休息。“ “你?” 陈非疑问地看着他,这家伙不是对厨房零天分吗?他对顾靖扬那个乏善可陈的开放式厨房是印象深刻。 “你想吃什么,我来。” 陈非拉开灶台下面装米的柜子,又指着高压锅的盖子,慢慢地说:“一杯米,洗两遍,四碗水,煮到这个红色的栓子涨起来,改中火再煮五分钟,然后关火,等锅里的气释放之后,这个栓会回落,你会听到’叩’的一声,这样就好了。” “OK!” 顾靖扬一一默背在心,然后慎重地点头。 “真的没问题?” “没问题。” 看到他一副如临大敌还要装作镇定的样子,陈非忍不住笑起来,好像胃也没有那么疼了。 走出厨房前,想想不太放心,又加了一句:“栓子没有回落之前,别试图打开这个盖子,还有……别紧张。” 最后一句话令顾靖扬有些不解。但他很快就明白了为什么。 他人生中下厨的次数真正是屈指可数,当然他并不是懒,更不是大男子主义,虽然祖父从小就经常在他们耳边念叨“君子远厨庖”,他毕竟是在美帝的西式教育下成长的民主之子,人人平等的平权观念是刻在灵魂里的。 只是,他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别人把面粉和水揉一揉,再压一压滚一滚,就能变成一张pizza饼,而他按照比例弄出来的却是硬邦邦的一块石头面团;人家两颗鸡蛋打一打入锅能做一个omelet,他的蛋液一倒进去不是变焦炭就是变蛋粉渣。 经过几次不太愉快的尝试之后,顾靖扬平静地接受了自己不善厨庖的事实。与其浪费时间跟自己的厨艺较劲,不如把时间花在擅长的地方,他一向很能认清自己优缺点,扬长避短几乎已成条件反射。 更何况他也不是个挑食的人。 你瞧,刚才那口锅还挺友好的,一点动静都没有,然后开始嘶嘶发出声响,接着就越叫越大声,然后那颗红色的栓子就如同陈非说的那样涨了上去,高压锅的声音也越发嚣张,声嘶力竭地,仿佛里面的气体随时都要冲出来把屋顶掀翻似的。 顾靖扬好几次想把陈非叫过来,硬生生忍住了,如果不是陈非那句“别紧张”,他大概早就落荒而逃了。但是陈非那句话就好像一颗定心丸,也好像一个指南针,告诉他,这个叫声是正常的。 他掐着时间把火关掉,高压锅的声音慢慢小了下来,然后变成噗噗的声音,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听到宛如天籁的轻轻一声“叩”,红色的栓子果真落下去了,他的心脏才算落回胸腔。 又过了一小会儿,顾靖扬小心翼翼地打开锅盖,看着里面白花花一锅看起来正常无比的粥时,很是惊讶了一番。忐忑不安地尝了一口——粘粘稠稠的米粥,居然是很正常的味道。他满意地眯起了眼睛。 盛了一碗端进房间,陈非闭着眼半坐在床上,听到声音,他睁开眼睛。 顾靖扬把粥放在床头:“我吵醒你了?” 陈非摇头:“本来也没睡,”目光从那碗粥上挪开,对上顾靖扬的眼,“谢谢。” 顾靖扬笑得云淡风轻,仿佛刚才的受罪都是幻觉:“总算没搞砸。不过我的能力也就这样了,什么菜都没有,怎么办?” “我冰箱里有咸鸭蛋,麻烦你帮我拿一个过来。” 那是什么?顾靖扬疑惑道:“咸鸭蛋?不用煮?” 陈非愣了一下,随即乐了:“你来中国这么多年,没吃过咸鸭蛋?” 顾靖扬有点窘:“应该是……没有吧?”他从没听过哪道菜有这种东西的。 陈非掀开被子就要下床,顾靖扬赶紧扶住他肩膀:“你告诉我放在哪里,我去拿就可以了。” “我怕你给我拿个生鸡蛋过来。” 陈非从冰箱里拿了两颗咸鸭蛋:“不嫌弃的话一起吃一点?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 “不了,我不饿。” 陈非没跟他客气,自己坐在餐桌边,一口一口慢慢吃。他其实吃不下,这个时候任何东西对胃来说都是刺激,但是不吃,等下绝对更刺激。 顾靖扬也不打扰他,静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杂志。一时之间,客厅里安静得只有汤匙和碗碰撞的声音,和偶尔翻书页的声响。 陈非吃了一会儿,肠胃和思维一起回暖,他转过头去,冲着客厅的人道: “Andrew,你的朋友还在等你吧?” 顾靖扬刚要说没关系,陈非又补充了一句:“你放心,我真的没事了,只是胃痛而已,等下吃个药,睡一觉也就好了。” 顾靖扬没有立刻回答,他是不太放心,而且比起去云空那种灯红酒绿的地方,他更愿意和陈非在家里呆着,哪怕就像这样什么都不做。但他同时也明白,陈非说的是事实。 他缓缓站起身,穿上外套,动作沉稳得让人察觉不到任何异常:“OK, call me if you need anything, ”他无意识地用英文说着,“You have a friend here,you know.” “我会的,谢谢。” 陈非注视着顾靖扬走出去,轻轻的“咔嚓”一声,门板关上,室内恢复了刚才的安静。 不对,好像更安静了,仿佛空气都凝固的静。 陈非呆呆看了一会儿门板,原来,不是不能分担的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原来有人陪伴,真的不一样。 顾靖扬轻靠在门上,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却无法吐出心中的憋闷。 如果可以选择,如果陈非跟自己一样,哪怕他喜欢别人,他都会要求留下来,他真的不放心。 但他没有选择。他不过是一个朋友。一个连说喜欢的资格都没有的朋友。 顾靖扬回到云空的时候才9点出头,那两个人坐在包厢里嘀嘀咕咕,一看到他,一脸便秘的表情。 顾靖扬随便挑了张临窗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Kevin跟在他后面,帮他倒了一杯红酒,立刻识相地退出去了。 “你怎么回来了?人没事了?” Max默默观察,看不出顾靖扬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说我呆着也没差,我就回来了。” 两人再次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果然不好办啊…… 今晚他们俩的革命感情迅速加深,都是拜陈非所赐。 “老大,你……他……你和他……” Simon有些艰难地试图组织语言,却无法组织自己的语无伦次,这也不能怪他,他和Max讨论了半天,越讨论越疑惑,这件事完全超越了他们的想象能力之外。顾靖扬和陈非?难道同志圈里面也流行王子灰姑娘麻雀变凤凰?接受不能啊…… “不用瞎猜了,我跟他只是普通朋友。”顾靖扬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浅尝辄止,优雅随意的姿态,看起来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Max翻白眼,他想吐槽一句,如果我或Simon突然胃痛,你能那么紧张?忍了忍,到底还是没说出来。感情的事情,各人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顾靖扬又不是女人,就算暗恋单恋苦恋,也不需要他们来当知心大姐。 转念一想,心里暗叹,人跟人之间的缘分还真是邪门。萧孟安VS陈非,如果不是因为靖扬,他这辈子都不能想到要把这两个人放在同一个天平上比较。不是他势利,他可以很客观很中肯地说,无论是纯粹从男人看男人的角度,还是帮兄弟选对象,萧孟安的条件远远甩陈非不止十条街,但有什么用呢?他老大愣是看不上人家萧孟安,搞得人家现在伤心人别有怀抱。 老大到底看上了陈非什么?想不通啊想不通。 “说正事吧,JP的行程敲定没?” Max晃了晃手机:“10分钟前刚收到他秘书Delphine的电邮,这次又说要五月份戛纳影展结束之后才能确认。” 果然是完全没有时间观念的法国人……三个人都沉默了。 Jean Pontallier作为当今法国影坛最有影响力的艺术片大导演,目中无人个性古怪这些都不足为奇,但出于某些原因,对于进入中国这个连好莱坞都虎视眈眈的巨大市场之事,这位叫好又叫座的名导却一直显得不甚热衷。 GMJ已经在他身上花了两年的时间,这两年期间单是顾靖扬就亲自跑了四趟法国,终于让他点头同意过来看一看,结果就只是这“看一看”,他都能从去年9月份拖到现在。 前两天他的新电影刚刚杀青,Max第一时间就联系了他的首席秘书Delphine女士,对方回复说今天一定会给一个准确的消息。结果,还是拖。 “老大,这个project再拖下去就没有意义了,咱们确定还要做下去吗?” Simon的考虑很实际,一个项目拖两年,投入的精力尚在其次,关键是还看不到收益,风险太大,不符合GMJ的投资风格,虽然到目前为止,劳心劳力的大部分是顾靖扬自己,并没有太多动用公司的资源,但是,反过来说,顾靖扬也是公司最大的资源,这个项目——不划算。 再者,正因为JP名气太大,他拍片慢、挑片更慢,没有令他心动的剧本,三、五年他都可以不出一部作品,他手上刚杀青的这一部估计是来不及合作了,而下一部……就算现在花大力气谈拢了,谁知道数年之后又是什么光景? “当然要做下去。”顾靖扬斩钉截铁地说,“没有我们,JP不会进中国;没有JP,我们的电影版图就不完整。” 看了看他最得力的两个助手,也是他在中国最好的朋友,顾靖扬叹了一口气:“你们都知道,这是我在中国最后一个project,我调回美国之后,这边的经营方向我将不会再干涉,因此,我必须在离开之前把这件事解决。” Max和Simon都很吃惊:“Andrew,你这是什么意思?” 董事会那边明明已经内部通知,等顾靖扬一调回去,就要收回中国分部的自治权。也就是说,到时候中国分部将直接对总部负责,而不像现在是并列关系。 “当然是字面上的意思。中国市场的特殊性,总部那边不了解,难道我们不了解吗?我以为让它独立运作是最好的。” “但你了解这个市场。董事会清楚这一点,他们不会同意的。” Max做为未来中国分部的CEO,听到顾靖扬这番话,既喜且忧。 “现在我当然是了解的,三年后呢?五年后呢?市场是不断在变的。” 道理当然是没错,然而事到临头,这些道理往往就被选择性遗忘了。权利是多么有诱惑力的东西,越是身处高位,越难有那个魄力去放弃本可以掌握在手中的权利。 Max和Simon两个人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顾靖扬一直是他们真心追随的领袖,所以当年硕士毕业,两个人就毫不犹豫地把前途交在他的手上,跟他共同奋斗,又随他来中国从头开始。 如今他们一个即将升任CEO,另一个掌管公司年收益65%的动画部门,他们以为跟他的距离正在逐渐缩小,却时常被现实冷不丁一拐子敲醒,定睛一看,他们跟他差距,还是那么遥远。 “所以,JP会是我在中国最后一个项目,不计代价,势在必得。” “老大,JP是一个伟大的导演,这一点我认同。如果这是你的目标,我也会全力以赴去达成。只是,为什么?” Max不自觉地坐直身体,收起他那吊儿郎当的表情。 “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们为什么要进发行业?” 当然记得。两个人齐齐颔首。 GMJ原来在电影产业的供应链上游,把动画特效做到一流,短短几年便打出名头,好项目源源不断找上门来,公司业绩一飞冲天。接下来顺理成章地上市,纳斯达克已如囊中物,资金将会迅速充盈。那么下一步要如何走?那一段时间,公司几个一同创业的股东讨论了很久。 按照公司当时的情况,摆在前面的坦途不止一条:横向发展的话,不管是往游戏方向发展,还是拓宽电影产业的供应链,那都算是GMJ的特长领域;若要纵向发展,那么按部就班的下一步,应该是参与电影制作,发挥自己优势参股,也能将风险降低到最低。然而GMJ却跳过自己的优势领域,直接介入电影产业的下游发行,虽然主动权更多了,但……风险也高了好几个级别。 当时,顾靖扬是怎么跟他们说的? “这是我可以为之奋斗一生的梦想。” 顾靖扬很少提到“梦想”这两个字,他不是那种天天把理想啊奋斗啊这些东西挂在嘴边,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凌云壮志的人。他思路清晰、眼神清明,设定了目标就勇往直前;他能说会道,精通所有沟通技巧,但他从不浪费时间宣扬口号。所有人、包括他的合伙人,包括Max和Simon这些把未来押在他身上的同学校友,对这个年轻的掌门人都有一个共同的认知——高瞻远瞩,脚踏实地。 因此,当他对伙伴们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冲击力可想而知。他说,那是他“可以为之奋斗一生”的梦想。 那场通宵达旦的会议,仿佛在几个年轻的股东心中点燃了一把烈火,激起他们创业之处时的雄心壮志——就算失败,了不起重头再来。于是,在临上市的前夕,GMJ以全票通过了进军电影发行业的决议。 顾靖扬看了看自己的两个朋友,有些话已经不适合在公司会议上公开说,更加不能在董事会说,上市公司有它的游戏规则。但这两人是他的左臂右膀,是中国分公司的支柱,也是他打算信任一生的伙伴。 “我为什么要做电影呢?就像流行音乐一样,电影首先是很有趣的,它可以只是人生的碎片,是喜怒哀乐的缩影,也可以像所有高级艺术一样,开辟鸿蒙,启发智识,影响一整个时代的思想,甚至文明。 我们这些年做电影,能否卖座、收回投资是第一考量,不管那些片子有多烂、多肤浅,因为我们得对股东负责,让股东赚钱。但是我既不是赚钱的机器,赚钱也不是我的终极目的。” 顾靖扬平静地说着,既没有慷慨激昂的口沫横飞,也没有理想主义的面红耳赤,他眼神清明稳重,却带着志在必得的决心。他双手交握,淡淡一笑: “如果不是为了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又何必如此委屈自己?” ---------------------------------------------------------------------------------------------------------------- 作者有话说: Tears and Rain, 我心目中最贴切的陈非之歌 http://www.xiami.com/play?ids=/song/playlist/id/2082233/object_name/default/object_id/0#open 第十八章 2010年4月7日,星期二,这是非常平凡又平常的一天。然而对威扬贸易的一干女子而言,这一天却是值得庆祝的一天。她们一大早就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贵客,而这位贵客更是给她们带来了一个日后令她们额手相庆的好消息。 早上九点刚过,公司的门铃就响了。 “咦?这么早是谁啊?”正在茶水间啃包子的海欣探出头来。 “快递?”咔嚓咔嚓啃着烧饼的江晓梦也探出脑袋,会不会是自己在淘宝上的包裹咧? 下一刻,两个人维持着手拿包子烧饼伸长脖子的怪姿势,凝固了。 然而始作俑者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罪魁祸首,他温和从容地跟大家打招呼,微笑眼睛很快地在每个人的座位上看了一圈,然后,他脸上的笑容似乎淡了一点点。 “大家早安。” “呃……呃……顾先生早。” 海欣和晓梦立刻跑回座位上。 Nancy最先反应过来,以干练的姿态迎上去:“顾先生找赵总吗?” “她过来了吗?” “还没有哦,您要不要给她打个电话?或者……您先坐一下,我给您泡杯咖啡?”Nancy谨慎地建议。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王子好像有点心不在焉,他家教很好,平常跟你说话的时候一定是看着你的眼睛,但他今天似乎看了好几眼自己的……身后? Nancy站的位置正好在陈非的办公桌前,那边不是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吗? “那……”顾靖扬罕见地犹豫了。正在这时,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很快很短暂。 陈非一手拿着库存目录一手拿着笔,从仓库走出来。一抬头,他愣了一下,接着迅速反应过来,礼貌地笑了一下:“顾先生早。” “早。”靖扬也笑着点了下头,视线在陈非脸上停留了几秒钟,然后转向Nancy,“如果不介意,我就等一等吧。”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拥有过人八卦天赋的Nancy神准地捕捉到了,王子的笑容比刚才多了一点温度,似乎感觉比较真实了。 自从陈非和顾靖扬熟起来之后,这是两人第一次在公司碰到,但陈非没有自己预想中的尴尬,反而觉得挺亲切。没再多想,他又转进仓库继续忙。 顾靖扬安静地坐在会客区翻着昨天的报纸,几乎没弄出什么声音,奈何有些人的存在感天生比别人强,哪怕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办公室里的女孩儿们还是觉得如芒在背,她们不时偷偷摸摸地抬头往王子那边看去,只见他双腿优雅交叠坐着看报,偶尔喝一口Nancy帮他泡的咖啡,他的侧面轮廓立体而精致,因为低垂着眼,正好可以清楚看到他根根分明的长睫,只是一个侧影,却美好得让办公室所有狼女在心里喊救命。 美是美,可是压力也很大。没过多久,大家就开始愁眉苦脸,电脑键盘的声音也小了下来。 赵总您快来吧…… 此时办公室里最镇定的,大概只有财务室里的周雪梅,和忙着送货的陈非了,他把整理好食品推出来,准备出门。 听到动静,顾靖扬抬头看去:“要出去送货?” “嗯。”陈非点了点头。 顾靖扬又看了他一眼,最后什么都没说。 陈非走后,办公室里更安静了。幸好,赵紫灵似乎听到下属们内心的呐喊,一袭粉红色的日式小洋装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美好得宛如那初升的朝阳~ Nancy立刻上前:“赵总,顾先生他……” 赵紫灵一进门就注意到了,她惊喜地叫道:“靖扬,你怎么过来了!” 随后大概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脸红了一红,正色道:“到我办公室坐吧。” Nancy站得靠前,把赵总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她觉得自己是知道些什么的,关于王子和她老板之间…… 她心中偷笑,面上还是完美地绷着一本正经的表情。 顾靖扬站了起来,安抚地对赵紫灵一笑。 进了办公室,赵紫灵又恢复了活泼的样子。 “稀客啊,这么急找我啥事儿?” “不是着急的事,我正好有空就下来了。”顾靖扬随口说道。 他其实只是过来看看陈非的病怎么样了,本来想打电话,又担心会显得过分关心了。 正想着要找个什么事情来跟紫灵搪塞过去,看到沙发上丢着一张旅行社的报价单。 他瞄了一眼,调侃道:“今年打算出河北省了?” “啊,是的,我正想找个时间跟你说这事儿呢。公司去年的营业额成长了50%,我想今年组织去个远点儿的地方,犒劳一下大家的辛苦。你觉得呢?” 顾靖扬随手拿起那张传真件,赵紫灵看他好像有点兴趣,就继续说:“我问过几个地方,昆明丽江要四千多,九寨沟要五千多,桂林阳朔价格比较合适,标配团不到三千就能拿下来,这也在我的预算之内,所以我就选了桂林,让他们给我出几个行程方案。” 顾靖扬一个一个看下来,各个方案的价格从2880到3680不等,密密麻麻的行程看得人眼花缭乱,索性不看了:“你看着办就行。” 赵紫灵也猜到他不会有什么意见,他对员工比她大方。威扬去年20多万的纯利润,拿两三万块来犒劳员工,他们都觉得理所应当。 “对了,找我干嘛呀?” “真巧,我本来也是想问你员工旅游的事。” “什么?”赵紫灵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7月份要结婚……”顾靖扬把Mark的情况当挡箭牌大概说了一下,天知道来之前他都没想过这两件事能有什么联系。 “他前几天把行程传给我了,他们5月底过来,第一站北京,接着往西北去西安,再折向西南的西藏,云南,接着去广西,厦门,然后从福建北上去杭州和苏州,6月底从上海回旧金山。” 赵紫灵睁大了眼睛:“这……会累死人吧。” 顾靖扬笑了笑:“他们可不怕累。而且他们这是第一次来中国,下一次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肯定要玩得痛快才回去。” 顾靖扬顿了一顿:“他们这次来,虽说是婚前纪念旅行,我陪着不合适,但如果只接待北京这一站也不妥当。我想到威扬这边6月份正好也要组织员工游……” “你想参加员工游?!”他还没说完就被赵紫灵惊讶地打断了。她实在太惊讶了,这怎么可能……这得是交情多深的朋友才会让顾靖扬做到这个地步啊…… 顾靖扬很无奈地看着她,在外人面前不是一副干练精明的女强人样吗?怎么在他面前总是这么毛毛躁躁一惊一乍的。 “是有这个打算,如果时间正好合得上的话。” 这事确实是五分钟前才来的灵感,但他越想越觉得可行。Mark发行程单给他只是请他提意见,如果他执意相陪,对方心里肯定会过意不去;而且人家小两口旅行,他一个电灯泡杵在那边确实也尴尬。 紫灵选的地点正好在Mark的行程单上,他又是公司的股东,一起去勉强说得过去,不会让Mark觉得欠了他人情,人多些也方便热闹,一举数得。 惊讶过后,赵紫灵当然很开心,靖扬要跟他们去旅行诶,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情:“合得上合得上!你把他们去广西的具体时间发给我,我肯定让它合上!” 一个小时过后,威扬的众同事目睹他们赵总把顾王子从她办公室送出来,满脸光彩遮都遮不住,一干八卦女又有了新谈资——难道王子是来告白了吗?一定是的! 这一天对威扬的人来说是又惊又喜的一天,对顾靖扬来说也是。 下午4点多,他刚回到家,正在泡咖啡的时候,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来电显示 +01901212,国际长途。但这个时间……? “Hello?” “阿扬,是妈妈!” 张蕙玲有些激动的声音在一片嘈杂的背景声中传来。 “妈,您怎么这么晚?” 顾靖扬心里一紧,纽约那边现在是凌晨三点半。 “儿子,你嫂嫂生了哦,母女平安,小家伙3.8公斤呢!” 顾妈妈非常开心。 靖扬对宝宝的体重没什么概念,但听到母女平安就很高兴:“太好了!我马上打电话给哥。” “不用着急,他现在陪着你嫂嫂去看宝宝,今晚他们都累坏了,你明天再打过来也是一样的。” “好,那帮我恭喜哥哥,妈你也早点休息。”顾靖扬乐呵呵地点头,好像母亲看得到一样。 “好。” 顾妈妈停了一下,靖扬以为她要挂电话,但她好像只是换了一个比较安静的地方,隔着电话,顾靖扬也能感觉到母亲的欲言又止。 “妈,怎么了?” “阿扬,你是不是……一直在生妈妈的气?” 顾靖扬的心似乎被什么扯了一下,这个转换太突然,那一刻他突然觉得有点无法呼吸。 “妈,你怎么……” 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只是顺着本能说,“我没生您的气……” “我知道,我知道。” 顾妈妈的声音有点哽咽,她一整个晚上情绪大起大落,现在突然松懈下来,有点无法控制自己。 “我知道你是孝顺的孩子,是妈妈委屈了你。妈妈自己心里难过,却没有考虑你的心情……”眼泪一掉下来就止不住,她是一个自私的母亲,因为无法接受儿子是同性恋,明知道儿子心里难过,却对他的自我放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懦弱地享受着天伦之乐。 如今大儿子膝下儿女双全,一家人其乐融融,小儿子却仍然独身一人,漂泊在海外。她不是不知道原因,但她一直假装不知道,因为她不能想象,如果儿子真的带了一个男人回来,自己是不是还能撑得住慈母的面孔。 顾靖扬想开口,理智告诉他,他应该安慰母亲,但他却一个字都挤不出来。握着手机,两边都陷入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顾靖扬才缓缓地说:“我一直都是爱你的,妈妈。” 千言万语不知道从何说起,他不能说自己从来没有觉得委屈过,也不能说这些年自己心里不曾感到孤独,但那些都已经过去了。他不愿意对最亲的人撒谎,也不认为还有解释的必要。但是,无论如何,他都是爱她的,这点从未改变过。 顾妈妈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情绪,听到这一句话,眼泪又掉下来了。 “儿子,下一次回来,把你的恋人带给妈妈看看吧,好吗?” 张蕙玲不是傻瓜,她的儿子那么耀眼,怎么可能没人喜欢。他说没有喜欢的人,不过是……不过是不想让自己伤心罢了。 顾靖扬苦笑,他现在去哪里找一个恋人来给母亲看?但他什么也没说,怕母亲多想。 “好。” 他顺从地说。 收了线,顾靖扬静静站了一会儿,他没有想到母亲会主动捅破这层窗户纸,他一直以为她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直装下去。 曾经在他最孤独无助的年纪,在他最需要她理解和支持的年纪,她对他的自我放逐视而不见,而现在,他终于等到了她的心疼,尽管迟了二十年。 母亲是爱他的,他以前总是努力这样告诉自己,但是她如果爱自己,为何心里却如此抗拒自己喜欢同性这样天生无法改变的事实?十六岁的少年半夜爬起来喝牛奶,无意中听到母亲低声哭泣着像父亲诉说她的伤心,“喜欢同性是有罪的”,这样的话伴随着低声啜泣的声音传入少年的耳膜,像冰一样扎进住了少年柔软的心。顾靖扬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一刻冷得血液都结冰的心情——原来在他们眼中自己是有罪的,原来他们口中的爱是有条件的。 那个晚上之后,他像着了魔一样,每天半夜都要爬起来,像做贼一样趴在父母房门口偷听,他那时才知道,在他睡得香甜的黑夜里,有那么可怕的事情几乎天天发生。少年的世界原本简单而明媚,但母亲的哭泣像最深沉的梦魇般,把被困在了黑夜里,孤独和寂寞与黑夜相伴而生,成为那段年少岁月的唯一色彩。 所以,他放弃了哥哥就读的哈佛,放弃了对他投橄榄枝的哥大,重新准备材料申请了远在加州的斯坦佛。在最孤单寂寞的时候,他也有过委屈和不甘心。他也想过恨。他人生中摔得最惨痛的一跤,来自他的最亲爱的人。 他曾以为自己一直在期待着母亲真正的接纳,他一直是这样以为。然而,如今母亲终于用行为来证明了她的爱,喜悦却没有如预想中那样降临。那些过往岁月中的黑色早就在漫长的时光中慢慢沉淀为背景,他的生命重新被填入新的色彩,他已经不再需要依靠别人的爱而活着。 许久之后,他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他还是心怀感激的。 顾靖扬喝完咖啡,换上泳裤、披上浴袍,往楼下游泳池而去。他住的这栋涉外公寓有一个健身会所,虽然美其名曰“会所”,其实里面只有健身房和恒温游泳池,不过设备都很不错,而顾靖扬对运动花样要求并不高,冬天跑跑步机,夏天游泳,偶尔跟朋友去打个网球。因此这个会所对他来说很够用了,而他最喜欢这里的一点,则是人少。 虽然才四月初,天气已经开始回暖,他也恢复了每天游泳的习惯。 游完泳,冲个澡,正打算换了衣服去吃点东西,手机拿出来一看,3个未接来电,都是同一个人的。顾靖扬心脏一跳,擦着头发的左手顿住了。 顺手把浴巾挂在脖子上,他回拨过去。电话响了一会儿才被接起。 “喂。” 那边的声音带着一点笑意。 “陈非?抱歉,我刚才在游泳。” “没关系,不是在吃饭就行。” “嗯?” “吃了么?还没吃的话来我家吃吧。” 陈非的声音听起来心情不错,顾靖扬脸上也不禁带了点笑意。 顾靖扬看了眼更衣室墙上挂着的钟,快七点了。 “你在家?” “对,我在做饭,你现在过来正好赶得上。” 虽然不知道陈非为什么突然叫自己过去吃饭,但RP爆发顾靖扬也不会跟自己过不去:“OK,我马上到。” 陈非为什么请顾靖扬吃饭?当然是因为他昨晚的照顾。 但他没直接那么说,朋友之间说太多谢谢,反而显得斤斤计较了,顾靖扬是真心拿他当朋友,陈非感觉得出来,所以就把那些不必要的客套话都省了。再说……他每次一想到顾靖扬那个空荡荡的厨房,就忍不住同情那个家伙的肠胃,反正一个人的份量不好煮,还不如做两人份的。 吃完饭,顾靖扬坚持要收拾,陈非也不跟他抢,帮着擦完桌子就钻进书房。 顾靖扬洗完碗碟从厨房走出来,陈非听到声音,喊了他一声。 顾靖扬走过去,陈非背对着他坐在书桌前,桌上放着电脑,他歪歪地带着一副AKG的消音耳机,露出一只耳朵,怕听不到外面的动静。 听到门外的动静,陈非回头对他招招手,把耳机从头上摘下来:“听听看。” 顾靖扬看了一眼屏幕,是logic pro界面的音频轨道。戴上耳机,熟悉的旋律透过高保真的耳机流泻出来,是莫扎特g小调交响乐的第一乐章,但又很不一样,改成钢琴曲不说,节拍更快、更均匀、也更有爆发力,还配上了鼓点,华丽丽的摇滚风格,很不一样,又跟曲子的旋律出奇的相配。 “你做的?” “嗯,如何?” 陈非笑眯眯地问他,似乎对自己捣鼓出来的东西挺满意。 “很有创意,没想到你logic pro也会用。” 陈非摇头,坦诚地说:“这个虽然不难学,但是要用得好也不容易。我现在只是初级水平,自己弹的钢琴,再配个鼓点进去,再复杂的就不行了。” 顾靖扬本来想说,什么都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但转念一想,陈非也不需要听这些虚话。他顿了顿,改问道:“陈非,你想过做职业音乐人吗?” 陈非有点惊讶:“我?” “你的水平比很多人都强。” 顾靖扬说的是实话。而且,如果陈非有这个打算,他还真的可以帮得上忙。 陈非哈哈一笑:“那依你看,我是做幕前还是做幕后?” 顾靖扬刚才只是一时灵感,压根还没想到那么深,陈非一说,他才认真琢磨起来。 幕后很简单,只要陈非愿意,多的是门路。走幕前的话,也就是当歌手了,陈非的歌声他只听过一句,但音准音色都没有问题。他的外形和气质都很好(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所以,如果他真的想尝试,自己去请弘柏帮忙引荐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顾靖扬一直注视着自己,双眼发亮,若有所思,陈非被盯得有点毛:“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就是会比较辛苦……” 顾靖扬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顺嘴说了一句。 “什么?” 陈非彻底摸不着头脑了。 顾靖扬回过神来,咳了一声,正色道:“我有朋友在音乐圈,如果你有兴趣做歌手,也许我真的帮得上忙。” 陈非一听,连忙摆手:“我从来没有这个打算。” “为什么?” 陈非呵呵笑:“我喜欢研究音乐多过创作音乐,研究它我觉得很有意思,创作的话,兴之所至,偶一为之可以,当成工作,我可不干。” 虽然这么说,他的语气中却有着淡淡不可一世的骄傲。顾靖扬被勾起了好奇心,他不知见过多少渴望一步登天出人头地的少男少女,打着“梦想”的华丽旗号,削尖脑袋往娱乐圈钻,似乎很少人能够抗拒“明星”这个闪耀的名词。 “当明星不好吗?” 陈非很惊讶他会这么问:“没有隐`私,没有自由,有什么好?” 顾靖扬很认真地想了一下:“有名有利,前呼后拥,很威风。” “明星也是一份工而已,而且还是高风险高投资却不一定有回报的那种。” 陈非笑着摇头。他是个生意人,而且还是个不好投机偏保守的生意人,所以他的结论就是——不划算。 的确,演员也好,歌手也好,其实都不过是一份职业,也要销售自己的才能和劳动来换取报酬,也要四处讨人情来换取展示自己的机会,在大众看不见的地方,他们一样要为生存和成功而努力奋斗。但是有多少人能够真正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又有多少人能够抗拒被无数路人高呼着名字追逐的虚荣? 顾靖扬眼底的欣赏和好奇更重,却忍不住跟他抬杠:“但是如果一旦投资成功,明星的回报率比世界上任何一种行业都更高。你看,拍一支广告,不到24小时的时间,片酬数十万到数百万人民币不等,再高一点上千的也有。拍电影就更不用说了,好莱坞的一线影星的片酬两到三千万美金,国内的明星如今也不遑多让,身家上亿的不在少数。这些人如果投资得当,他们的后代子孙几辈子都吃穿不愁。听起来还是很诱人不是吗?” 如果只是为了赚钱,那还不简单?大言不惭的话差点脱口而出。过惯了视金钱如粪土的日子,一时忘了自己曾经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陈非自嘲一笑,随口道:“前人不是说过么?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可见得自由这东西,是值得牺牲一切去换取的。” 顾靖扬自己一只脚踩在娱乐圈,认识的艺人不在少数,没有隐`私自由这一类的抱怨自然是经常听到,但抱怨归抱怨,也没见过哪个人真为了这种事退出演艺圈的。归根结底,任何事都有利有弊,不过是看个人取的是哪一个利,哪一个弊罢了。 “真的完全不动心?” 这下陈非也看出来了,对方是故意在闹他。遂反将他一军:“既然这么好,你怎么不去做?以你的外形条件……” 说着把人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戏谑地调笑:“如果去当电影明星,中国那些一线男星应该全都要靠边站了吧?” 这是陈非第一次直接表达他对顾靖扬外形的赞扬,来自心上人的赞美无疑是世界上最动听的语言,陈非的视线所到之处,顾靖扬觉得自己像被过了电一样,他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转过身去,假装端详陈非的书柜。 不仔细看还没发现,这一看,他立刻被那一整面书墙吸引了。管理学、经济学、音乐、文学、设计、建筑、哲学、葡萄酒……除了中文和英文,还有许多法文书籍。 即使已经自认为跟陈非相当熟识,眼前的书墙仍然令他觉得相当震撼。 扫了一圈,最后眼睛落在音乐的那几排,上次陈非在读的那本伯恩斯坦的讲座已经归档了,因为别的书都是竖版,这本书是横版,特别宽,插在那里比别的书宽出一截来,特别显眼。 顾靖扬指着那本书:“你看书的速度很快。” “快吗?这都大半个月了。” 不过,看到那本书,他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他从桌上的那一堆未看完的书里抽起一本乐谱,笑眯眯的双眼中藏着一丝狡黠:“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上次讲得太精彩,我一个忍不住,不止做了一个cover,还把总谱也买回来了。” 言下之意,以后还要请你多多关照。 被自己喜欢的人由衷地夸奖,任何一个男人都很难不得意。陈非对他有所依赖,他更是求之不得。心里明明乐开了花,还要努力别让脸上的笑容太夸张,于是只好装模作样地说:“我很乐意为你效劳。” 第十九章 “所以你看,低音部分的这个G和Bb其实是一个隐形的主三和弦,漏掉的那个D隐藏这里。”顾靖扬指着旋律线的那个重复的D,“并且这个D作为g小调的属音,又正好可以分解它的依靠音Eb,使它在听觉上释放回归。” 顾靖扬一边解说,一边在钢琴上做直观的示范。他站在那里,略弓着腰,左手和弦右手敲单音,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甲剪得很短,常年练琴形成的标准手势,随意架在琴键上都十分养眼。 “原来如此……” 陈非啧啧赞叹。莫扎特真是一个伟大的天才,每一小节的音符中都暗藏玄机,并且这些音节串连在一起,产生了一个更大的关联来表达深层的乐思。而这一切,都是在他那快得如同直觉的谱曲方式之下产生的作品! 对陈非来说,有人可以一起研究讨论自己喜欢的东西,并且还是一般人眼里相当枯燥无聊的东西,那种快乐是无以伦比的,而如果这个人甚至比自己懂得更多,还愿意耐心指点,那就不仅是快乐,简直是幸运。 陈非的强项是爵士的即兴创作,他对各种调式、各种和弦的变位和分解都驾轻就熟,但是古典音乐的句法分析却是他的硬伤,因为缺乏系统和声学教育的坚实基础,他在读伯恩斯坦的讲座系列时遇到不少困难。顾靖扬在这一方面跟他正好互补,他的解惑对陈非而言可称雪中送炭。 而对顾靖扬来说,莫扎特是自己太过久远的记忆了。他小时候因莫扎特而成名,对这位伟大的作曲家固然有自己独到的心得,那些心得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加而逐渐变化,与少年时代他所理解的莫扎特已是大大的不同。 然而他已经离开古典音乐的世界,这些心得无论浅薄或深刻,无论独到或流俗,都不再有机会以表演的形式传达给世人,也不会收到任何掌声或批评,没有反馈,即无从印证。 他不在乎虚妄的鲜花、掌声和名誉,这些是他即使不弹钢琴也一样拥有的东西,但是任何一个喜欢研究fine art(高雅艺术)的人,当他领悟了新的东西而欣喜若狂,却没有适当的人可以分享,那种知音难寻的寂寞,又有几个人能完全说自己不在乎呢? 陈非对古典音乐的涉猎粗浅,但他有深厚的爵士功底,并且他在哲学、文学和艺术方面的知识十分广博,体现在古典音乐中,就是他很容易理解作品的深层哲学含义,并且能够触类旁通、举一反三。 有陈非这个悟性极高的听众,激发出顾靖扬深藏的好为人师的一面。两个人起初还只是偶尔约一次,彼此都还有些拘束顾忌,渐渐地,每天晚上只要顾靖扬有空、陈非在家,他就跑到陈非家里,两人一起吃晚饭,一起研究总谱。到后来就更随意了,有时候顾靖扬从家里带一支红酒过来,两个人对坐小酌,或聊天,或看DVD,想到什么做什么,轻易地打发掉一个又一个的夜晚。 这世上,多的是越熟悉越疏远的朋友,物理距离越靠近,越能细致地了解到对方与自己的不同,于是,心灵的距离就越遥远。举一个比较笼统的例子,一个喜欢摇滚音乐的人跟一个喜欢古典音乐的人完全可能成为至交好友,但是如果这位摇滚青年很神气地认为摇滚就是叛逆,是自由,是先锋,所以高人一等;或者这位古典文青很骄傲地认为,古典音乐是高雅,是智慧,是正统,以至于鼻子朝天,那么这两个人凑到一起谈论音乐,只会话越多越不投机,变成好友的机会微乎其微。说白了,朋友这回事,归根结底是个价值观的问题。 生活中遇到几个价值观的某些面向与自己相同的人不难,你觉得某件事那个人做得实在太操`蛋了,我也那么认为,一个契机,大家也许就成为朋友。然而一个人需要多大的幸运,才能在茫茫人海之中遇到那么一两个人,从陌生到熟悉,了解越深就越亲近,终成挚友良朋?所谓知己——难求。 与顾靖扬聊天是一件极其淋漓畅快的事情,也许是棋逢对手,也许是出于连陈非自己都不明白原因的某种不服输心理,他在顾靖扬面前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两个人原先还只是聊聊音乐,从古典、爵士聊到摇滚、嘻哈、饶舌,当代流行;从音乐的政治意义和经济背景,聊到各国当前的经济形势;从艺术聊到美学,从美学聊到思想史,有一天,某个关于美国党派之争的话题越扯越远,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各州在同性恋婚姻的争议。 “你呢?你怎么看待同性恋结婚这件事?” 顾靖扬淡笑地问,尽量装作事不关己毫不在意的样子,实际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费了多少力气才让自己能够保持正常的呼吸,尽管坐在沙发上,他却紧张得背部绷直。 他们面前的茶几上还躺着那本摊开的莫扎特g小调交响曲,陈非坐在地上,曲起一条腿,握着铅笔的右手放在曲起的腿上,另一手则随意搁在顾靖扬坐着的那张长沙发上,完全放松的姿势。他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这个不好回答……” 他习惯性地围绕问题的各个层面思索了一遍,却不知道这个模糊的迟疑给身边那个男人造成了巨大的心理负担,仿佛在等待审判的来临。 “也许因为我不是在美国长大的吧,我始终不太能理解,为什么诸如同性恋、堕`胎合法性这样的问题能够令两个党派吵成这样。既然宣称人生而平等,那么在不危害别人的前提下,每个人都应该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和自由,不是吗?” 陈非思索着,慢慢说道。他的语速并不快,但是他的态度却是明朗的,如同顾靖扬所预期的——通情达理。 “更何况在很多时候,性向是天生的,一个健康的社会怎么能够歧视一个人生而俱来的东西?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有人会歧视天生的盲者吗?哪怕他心里这样想,他也不能明确地表现出来,因为他必定会为此感到羞愧,并且他的行为也会遭到旁人的谴责。那么,为什么到了同性恋这里,人们就自动设立了另外一个标准呢?” 很典型的陈非式回答,客观、理性、带着开放的心态和严谨的态度。就好像他们谈论党派分歧,虽然陈非是一个坚定的自由市场拥护者,但这不表示他比较赞成共和党的政策,正相反,如果陈非拥有投票权,他一定会投给民主党,因为市场的自由化并不等于排斥一切的监管,更不能以牺牲对弱者的保护为代价。开放的市场与健全的社会福利体制不应该是冲突的,如果两者无法兼顾,那么陈非会选择后者。 顾靖扬很欣赏陈非的见识和态度:心态开放而理性,不走极端,并且随时准备倾听和改变。因为这样的欣赏是建立在喜欢的基础上,了解越深,他就陷得越深。不久前还信誓旦旦要保持君子之交,但是现在他又舍不得了。 因为自己掺杂了太多主观感情在里面,所以面对陈非一如既往的理性客观,他就很难从容。 “任何东西一扯上政治,就很难但从逻辑或理论的角度去讨论了。”他勉强笑道,尽量让这对话听起来像是正常的交换意见。 陈非点头,笑道:“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所以如果不想被诱导,保持独立思考的能力很重要。” 话题歪了。 就在陈非似乎还打算就独立思考的重要性继续发表看法的时候,顾靖扬有点不礼貌地打断了他:“你自己呢?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他得把话题扳回来,好不容易有这样的一个光明正大试探的机会,他不甘心就这样错过。 “我?” 陈非有些疑惑,他认为他的态度已经表示得很明显了。 “我是说……”你会接受一个同性的追求吗?几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忍住,要忍住。顾靖扬对自己说。搞砸了,可能就连朋友也没得做了。 于是,避重就轻地擦边而过:“所以你支持同性恋婚姻?有人说至少不应该赋予他们领养权。” 陈非有点惊讶于顾靖扬对这个问题的执着。 作为一个直男,他对同性恋并不排斥,甚至是支持的,因为他很清楚,任何一种不平等都必须要依靠长期不断的抗争才能改善,哪怕那些抗争有时候显得过分偏激。这是人类社会内在的平衡。 不过,即便如此,他对同性恋的平权运动却也没有特别深入地了解过,像这个领养权的问题,毕竟那跟自己的生活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既然被问了,以他的个性,倒也不会敷衍了事。 他认真地想了想,不答反问:“那是基于什么论证?” “担心孩子会受到两个父亲或两个母亲的影响,而成为同性恋。很多人认为这对被领养的孩子不公平。” 顾靖扬很惊讶自己居然能以这样事不关己的态度说出这些。 “姑且不论家庭对孩子的性向选择是否有那么大的影响,但这依然歧视不是吗?” 陈非一针见血地指出,“是基于 ‘同性恋是不好的、低人一等的’ 这样的假设做出来的结论。” 顾靖扬觉得自己应该适可而止了。陈非已经完美地表达了他的态度,足够了。但是老天似乎很眷顾他,就在他下定决心要扯点别的话题时,陈非歪着头想了想,突然天外飞来一笔: “不是说,每个男人的心中都有一座断背山?搞不好我也是个潜在的同性恋。” 陈非笑着说完这句话,握着铅笔的手还顺势在书上敲了敲,却他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好像——室内的空气突然凝固了。 他抬头望去,然后后知后觉地发现,沙发上的那个男人竟完全呆住了,那表情像是震惊,又不完全是震惊,好像还有点别的什么?尴尬?错愕?忍耐? 他突然有点慌,他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其实陈非很无辜,他真的只是随便说了一句很无厘头的玩笑话。 “我开玩笑的……你知道,性向这种东西是不会突然改变的……那个……我交过女朋友的……” 陈非越说越小声,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但……顾靖扬的脸色看起来似乎更糟了。 “我知道。” 顾靖扬努力挤出一个应该是很礼貌很有风度的微笑,当然他的本意是安抚对方,但是从陈非紧张的表情来看,显然他的安抚不太成功。 F!他心里想,现在需要安抚的人是我吧! “我得回去了,I’ll call you.” 顾靖扬有些突兀地站了起来,很快地离开了,快得几乎有些失礼。 客厅里突然陷入一片死寂,陈非错愕地坐在地上,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看着桌上摊开的乐谱、凉了的红茶,仔细回想刚刚说过的每一句话,他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接下来的好几天,顾靖扬没有再打电话给陈非,陈非也没有打给他。顾靖扬知道自己那天表现得太糟糕,但是如果给他机会让事情重来一遍,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就能表现得更有风度一些,更从容一些。 陈非说,他交过女朋友的…… 他说,性向的东西是不会突然改变的…… 以为自己已经做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其实都是放屁。当他听到那几句话,那一瞬间,心脏突如其来的疼痛令他几乎失态。那一刻,他突然就不想再忍耐。 是的,不想。不是不能。顾靖扬有些挫败地想,也许这件事自己是有些卑鄙了。他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这几天他故意不跟陈非联络,他相信以陈非的聪明,他一定很快就会猜到些什么。他……会主动联络自己吗? “老大?” Max试探性地叫了一声,他的顶头上司两眼望着窗外,早就不知道神游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两个礼拜要约到他简直难如登天,几乎每天晚上他都没空。他们做兄弟的都理解,追人嘛,当然要勤快一些。就是不知道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他和Simon都还好,老大发展到什么程度,他愿意说就说,反正如果真能把人追到手,他们总会知道的。但自从他有一次不小心在Jo面前说漏了嘴,那个八卦的婆娘每天都要问他一遍,他都快招架不住了!谁知道今天靖扬竟然自己送到他们面前,接到电话的时候,你是没看到Jo那幅笑得好像狐狸偷到鸡的样子…… “怎么?” 顾靖扬把眼光收回来,看了一眼对面那两个挤眉弄眼的人。在想事情是真的,但他还不至于走神到对面的人说话都听不见。 “Andrew,Can I ask you a question? ” Josephine优雅地晃着二郎腿,一手撑在下巴上,甜甜地笑着。 女孩子总是有任性的权利的。 顾靖扬爽快点头:“Sure.” “但我不知道从何问起诶,因为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这女人……Max很想抱头逃窜,当初自己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一个狠角色啊。 顾靖扬当然知道她要问什么,勾唇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正如你所见,我爱上了一个直男,所以现在很烦恼。” Josephine愣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顾靖扬那么直白坦荡。 顾靖扬双手背在脑后,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的模样该死的帅气。在别人面前,他依然是那个颠倒众生的万人迷。 既然他这么坦诚,Josephine当然不会白白放过八卦的机会:“但是,Andrew,我听说他……呃……他在Linda的公司上班?” 她总算还懂得稍微含蓄一些,虽然她确实好奇死了,那个人有什么特别之处,竟能让Andrew这样另眼相看呢? 提起这件事,顾靖扬无奈地笑了,那个家伙啊…… 虽然他们最近接触很频繁,聊得也很多,但是关于陈非为什么去紫灵公司上班,顾靖扬到现在也还不是很清楚。他说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顾靖扬不太能理解,每个人都会有梦想,怎么会有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呢? “是啊,他愿意在那儿呆着就在那儿呆着吧。“ 他的回答让Josephine瞪大了眼睛。天!她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顾靖扬?他知道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多么温柔吗?他知道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是多么的宠溺吗?天啊天啊!Josephine觉得自己的文艺细胞都不够用了。这才是真正的热恋中啊。 Max就冷静得多了,他没那么多的浪漫细胞,也不懂得YY,他敏锐地发现了顾靖扬的言下之意,他试探性地问:“那他如果哪天不愿意了呢?你……想给他换工作?” 得,这下真的是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了……问题是他能干什么啊?GMJ可没有仓库给他管…… 顾靖扬知道Max在想些什么,看到他忧心忡忡的样子,他突然起了捉弄他的心思,于是剑眉一挑,不答反问:“不行?” 行,当然行,GMJ上千个职位,要安排到哪个岗位,还不是您老大一句话说了算吗?但是万一……万一他要是把人安排到自己手下,万一工作能力不达标,万一对方很傲娇……Max苦着脸想像一下,都觉得自己的前景肯定会很凄惨。他都不知道,boss原来也有当昏君的潜质啊…… 顾靖扬不知道Max也陷入了深深的脑补之中,但好友那个纠结的表情令他很爽,很好,终于不是自己一个人在纠结了。 过了一会儿,他摆摆手:“不用说这些有的没的了,陈非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更何况现在是我单方面暗恋人家,你们以为我能干什么?” Josephine依然觉得很不可思议:“暗恋?你们最近不是天天见面吗?” “啊,是啊。”顾靖扬苦笑,“不过,说不定马上就会变成失恋了。” ---------------------------------------------------- 作者有话说: 嗯,靖扬每次一紧张就会不自觉地讲英文,像比如他得知陈妈妈去世的时候说的那句“I'm so sorry",还有这里说“I'll call you”。虽然我把文中大量的英文对话都改成了中文,以便使文章看起来更加连贯可读,但有些时候为了能够用更直观的方式体现人物心情的变化,或者凸显当下语境的转折,我还是会保留英文。(比如说靖扬和Jo对话的第一句,这里则是为了提醒读者,下面的对话其实是英文)。希望这些小细节不会造成大家的困扰。 第二十章 顾靖扬没有失恋。事实上,他跟陈非失联了。 好几天过去,陈非一个电话也没有。好几次上下班,站在电梯里,看到那个“18”,顾靖扬都想按下去,只要几步路,他就可以知道对方在忙些什么,看到自己是什么表情。犹豫又犹豫,到最后他反而不敢去看那个“18”的键,每次视线落到“17”或者“19”,他都下意识地跳过去了。 时间变得非常慢。几天过去,他开始有些焦躁不安,各种问题不受控制地在脑中反复纠结,每一个都没有答案,越没有答案问题就越多地跑出来。 陈非生气了吧?他那天表现得那么失礼。 或许他也猜到了吧?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 他是怎么想的?他会怎么做?从此对自己避而不见?还是…… 顾靖扬那边度日如年,陈非的日子也不好过,实际上,他这几天的心情一直不太好,4月28日是母亲的忌日,这是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忌日,他应该要回去的,可他……不想回去。有些人他不想见到;有些人,不想见他。 28号正好是周六,陈非打算去潭柘寺去上香祈福。陈非的母亲王恩慈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陈非想,佛祖应该会保佑母亲的,不管她在什么地方。 他起了个大早,先搭地铁到苹果园,又换了两趟公车,花了两个多小时才到目的地。 潭柘寺是帝都最古老的名寺,殿宇巍峨,气势恢宏,因为路程远,陈非本来打算过来住一个晚上,慢慢拜,静静心,第二天再回去。结果到了地头一看,竟是一个兼具人文与自然风景的名胜景点,因为临近五一,游客非常多,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于是打消了在哪儿过夜的念头。 中午在寺里跟游客挤着随便用过斋饭,他开始一个殿一个殿规规矩矩地上香磕头,主殿偏殿都认真拜了一通,之后在寺庙附近人少的地方稍微走了走,稍事休息,赶在寺庙关门前下山,晚饭也没吃便直接回城了。 回来的路上遇到堵车,到家已是晚上将近十点,陈非又累又饿,也没心情吃东西,上床倒头便睡。 第二天早上,他是被门铃吵醒的,头脑茫茫地爬起来,顶着一个鸡窝头急急忙忙跑出去。 拿起可视门铃的话筒,屏幕中出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他直接按下开锁键,留着门,便转进浴室洗漱。 楼底下,保安笑着对顾靖扬说:“您看,我给您开门也一样啊。” 顾靖扬笑了笑,只含糊地说:“我怕他不在家。” 门是虚掩着的,顾靖扬进来后没看到人,他在客厅站了一会儿,听到卧室里有动静传来,走过去,陈非在换衣服,他卧室的门没关,身上已经穿着一件短T,正把一件戴帽衫往头上套,伸长手臂的时候,T恤随着他的动作起伏,隐约露出一小片腰部的皮肤,白`皙紧致。 顾靖扬这几天本来累积了一肚子的情绪,看到这个情景,心竟然慢慢沉淀了下来。他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胸,微笑地欣赏着心上人更衣。 陈非快速穿好了衣服,随手拨了拨弄乱的头发,转头道:“今天怎么这么早?” 口气随意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顾靖扬深深地看着他,陈非的脸上没有任何粉饰太平的痕迹,他的表情很自然,似乎这几天的失联完全是自己单方面在怄气。 难道陈非什么都没有发现?可能吗? 迟迟没听到回答,陈非凑近了一点,他端详着顾靖扬的脸:“怎么了?” 不知为什么,顾靖扬觉得陈非今天对他特别……亲切?和善?呃……慈祥?说不上来的感觉,总之跟平常不一样。 来之前他做过很多的设想,甚至想过陈非会假装不在家,这几天都没有陈非的消息,他一直以为他在躲他。 而眼前这个人的反应,却不在自己的任何一种设想里。他深深地看着对方:“我昨天打你电话你没接,后面再打你就关机了。” “是吗?” 陈非走到床头,拿起手机一看,“呃……没电了。我昨天早上六点半就出门了,忘了带手机。” 他一边说一边开机、充电。过了一会儿,手机短信叮叮叮地响起,果然好几个未接来电,还有好几条来电提醒。他一条一条往下翻,不经意地瞥到手机上的时间。 “咦?怎么都九点半了?” 听到他自言自语,顾靖扬不禁好笑:“你以为呢?” 陈非正要说点什么,突然看到一个来电提醒,妹妹陈琪打过来的,来电时间是早上7点五十。他皱着眉去翻短信,果然有一条她的信息: “我上午十一点到北京,CZ3731,航班准点,你能来接我吗?” 琪琪来北京做什么? 发现陈非的异常,顾靖扬走过去:“怎么了吗?” “啊,没事。” 陈非放下手机,“我去弄早餐,一起吃一点?” “我吃过了。” 陈非点点头,自己烤了几片吐司,又煮了两杯咖啡,放一杯在顾靖扬面前,自己在对面坐下来。 陈非的心里有事,顾靖扬很肯定。他的身上有一股低气压,这种感觉顾靖扬在他身上见过,像那次提到他母亲过世的事情,还有那次他生病的时候。但是他不说,自己也没有立场问。大家都是成年人,自己的事情怎么处理,没有旁人多嘴的余地。 陈非啃着吐司,心不在焉。琪琪来干什么?她要住多久?有没有订酒店?如果让她知道自己在别人公司“打杂”,她肯定会告诉家里,到时候父亲又会有什么反应?要不……干脆跟公司请几天假好了。但是黄金周是商场最忙的时候,自己要找什么理由跟公司请假? 当他第三次打算把蜂蜜加进咖啡里的时候,顾靖扬终于看不下去了,直接抓住他的手腕。 “怎么?” 陈非不解地看着对方。 “你不觉得你的咖啡很甜吗?” 陈非看看自己手上的瓶子,再看看面前的咖啡,呆了几秒钟,默默把半空中的右手稍微挪了一点位置,把蜂蜜挤到盘子里的吐司上,埋头吃。 “陈非。” “嗯?” “有些事说出来不一定就能解决,但是,也许,多一个人多一个主意,说不定我能帮得上忙呢?” 陈非继续埋头苦吃。过了好一会儿,就在顾靖扬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却听到他缓缓地说:“那……麻烦你送我去一趟机场吧,我妹来了。” 马上就要到黄金周了,现在正是首都机场的出入高峰期,如果是顾靖扬自己的亲妹妹,说不定他就让她自己打车过来了,堵一趟总比堵两趟强。但这是陈非的妹妹,既然陈非要去接,那他当然奉陪。 刚上三环就堵上了,还好只是速度慢,还能走,虽然开了20分钟也没能把车开上机场高速。 “你妹妹几点的飞机到?” “她说是十一点。”陈非打开手机的APP,输入航班信息,APP更新的到达时间:十二点零五分。 “晚点一个小时。” 谢天谢地。陈非的肩膀放松下来。 顾靖扬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这不正常,接妹妹而已,就算迟到了,让她等等又会怎样? “靖扬,我能拜托你件事吗?” 这是陈非第一次直呼顾靖扬的中文名,语气中似乎有着某种深意,似乎是郑重的请托,又似乎是全然交出去的信任。虽说这样叫他的人也不少,亲近的同学、朋友、家族里的长辈,但那一刻,顾靖扬的脑袋好像被点燃一颗灿烂的烟火,嘭的一声,灿烂美好得让人颤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故作镇定地点点头:“当然,你说。” “等会儿见到我妹,别在她面前提到我的工作,如果她问到我们怎么认识的,就说……” 陈非皱着眉想理由,他不太擅长编故事。 “说喝酒认识的,行吗?” 顾靖扬道。这也不算说谎,对他来说,他第一次认识陈非,应该算是在云空。 陈非眉间神色一亮:“可以!” 两人相视而笑,显然都想到同样的地方去了。 顾靖扬其实是一个很体贴的人,自然而然地为你着想,照顾你的需要,却不会给你任何压力,这种于无声处的温柔,或许跟他的性向多多少少也有点关系吧?一般的直男都比较大而化之,就连陈非自己,他自认为他已经算是相当擅长揣测别人的心理了,但当他一股脑地去做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之后,结果却常常是别人不领情、自己也不高兴,吃亏的次数多了,他才渐渐了解,懂得掌握别人的情绪、和正确了解别人的需求,根本是两回事。 陈非以前完全没有想过顾靖扬的性向问题,因为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顾靖扬都不像一个gay。陈非在美国读书的时候,也有几个朋友是同性恋,有高大威猛的、有斯文秀气的、也有健康阳光的,但是熟悉了之后都会发现,他们的某些眼神动作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女气的特征,就连那些高大威猛的健美先生,偶尔带着嗔怒对你翻个白眼时,你对他是gay这件事再不会有任何怀疑。 但是顾靖扬呢?那天晚上他走了之后,陈非想了又想,完全不记得他有任何稍微秀气一点的言行举止,他的举止很潇洒、做事很干脆、眼神坚定、笑容温暖,从内到外都很man,不是那种形而外的阳刚,而且是那种很容易让别的同性佩服低头的男性魅力。如果不是他暗示得那么明显,陈非几乎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弄错了。 顾靖扬是同性恋,这是他那天反常的原因,陈非相信自己没有理解错。他不理解的是顾靖扬的态度。 他应该是希望自己知道的吧?他那天所有的言行似乎都在传达这个讯息。 但为什么不直接说呢?难道是怕自己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这是陈非想到的唯一一个可能,而这个可能却让他很不好受,难道自己的友谊,在对方眼里这么肤浅、这么靠不住? 就像每次提到一些比较隐`私的部分,他总是十分适可而止,这当然是一种尊重和体谅,但从某个角度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小心翼翼?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为什么我不想让我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工作。” 顾靖扬转过头,直率地说:“每个人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 陈非感激地笑了笑:“我并没把你当成外人,我是真心把当成朋友。” 陈非说着,又强调了一句,“很重要的朋友。” 顾靖扬猛踩了一脚急刹车——差点撞上前面那辆车的车屁股。 回过神来,他呐呐地说:“我知道。” 陈非并没有把这脚刹车跟他说的话联系起来,路上车流量很大,他以为那不过是意外。于是继续道:“我跟你说过,我老家在珠海。” 顾靖扬点点头。 “你知道的,很多人都说,如果中国是世界工厂,那么广东则是这个工厂的心脏,但实际上,珠江三角洲最发达的地区,是自广州到东莞、深圳至香港这一带,也就是珠江东岸。比较起来,珠江西岸自北向南的顺德、番禺、中山、珠海这几个城市,不管是经济规模还是企业效益,都比对岸要逊色不少,尤其是在民营制造业方面。” 顾靖扬没有打断他,只是又点点头。 “但是珠海有一家很出名的玩具工厂,叫做泰盛,它最高峰的时候年出口金额曾达到七千万美金,折合人民币五亿多,是广东省排名前三的玩具厂。这家工厂……隶属于珠海的陈氏集团。” 顾靖扬似乎猜到了什么,他惊讶地看了陈非一眼。 陈非的眼神落在前方的车阵上,苦笑:“陈氏集团的董事长陈焕国,是我父亲。” 猜到了是一回事,听到陈非亲口这样说,顾靖扬还是觉得有点难以置信。这样说起来,陈非可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富家公子了。难怪……以前觉得疑惑的地方一下子全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不过,泰盛最风光的时候已经过去了。08年金融风暴,泰盛和陈氏都受到很大的影响,当然,外部环境虽然不景气,说到底还是我们自己内部的问题。” 说出了最难的开头,后面就容易多了。陈非回想着过去的那四、五年,从父亲带着陈浩回来认祖归宗,母亲旧病复发进了医院,被查出乳腺癌晚期,他决定回国,父亲与别人投资房地产,他因为与父亲怄气而没有及时阻止,房地产的投资失利压下的大量现金和银行贷款,影响了泰盛的现金流。他本来以为,只要他这边多努力,订单充足,资金重新流动起来,问题就能解决,却又碰到西方金融危机,全球订单全线缩水,雪上加霜的是,父亲却在这段时间成为澳门赌场的常客,等陈非发现不对的时候,公司账上已经亏空了八千多万。09年初出口美国的一个大订单由于涂料不达标而被客人中途取消订单,这差不多是压垮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个时候,陈氏集团已经是强弩之末,接着母亲去世…… 陈非一件一件地讲,用一种局外人事不关己的平淡口气,然而这短短五年里走过的路几乎已经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纵使他曾经如何自命不凡、心高气傲,那种明明好像可以做些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无法改变的无能为力的感觉,对自信的打击、对自身能力的质疑,除非亲身经历,别人不会懂。 而这一切的挫折,都远远比不上来自家人的不谅解、不信任更令他心灰意冷。这几年下来,内忧外患,一副又一副的担子压下来,他觉得自己的肩膀,早就不再如当初那样坚硬。有时候走在路上,突然以为自己一定是身躯佝偻,而不自觉地挺胸抬头,那一瞬间的惊慌失措,那种脆弱无助的感觉,又怎么能对谁说得出口。 顾靖扬静静地听着,陈非没有使用什么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主观字眼,他只是一件一件陈述发生过的事,哪个环节处理得不够好,哪个决定做错了,导致了什么样的后果……他的条理清晰,态度客观,平静得像在分析一个失败的商业案例。 然而顾靖扬然却听得惊心动魄,他不难想象,那些事情不知在他脑子里反复倒腾了几百遍,才能剖析得如此条缕分明,而那个不断重复失败的过程,对一个像陈非这样心骄傲的男人来说,是多大的打击。因为喜欢,所以不自觉地代入,他为陈非所经历过的一切感到无以名状的心疼。 故事讲完了,机场也到了。 把车开进停车场,已经快到十二点了,然而两人谁都没有动。安静的车厢里,似乎连空气都静止了。 过了好一会儿,顾靖扬轻轻地说:“阿姨过世后,你就离开了?” “已经没有继续留着的意义了。” 他回去,不是为了泰盛,不是为了陈氏。所以他当然也不会因为泰盛的危机而留着。更何况,他留着也于事无补,离开后他才慢慢明白,像他们这样的家族企业,内斗比外部的危机更可怕,这些年来,他一直认为他问心无愧,因为他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公司,然而,他对自己唯一的上司却缺乏尊重,而父亲对他也缺乏信任。这样关系不和的两个领导,又怎么可能带领企业走向正确的方向? 不如离开。 他一直觉得自己理智而清醒,然而,面对那个他曾经敬重信赖现在却失望心冷的父亲,他何尝真正冷静过?想到这个,他自嘲地笑了一下。 “你是为了阿姨的病回去的,对吧?” 顾靖扬温柔地说。 顾靖扬完全猜得到陈非那样做的理由,因为如果换成是他自己,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不管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作为儿子,他向父亲低头不丢人。但在那样的情况下让母亲再花父亲一分钱,那就是对母亲的侮辱。回去是当时的条件下能够做出的最实际的选择,也是身为一个儿子和一个男人必须有的担当。 陈非的眼眶突然就红了。 当年他回泰盛,外人多少风言风语他都不放在心上,但令他最无法释怀的是,最不谅解他的竟是自己最疼爱的妹妹。 琪琪从小就是个任性的女孩,那是陈非和妈妈宠的,但她的本质善良,个性大方,所以虽然娇惯些、任性些,陈非从来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反而很愿意宠让着妹妹,兄妹两个从小感情就很好。 就是那个从小视他为偶像的妹妹,冷着脸,鄙视地对他说—— ——你为什么不敢像个男人一样跟老爸吵一架? ——你连妈妈都保护不了,还要进公司帮老爸做事,你有没有想过妈妈的心情? ——家产对你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我没有你这么自私自利的哥哥! 相处二十几年的亲妹妹,还比不上一个认识不过半年的外人。 陈非转过头摘掉安全带,打开车门:“走吧,她应该下飞机了。” 看出他的窘迫,顾靖扬没有再说什么。两人一前一后往接机大厅走去。 航班到达的电子板上显示,来自珠海的CZ3731已于12:05到达,他们等了一会儿,又一波人潮从里面走出来,里面有一个短发女孩特别引人注目,她穿着一件黑色窄管牛仔裤,一件鹅黄色的T恤,外面套着一件烟蓝色的针织衫,肩上背着一个深棕色的马鞍包,脚上踩着一双鹅黄色的平底芭蕾鞋。她身上的颜色不少,但是搭配得出奇和谐,虽然从上到下虽然没有一个logo,但是很容易就看得出来一身行头价值不菲,何况那个马鞍包,时尚行家就会知道,那是MiuMiu今年春季刚出的限量版新款。 她的手里拿着手机在翻,又不时抬头看一眼接机的人,脸上的表情很不确信。 顾靖扬一眼就看出那是陈非的妹妹,他们两兄妹,长得太像了。 陈琪的眼光越过层层人潮,扫过人群中最打眼的顾靖扬,落在陈非的脸上,她的表情几乎一瞬间就明亮了起来。 陈非也看到妹妹,绕过人群走过去,陈琪拖着行李箱小跑到陈非面前,似乎想要抱他,又堪堪刹住,有点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二哥。” 陈非笑着摸摸她的Bobo头:“点解将头发剪咁短佐?”(怎么把头发剪这么短呀?) 一句话令陈琪红了眼眶,也不管机场那么多人看着,放开行李箱紧紧抱住了陈非。 过去的那几年,她心里憋着一股火,常常忍不住对他口出言恶,每次她无理取闹时,他眉头皱得再紧,也会管住自己的嘴巴,从不对她说一句难听的话。事后也总是哥哥先低头,就像现在这样,不经意地夸夸她的新裙子或新发型。而那时的自己,却根本不领情。 陈非轻轻回抱住妹妹。在经历过那些事之后,这样的拥抱,是多么来之不易。 今天陈非穿的是普通的深蓝色牛仔裤和浅灰色戴帽衫,上面印着深蓝色Eastman的学院徽章。这是美国任何一个学校都会卖的纪念衫,几乎每个大学生都有几件不同学校的。 即使这样普通的装束,他站在打扮得时尚亮眼的陈琪身边却没有任何违和感,他们两人的身上,有一种来自于同一个环境的良好气质。 顾靖扬在旁边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是因为刚刚知道了这对兄妹之间发生过的事?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陈非安慰地拍了拍妹妹的背,放开她,用普通话对她介绍:“琪琪,这是我的好朋友顾靖扬。” “靖扬,这就是我妹妹陈琪。” 陈琪抬头看了一眼顾靖扬,脸有点红。她见过哥哥不少出类拔萃的朋友,但是从没见过像面前这个那么帅的。她很有礼貌地对顾靖扬鞠了个躬,乖巧地说:“靖扬哥哥好。” 顾靖扬像个大哥哥一样摸了摸她的头:“不介意的话,我也跟你哥哥一样叫你琪琪吧。” 第二十一章 陈非接过妹妹手里的箱子,三个人往停车场走。 “二哥,你们等很久了吗?我上了飞机才知道航空管制了。” 陈琪的普通话带有明显的口音,广东话偏硬的发音加上台湾偏软腔调,组合成独特的香港腔。顾靖扬有些疑惑,明明是两兄妹,怎么差这么多? “我们刚到,我早上起太晚,九点多才看到你短信。” “哦……我以为……” “什么?” 陈琪越说越小声,陈非没听清。 “我以为你会不想来接我。”陈琪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说了出来。 看到妹妹忐忑的样子,陈非故意说道:“我是不想来,路上堵得跟什么似的,我又没车。如果不是靖扬正好在我那儿,我说不定就真的让你打车了。” 陈非打趣的口气让陈琪安心了许多,哥哥对她还像以前一样。真好。 她是那种心里藏不住事的人,一下子忘了来之前是多么不安,上去亲亲热热地挽住陈非的胳膊,抬头对顾靖扬说:“谢谢靖扬哥哥。” 又转头问陈非:“二哥,你怎么没买车呢?老林说你不打算回珠海了。” 多么理所当然的口气…… 陈非和顾靖扬对视了一眼,如果妹妹知道自己现在在干什么,不知道她的表情会多么精彩。 不过陈非很了解陈琪的个性,敷衍她自然也是得心应手。 “我不打算买车,北京交通太差,你等下就知道了。” “哦……”陈琪想起了什么:“二哥,你的车钥匙在我这里,如果你要,我找人运过来给你吧。” 陈非很惊讶:“老林不是说……” 兄妹两人心照不宣。 陈琪撇撇嘴:“哼!她想得倒美。有我在,谁敢乱动你的东西!” 陈非离开后,陈琪慢慢想通了许多事情,公司的事她不懂,但回想以前妈妈跟她说的话,她知道自己可能伤了哥哥的心。 看她那副护犊的样子,陈非即使以前再生气,这时候也不想计较了。他温和地对妹妹说:“先别忙,我如果需要再跟你说。” 上了车,顾靖扬转头问道:“琪琪,你住哪里?” “啊?”陈琪愣住了,她当然住家里,这还用问吗?她有点疑惑地看向同样转过头来的陈非,“二哥……” “就去我那儿吧。”陈非说。 可能是正午的关系,回去的路上没那么堵,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新城。 陈琪很快就知道为什么顾靖扬会有此一问了。她上一次来北京时陈非才刚买房没多久,那时候还是三室一厅的格局,但是现在…… “二哥,”陈琪看看卧室,又看看书房,“你什么时候把次卧拆掉了?” “两年前的事了。” “那……不然我去住酒店好了。”陈琪站在卧室门口,沮丧地说。 “没事,我睡沙发就行了。” 陈琪愁眉苦脸,她是想跟哥哥多相处,但她也不忍心委屈哥哥睡沙发呀。 看她耷拉着脑袋的样子,陈非被逗笑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读书的时候跟同学去欧洲玩,还睡过火车站呢。” “那又不一样。”陈琪还是闷闷不乐。 “陈非,不如你到我那儿去住几天吧?” 顾靖扬一开口,兄妹两人表情迥异地看着他。陈琪是欣喜,陈非是诧异。 “琪琪不想你睡沙发,你不想琪琪住酒店。”顾靖扬看着陈非,“你去住我那儿,两个问题都解决了。” “可以吗可以吗?”陈琪高兴地看向陈非,虽然是问句,其实根本是在撒娇了。 如果是一个星期之前,陈非肯定不会拒绝。但是现在…… 好像更难拒绝。不然靖扬会怎么想呢? 陈琪正满脸期待地望着他,陈非不再犹豫,对顾靖扬说:“那就麻烦你了。” 折腾了一上午,三个人都饿了。陈琪嫌飞机餐难吃,在飞机上只吃了一点水果,顾靖扬和陈非更不用说,早上九点多到现在,两个人早都饿过头了。 陈非问妹妹想吃什么,陈琪报了滩万。滩万是陈家三个小孩都很喜欢的日本餐厅,它的综合素质很高:环境好、食材好、料理好,在东京、上海、广州等地都有分店,是所有美食家都不能错过的日料代表。 这样的餐厅价格当然也很好看,但是跟京城许多虚有其表、价格奇高味道却极其平常的奇葩餐厅相比,滩万至少是实至名归。 陈非松了一口气,价格贵一点无所谓,他的存款虽然不多,但供妹妹挥霍几天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如果妹妹要吃鼎泰丰他才会真头疼,新光虽大,公司里的同事整天在那边进进出出,要是碰到了才麻烦。 这个点餐厅已经没什么人,陈非点了自己最喜欢吃的凉拌豆腐、金枪鱼下巴和海胆饭;陈琪点了黑鲔鱼刺身、鳕鱼西京烧和乌东面;顾靖扬则点了一份沙拉和一份鳗鱼饭,陈非知道他是想帮自己省钱,摸着鼻子笑了笑,没说什么。 “琪琪,你怎么突然想到要来北京?”吃了点东西,陈非终于有力气好好跟妹妹说话。 陈琪看了看陈非,又看了看他旁边的顾靖扬,小声地说:“昨天是妈妈的阳忌,你没回来……” “我有去潭柘寺给妈烧香。”陈非淡淡地说,似乎不是很想提这个话题。 顾靖扬这才知道他昨天一大早出门是为了这个。 怪不得连手机都不带。 兄妹两个谈论家事,他不好插嘴,只在旁边默默做个相陪。 不过兄妹二人也意识到讨论这些私事不太妥当,冷落了陪客,陈琪虽然有些失落,却没再追问哥哥。她扬着笑脸对顾靖扬道:“靖扬哥哥是做什么的呀?” “电影制作和发行。” “真的吗?”陈琪很感兴趣,“那不是会认识很多大明星吗?” 几乎每个人第一次听到他的工作之后都是这个反应,顾靖扬笑了笑:“也可以这么说。琪琪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明星吗?”顾靖扬从没帮任何人要过明星签名什么的,知道他身份的人也不敢拿这种事麻烦他。但如果是陈非的妹妹,他不介意帮这个小忙。 “哇!真好!我超喜欢方弘柏的诶。”陈琪兴奋地说,然后很快又自己摇头,“可惜他不是影星……” 顾靖扬闻言挑眉:“你喜欢方弘柏?” “嗯,我从16岁就开始听他的歌,他的每一盘专辑我都有,他好优质,人又帅脾气又nice,而且好有才华哦。” 说起偶像,陈琪滔滔不绝。 “你又不认识他,你怎么知道他很nice?” 陈非打趣她。 “我当然知道!”陈琪的粉丝模式全面开启,“你只要看过他上的节目就知道了,他又谦逊又真诚,而且很聪明!” 这倒也是实话,顾靖扬心里想。他当然知道,很多所谓的明星,他们在媒体公众面前所塑造的形象,跟他们真实的样子不存在什么必要的关联。但方弘柏的确是娱乐圈少见的表里如一的真君子,他不仅让公众见到自己真实的个性,也让公众爱上了他这样的个性。 陈非甚少关注娱乐圈,对方弘柏的认识仅止于知道他是个歌星,也听过他几首传唱大街小巷的大众情歌,感觉就是一个长得很帅气的偶像歌手。但他并不反对妹妹追星,虽然他不太能理解。 听到妹妹又发表这种典型的小粉丝论调,陈非开玩笑地跟顾靖扬说:“如果你认识方弘柏,最好别让我妹妹知道,她缠起人来很可怕的。” 陈琪抗议无效。 顾靖扬也笑:“弘柏有一段时间不在北京了,好像是在筹备新专辑和下一场巡回演唱会。” “是的是的,听说他今年8月份要发行新专辑,而且他明年5月份会去广州开演唱会!”陈琪好像找到知音一样,“靖扬哥哥真的认识他吗?下次见到他,可以请他帮我签个名吗?” “当然可以,签好我让陈非寄给你。” “那真是太好了!” 陈琪非常高兴。她双眼闪闪发亮地看着顾靖扬,不生份也不拘束了,“对了,靖扬哥哥是怎么认识我哥哥的呀?” 果然……顾靖扬不禁佩服地看了陈非一眼。 顾靖扬把那天在云空的情形大概跟她说了一下。 陈琪听说那个酒吧就在这个餐厅的楼上,立刻说道:“二哥,你哪天有空带我去吧!我好久没见过你弹琴了呢。” 没等陈非回答,她又很骄傲地对顾靖扬说:“靖扬哥哥,我二哥很有音乐天赋哦,我妈妈说,他小的时候只要听过一遍的曲子,马上就能弹得出来呢。” 顾靖扬对陈非的过去很感兴趣:“那后来怎么没有继续学呢?” 陈非被妹妹揭老本,心里有点尴尬,但还是照实回答:“我爸觉得男孩子不该浪费时间学这些没用的东西。” 但是他却在上大学之后又把钢琴捡起来。 陈非一定比他自己所说的更加热爱音乐,顾靖扬心里想。 看得出来两兄妹需要独处的时间,吃完饭,顾靖扬把兄妹两人送回家便先告辞了。 陈琪开始拆行李箱,陈非腾出半个衣柜来给妹妹放东西,他向来爱整洁,衣柜也整理得井井有条,左半边的衣柜挂了一排西裤,下面一层长牛仔裤休闲裤,一层沙滩裤百慕达等休闲短裤,右半边的衣柜则有三层,带帽衫单独放了一层,各种材质的长袖薄衫和各类短袖各一层,所有衬衫无论长短还是一律挂起来,衣柜下面的两个抽屉分别放了内裤和袜子。 陈琪的行李不少,陈非把放裤子的两层都腾出来给她。陈琪瞥了一眼陈非打开的另一扇柜门,里面不是灰的就是黑的。她很惊讶:“二哥,你原来的衣服呢?” 陈非从小对白色和浅蓝情有独钟,他的衣服四季都是以这两色为主,但是他并不排斥亮色,像流行过一阵的浅绿色百慕大短裤、土黄色T恤,烟蓝色毛衫,陈琪都见他穿过,因此突然看到那一柜朴素,陈琪才会那么惊讶。 陈非把裤子放进去,若无其事地把衣柜关起来:“年纪大了,还是穿得稳重些好。” 幸好陈琪似乎很能接受这个理由,没再追究。否则她如果兴致起来随便翻一翻,发现哥哥的衣服全换成了优衣库,恐怕陈非就要头痛了。 收拾好东西,陈非又跟陈琪合力把新床单换上。 “琪琪,你这次来,打算在北京住几天?” “我还没定,不过我5月10号要论文答辩,可能会提前几天回去准备。” 陈非一时有点回不过神,时间过得……真快。 陈琪比陈非小四岁,她02年考上港大英文教育系,陈妈妈最后住院的那段时间,琪琪休了半年的学,回去照顾母亲。陈妈妈过世后,琪琪回香港完成学业,无论是那之前或之后,两人基本没有太多平心静气地说话的机会,很多陈琪的事,陈非都是听妈妈和大姐说的。 07年琪琪毕业,陈焕国让她回家帮忙她不肯,听陈蕾说,她在香港找了一份工作,做了一年好像是不喜欢,又申请了一个硕士,没想到一转眼,她都快毕业了。 “我记得你读的是教育管理,对么?” 陈非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自己妹妹读什么专业,他这个哥哥竟然搞不清楚。果然,陈琪的脸色暗了下来,咬着嘴唇,有点僵硬地点了点头。 “琪琪……” 陈非不知道怎么安慰妹妹。裂痕一旦产生,在没有愈合之前,无论怎么粉饰都很难掩盖它的存在。 事实最伤人。 陈琪没有马上说话,怕一开口眼泪就会掉下来。 曾经,他们兄妹两个那么亲密,哥哥长得好学习也好,而且他既不会跟她斗嘴怄气;也不像有些年龄隔得开一些的兄长,要么严肃要么冷漠,成天只跟自己的朋友厮混。他什么都让着她,她的朋友们都好羡慕她有一个这样的哥哥。 她从小就以哥哥为榜样,努力学习,考到哥哥读过的初中,兄妹两人自己住在深圳,只有一个兰姨照顾他们的起居,那时陈非已经高二,课业很重,但他天天带她上学下学,周末陪她回家,从来不嫌烦。 陈琪学业上的东西一直都是跟陈非商量着决定的,初中升高中、高二文理分班,高考的志愿……甚至收到男孩子的情书,她都可以没有压力地跟陈非倾诉。陈非对陈琪来说,亦兄亦父,似师似友。 而所有这一切,却被自己在过去的那五年里毁了个干干净净。 还好,哥哥现在还愿意搭理自己。她应该要知足。 “嗯,其实我这次来,主要是想跟你商量一下以后要干什么。阿爸的意思是,如果我不打算留在香港,他想把我们香港的那层公寓卖掉。” 陈家在浅水湾有一层将近2000呎的公寓,90年代陈焕国掘到第一桶金的时候买的,如今市价三、四千万港币,在香港绝对算得上是豪宅了。那个公寓前后装修过三次,是陈非他们的第二个家。 即使早就猜到有那么一天,陈非的心里还是一沉。 “那大姐她们怎么办?” 陈蕾的一女一子都是在香港生产的,自然也是香港户口,她的女儿遥遥5岁时回港上幼儿园,一直是跟陈琪一起住。去年陈蕾的小儿子志远也开始上学,为了照顾两个小孩,陈蕾也跟了过去,现在几乎定居在香港。 “阿爸好像和大姐谈过了,姐夫最近考虑在将军澳那边买一层小一点的,那边的房价便宜很多,一个单位才500多万。” 陈蕾的老公陆凯豪是做鞋类贸易的,论资产规模当然跟泰盛没得比,但也是殷实之家,更何况这个年头做实业的虽然摆出来一大摊,外表看着风光,资产负债表一拿出来都是惨不忍睹。反而不若做贸易轻省,一进一出,剩下的都是自己的。 陆凯豪家里原来也是做实业的,是泰盛的下游企业,专门生产绒毛玩具所用的布料。陆凯豪本人虽然学历不高,但是眼光狠准、精明能干,外语不会几句,把一大帮本科硕士生管得服服贴贴。 他踏入这个行业早,赶上了广东高档女鞋的出口高峰,从两三个人的小公司慢慢做大,到现在公司里业务员加QC有五十几号人,年出口额近千万美金,花500万港币买一层楼不算什么负担,按照他的话说,反正如果买在北京上海,也差不多是这个价格,还不如在香港,至少教育水平勉强能与国际接轨,竞争也没那么激烈。 看到哥哥面无表情,陈琪知道他心里难受,勉强笑了笑:“二哥,我听老林说,公司的员工都很想你回去哦。” 陈非心里暗叹一声,这个妹妹,果真是一点没有安慰别人的天赋,哪壶不开提哪壶。但好歹她有这份心意,够了。 他没有接话,看了一眼妹妹:“琪琪,你自己有什么打算?有考虑留在香港么?” 陈琪摇头:“我不是很想留在香港,虽然语言什么的比较方便,但是我在那里生活8年了,我想换一个环境。” 陈琪说的是实话,但不是全部。还有一些话,她羞于说出口。 香港的普通公寓陈琪见得多了,500呎的,800呎的,房间挤得进去后转个身都困难,客厅里摆个电视柜、再摆个餐桌,连一套完整的沙发都放不进去,是名副其实的鸽笼。但是,如果以她自己的能力,连那样的鸽笼都得跟别人合租才能负担得起。说心里话,与其租住在那样的蜗居,她宁愿回珠海去面对那个狐狸精和便宜弟弟。 现实逼到头上来,当她开始面对自己,再一点一点回想过去,她才惊觉自己当初对哥哥有多残忍。从哥哥回国,她就武断地认定,他是觉得自己独子的地位收到了威胁所以回来,而哥哥之所以会接受陈浩是为了讨好父亲。她对哥哥各种挑剔是因为她认为,如果换作自己,一定会做得比哥哥更好…… 她把自己想得太清高,也把哥哥想得太现实。而现在,真正轮到她做选择的时候,她才幡然醒悟,她一点都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清高,而哥哥,更不是自己以为的那样现实。 “那你想去哪里?还想从事教育吗?” 陈琪想了一想,最后犹豫地点了下头:“二哥,我想当老师。你觉得好吗?但我听说现在的老师的待遇不好,而且学生也越来越不好管……” 陈非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当然好。” 陈琪低着头没说话。 陈非又道:“琪琪,那么多人著书立说,争破头要成功、要出名,其中一个原因,无非就是希望自己说的话被别人听见、被别人尊重,继而影响别人。但是,再怎么争抢奋斗,又有多少人真的能够做到影响别人呢?老师却可以。你不必额外做什么,就有许多人等待着倾听,你说的话会影响许多学生的未来甚至一生,我觉得这很神圣。” “二哥……” 陈非拍了拍她的肩膀,他了解妹妹的个性,他知道她有多喜欢这个职业,当然也知道她在害怕什么:“不要害怕去尝试,你还年轻,就算试过之后后悔了,至少你知道那不适合你,对吧?” “嗯!”陈琪终于笑了起来。 第二十二章 Max今天很郁闷。 晚上跟顾靖扬吃饭时他明显心不在焉,手机摆在桌上那么显眼的位置,他还要时不时瞄一眼,似乎一眨眼就能漏掉什么似的。这也就算了,聊天时各种走神,讲了上句忘了下句,要不就是文不对题,或者突然就陷入了沉默……这真的是他那英明神武的老大吗!Max愤愤地想。他真想问问他陈非到底有什么好?不就是一个仓库管理员么! 匆匆吃完饭回到家,Josephine趴在沙发上,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听到开门声,头都不肯赏脸转一下。 这一个两个的,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了亲爱的?”他走过去,揽着Josephine的肩,轻啄了下她的唇。 Josephine抬眼看他,一脸愁容:“Max,我觉得我可能犯了一个错误……” Jo是相当男孩子气的个性,工作起来是拼命三郎,生活上比较粗线条,用北京话说,是特别不事儿的那种女孩儿,两人认识这么多年,她还没为生活上的什么事跟他闹过别扭,能让她烦心的,多半是工作上的事。 因此Max也不是特别在意,随口问了一句:“跟工作有关?” 不料她竟然摇摇头。 Max心里突然升起不好的预感:“跟……我有关?” Josephine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 Max松了一口气,心情跟过山车似的:“说吧甜心,你知道我不擅长猜谜。” Josephine撇了下嘴唇,似乎有点委屈,又有点疑惑,还有点懊恼。 这可真是奇了,Max认识她这么多年,还不知道自家女朋友能同时驾驭那么多情绪呢。 没等Max再猜,她自己也憋不住了:“你猜今天晚上我去见谁了?” “咦?我认识吗?”吃饭前他有打电话问她要不要一起来,她当时明明说她在跟一个客户吃饭。 Josephine叹了一口气:“是孟安。”她很没有女人味地抓了抓头发,“哦,老天!我该怎么办啊?” Max被她的神色弄得有点紧张,他仔细想了想:“孟安找你?……为了Andrew的事?” Josephine委屈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他说……他说他不愿意放弃。他让我帮帮他。Max,我想他真的爱上Andrew了……” 萧孟安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来找Josephine的,在那天酒会上的那个插曲之后,他知道Josephine和Max都不可能再想要撮合他和顾靖扬。他想要做点什么,却发现自己竟连对方的联系方式都没有,那一刻,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对于这样的结果有多么恐慌。 他喜欢顾靖扬,这一点毫无疑问,那个男人是他来北京之后,第一个会让他一靠近就心跳加速、心慌意乱的男人,自15岁的初恋之后,萧孟安没有再对任何一个男人有过那样的感觉,他不甘心就这样放弃。 想来想去,没有其它的办法,只好厚着脸皮约Josephine出来,把自己的想法诚恳地告诉对方,希望能够得到她的理解和帮助。 Max一愣,这确实是他没有料到的。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爱上Andrew并不奇怪吧?那家伙本来就是人见人爱的啊。”他拍拍Josephine的背,笑着安慰她,“别担心,他明白这件事不是你能左右的,对吧?过一段时间,他总会知难而退的。”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Josephine欲言又止,想了想,终于还是说出来,“我不小心说漏嘴,说Andrew喜欢Linda公司里一个管仓库的男生。” 萧孟安猜的没有错,直接的示爱和坦诚的示弱,像Josephine这样热情又单纯的人,最不能抵挡的就是这两样。他用对了方法,她果然心软了,于是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情报。 几乎不敢抬头看男友瞬间石化的脸,她沮丧地说:“我给Andrew惹麻烦了……” 陈非跟妹妹吃了晚饭,简单收拾了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八点多才往顾靖扬那边去,尽管下午顾靖扬就来过电话跟他确认时间,他上了车之后还是给对方发了个短信:“我现在出发,二十分钟后到。” 听到手机“叮”的一声,顾靖扬的心脏颤了颤,就好像那铃声连着一根看不见的线,线的另一头是他的心脏。 按下回复键,他迅速写道:没问题!我在家等你。 手顿了顿,这样会不会显得太着急了?一个字一个字删掉,又写了一个:OK。 好像也不妥,这样又显得太冷淡了。 想一想,最后慢慢写道:好,我在家了。 他一整个晚上都有些魂不守舍,明明下午就确认过,知道陈非要吃过晚饭才来,跟Max吃饭时手机却一直放在桌上显眼的地方,就怕错过什么。匆匆吃完饭,回到家才七点多,呆坐在那里,什么都干不了,弹琴不在状态,看书看不进去,最后决定去洗澡,让自己彻底放松冷静下来。 陈非说大概20分钟,他频频看表,一会儿在客厅转圈,一会儿在玄关踱来踱去。他知道焦虑于事无补,但是他无法控制。 如果是在一周前他不会这么紧张,或许他还会偷偷地兴奋期待。但那天晚上他鲁莽地做了件蠢事,他不确定陈非到底猜到了多少。 但陈非还愿意来。 他是不是可以把这理解成一种乐观的信号,要么陈非根本没往那方面想,要么……他不介意自己喜欢他? 他能这么想么? 门边的电话叮铃铃地响起来,他迅速地接起来,楼下的保安跟他确认访客的名字。 “是我的朋友没错,请他上来吧。” 深吸了一口气,他干脆打开门等着。他站在门框下,把紧张得有些出汗的手插在裤袋中。 电梯“咚”的一声,门打开,露出那张他思念了一整天的脸。那个人朝他缓缓走来,顾靖扬对他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似乎这样就可以掩饰所有焦躁。 “这是在迎接我么!”陈非做出一个受惊吓的表情。 顾靖扬有点糗地摸了摸鼻子,被陈非这么一打岔,完美绷着的微笑瞬间破功,但紧张也神奇地烟消云散。 陈非跟在顾靖扬后面走进屋子里,也许是夜晚灯光的关系,印象中冰冷精致得像个样板屋的公寓,今天好像多了一些温暖。他环顾一圈,恍然大悟,亮着灯光的浴室里弥漫着水汽,客厅里的黑色真皮沙发上丢着一件针织开衫,厨房的流理台上摆满了果蔬蛋类面包之类的东西,在在透着生活的气息。 当陈非的目光落在流理台上那一堆东西时,顾靖扬脸色一红:“抱歉,还没来得及整理。” 他的冰箱一向空空如也,下午突然想起来,临时请保洁阿姨帮忙去买了一堆生熟食品,就怕这几天早上让陈非饿肚子。可恼的是,他晚上回来那么久,光顾着胡思乱想了,居然一直没想起来要放冰箱。 “真难得,你还会买菜。”陈非走过去,看到好些蔬菜,惊奇地问:“你要做饭?” 顾靖扬也跟过去,随手把东西胡乱塞进冰箱里:“不是我买的,是阿姨买来给我们当早餐的。”说到这个,“你这几天怎么安排?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早餐买蔬菜干什么?陈非满头黑线,却很厚道地没有出言嘲笑:“暂时不用,琪琪有一个很要好的高中同学在北京,她这两天可能都会出去。” “她会在北京住几天?” “暂定5号下午走。” 陈非想,可能三、四号下午还是得向公司请假。琪琪早上起得晚,上午不在她不会说什么,但是如果下午也没空陪她的话,到时候那丫头不知道又会怎么胡思乱想。 “需要我帮忙就说,不用跟我客气。” 陈非点头。 顾靖扬突然想起一件事,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对了,这个给你,我不一定每天都会比你早回来。” 陈非爽快地接过:“OK,谢了。” 顾靖扬坐在沙发上,双腿交叉架在茶几上,心不在焉手上翻着一本杂志,手边的小矮桌上放着陈非帮他泡的红茶,散发着若有似无的坚果香,明明是自己的茶叶,却被陈非泡出了完全不一样的香味。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搅得他有些心烦意乱。长叹一声,杂志丢到一边,身体往后一仰,半躺在沙发背上。 从早上到现在,陈非对他的态度一直都很自然。事实上,比之前还更多了一些若有似无的亲近。这能说明什么吗? 他该不该趁这次的机会,跟陈非摊开来谈一谈呢? 他的心蠢蠢欲动。 陈非洗完澡出来,顾靖扬听到动静转过头去,陈非身穿一套灰白细条纹睡衣,一手用挂在肩上的浴巾在擦头发。对上他的视线,陈非坦然地笑了笑,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电光火石间,顾靖扬又改变了自己的心意。不管对方是怎么想的,他都不想破坏两个人这样安逸闲适的相处。至少在此时此刻。 他直起身,把脚从茶几上收回来:“需要吹风机吗?” “不用,一会儿就干了。” 陈非坐在沙发上,端起另一杯茶喝了一口,突然想起一件事:“Andrew,你早上来找我是什么事?” 顾靖扬心里紧了一下。 Life is what happen to you when you’re busy making plans.列侬的名言立刻浮现在顾靖扬脑中。他刚下定决心准备暂时当一只鸵鸟,命运女神的考验立刻随之而来。 顾靖扬没有立刻回答。 陈非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去,对方不自觉地对他露出一个微笑,那是一个陈非很难形容得出来的笑容,让陈非想到商场里的促销员,一直站在那里,注视着过往的每一个对自己视若无睹的顾客发呆,回过神来却发现顾客的注意力突然转到自己身上时,那样的笑容。 寂寞的,谦卑的,带着一点心虚和勉强的快乐。 陈非瞬间就想起了几天前的不欢而散,然后立刻明白了顾靖扬找他的原因。 他的心里变得非常不是滋味。这不像他认识的顾靖扬,这样卑微而心虚的笑容不应该出现在他这样耀眼自信的男人身上——他竟会为自己的性向感到自卑吗? 陈非放下茶杯,自己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僵硬了起来,这让他看起来有点严肃。 “Andrew,你介意我问你一个私人的问题么?” 顾靖扬一愣:“请说。” “如果我说错了,希望你不会觉得被冒犯。” 陈非考虑了一下措辞,缓缓道:“威扬的同事都在猜测你和赵总的关系,但是,你和赵总之间是不可能发生什么的,对吗?” 陈非说得很委婉,也很直白,顾靖扬不由得心里苦笑——说话真有技巧。没想到他第一次领教陈非谈判的能力,竟是在这种时候。 事到如此还有什么可隐瞒的?何况他本来就想让他知道。于是干脆地摇头。 “我跟紫灵当然是不可能的。” 一句话在舌尖盘旋,终于还是吐了出来,“我不喜欢女人。” 就像脑袋被架在断头台上的犯人,吐出这句话之后,顾靖扬有一种那一刀终于落下来的痛快淋漓的痛,却轻松。 只差一点点,再多一点点他就能解脱了。坦白一切的冲动再次涌上心头,他直直地看着陈非,心脏不可控地剧烈跳动起来。 陈非毫不避让顾靖扬的视线。他没有什么可回避的,他不介意顾靖扬是直的还是弯的,他相信他会明白这一点。 顾靖扬看着陈非过于清澈的眼睛,他想从对方的眼睛里发现些什么,然而,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陈非的眼神始终平静、坦然、毫不退缩。在这样平和而友好的眼神中,顾靖扬的冲动如褪去的潮水般一点点平息,随之泛上胸口的是难以言喻的苦涩。 陈非果然知道了,但他只猜到了一半。 他那么聪明的人,竟然只猜到了一半。 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睛不受控制地闭了闭。睁开眼睛,他勾起唇角,缓缓地站了起来,双手在口袋里握成了拳头。 陈非不自觉地抬头。 背着光他看不清楚顾靖扬脸上的表情,但是高度差距对他形成一种若有似无的压迫感,他的心脏缓慢却强烈地跳动,脖子僵硬得无法动弹,空气在沉默中像被不断拉扯的塑料薄膜,随时都可能绷断。 顾靖扬注视着陈非,灯光之下他的脸似乎更白了一些,许久,陈非的眼底闪过一丝可能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慌张。 顾靖扬的心因为那一丝慌张而柔软了,他叹了一口气——算了,别为难他了。他想。 于是,他缓缓开口:“陈非,你……不会告诉任何人吧?” 陈非的脖子奇迹般地放松了下来,又能转了。他摇头:“怎么可能?” 直到入睡之前,陈非迷迷糊糊之间还在想,他如果认为我是个藏不住事的人,何必让我知道?我为什么不觉得生气?我当时在想什么呢…… 顾靖扬站在床沿,深深注视着躺在自己床上的男人,弧度漂亮的嘴角绷得笔直,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他自己知道,实际上他心中欲`望奔腾如岩浆。 陈非白天总是身姿笔挺,但睡着的时候却弓着背,蜷成一个虾米似的,把他那侧的被子拱出一个小山包。他躺下的时候是面朝床外侧卧,现在睡着了,身体却自动转了过来,朝着另一半的空床。 他睡前征得顾靖扬的同意,把卧室区域的灯都关了,此刻只有客厅还留着一盏小灯。凭借那微弱的灯光,顾靖扬只能勉强看清床上那人的轮廓,然而,仅仅他的体温、他的呼吸,或者说,他在这个空间的存在感,就已经足够令他无法平静,以至于在他睡着之前,他竟不敢靠近。 他单腿屈膝靠在床上,手撑住床沿,慢慢俯下`身,脸贴得很近的时候,他情不自禁闭上眼,感受着陈非温热的呼吸与他的鼻息交融缠绕的私密感,他轻轻碰了碰陈非的唇,干燥、柔软,带着陈非特有的气息,比他想象中的更加令他心悸。 很想就这样亲下去,很想紧紧抱住他,更密切地感受他的体温,让对方的血液和自己一样沸腾。 理智终究战胜了欲`望。他缓缓直起身,突如其来的空虚侵占了他的身体,他跌坐在床边的地上,把脸埋在手掌里,寂寞而狼狈。 在这黑暗寂静的深夜,他十分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他再无法满足于沉默虚无的爱,他想要最大限度地拥有这个人,无论是他的身体,还是灵魂。 第二十三章 清晨六点半,陈非的生物钟自动唤醒,却感觉很疲惫。昨晚一个梦缠着另外一个梦,中间有的梦未做完就惊醒,还没完全醒过来又睡着了,如此反反复复,睡得很不踏实。 迷迷糊糊地伸手把旁边空着的枕头捞到怀里抱了一会儿——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嗯,味道不对,很淡的草木香混合着洗衣粉的味道,似乎有点陌生又特别熟悉的气味。 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看怀里的软枕,黑色的? 一些若梦似真的记忆飘进脑子里,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人也清醒了。 迅速扫了一眼身边的床位,被子几近平整,一点点的皱褶是他刚才弄出来的。再瞅瞅被自己抓过来的枕头上,同样只有一点皱褶,没有明显的凹陷——很显然,另外半边的床一整夜没人睡过。 一阵心烦气乱,陈非耙了耙睡得乱糟糟的头发,走下床,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跳入眼帘。他眯了眯眼睛,推开窗户往下望。 今天是黄金周的第一天,再过两个小时整个北京城将被游客淹没,而现在下面的街道却几乎没什么人,如同山雨欲来前的平和宁静。 如果时间可以静止在这一刻就好了,他想。 然而时间既不可能停止,也不能倒退,就像白天的阳光无论多么耀眼明亮,也无法掩盖抹杀黑夜中发生过的一切。 微风吹过,轻柔地拂过他的发梢、脸颊和唇,这让他想起昨天夜里那个人的吻。陈非的脸忍不住热了起来,连耳根都发烫,他忍不住又耙了耙头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却无法吐出胸中的憋闷。 关上窗,走回屋里刷牙洗脸,换上衣服,正要去客厅拿东西,经过用餐区,瞥见餐桌上一张便签条: I’m working out, will call you later. 字迹潇洒挺拔,果然见字如见人。 陈非无意识地拿起那张纸条看了一会儿,说是看,其实是双眼失焦在发呆。过了一会儿,他把纸条收进上衣口袋,先去上班再说吧! 八点不到就进了公司,陈非在楼下的咖啡厅随便喝了杯咖啡,吃了一个croissant,便开始给几个商场配货。新招的司机小周上个月到位,陈非自己又不很在状态,便让小周自己去送货,自己在办公室整理资料,做了一会儿,满屏密密麻麻的数字越看越焦躁,他丢下键盘,蹭地站了起来。 幸而今天公司没人,黄金周假期,行政和财务都放假了,两个业务轮休,张海欣一早说要去商场巡视,打完卡就出了门,简南希今天调休,赵紫灵还没来,整个公司只有陈非一个。 陈非的烦躁当然跟顾靖扬脱不了关系。他一上午都在想这个问题,越想越苦恼,越想越没有头绪。 他不懂为什么一个男人会对另外一个男人动心,但他明白每个个体都不相同的道理,也愿意尊重少数族群选择的自由,只是如今事情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他却完全不知该怎么办。 假装不知道?他尽可以这样做,反正对方似乎也没有打算让他知道。但……想到昨天晚上那个小心翼翼的吻,唇与唇的碰触,对方的隐忍和痛苦,他无法假装他感受不到。 如果换成别人,陈非真的会装作不知道。 人对别人的痛苦有一种天然的同情心,不管是出于从小接受的道德教育,还是因为从别人的痛苦中感受到了命运的无常。 但是这种兔死狐悲的同情心毕竟是脆弱的,也是有限的,通常在转身过后便眼不见为净,这也是人类自我保护的本能。 然而对顾靖扬,他做不到眼不见为净,也许是因为那个太过虔诚的吻,也许仅仅因为那个人是顾靖扬。顾靖扬压抑的吻、坐在地上孤独的背影,都让陈非感到难过。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然后理所当然地继续享受着对方的“友情”,他做不到。 那么,找个机会委婉地拒绝?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如果他无法回应,是不是至少可以做到坦诚?想到这样做可能导致的结果,陈非的心脏像突然被谁打了一拳。 这个人,是他来北京之后第一个真正的朋友,不仅如此,更是他能够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人。或许,如果他够诚实他就会承认,他也是他这辈子认识的所有人里面,最令他愿意倾心相交的朋友、兄弟、知己。每个人一生中都会认识数不清的人,但是有多少人能够有幸遇到一个真正令自己引为知己的人?得遇知音而弃之,他……恐怕也做不到对自己那样狠。 有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呢?他皱紧眉头,像思考某个严肃的哲学问题一样苦苦思索。正在这时,一声清脆的开门声惊醒了他,陈非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竟在办公室里发起了呆。 进来的人是赵紫灵。陈非保持着站着的姿势,对她点了下头:“赵总,早。” “不早啦,上周还说今天要跟你核对装修图,结果我差点儿把这事儿给忘了,今儿还打算不来了呢。”赵紫灵爽朗地说。 陈非心里咯噔一声。糟糕,他把装修图忘在顾靖扬家里了。怪不得早上出门的时候一直觉得少了点什么。 “到我办公室来吧。”赵紫灵一边掏钥匙一边回头问。 “赵总,不好意思,能给我半个小时的时间吗?” “怎么了?” “我刚准备下楼一趟,不会耽误很久。” “行。快去快回。”赵紫灵看他站着,以为他要去新光,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进办公室去了。 陈非飞快下楼,整条大望路堵得望不到头,幸亏顾靖扬家在步行的距离内,他一路小跑着过去。他平常就有慢跑的习惯,这点路根本不算什么,没多久就到了顾靖扬家楼下。 搭电梯上楼,打开门,室内意外地一片昏暗。陈非往卧室的区域望去,顾靖扬趴在床上,似乎睡得很沉。 从阳光灿烂车水马龙的喧哗室外突然走进安静昏暗的室内,陈非的呼吸还有些急促,但他的心却突然静了下来。 他轻轻关上门,走到床边,顾靖扬躺在右侧,脸朝室内趴在枕头上,他的左手搭在陈非睡过的枕头上,一米八几的大男人看上去毫无防备睡得像个孩子。 据说一般人的睡颜都不会好看,因为人在睡着的时候脸上的肌肉都是放松下垂的,但陈非此刻有机会端详顾靖扬的睡颜,却发现并非如此。或许是因为他的轮廓特别深邃而精致的缘故,平时五官看起来十分英挺立体,现在因為睡着了,脸上的线条变得比较柔和,加上一点新冒出来的胡渣,反而呈现出另一种脆弱的漂亮。 陈非不爱男人,但艺术修养深厚的他对天地间所有的美都特别敏感,更何况,有些美是超越性别的。 即使是站在纯粹审美的角度,陈非也不得不承认,顾靖扬的美,确实有资格颠倒一切众生。 他默默盯着顾靖扬的睡颜看了一会儿,又默默走开,到客厅里拿了文件,又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走到电梯口,一个人影冷不丁从消防通道那边转出来,吓了陈非一跳。他定睛一看,还好,算是熟人。 “你好。”陈非定下神来,率先跟对方打了个招呼。 对方也朝他笑了笑,神色有点复杂,几度欲言又止。 若是搁在昨天,陈非对Max的神态可能会有点摸不着头脑。他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到顾靖扬的门口,心里就大概猜得到对方心里的嘀咕了。但陈非并不打算解释些什么,Max是靖扬的朋友,不是他的,他没有权利去多嘴些什么。 “靖扬在睡觉,也许你换一个时间来会比较好。”陈非礼貌地建议。他只想着顾靖扬一晚没睡,得让他多睡一会儿,却没想到这句话在对方耳里听起来是如何暧昧。 “老大在睡觉?”Max有点惊讶,又看了看陈非,对方虽然脸色有些憔悴,但他站姿笔挺,精神很不错。转念之间,Max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难道?难道! Max其实已经来了一会儿了,他运气太好,从电梯里出来,就看到陈非在开门。惊疑不定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正不知道是进是退,陈非又出来了,手上多了一个讲义夹,显然刚才是回来拿东西的。 Max太惊讶了,上个礼拜老大还一副为情所困的样子,这个礼拜他们就进展到同居的阶段了?他一时很错乱,看到陈非要按电梯,没多想就走出来了。 昨晚的事情让陈非对某些事一下子敏感了起来,比如Max那个惊疑不定的表情。他尽量用不会引起任何误解的措辞正色道:“他应该是刚睡下不久,好像昨晚一夜没睡。” 不着痕迹地加重了“应该”和“好像”这两个词,所有可能的暧昧顿时烟消云散。Max一听,知道自己想歪了。他回过神来:“行,那我晚点再过来吧。” 按下电梯,Max转头看向身边跟自己差不多高的男人。这是他第一次在白天见到陈非,对方似乎跟自己记忆中差不多,简单的合身浅灰色T恤外面套一件深灰蓝格子休闲衬衫,两边肩上各有一道肩章,衬出他的宽肩细腰,搭配蓝色牛仔裤和球鞋,整个人看起来既挺拔又青春。 陈非的脸第一眼给人感觉似乎没有特别出色的地方,只有一双略圆的内双杏眼特别吸引人的目光,乍一看干净纯真,像个二十出头的少年,但他眼里的沉静又中和了那种青春感,这是一个男人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沉淀下来的,自然而然形成的厚度,是那些不谙世事的少男少女所无法具备的气质。 Max主管电影发行,阅人无数,此时认真打量,他似乎有点明白顾靖扬被陈非吸引的原因。 陈非知道Max在观察自己,也大概猜得到原因。他转过头去对对方笑了一下,大方地任他观看。Max心里赞叹一声,就冲着这份从容镇定,他对陈非的好感又增加了一些。 电梯上来了,陈非侧肩让了一下,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电梯。Max本来想跟陈非搭几句话,想想又作罢——这个人搞不好就是未来的“大嫂”,还是下次让老大正式引荐一下比较好。 虽然八点多才睡下,顾靖扬睡到中午一点多就醒了。刷牙洗脸刮胡子,做完这一切,脑袋清醒多了。打开手机的信号,没多久,许多信息叮叮叮挤进来,来电提醒若干、垃圾广告若干,贺节日的短信若干,顾靖扬往下滑,看到陈非的名字,手一顿,立刻打开。 陈非的信息很简短:“我晚上会晚点过去。” 顾靖扬有些失望,虽然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在期待些什么。 再看其他信息,有Max的来电提醒一个,显示的时间是早上九点半。还有Jo的午餐邀请一个。 看看时间,他拨通Max的手机:“上午找我有事?” “老大,你睡醒啦?” “嗯?”顾靖扬挑眉,他怎么知道自己刚才在睡觉? “我刚才过去找你,遇到陈非了,他说你刚睡下,让我不要吵你。”Max呵呵笑,但顾靖扬怎么听怎么觉得他笑得很三八。一个大男人,像话吗…… “你几点过来的?”顾靖扬皱着眉头,陈非不是一早就上班去了? “十点多吧?我打你电话不通,以为你在健身房,就直接过去了。他好像是回去取文件吧,就正好碰到了。老大,你跟陈非?” “他妹妹过来了,所以他在我这儿暂住两天。”顾靖扬说,“你跟Jo找我是同一件事么?” “对啊,你现在有空吗?” “我得先吃饭。” “那正好,过来一起吃?我们在本之味。” 本之味是新城国际里面一间主打健康牌的日料简餐,环境和味道都不错,但他们愿意常常光顾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小区里的绿化多、人少,春天是北京最好的季节,这时候坐在餐厅外面的座位用餐是一件难得的惬意事。 说来也巧,本之味正好在陈非住的那栋楼楼下,只不过陈非的公寓在靠近小区东门的那一侧,而本之味在它背面——是的,Max他们正好跟陈非住在同一个小区里,而且两栋楼隔得并不远,只是他们彼此都还不知道。 顾靖扬把车停好,穿过花坛走进去,他一出现,那一排几间餐厅坐在外面的食客几乎同一时间往他那边看了过去,包括Max和Jo。 顾靖扬对路人的注视早已习惯到视若无睹,走到Max那一桌,看到满桌的食物:“怎么不先吃?” Max他们几时对他变得这么客气? 那对恋人交换了一个视线,Max嘿嘿笑道:“我们早饭吃得晚,这会儿还不饿。” 顾靖扬挑眉:“咖啡都帮我点好了?”还在冒热气呢,可见时间掐得多么好。 “你刚起床,我想你不一定会马上想吃午餐。” Jo解释道。 本之味不卖咖啡,这是特地从隔壁Fresco叫的。顾靖扬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舒服地往椅子上一靠,勾起嘴角用中文嘲笑了Max一句:“无事献殷勤。” “What’s that?” Jo没听懂。 Max当然是听懂了,他好歹也在中国上了九年义务教育。他苦着脸,同样用中文道:“老大,这次献殷勤的可不是我……” 顾靖扬有些意外。他对女性一向体贴,一听是Jo,立刻收起刚才吊儿郎当的态度,稍微坐直身体,看向Jo:“What’s wrong Jo?” Josephine询问地看了Max一眼,收到对方鼓励的视线,复看向顾靖扬,抱歉地说:“Andrew,我想我可能给你和陈非制造了点小麻烦。” 这件事严格说起来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是他们多年友情始终如一的最重要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大家都恪守朋友的界限,尊重对方的隐`私和选择,绝不侵犯对方私生活的领域。 Josephine对顾靖扬觉得非常抱歉,虽然是出于无心,但她确实犯了错,她不该把顾靖扬私人的事情向别人宣扬,尤其是这种麻烦的多角关系,更不应该由她来多嘴什么。 顾靖扬听了事情始末,倒也没生气,他了解Jo的个性,知道她没有恶意。令他比较困扰的反而是萧孟安的态度,他本已经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Andrew,我真的很抱歉。” Josephine诚恳地说。 顾靖扬安抚地对她笑了笑:“这不是什么大事,Jo,你在担心什么?” “我不知道……我相信孟安不会去找陈非麻烦,他不是那样幼稚的人。但是……” Josephine欲言又止,最后她只是说,“总之我很抱歉。” 顾靖扬本来也不担心这个,他端详Josephine的神情,想了想,问道:“你希望我去跟他谈谈?” Josephine意外又惭愧,没想到顾靖扬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想法。她的确抱着这样侥幸的心理,不管怎么说,萧孟安也是她的朋友,当初如果不是自己多事,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她对萧孟安也同样是有愧疚的。 只是现在,她又怎么好意思开这样的口呢?她给顾靖扬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我知道我没资格要你这样做……” Josephine为难地说。 “不如我去跟他谈吧?”Max提议,他没料到Jo还有这一层想法,听到这里,他觉得这太麻烦顾靖扬了,这件事从头到尾跟他根本没有什么关系,都是他们两个自己搞出来的。 顾靖扬自己是无所谓的,他对萧孟安的印象说好谈不上,说坏也不至于。就上次酒会的那件事,也更多的是对事不对人,事情过去了也就算了。所以,如果Jo希望他去,他不介意;不用,那当然更好。 Josephine摇头:“你去和我去是一样的。” 顾靖扬其实想说,我去也是一样的。如果拒绝有用的话,他想他已经明确拒绝过不止一次了。但他没有说,他知道Jo的心理负担。 “Jo,其实你不觉得,就算Andrew去也是一样吗?感情的事不是说一说就能解决的吧?” 顾靖扬和Max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眼里透着一模一样的讯息:好兄弟。 “我知道……我只是……我只是……” Josephine苦着一张脸,讨厌啦!为什么要让她碰到这么麻烦的事……她以后再也不做红娘了呜呜。 顾靖扬被她凝重的表情逗得笑出来:“这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Jo,如果你真的认为我去找他谈有用的话。你想好了再告诉我,OK?” 第二十四章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陈非在顾靖扬家里暂住了两天,两人却连面都没见到。当然,这里的“见”指的是动态的见面,不是说连面都没有碰到,毕竟是在同一个屋子住着、同一张床上睡着。 因为陈琪白天跟同学出去玩,晚饭过后才会回家,陈非基本都会在家陪她到快睡觉前才离开。没想到顾靖扬比陈非更晚,似乎是因为那天补觉把生物钟打乱了,连着两天陈非睡觉前都看不到他人,早上起床的时候他则还在睡。 两人一个早起一个晚归,基本没有“碰到面”。按理说,这不是正常的待客之道,但顾靖扬和陈非两人本也不需要那些礼节客套,他们之间虽不是那种称兄道弟的交情,却也是另一种互相信任彼此理解的君子之交。因此,即使现在两个人对彼此的感情定位都有些混乱,并因为作息时间错开而令彼此的起居受到一些束缚,像比如靖扬晚上回来的时候都要轻手轻脚,而陈非早上起来也尽量不弄出声音,早餐都在外面解决。但两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拘束或者不便,各自安排各自的时间和行程,很自然地互相迁就。 黄金周第三天下午,陈非跟公司请了假陪妹妹。陈琪前两天在外面人挤人累得半死,这一天就不再嚷嚷要观光,陈非陪她在附近国贸和嘉里中心一带转了转,看了场电影,晚上就在那边一个新开不久的海派餐厅吃晚饭。 晚上到顾靖扬家的时候才九点出头,他原以为顾靖扬还没回来,走到门口,正要掏出钥匙,从公寓里面隐隐约约传出一个悠扬的女中音,隔着门板听不太真切,陈非凝神一听,果然又有起伏的管弦乐若有似无地飘进耳膜。 他开门进去,高保真的音乐环绕在整个房间,女中音似叹似泣的宣叙调与压抑的管弦乐交织,令整个空间弥漫着沉重而苍凉的伤逝之意——马勒的《大地之歌》已经放到第六乐章尾声,那是属于夜晚的悲伤和压抑,似乎寂寞的荒原才是人生最终的归宿。 在音乐的掩盖下,顾靖扬似乎没有听到开门声,他安静地躺在摇椅上,一身黑色休闲服,整个人几乎与那黑色的躺椅融为一体。 陈非走过去,顾靖扬闭着眼睛,双手搭在摇椅扶手上,睡着了。明亮的灯光下,他的脸色显得有点苍白,眉心微微皱着,像在做着什么忧伤的梦。 陈非突然就想起了那天晚上的那个吻。想起他们把酒言欢时的痛快,生病时他担心的眼神、默默的陪伴、无声的温柔,还有那些会心一笑的瞬间、心照不宣的默契。一个念头就那样冒出来——如果靖扬是女人,他会不会爱上他呢? 答案是肯定的。甚至,他内心隐隐承认,身为男人的顾靖扬,比他所认识的任何一个异性都更有魅力。 这个毫无预兆的答案令陈非自己都觉得吃惊,他警觉地把这种心软归咎于笼罩着整个空间的音乐,只是,大概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更无法解释,当他看着顾靖扬的时候,眼底的那一抹温柔是出于什么样的感情。 音乐在晦暗的伤痛中缓慢滑向尾声,一曲终了,掌声响起,在安静的客厅里略显空旷。顾靖扬睁开眼睛,对上一双温柔的眼睛,他有些怔愣,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 “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刚刚。” 陈非笑了笑,“你今天没出去?” “没有。” 顾靖扬从躺椅中坐直身体,揉了揉脸。 这是两个人这几天来第一次面对面,一时之间两人都有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陈非把茶几上放着的CD盒拿过来看,伯恩斯坦指挥以色列爱乐的现场版,难怪连掌声都录进去了。他没话找话地说: “大晚上听这么沉重的音乐,难怪你晚上睡不着。” 顾靖扬略弓着腰,把手支在下巴上,漫不经心地答道:“心情好的时候,听什么音乐都一样睡得着——”他顿住,这样听起来似乎是在暗示自己心情不好?略生硬地转了个话题:“今天带琪琪去哪儿玩了?” 陈非似乎没有发现他的言下之意,他把今天的行程说了一下,想到明天还要出门,有点头痛道,“哪儿哪儿人都那么多,还是跟家里呆着自在。” “那你明天怎么安排?” “还没定,明天再说吧。” 顾靖扬想了想,问道:“去打网球怎么样?“ 陈非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 “我问下琪琪,她不一定带了装备。” “我和几个朋友约了明天去长安俱乐部打球,如果你不介意……” 顾靖扬试探地看了眼陈非,“那边可玩的东西多,琪琪如果不想打球,也可以去做spa或者去游泳……” 看陈非没有什么反应,既不像同意也不像抗拒,顾靖扬又说:“都是我很熟的朋友,Simon和Max你也认识,Max的女朋友Jo是个很开朗健谈的人,琪琪会玩得开心的。” 停了一下,又补充一句:“他们和紫灵都是因为我才认识的,平时很少打交道。” 他考虑得那么周到,陈非反倒一愣。老实说,陈非一下子并没有想到这件事,刚来北京的那段时间,他的确有点儿担心被赵紫灵知道自己隐瞒学历的事,但是时间长了,也慢慢就没有那么在意了。他始终是他自己,不会因为一份工作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但是顾靖扬的细心仍然让他感动,他展眉笑道:“好,我明天跟琪琪说。” 顾靖扬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他一开始提议去打网球的时候就是抱着能把陈非带进自己朋友圈的想法,他担心陈非看出这一点,更担心他会因此拒绝,没有想到竟然这么顺利。他愣愣地看着陈非,完全没想到这样会让让对方产生什么误会。 被那么直白的目光这样近距离地看着,陈非有点坐不住了。假装不在意地站起来:“我去洗个澡。” 第二天中午,陈非下了班就和顾靖扬去家里接琪琪,直接去俱乐部吃午饭。吃完又休息了一阵,三个人上楼换衣服暖身。 陈非自从去年来北京后就没碰过球拍,暖身后先和琪琪打了两局。他虽然个子不算太高,但身材比例很好,一身雪白球服,露出他笔直修长的腿。顾靖扬坐在场地边的休息椅上,自心上人上场之后,他的眼睛就没办法从他身上拿开。 看了一会儿,顾靖扬就看出来了,陈非不是那种特别有爆发力的男人,他打球跟他平时的气质很相似,不慌不忙,稳健利落,再加上对手是琪琪,女孩子的速度和力量跟男人完全无法相提并论,所以他更加从容,不管琪琪的球从哪个角度飞来,他都会把球稳稳接住喂过去,几个回合下来,慢慢捡回手感的陈非越打越顺手,倒像在陪练。他的目光专注地盯着球的方向,完全没发现场边不知何时多了好几个观众。 “那个人……就是陈非?” Jo有点不确定地问Max。陈非的名字她听过太多次了,她想象过很多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无论哪一个版本的想象,都跟场上的那个人不同。 她想象中,陈非应该更帅一些,或者更性`感一些,总之得在外表上更出色一些,否则靖扬怎么会看上他而不要绝色美人萧孟安?但有时她又会觉得,陈非应该更呆板更平庸一些,潜意识里她始终怀疑顾靖扬的眼光有问题,一个仓库管理员怎么能与萧孟安那样的超级名模相提并论。 然而,眼前的这个陈非却完全在她的想象之外,他外形或许不如萧孟安,不如顾靖扬,但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他跟“平庸“两个字联系在一起。他青春、阳光、却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成熟男人的优雅稳重,让人情不自禁会把目光放在他身上,然后越看越顺眼。 一个回合打完,陈非注意到场边多了好几个人,扬手叫琪琪过来,两个人走到休息区,看清来人,他愣住了,Simon和Max他都见过,Max身边的女孩想必就是Jo了,但旁边那两个一脸友好冲他笑得很自来熟的外国青年,其中一个,不就是“过去”的老板Francois Costeau么? 因为喜欢“过去”的设计和氛围,陈非比较有空的时候,每个周末都会去那儿坐一坐,周末店里人不多,Francois在的时候就会跟客人随口聊几句。 刚开始确实只是闲聊,有一次偶然扯到法国文学,Francois一听说陈非也读过完整版的《追忆似水年华》,兴奋得犹如找到知音,从此以后,每次见到他都拉着他唠叨普鲁斯特如何伟大,美丽年代的巴黎如何迷人;当然也聊咖啡馆和咖啡馆文化,十八世纪风靡巴黎的巴洛克式咖啡馆和在那儿诞生的民主思想;到十九世纪哈布斯堡王朝治下的维也纳毕得麦雅式华贵舒适的咖啡馆对其后整个欧洲咖啡馆文化的影响,如何如何。 陈非本是博闻强学的人,出于社交礼貌,他与不熟的人聊天时向来照顾对方的兴趣,何况有人可以练练很久不用的法语也不错,因此Francois虽然有时聊得太高兴不肯走,打扰他了看书的时间,他也不很介意,每每耐心以对,咖啡钱照付,有时还会请Francois这个老板喝一杯。因此在Francois这里,他只觉得陈非有意思、很潇洒,是个很特别的朋友。 看到陈非兄妹走过来,顾靖扬用英文逐一给他们介绍: “陈非,琪琪,这几位是我朋友。Simon和Max陈非都见过了。” “这位是Jo,她是Max的女朋友,来自三藩。” “这位是 Allen Parker,使馆的签证官,他刚来北京两年,不过他是个中国迷,北京没有哪一条胡同他不知道的。” 最后转向Francois:“这位是Allen的朋友。” 他顿了一顿,Allen说要带朋友来,但是Francois他并不认识。 Allen立刻接上去:“Francois Costeau,he's French." 顾靖扬顺便与对方点头致意。 Simon和Max没想到顾靖扬会用英文,一时都愣住了。反而是没有太多先入为主之见的Jo最早反应过来,她看看陈非,又看看陈琪,半好奇半开玩笑地说: “Andrew didn't tell us that you were twins.” 陈琪今天带着一顶白色棒球帽,她本来跟陈非就长得有几分相像,带上帽子遮住了她的Bobo头,只露出一张脸来,两个人看着就更像了。 “We both look like our mum.” 陈琪顽皮地皱了皱鼻子,她的英语带有很明显的香港腔,但是十分流利。 Jo立刻就听出了琪琪的口音:“你们……是香港人?” 琪琪呵呵笑:“Jo好厉害,一听就知道呢。我是广东人,不过我一直在香港念书。” Jo也很开心:“我爸妈也都是香港人,我们每年都会去香港。”气氛一下子就热络了起来。她又转头看向陈非,意味深长地说,“陈非,久仰大名。” 陈非不是笨蛋,他立刻猜到为什么Jo会这么说,顿时有点窘迫。好在他一向沉稳,面上并没有显露出什么来,微笑着和他们几个一一握手,到Francois这里的时候,对方笑眯眯地用法语对陈非说: “Coucou Fred! 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察觉到众人的惊讶,他有些恶作剧得逞的小得意,又道,“你有一阵子没来我店里了,新杂志到了好几本了呢。” 除了陈非,没人听得懂Francois说了些什么。 除了琪琪和Allen Parker,其他人都没料到陈非会说法语。即使是靖扬,虽然他在陈非的书房看过一些法文书,但那只是很不经意的一瞥,对于“陈非会法语”这件事还只是停留在理论上,并没有真正把这件事跟陈非本人联系起来,以至于一时也有点转不过来。 法国人在社交场合向来目中无人,不管在自己的地盘还是别人的地方,哇啦哇啦就开始讲自己的语言,丝毫不考虑在场别国人的感受。陈非在罗彻斯特读研究生的时候,学校里有不少法国交换生,他对此已经深有体会。后来去巴黎上葡萄酒课程,情况依然是如此。 不过陈非对法国人并没有什么偏见,每个民族都有一些特性,这与好坏对错无关。法国人也许高傲,但也正是这种高傲令巴黎的土壤孕育了最自由的民主之花,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一体两面,既不能一概而论,更不能以偏概全。如果真要说个人喜好的话,陈非反而觉得,法国人的这种高傲其实也是一种缺心眼的率直,比有些故作谦卑其实满肚子坏水的民族可爱得多。 陈非对Francois这种孩子气的行为无可奈何,但当着别人的面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交谈始终是一件很失礼的事,因此用英文回复道: “我前阵子比较忙。” 他又转头对其他几个人解释道:“Francois在三里屯使馆区开了一个咖啡店,我常常会去他那边看免费杂志。” 众人一听陈非自嘲的语气都笑了起来。Francois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鲁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用他那带着浓重法语口音的英文指着Allen对陈非说:“Fred,你不记得Allen了吗?” 陈非有点疑惑地看向那个冲他微笑的金发青年,说没见过的话就太失礼了,但他对Allen确实没有什么印象。 Allen有点受伤,他一直以为他们对彼此应该是印象深刻,毕竟他们在Francois的店里碰到过不止一次。 Allen注意陈非已经很久了。以前,Francois跟陈非聊天的时候,他总是默默坐在那里观察,看陈非从微微勾起的嘴唇里吐出迷人的法语,看他得体的应对、潇洒的风度;他也喜欢陈非看书的样子,不像有些人在咖啡馆的沙发上一躺就东倒西歪,他坐在那里,坐姿笔挺,低着头,露出白`皙的脖颈。他总是先看目录,修长白`皙的手指顺着目录往下滑,看到喜欢的题目时手一顿,翻到相应的页面,看完再翻回来继续看目录。他看书的速度很快,并且神情很专注,从侧面可以看到他低垂的长睫,看得Allen心脏好像有什么在轻轻刷动。 陈非的一切都让他觉得着迷。 Allen在北京这两年,所到之处每个人都对他热情友好,他太了解这个国家的人对外国人的态度。他又是典型金发蓝眼的白种人,长得高大帅气,两年的时间足够让他知道自己这样的外形在这个国家吃香的程度。他本来对自己的条件就十足自信,来中国更加自信,以至于他潜意识里竟然认为,在他观察陈非的时候,对方一定也感受到并注意到了他。 不过,不管陈非是真不认得还是装不认得,他都喜欢他的矜持和淡定。实际上,最早他会注意到陈非,就是因为他身上那股波澜不兴的气质,很东方,很迷人。Allen对东方的古老文化有一种特别的迷恋,对东方的男人更是如此,他理想中的中国男人,应该是像书上说的那样“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又或者“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颓唐如玉山之将崩”。可惜现代中国的男孩都太开放、太时髦了,现实与理想的差距太大,令他常常觉得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 而陈非符合他对梦中情人的一切想象,他身上具有他所迷恋的东方气质,不仅如此,他还精通外语,对西方文化艺术见地不俗,这说明他们在精神上也会是契合的。Allen觉得,他与陈非在“过去”相遇是上帝赐给他的缘分。 而今天在这里遇见陈非,这让他更加相信他们是“有缘”的,所以他心情很好。摆出一个迷人的微笑,他绅士地伸出手:“Fred,再次见到你真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Allen是gay,靖扬很早就知道了,所以他当然也看得出来那家伙一脸情圣的样子是为了什么。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了起来。 可怜的陈非怎么会想得到这些,毕竟他过去三十年的人生里根本没有过被同性惦记的经历。对面的男人看起来十分友善,更何况他是靖扬的朋友,因此他大方地握住了对方的手,带着歉意的笑容:“很高兴认识你,我保证下次不会再忘了。" 听到陈非纯正的美语,Max和Simon已经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他们看看脸色不太好的顾靖扬,又看看无知无觉的陈非,最后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眼里传达出一模一样的疑惑——为什么每次见到陈非,场面都这么精彩? 第二十五章 长安俱乐部的网球场只有两个场地,众人寒暄了一回,便开始讨论上场的次序。众人都说女士优先,但是琪琪刚打完一局,体力不支,摇摇头道:“我休息一会儿,你们先。” Josephine跟着说:“那我跟琪琪聊一会儿,你们男生先玩好了。” 有顾靖扬在,且他又先到,Max和Simon自然要谦让:“老大和陈非一场,Allen和Francois一场,如何?” 顾靖扬询问地看向陈非,陈非笑着拒绝:“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这句话用的是中文。 顾靖扬看出来他在谦让,把他看了看,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其他人以为他需要休息,也不勉强,Allen道:“我们两个打一盘吧Andrew,跟Francois打没意思,这家伙是文艺青也年。” Francois立刻反唇相讥,意有所指地说:“嗯哼,我怎么不知道你歧视文艺青年?” Allen下意识地看了看陈非,对方似乎一点都没察觉这个话题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自顾自仰头在喝水。白`皙的脖颈上,喉结随着水流上下动了一下,Allen也不自觉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眼神都热了起来,连反驳Francois都忘了。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幕。只是几乎。 开盘第一局Allen先发,他以一个漂亮的开球夺得先机,但立刻被靖扬以一个犀利的削球追平。一比一变二比二变三比三,两人比分咬得很紧,场上硝烟味渐浓。到了第七个球,可能是神经绷得太紧,Allen发球出现失误,靖扬顺势拿走一分,双方的气势立刻出现明显倾斜,第八个球靖扬乘胜追击,一点不客气地拿下第一局。 第二局顾靖扬发球,第一轮积蓄的战斗力全面爆发,连着3个ace球让对手连发挥的余地都没有,最后一个长调,毫不犹豫地让Allen吃了个零蛋。 场边四个观众围坐一桌聊得挺开心。Josephine的父母都在香港出生,她又是在三藩的唐人街长大,广东话是她的第二母语,比中文要顺溜得多。知道陈非兄妹是广东人后,她就再不肯说普通话了。Francois听她英文里时不时冒几句广东话出来,也不客气了,跟陈非说话都直接用法语,一张不大的圆桌分裂成两个小团体,陈非处在中间,两边偶尔交流,倒也热闹融洽。 Josephine跟陈琪聊天,难免扯到陈非。她对陈非很好奇,琪琪又不明就里,两人一拍即合,琪琪无意中把自家哥哥的底透了个十足十,中学的时候如何风云校园啦,大学的女友多漂亮啦,留美第二年就签下美国最大玩具商的订单啦,诸如此类的。 Jo非常惊讶地发现,陈琪口中的陈非,与自己所知道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她压下满腹疑问,把陈非看了又看,只见他放松地靠在椅子上,神态轻松地听Francois用法语吧啦吧啦,适时回应一两句,话不多,却总能让Francois继续高兴地聊下去。眼前低调从容的男人逐渐与琪琪口中那个聪明博学、有能力有手段的形象重叠起来,Jo心里想,原来如此。 陈非一边跟Francois聊天,一边分神看着场上的情况,Max和Simon大概是经常切磋的关系,两人实力相当,有赢有输。但顾靖扬和Allen那边的战况倒是令陈非有些意外,说是切磋,但靖扬这个打法,似乎不太给Allen留面子啊? 渐渐地,其他三个人也被场上浓重的火药味给吸引了注意力。看了一会儿,陈琪兴奋地对陈非说: “靖扬哥哥好帅哦。他发球的姿势真好看哪。” Josephine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陈非,只见他抬手压了压妹妹的帽沿,笑着说:“Andrew西装裤下红颜白骨,他可不差你这么一名花心的小粉丝。” 陈琪撇了撇嘴:“我这是纯欣赏,纯欣赏懂么!” 眼睛溜溜一转,抓着陈非的胳膊往他身上一靠,撒娇:“要找男朋友,我肯定要找一个像二哥那么疼我的。” 听她那么说,Josephine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如果陈琪喜欢顾靖扬——这种事情实在太经常发生——那真的会非常、非常糟糕。 陈非拍拍妹妹的手,吊在嗓子眼的心脏悄悄落下来,却有另外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升上去,一时间自己都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若是在五年前,琪琪这种理所当然的依赖,他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但是这五年里兄妹两个关系剑拔弩张,虽说是琪琪单方面找他麻烦的时候比较多,但陈非自己,如果说完全不介意,那也是不可能的。 “一个巴掌拍不响”,这是大俗话,也是大实话,兄妹两个嫌隙初生时,面对琪琪直白的质问,如果他稍微有点想要破局的心思,如果他肯换一种方式好好跟琪琪谈一谈,把自己的想法解释一句,兄妹两人的关系还会不会演变成最后那种完全不能沟通地步? 然而他那时候是怎么想的呢? ——二十几年的亲情都不能让你了解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失去了你这样任性而无知的妹妹,你却失去了我这样疼爱你的哥哥,谁的损失大一些呢? 自己最初,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吧?他懒得解释,看着妹妹因为误会而失望,因为失望而愤怒,自己的心底,除了失望以外,更多的,是不在乎吧? 而现在,也是琪琪主动言和,千里迢迢飞到北京来找他。陈非想,如果——她没来呢? 陈非低头看妹妹,她正专注地看着场上,唇边带着一抹笑。她的眼睛跟陈非很像,长而直的睫毛,内圆外短的杏眼,长在女孩子的脸上,看起来纯真明媚。可能是爱笑的关系,琪琪的眼角有淡淡的笑纹,令她的气质增添了一些成熟的风韵。陈非突然发现,在自己忽略她的这五年里,那个印象中天真开朗的小姑娘不知不觉中已经长大了。 看着毫无芥蒂的妹妹,陈非突然发现自己的冷漠和残忍。 “傻瓜。” 他忍不住屈指弹了一下妹妹的额头。 “唔!二哥!” 琪琪没有防备被弹了一下,抬起头,看到哥哥温和的笑脸,眼睛里面满是宠溺的神气。琪琪有点愣,自他们闹翻之后,陈非再也没有拿这种眼神看过她,即使这几天在北京,兄妹两个表面上相处得很好,但那种包容和气跟以前的那种亲近也是完全不一样的。 她的眼眶慢慢泛红,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知道,现在哥哥是真正的原谅她了。 “二哥……” 她又低低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发现的浓浓的委屈。 哥哥安慰地拍了拍她挂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把眼睛转开了。 陈琪轻轻吸了一下鼻子,也把目光转回球场。 两个人的心里,突然都轻松了起来。 场上第三局已经开始,Allen靠发球扳回一城,Allen的球技不弱,以往与顾靖扬切磋,也总是有赢有输,像今天这样一面倒的情况还真的很少出现过,何况——他装作不在意地扫了一眼场边的观众,他们的注意力似乎都在场上。他憋着一口气,稳住阵脚,连发了两个水准很高的压线球。 不过靖扬并不惊慌,稳稳接住他发来的第三个球,利落地反击回去,几个回合的长调短调之后,拿下了第一分。之后Allen就再没机会发挥,靖扬以4:2利落地结束了第三局。 陈非站了起来。 另外三个观众不知所以地看向他,他们之前都在聊天,并没有注意每一局的输赢,因此也不知道Allen已经连输三局。 场上的两个人正在换场地,看到陈非朝他们走过去,不约而同在网子旁边停了下来。 陈非把手上两瓶未开封的矿泉水递过去,笑着指了指休息区:“我们几个都坐得无聊了。” 顾靖扬注视着陈非,欲言又止,最后他笑了笑:“那行,你们玩一会儿。” Allen原本输得脸色有点难看,但是看陈非不耐烦的样子,他想他们多半没有认真在看球。这么一想,他的脸色缓和了下来,毕竟,比起在心上人面前惨败,他更愿意他只是发点小脾气。因此他笑着说:“是啊,换你们玩一会儿。” 陈非却没有立刻点头,他想了想,问道:“双打怎么样?” Simon和Max打完一局后也走过来,正好听到这一句,Simon便接口道:“这提议好,我们正好八个人。” 于是八个人凑成两场,Max和Jo对Simon和琪琪,靖扬和陈非对Allen和Francois。 一局之后靖扬就发现了,陈非的球技胜过Francois不少,虽然爆发力一般,但他判断力准确,跑动及时,而且挥拍很稳。不过局面却没有刚才单打的时候那样一面倒,陈非的球并不凌厉,球速也很适中,但他呼吸很稳,可见要不就是耐力好,要不就是根本没有尽全力。 顾靖扬这时候已经冷静下来,打了一会儿他就看出来了,陈非在调整场上的气氛。一时之间,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他当然知道自己刚才有点冲动,但是陈非呢——为什么? 趁着换场地的时候,陈非问顾靖扬:“不会介意我喧宾夺主吧?” “你也知道啊?” 顾靖扬故意道,“我今天本来打算痛宰Allen的。” 陈非有点吃惊,顾靖扬的态度确实令他疑惑,球场上尽全力是一回事,但顾靖扬那个打法,分明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对方留啊。他疑惑道:“他真得罪过你啊?” 顾靖扬回头看了陈非一眼,他脸上的惊讶货真价实。他自嘲一笑,也是,陈非对自己尚且如此迟钝,更何况是那个刚认识的家伙。自己这个醋,吃得真是有点莫名其妙。 后面球场的气氛就明显不同了,顾靖扬心不在焉,陈非好打和平球,而另一边的对手,Francois的球技比较菜,Allen对心上人自然更不会用杀招。场上原先比赛的紧绷不见了,这才真正有了一点玩的气氛。 另一场的四个人更不用说,有了女士的加入,加上Simon和琪琪第一次配合,难免生疏,双方都十分放松,打打停停,说说笑笑,一下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 打完了球,众人洗了澡换了衣服,晚上在俱乐部的红烛餐厅取了一个包厢用餐。一桌子8个人,来自四个国家七个地区,众口难调,靖扬便提议每个人点一道菜。 几个人每人拿着一份菜单,叽叽咕咕半天,问了服务员许多问题,接着按座位顺序一个个点菜。 坐在陈非右手边的Francois点了个鹅肝酱炒菌菇,意料之中。挨着他的Allen点的却是水煮牛肉。Simon是新加坡人,他点了一个咖喱焗蟹,琪琪和Josephine都吃惯粤菜,于是分别要了西芹百合干贝和烧味双拼,Max点的是宫保虾仁,到了靖扬这里,他示意陈非先点。陈非偏着头想了想前面点的几个菜,好像还缺了一条鱼,于是问服务员: “今天有什么鱼?” “石斑、东星斑、老虎斑、鲈鱼和桂鱼都有的。” 服务员礼貌地说。 “笋壳鱼有吗?” “抱歉,那个没有。” 服务员停顿了一下,自己心里疑惑,那是啥? 陈非有点失望,但也不太意外。沉吟了下:“那么就东星斑吧,问一问师傅能否做油剥。” “油剥……?” 服务员有些不确定,她从没听过这种做法。 “是的。” “好的,您稍等。” 服务员出去确认,没过多久就回来了,脸上也多了两分殷勤,“师傅说没问题。” 他们中餐厅虽说主打粤菜,毕竟京城的口味还是偏北方,有些地道的粤菜做法菜单上没有。但是长安的会员通常非富即贵,根据当天的食材指定做法在这里倒也不算先例,只要掌厨师傅变得出来,总会想办法满足客人的要求。 只不过,能够理所当然地把俱乐部餐厅当自己家厨房随意吩咐的客人,通常也不会是一般的客人。是以服务生才会特别殷勤。 陈非并不在意服务生态度的变化,做一两道餐牌上没有的菜,在他看来是一个上得了台面的中餐厅最起码的水准。 没有笋壳鱼有点遗憾,所有鱼类、所有鱼料理的做法,他最爱油剥笋壳鱼,但这道菜就算在广州深圳也不是天天吃得到的,他本来也是随口一问。 退而求其次,就是东星斑了。虽然比石斑老虎斑都贵得多,却也比后两者肥嫩,更适合油剥的做法。 对于陈非点这道菜,离得远的Simon和琪琪没听到,离得近的Francois、Allen和Jo都是大老外,对各类海鲜的价格没概念,因此也没什么反应,靖扬就更不会说什么了,只有跟他隔了一个位置的Max听到他这么干脆地点了最贵的鱼类,有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也不能怪Max,在这里吃一条东星斑,价格赶得上陈非大半个月的工资。 刚才打球的时候Jo按耐不住跟Max提了几句陈非的事,但一边忙着打球,也没有机会说得太多。现在看他这样不客气地花他老大的钱,Max的神色有点复杂了起来。 陈非也接收到了Max探究的视线,但他只是淡定自若地把自己手里的那份菜单还给服务员,并示意靖扬该他了。 陈非这个人,随便起来可以很随便,月工资不足四千,天天去菜市场买一把三块钱的青菜、半打优衣裤打折二十五块一件的T恤撑一个夏天的日子他能过;但他讲究起来也是吓死人的讲究,桌布的颜色酒杯的器形、食材的做法菜色的搭配,每一样都有学问,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陈非先生,则深谙这讲究的每一个妙处。 要么选最肥嫩的东星斑,要么就别点这道菜。若要将就便宜的石斑或老虎斑,不如做清蒸,不上不下有什么意思? 加上陈非点的菜,桌上三个海鲜一个肉菜一个卤味两个小炒,顾靖扬于是加了两道凉菜和一道干锅猪颈肉。 过不多时,菜陆续上桌,陈非点的油剥东星斑香外表金黄酥脆,香气四溢,一上来就吸引了几个老外的注意力,在座没人会客气,纷纷下筷,一尝,外酥里嫩,皮脆肉润,东星斑特有的Q弹更增加了厚实筋道的口感,众人吃得赞不绝口,纷纷问这个做法的名堂,陈非便娓娓道来,要什么样的油、什么样的火候,怎么个做法,十足一副吃货的样。 众人啧啧赞叹,陈琪得意地说:“我二哥的嘴巴可是出了名的刁呢,海鲜是野生的还是养殖的,家禽是农家的还是农场的,他都吃得出来,以前在我们珠海,只要是他喜欢去的餐厅,连厨师都会觉得很光荣呢。” Francois眼睛一亮:“你哥哥是美食家吗?像米其林那种为餐厅撰稿的美食评论家?” 陈琪大笑:“我哥是生意人诶,怎么会是美食家?我们珠海是小城市,不像北京那么大,餐厅要做得好,在生意圈里的口碑就很重要咯。我二哥的嘴巴又是出了名的挑剔,所以只要他常去的餐厅,肯定不愁没生意的。” “看来要在珠海开餐厅得先贿赂你。”顾靖扬半开玩笑地对陈非说。 陈非笑着摇头,琪琪说的也算是实情,但在不了解内情的外人听起来难免有夸张的嫌疑,所以他解释道:“珠海的生意圈子不大,大家经常聚的几个餐厅生意自然好一些。” 陈琪不余遗力地拆他的台:“不知道是谁哦,食材煮得不够火候或者稍微过头都不吃,盐多一点少一点不吃,买回来的鱼没有当天煮、放在冰箱里冻了一两天的也不吃。更别说回锅菜了,哪怕是完全没碰过的,放到下一顿热一热,他就嫌味道不新鲜了,碰都不会碰。你们说说看,家常菜诶,谁家没有一顿吃不完留到下一顿的经历?我们管家兰姨说,因为我哥,她都练成火眼金睛了。” 众人听得都笑了起来,顾靖扬心道,怪不得厨艺这么好,摇头笑道:“可真难养。” 他本是自言自语,音量并不大,但是坐在他身边的人却都听到了,陈非心下尴尬,便假装没听见。靖扬旁边的Max也听见了,他下意识地抬头向陈非看去,只见对方好像没听见一样,偏头不知道跟Francois在聊什么。 大家又聊了一阵子,顾靖扬看差不多了,抬手对服务员做了一个签单的动作。陈非见状,侧身在顾靖扬耳边说了一句话。顾靖扬只愣了一下,便干脆地同意了。 服务员拿着账单朝顾靖扬走过来,陈非摆摆手示意自己买单,在聊天的众人终于注意到,众人都没转过弯来,一时桌上突然静了下来。 在陈非掏钱包拿信用卡的时候,Max终于反应过来,急道:“怎么能让你买单呢?” “是啊,这怎么行?” Simon一边说一边对顾靖扬使眼色,让他阻止陈非。 Jo和Allen也要开口,陈非爽朗地说:“琪琪明天就回香港了,今天是我这个做哥哥的借花献佛给她饯行,还要谢谢各位陪了我们一天,所以大家就不要跟我客气了。” 他的语气并不强硬,很温和。桌上的几个人都是社会精英,陈非却没有被他们的气势压住,反而隐隐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 哥哥请客,在陈琪看来是再正常不过了,她附和道:“是呀,今天就让我们做东吧。” 这是顾靖扬第一次看到场面上的陈非,带着那么一点江湖味的豪爽,跟平时温文尔雅的他很不一样,但这样的陈非并不让他觉得违和,浓厚的书卷气质和那点江湖味两相综合,非但不见粗鲁,反而增添了一股飞扬跳脱的气质,更加迷人。 因为陈琪的关系,陈非这几天穿着比较注意,都是他去年从家带来的几件夏装。今天他身上穿的是一条EMPORIO ARMANI的黑色牛仔裤搭一件浅粉色DOLCE&GABBANA的Polo衫,上衣领口和袖口各压了两道极细的黑色纹路,令他柔和的五官显得特别俊秀。 早在陈非点东星斑的时候,顾靖扬就猜到他要请客了。他看着灯光下显得特别丰神俊秀的陈非,笑着帮腔:“我们今天是沾了琪琪的光。” 陈非不经意对上顾靖扬的视线,对方带着欣赏的目光底下隐隐藏着一丝情意,这样暧昧缱绻的眼神竟令陈非耳根有点发热,为了掩饰尴尬,他咳了咳,定定神,笑道:“谢谢。” 第二十六章 送完琪琪回到顾靖扬的公寓,已经是晚上9点多。不过算起来,自从陈非暂住到这里,这还是两人回来得最早的一次,或者说,除去第一个晚上不算,这是两人第一次真真正正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共处一室。 当然,经过这几天的心理建设,顾靖扬适应多了,不再像第一天那么坐立难安。两个人都在俱乐部洗过澡,打了一下午的球也累了,没其它事可做,顾靖扬建议看DVD,陈非欣然同意。 顾靖扬拉开电视机旁边的一个长方形的收纳柜,里面一格一格整齐罗列着许多DVD,应该有数百张,陈非伸头一看,不愧是搞电影的,从法国新浪潮时代的楚浮系列到最新的科技片黑衣人,从名不经转的欧洲独立制作小电影到中国最夯的喜剧片,所有DVD整齐地分门别类,一应俱全。 “你有什么想看的片子吗?” “找一张轻松一点的吧?”陈非凑上前去看,顺着Will Smith那一栏浏览下来,他指着其中一张,“这张怎么样?” The Pursuit of Happiness,顾靖扬抽出来:“这片子不错。” “你看过?要不换一张?” “不用,这片子值得看第二遍,再说这里面也没有什么我没看过的。” 顾靖扬把片子送进DVD槽里,陈非盘腿坐在地板上,背靠着茶几。顾靖扬回头一看,乐了:“你抢了我的位子。” 陈非挑眉,下意识回头去看那明显有点远的沙发,接着屁股干脆地往旁边挪了挪,顾靖扬便挨着他坐下。 Will Smith是陈非相当欣赏的一个演员,且不说他是美国极少见的能歌能演的双栖艺人,能在好莱坞那样主流的白人社会闯出如此成绩,实力和坚持,缺少一点点都不可能做到。 这片子情节流畅紧凑,陈非很快就进入剧情。 “为什么每个人在面临选择的时候,都那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做的是什么呢?” 看到Chris Gardner在那样走投无路的绝境下,还能破釜沉舟地选择了那个为期6个月的无薪实习工作,陈非不禁有感而发。 看电影的人也许总会不自觉地认为主人公的成功是必然的,因为故事已经被搬上大荧幕,但是现实生活中,当一个人面临选择时,却不可能看得清自己的选择会通向何种未来。如果能够理解这种迷茫和脆弱,就会明白当下的坚持有多么珍贵。 顾靖扬知道陈非为何会发出那样的感叹,他侧头看了陈非一眼,身边的这个男人已是即将而立的年纪,却仍然拥有一双少年般真诚的眼睛,这并不是因为他特别单纯,而是因为他始终保持着一颗敏感而好奇的赤子之心。 “Chris Gardner根本别无其它选择。他只有抓住那最后的一个机会,才有可能彻底改变自己的人生。” 顾靖扬顿了一顿,貌似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有时候人的迷茫其实是来自于选择太多。” 陈非沉浸在剧情中,并没有认真咀嚼他的言下之意,闻言只笑了一笑:“你说的很对。” 顾靖扬有点无奈,却也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注意力转回屏幕上,两个人恢复了温馨的沉默。这样的气氛令人愉悦平静,他舍不得破坏,于是安慰自己道,总还会有机会的。 影片播到父子俩在BRT车站厕所里过夜的那一段,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默默理解了彼此眼中的感动,这默契令两个人的心口同时流过一种细致愉悦的温暖,不可言说,却真实地存在着。 剧情紧凑流畅,室内的氛围安静舒适,时间很快过去,终于,在一片靠海的豪宅区,大Chris和小Chris幸福地走向码头,影片happy ending。两个人都没有立刻开口说话,优雅的片尾曲在室内缓缓流淌。 收碟的时候,顾靖扬才问道:“感觉如何?” “从励志片的角度来说,确实是很好的片子。” 陈非偏着脑袋想了想,“不过……我觉得这部片子所表达的价值观还是太单薄了些,似乎成功就等同于得到幸福。我们这个社会对幸福的定义已经够单一了,这种传达也许会误导更多的人。” 顾靖扬心里叹了一口气,这就是他认识的陈非,他很了解这个世界所有的不美,却又执着地追求着完美,所以才会把自己困住。 “但是先贤不是也说过,衣食足然后知荣辱。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在为了最基本的生存而挣扎,他们需要这样的鼓励,来告诉他们人生还是有希望的。” “这个我明白,虽然大部分的励志片表达的都是很单一的价值观,但我并不否认它们存在的价值。可能是因为我对这个剧本有更高的期待吧,如果它可以加一点探讨幸福的深层含义,或者安排一条支线来多面探讨幸福的可能性的话,我会给它打更高的分数。你知道,从编剧的角度来讲,这并不是不可能的。” “当然,这点我完全同意。但这毕竟只是一部商业电影,用对文学的高标准来要求它就未免太苛刻了。即使是文学,真正具备普世价值的作品,从古至今,东方西方也不过各出了那么一部。难道写不出普世价值的作家都不写作了吗? 不管是文学,音乐还是电影,任何艺术作品,只要它传达了某一种有价值的想法,它甚至不必是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思想,只要它对某一部分人是有帮助的,能够引起一些人的共鸣或者反思,我就会认为这就是一部可以介绍给观众的作品。” 顾靖扬不知不觉把自己挑选发行影片的标准说了出来。 陈非侧过头去看又坐回自己旁边的男人,他说的道理,陈非未必不明白。但知道不等于悟道,理解和做到是两回事,他总是忍不住对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事情设立更高的标准,包括对自己,所以他总是比较不快乐。而顾靖扬总是那么正面,他习惯看到的事物美好的一面,是美国人的乐观天性使然?还是顾靖扬独此一家、别无分号的积极豁达? “这是你挑选发行影片的标准?” 顾靖扬一点也不惊讶陈非的敏锐。他愉悦地点头:“否则的话,我们公司恐怕只能关门了,符合你要求的影片,恐怕一年也出不了一部。” 陈非当然听出来他的玩笑意味,于是回敬道:“这算什么?对现实的妥协?” 他的脸上显出孩子一样不服气的表情,这令顾靖扬忍不住想要亲亲他。他深吸一口气,忍住那些不该有的欲`望,展开一个笑容:“这是现实,但不是妥协。” 陈非突然间觉得茅塞顿开。 他心情复杂地看着面前这个笑容明亮得几乎有些刺眼的男人,他是世人眼里最完美的典范,但他却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也更坦然接受这个世界并不完美的事实。 他目光灼灼,顾靖扬在这样毫不顾忌的注视下心旌动摇,几乎难以自持。压下所有绮思,状似无意地低头看表:“很晚了,睡觉吧。” 长假很快过去,琪琪走后,陈非搬回自己家,生活回复了平常的节奏,每天早九晚五。唯一的变化是,他与顾靖扬走得更近了一些,顾靖扬只要有空,十天倒有八天会在陈非这里吃晚饭,前段时间的冷战就像艳阳下蒸发的露珠,似乎不曾存在过一样。 陈非知道顾靖扬喜欢自己,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因此而产生什么排斥的心理,反而因为无法回应而心生内疚,下意识地对他更好。 Francois也来电约他去咖啡馆玩过几次,都是在周末。巧的是每次Allen都在,对方对他友好又热情,大家聊得也挺投机,并且Allen时不时会带一些美国文艺演出团体的免费门票送他们俩。盛情难却,于是陈非的朋友名单中,最近又多了这么一名。 这天下午,陈非从商场回来,一进门,公司里一派下午茶的悠闲气氛,晓梦手上拿着一张单子在研究,南希和海欣手上捧着咖啡杯站在她旁边指指划划,赵紫灵也在外面,靠着会议桌跟徐姐和May姐闲聊。 看到他进来,赵紫灵笑着对他招手:“陈非,就等你一个了。” 陈非把推车收进仓库,走过去,赵紫灵指着会议桌上的一份传真件:“公司六月中旬要组织员工旅游,时间和地点都敲定下来了。” 陈非还没细看,赵紫灵接着道:“这次目的地是阳朔,按照往年惯例,团费由公司全额报销,每人可以带一名家属,由公司负担80%的旅行费用。如果自愿留下加班也可以,团费会以津贴的形式在你们的当月工资中发放。” 他这才看清楚那份旅行社的报价单,桂林阳朔五天四夜的团,团费4888/人,桂林三天,阳朔两天,全程五星级豪华酒店。他有些惊讶,这么大手笔? 赵紫灵似乎看出了陈非的疑问,正要说点什么,简南希道:“陈非,我们刚还跟晓梦说呢,你们俩真走运,第一年进公司就赶上这么好的福利,这可是咱们公司旅游去得最远的一次呢!” “咱们公司去年的业绩成长了50%,这都是大家的功劳。希望大家再接再厉,今年努力一点,咱们争取两年内可以冲出中国,去新马泰!” 赵紫灵不愧是精明的女强人,立刻抓紧机会激励人心。 “那是必须的!” 张海欣和简南希立刻都表示会好好努力,张海欣说完看向尚未表态的陈非,“陈非你肯定会去吧?” 几个人都信心满满地看着陈非,没想到陈非却没有点头,他的表情未变,只看向赵紫灵实事求是地问道:“公司那几天的送货怎么办?” 赵紫灵显然早就考虑过了,胸有成竹地说:“不碍事,走之前把商场配的储物柜装满就行了,六月中旬是淡季,如果卖完了,中间阿May帮忙配一次货也就够了,单据等你回来再输入。” “May姐不去?” “我女儿太小了走不开。” 周雪梅遗憾地摊了摊手,“再说公司也需要一个人留守。” “陈非一起去呗。” 简南希指着徐芳和江晓梦她们三个道,“她们的家属都不去,这次只有我家罗浩一个男人,他会不好意思的哟。” 简南希说完故作害羞状,被张海欣不客气地白了一眼:“我也想让文安一起去啊,但是他们公司老板是黄世仁投胎,他根本不可能请得到假啊。” “是啊是啊,阴盛阳衰,那可太不好玩儿了。” 江晓梦也说。她男朋友于鹏倒是能请假,但她想想还是算了,即使公司给报销80%,他们还是要自己贴20%,加上于鹏请假那几天的工资损失,加起来也要好几千。再说,出门总是要花钱的,多一个人多一笔费用,还是算了吧。 陈非还在犹豫,他确实一点也不感兴趣,别说桂林阳朔了,就算是巴黎罗马他都不会动心。 这也不能怪他,他对团队旅游实在没有好感。他17岁时第一次陪父亲去美国做商务考察时就是团队游,97年美国还没有开放观光,他父亲也不会说英文,除了参加商务考察团,也没有其它的选择。 父亲带他出去开眼界,10天之内走了七八个城市,从西岸的旧金山到东岸的纽约,舟车劳顿,每到一处就哗啦啦一帮人下车拍照,拍完照又呼啦啦上车赶往下一个目的地,每到饭点,坐一个多小时的大巴到中餐厅吃难吃得要死的团餐,晚上九、十点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酒店休息。 读大学的时候又陪父亲去过一两次欧洲,也是同样的模式,累,却没有任何收获。 后来他再没参加过这种团队游。 在美国留学的第一年,他利用假期自己开着车把美国走了一遍。第二年开始,他又一个人背着背包去欧洲玩,一次去一个国家、一两个城市,用自己的双脚和双眼尽可能广泛地了解一个城市。再后来,工作之后,他每年都会抽一两个月的时间,去巴黎学品酒,去伦敦进修爵士钢琴,去佛罗伦萨学油画,每到一个城市,租房子、交朋友,像当地人一样生活。对他来说,这才是能够拓宽他生命维度的旅行方式。 也因此,目的地再如何新奇的观光旅行都很难引起他的好奇心,如果真的要休假,与其出去瞎折腾,他更宁愿在家呆着。 “我考虑考虑吧。” 他随口敷衍道。 几个女孩都有点失望,看陈非的表情她们就知道没戏。陈非的个性随和好商量,既能帮忙又不碍眼,这种男人是最佳旅行伙伴,他不去多可惜。 “陈非一起去吧,人多好玩。” 江晓梦劝到。 “是啊,一起去呗,桂林多漂亮一地儿呀。” 徐姐也劝。 最后连赵紫灵都劝他:“陈非你还是参加吧,我们那么多女孩儿,只有罗浩一个人提行李,这对他来说太残忍了。” 她这么一说,惹得大家都笑了。 老板都开了口,陈非不好再坚持,反正也是可有可无的事,只好点头:“那好吧。” 五月12日戛纳影展开幕,四天后,即将接任公司CEO的GMJ电影发行部总负责人王哲瀚Max王飞了一趟法国,亲自与大导演JP商量拜访中国的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被《让子弹飞》给震撼到,这次JP十分干脆,不仅一口答应影展结束后就过来,并第一次表示了对中国电影未来的希望。 好消息传回中国,GMJ全公司上下都开始为JP三天的行程紧锣密鼓地准备,包括会议需要的资料和数据、观光的景点、酒店、每日三餐等,每个项目都由相关部门反复商量再呈给老板过目。Max怕中间再出任何意外,立刻更改回程时间,在影展逗留到23日结束再与JP一起回国。 “Boss,这次行程每一天的安排都在这里了,您再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 Christine把一份资料整齐地放在顾靖扬桌面上。 “另外,关于此次的翻译人员,这是人事部挑选的五位候选人的资料,请您定夺。” 她接着把另外一份资料也放在旁边。 JP本人的英文半生不熟,但他的资深助理Delphine小姐却是英法混血,说得一口道地的伦敦音,顾靖扬前期与他们的接触,基本都是靠Delphine来沟通。此次JP拜访中国,虽说有Delphine在场就没什么大问题,但出于礼貌,GMJ还是决定派一名法文翻译随行。 GMJ本身并没有翻译资源,公司的人事部从翻译公司筛选了几位有相关行业翻译经验的人选,顾靖扬看着这几个人的履历,虽说翻译资历都相当资深,也有一两位有过电影行业的翻译经历,但他却总觉得不能十分满意。他要的不只是能够忠实地执行翻译的人,他跟JP打过交道,知道那是一个多么眼高于顶的家伙。 如果不仅会翻译而且知识渊博就好了,如果不仅知识渊博而且品味高雅就好了,如果不仅品味高雅而且能够灵活应对就好了,如果不仅手腕灵活而且…… 行了行了,他打住自己的思绪,如果自己会说法语就好了吧?他呼出一口气,往椅背上一靠,闭上了眼睛,嘲笑自己的紧张——就算真的有人可以达到自己的标准,这样的人才又怎么会去做临时翻译呢? 他睁开眼睛,两眼放空盯着桌面,台灯澄黄的灯光下,那些简历上的照片白花花一片,连五官都看不清楚,盯着盯着,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一张清俊的脸,含蓄的笑容,得体的谈吐,不俗的见解。 他的双手交叉撑住下巴——可行吗? 唇角慢慢上扬——或许。 陈非刚回到家不久,打开冰箱看了一会儿,正在考虑晚饭要煮什么。屁股后面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嗡地震起来,陈非掏出来一看,是顾靖扬。 “喂?” “陈非,在做什么?” “正打算做饭,要过来吗?” 陈非随口问道。 “今天可能不行,手头的事情还没忙完。” 顾靖扬十分郁闷,最近他几乎每天都没办法跟陈非一起吃饭。 “还在忙JP的事情?” “是啊,不过也差不多收尾了。” “那就好。”陈非说着从冰箱里取出一盒娃娃菜,正准备收线,顾靖扬又叫了他一声。 “陈非。” “嗯?” “我记得你在法国留过学?” 陈非笑:“那不算留学,只是读了六个月的葡萄酒课程而已。而且是分三次去的。”他漫不经心地说。开了扩音的手机搁在流理台上,手里已经开始洗菜。 “那么你对法国文化、风土人情这些应该相当熟悉?”虽然是个问句,顾靖扬的口气却相当肯定,上次打网球,Francois对陈非那股子哥俩好的热情他还印象深刻,那绝对不会只是因为陈非会讲法语。 “还行吧,怎么呢?” “……” 那边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顾靖扬道,“算了,我还是过去一趟吧,你晚上吃什么?” “上汤娃娃菜。” 陈非看了眼自己手里的东西,迅速回顾冰箱里的食材,又加了一句,“和三杯鸡。” “那太好了。” 他虽然不挑食,但是对各种鸡肉料理情有独钟。 顾靖扬丢下文件走出去,Christine正在打电话,看到老板手里拿着车钥匙,连忙按住话筒问:“Boss要下班了吗?我刚才已经帮您订餐了。” “哦,没关系,你们自己吃吧。” Christine目瞪口呆地看着老板春风得意的脸,心里想,老板这是谈恋爱了吧?哇噻,什么人有这样大的魅力,能让老板丢下那么重要的工作跑出去约会? 第二十七章 陈非与顾靖扬相交至今,两人从最初的一见如故到现在的莫逆之交,一直走的是精神路线,谈天论地也好;扯古通今也好;甚至推杯换盏推心置腹都不在话下,对于男人来说最重要的事业的部分,两个人反而极少讨论,陈非聊天从不涉及顾靖扬的公事,顾靖扬也不会探听陈非的职业规划,更不用说,探讨什么合作的可能性。 所以当顾靖扬提出要陈非帮忙接待JP的时候,陈非十分惊讶,一则他不相信GMJ连个合适的翻译都请不到,二则,他以为顾靖扬是够了解他的,目前的生活很平静,他暂时不打算改变。 顾靖扬看着低头不语的陈非,倒没有觉得失望,对陈非可能的拒绝他早就做好了准备。他也不打算打感情牌,那招对陈非没有用。慢条斯理地吃着自己的饭,等陈非答复。 过了好一会儿,陈非才缓缓开口:“Andrew,我相信一个优秀的法语翻译并不难请。” 顾靖扬很干脆地点头:“是的,如果只是单纯翻译的话。” 陈非在商场上打滚那么多年,当然明白顾靖扬的意思,一个能够直接沟通的公关,与一个依靠翻译的公关,起到的作用是截然不同的。 “我不是你们公司的人,即便我做得再好,也不会为你加分。” 顾靖扬摇头笑道:“你错了陈非,你如果能让JP高兴的话,虽然不能为GMJ加分,却一定能给我加分。而帮了我就是帮了公司,最后也是一样的。” 陈非放下碗筷,终于肯直视顾靖扬的眼睛:“你那么肯定我能做好这件事?我对电影行业并不了解。像他那样的大导演,一眼就看得出来我是个菜鸟,你确定他会高兴?” “陈非,我并不需要你懂得电影行业,谈判的事情交给我们就可以,我只是需要你帮我招待他几天,陪他逛逛他想去的地方,吃吃饭,让他透过你可以多了解一点这个国家,并对这个国家有更好的印象。我相信这对你来说很简单。” 顾靖扬盯着他的双眼,诚恳地说:“帮我这一次吧?三天而已,或者两天也行,最后一天谈正事你可以不出席。” 一个高贵又漂亮的人真诚地请求你做一件在你的能力范围内完全可以做到的事情,他这样诚心诚意地望着你,仿佛这件事非你不可,除了你再没有别人可以胜任——没有人能够拒绝这样的顾靖扬。陈非也不例外。 心里苦笑,没想到顾靖扬的美男计对他一样管用,他们俩到底是谁在暗恋谁啊? 如果他没有被这些奇怪的想法分散注意力的话,他可能就会稍微体会到顾靖扬这么做的深意,毕竟,顾靖扬从来不勉强他做任何事情。 而如果他不踏出这一步,或许很多事情的结果也会截然不同。但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timing”能改变任何事。 此时的陈非已经松口了:“我还有几天的时间准备?” 顾靖扬如释重负地笑了:“五天,我们还有五天的时间。” 他的笑容愉悦而明亮,令陈非把最后一点犹豫也抛开了,去就去吧,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顾靖扬很快就把三天的行程安排发到陈非邮箱,尽管他一再申明陈非只需要招待JP,不用涉及专业的问题,但陈非还是利用这几天休息的时间上几个法国专业电影和视觉艺术网站搜集了一些法国影坛的信息,并把法国wiki上面关于JP的生平和相关链接全部都看了一遍。 周六上午他在公司加班,电脑敲着敲着,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看了看时间,将近十二点,于是,继续敲敲打打,把手上的事情做完,收拾东西,下班,搭公车回家,神游似的做饭、吃饭,挨到两点多,才按耐住心底的抵抗情绪,翻出手机,拨了一个烂熟于胸的号码。 田亚兰在陈家服务二十多年了,自陈非读幼儿园时起,从保姆一直做到现在的管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和陈非的母亲王恩慈都是中山人的缘故,她跟陈家三兄妹都很投缘,他们都喜欢吃她做的饭,也十分信赖这位看着他们长大的阿姨。陈非和陈琪在深圳读书,前后8年的时间,两兄妹的衣食住行全是田亚兰一个人在伺候。 在田亚兰看来,陈非他们三兄妹虽然性格各异,但是他们身上都有一种优越的环境培养起来的良好家教,尤其是陈非和陈琪,良好的教育使他们身上有一种迥异于当地人的气质,他们对衣食住行讲究却不张扬,品味高雅而低调,对人彬彬有礼。能够照顾他们,跟他们吃住进出,田亚兰觉得是自己的福气。 只是,陈家几年前就变了样,为了一个私生子吵得天翻地覆,家无宁日。如今,王恩慈去世了,陈非离家出走了,陈琪看样子也不打算回来了,就连住在珠海的陈蕾,一年也回不了一次娘家。陈先生的生意越做越差,外面的人都在说,泰盛快要倒闭了,而这一切,都是从丁萍那个狐狸精出现开始。 现在那个狐狸精不仅光明正大地住了进来,而且整天对她们这些工人的工作说三道四,家里的哪一片玻璃发现一点脏污就要骂半天,床单被套三天就必须换洗一次,还要求主人回到家里必须马上到门口迎接,并送上“家居服”让他们换上,以免把外面的细菌带进家里,如果迟了一时半刻就说你偷懒不尽责。 自她来了之后,园丁换了两个,打扫的阿姨换了四个,自己也不知道能撑多久,女儿那边已经叫了好多次让她过去帮忙带小孩了。她一边准备午餐,一边想,非仔是再也不会回这个家了吧,说是去北京做生意,但他走的时候,连衣服都没有多带走一件…… 丁萍慢条斯理地吃完午餐,装模作样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懒洋洋地站起来,扭着屁股踱进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 “昨天不是买了一斤虾吗?晚餐炒了半斤,剩下的半斤哪儿去了?” “陈……老爷昨晚回来要吃夜宵,我把剩下的虾剥了壳给他煮了一个虾粥。” 她叫陈焕国“陈先生”叫了二十几年,突然被要求叫老爷,她实在不习惯,这都快半年了,她还是会叫错。 “哦,是吗?等下去公司我会问问他。” 丁萍故意似信非信地打量了管家一眼,似乎是想告诉她,别以为在这个家呆的时间长就可以倚老卖老,她这个女主人可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 “下午别忘了给我换床单,还有,我昨天换下来的那条牛仔裤要干洗,你别再给我浸到水里去了。” 她走到玄关换鞋,一边嘴里念个不停:“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家里的衣服都要干洗,那台干洗机难道是摆设吗?衣服洗坏了你赔得起吗?随便一件都是你一个月的工资,真不知道你怎么做事的……” 说完,也不等田亚兰回答,她就踩着那双鞋头带着一个巨大LV金色logo的细带凉鞋一扭一摆地出门去了。 田亚兰很想跟她说,不是什么衣服都是干洗最好,她帮陈家洗了二十几年的衣服,什么大牌的衣服也伺候过,洗涤标志怎么认,什么材质的衣服怎么洗、怎么晾,当年都是陈太太手把手教出来的,连最难伺候的羊驼绒、真丝和真皮,都不必假手专业洗衣店。 尽管如此,家里的干洗机也只用来洗那些不能水洗的衣服,陈太太常常说,衣服能手洗就尽量手洗,人手是对衣服最温柔的呵护,中性洗涤剂,洗完在太阳下晒一晒,比任何专业设备都更健康更干净。 这位不知那个山沟里出来的新主子倒好,有一次看到她把毛衣泡在水里,大呼小叫好像她犯了什么重大的错误一样,从那件衣服的价格一路说到她的工作态度,还说她倚老卖老,工作偷懒不认真,为这么一件小事说了她好几天。 田亚兰看看她的背影暗暗摇头,丁萍今天穿了一件满是LV商标的弹力牛仔裤,上身还搭配了一件桃红色紧身T恤衫,衣服正中有一个大大的双C标志,她本来个子就不高,生产之后小腹一直没消下去,穿这身衣服,更加显得又肥又短。想起端庄的王恩慈,女人味十足的陈蕾,优雅斯文的陈非,还有活泼时髦的陈琪,田亚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陈先生的眼睛是被屎糊住了吧。 田亚兰正想着,家里的电话响了。她连忙跑过去接起来,刚用广东话了一句“你好”,突然想起丁萍的规定,赶紧改用生硬的普通话道:“届系陈公馆,请问你系哪位?” 陈公馆?兰姨在搞什么鬼?陈非疑惑地看了眼手机,然后温和地说:“兰姨,喺我,非仔。” “非仔!!你、你……”田亚兰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全了,陈非离家快一年了啊,她都一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 “兰姨,你身子好喺咩?(兰姨,你身体好吗?)” “好、好,都几好(好、好,我很好)。” 田亚兰顿时觉得眼眶又酸又涩,也不知道是委屈的还是高兴的,“非仔你喺边度勒?(非仔你在哪里呀?)” “我一直喺北京,兰姨,我想请你帮我寄两套衫嚟北京。” “好,好,都冇问题。你要边两套?” “我要酒会用嘅正装一套,我Prada嘅几套或者Hardy Amies的西服,随便嗰套都得;同埋BV嗰件灰色格嘅休闲西装外套,我去年生日穿嘅嗰件,你记唔记得?” (我要酒会用的正装一套,我Prada那几套或者Hardy Amies的西服,随便哪套都可以,还有BV那件灰色格子的休闲西装外套,我去年生日穿的那件,你记不记得?) “记得,当然记得啦,要咪制多帮你收几件短袖嘅?宜家天口都兴合合咗。”兰姨笑着说。 (记得,当然记得啦,要不要多帮你收拾几件短袖?天气越来越热了。) 陈非想了一想:“都好啊。(也可以)” 陈非把地址留给兰姨,又跟她聊了几句家常,才挂断了电话。他早从陈琪那边知道兰姨有辞职的打算,但他没问她老人家。那个家,连自己都呆不下去,他当然也没有立场要求别人呆下去。 兰姨的效率总是很高,周二下午陈非就收到珠海寄过来的包裹,却是一个行李箱大小的超大纸箱。 疑惑地拆开纸箱,陈非扶额,兰姨这是在帮他搬家的节奏吧? 纸箱里衣物鞋袜俱全,最上面是两双鞋子和一溜袜子,袜子一双一双折叠成小方块,靠得紧紧的一排,装在一个长条的透明袋子里,一双D&G米色休闲麂皮鞋,一双Prada的黑色正装皮鞋,都用原品牌的布制软袋装着,每个布袋外面还套着一层透明塑料袋;下面两叠衣服,各式短袖上衣一叠,牛仔裤和休闲长裤一叠,折得十分整齐,最下面才是他要的两套西装,熨得平平整整,外套平铺着,裤子对折夹在西装里面,用防尘罩套着,外面也加了一层塑料套。 兰姨寄来的衣服都是陈非平时最爱穿的,他在美国读书时穿到现在的Seven的牛仔裤;在巴黎考品酒师执照期间买的铅笔休闲裤;前年去意大利Siena散心,从米兰乘火车往中部走,途经佛罗伦萨时买的BV西装;还有去年在伦敦参加爵士钢琴进修班时,在Savile Row定制的手工西服…… 看着这些衣服,陈非心里一热,原来以为自己什么都可以抛弃,其实还是会舍不得。毕竟这些衣服代表的不仅仅是物质上的品质,还有他一部分的生活和回忆。 JP一行人和Max周三晚上10:40到达北京首都机场,预备在北京停留三天,周日中午十二点半的班机返回巴黎。 顾靖扬原本安排陈非从周四上午开始接待,接机由他的助理Christine和公关部经理林笑辰去,但陈非看过行程之后还是过来了,他知道顾靖扬的体恤之意,那么大晚上的,接到人就直接回酒店休息了,翻译的确可有可无,但既然决定帮这个忙,就要有始有终,能够更周到一点总是好的。 晚上11点10分,首都机场的国际到达出口处仍是一片人声鼎沸。电子公告栏上显示,来自巴黎的AF382航班已于四十分钟前准时到达,陈非和Christine并没有去跟人群挤,他们坐在稍远处的椅子上耐心等待。 对于老板亲自请来的这位翻译,Christine的心里充满了好奇,刚才她和司机过去接他,第一眼看到站在小区门口等着的男人,她就觉得眼前一亮——他穿着一件深灰格子的收腰西装外套搭配深蓝色牛仔裤,外套里面是一件米白色涂鸦的圆领T恤,脚上一双同色系便鞋,乍看之下,好像他才是那个刚从巴黎回来的时髦青年。 上得车来,这一路两人间或闲聊几句,Christine对他的好感更甚,他话不多,但是态度温文尔雅,既不夸夸其谈,也不故作深沉,偶尔还会跟你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用“如沐春风”来形容也不夸张,让本来因为没办法睡美容觉而十分郁闷的Christine心情大好。 开心之余,Christine的好奇更深,老板是从哪里把人请来的?Fred不管是谈吐也好,见识也好,气质也好,即使站在老板身边,恐怕也未必会太逊色,这样的人居然来给他们充当临时翻译? 两人正聊着,Christine拿在手中的电话响了起来,是Max打来的,他们已经在领行李。两人把手里的咖啡杯丢进垃圾桶,收起轻松的神情,往出口的地方走去。 Max看到陈非的时候吓了一跳,他收到的接机人员名单是林笑辰和Christine。 一番寒暄之后,待到坐上车,长途飞行了十个小时的几个人都有些疲惫,车里的气氛相当安静,只有JP偶尔会向陈非问几个问题。 7人座的克莱斯勒商务车,一老一少的轻声交谈是最好的催眠曲,完全听不懂的Christine坐在前排昏昏欲睡,后排的Max则支着肘子,看着陈非的侧脸,听着他声调平和地与JP交谈,神色有些复杂。 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这并不妨碍Max体认到陈非的法语水平。很多人说外语的时候都免不了会磕磕碰碰,或者加入一些诸如“em……” “呃……”这样无意义的语气助词,这是因为大部分的人都会先用母语思考,再在脑中把母语翻译成另一种语言。 但是陈非讲英文和法文的时候都没有这种感觉,他的英文与中文一样流利纯正,而他讲法语的时候,语速不快却很均匀,每一个停顿都很自然,而从JP的反应看来,他们应该是相谈甚欢,这又更难得了,谁不知道JP是一个多么眼高于顶的人,他如果不喜欢你,他甚至都懒得跟你敷衍。 但Max也不知道是不是先入为主的观念太强烈,还是萧孟安的事情令他受到打击,即使陈非比他原先想象的出色太多,每次看到陈非以一种自然的姿态进入他们的圈子,他都还是有点儿受冲击。 怎么说呢?按理说,老大有喜欢的人,那是他们乐见其成的,先前他和Simon还打赌,陈非能不能抵挡得住老大的魅力。但是这会儿,看着陈非和JP的自然互动,那种虽然够礼貌也够谦逊、却十分淡然的神态,他却又不确定了。别人的欣赏喜欢,这个人也许都根本不当一回事吧? “我们在聊一些关于中国文化的问题。” 陈非注意到了Max的眼光,他转过头去,用中文轻声道。 “啊?” Max反应过来陈非是在跟自己解释,“哦,哦,没事儿,你们聊。” 陈非点点头,正要转回去,Max又道:“老头子还挺喜欢你的。” 这不是客套,这车上的人都看得出来。不过是在等司机开车上来时寒暄了几句,上车的时候JP就点名让陈非坐在他旁边,反而把自己的两个助理排到后面去了,足见他对这个翻译的肯定。 陈非只是淡淡一笑作为回应,既没有推辞谦虚,脸上也不见什么骄矜自得的神色。 第二天早上,陈非依约去中国大接人,他今天的任务是陪JP一行人观光,第一站当然是皇城地标故宫,下午就在什刹海一带的胡同转一转,顺便看看如今的京城,吃完晚饭后到老舍茶馆去看戏。 他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五分钟,没想到走进大堂的时候,却看到JP的生活助理Delphine正站在咖啡座那边向他招手。 “早安Fred,Andrew说你这个点会到,果然如此。” Andrew?陈非不明所以,没等他开口问,Delphine又道:“吃过早餐了吗?” “我吃过了。” “那不然进来喝杯咖啡吧?Jean和Andrew还在谈事情。” 原来靖扬过来了。陈非点点头,跟在Delphine后面往餐厅走。 JP和顾靖扬几人坐在一个靠窗的长桌边,最旁边是两人的助理,中间是JP和顾靖扬,最边上是Delphine,她的对面空着。陈非就在顾靖扬旁边的空位上坐下来,跟众人打过招呼之后,他转头问顾靖扬:“你们几点到的?” 顾靖扬也在看他,陈非今天穿着一件浅灰V领T恤和一条法国蓝的休闲棉裤,清爽而不失稳重,放松又不过分休闲,就像这和煦的五月晨光,让人视觉莫名舒畅。顾靖扬眼里带着温柔的笑意:“八点就过来了。” “怎么不早跟我说呢?你这么敬业,不是显得我这个翻译很失职么?” “让你多睡一会儿。没关系,有Delphine和Emeric在也是一样的。” 顾靖扬一副理当如此的表情,明明是很平常的口气,陈非却听得耳朵一热,只好笑笑岔开话题:“今天的行程有需要调整的地方吗?” “不用,我们也差不多谈完了,一会儿就走。不过今天要辛苦你了,公司没有另外派人陪同,没问题吧?” “我没问题,只要你的客户不介意就可以。” “他们都很喜欢你。” 顾靖扬的口气有着一丝不易觉察的骄傲,倒好像被夸的人是自己一样。 Christine在旁边竖着耳朵听两人熟稔的对话,心里恍然大悟——Fred根本就是老板的好友吧?难怪这样的人居然会来给他们做翻译呢。 几个人又聊了一阵子,看时间也差不多了,顾靖扬和Christine准备离开。临走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单子递给陈非:“这是你要的病假条。” 顾靖扬并不赞成陈非请病假,他原本的建议是,由他出面向赵紫灵借人。当然,他也有自己的私心,他不想看到陈非一直在威扬做仓管,借这个机会向赵紫灵说明清楚,正合他意。 但是陈非却不同意,他坚持请个病假就行。顾靖扬没办法,只得帮他找相熟的医生开假条。 陈非不甚自然地接过假条,勉强地笑了一下:“谢谢。” 顾靖扬并没错过他的表情变化,他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就走了。 都说,撒了一个谎之后,就要不断撒更多的谎来弥补。陈非原本以为他只是隐瞒了一些无伤大雅的事,然而他现在突然意识到,无论起初是出于何种原因的隐瞒,一旦开始,到最后都会成为故意的欺骗。 现在只是一个假的病假,那么以后呢? 他知道问题出在他与顾靖扬的关系上。顾靖扬是他目前生活中最大的意外,只要跟他保持距离,他的生活就能回复正常,他依然可以做那个朝九晚五的仓管,平静、安稳、朴素。 也许,还完这个人情之后,他应该适当跟顾靖扬保持一些距离,这样对他、对自己都比较好吧。 第二十八章 陪同客户对于陈非来说不是什么陌生的事情,在泰盛担任业务总监的时候,每有重要客户来中国,客户来几天他就要招待几天,白天要谈判、陪吃饭,晚上要安排适当的娱乐,把客人送回酒店休息之后,他还得加班抽空处理日常的工作和review第二天开会的内容,每天如此连轴转,没时间睡觉还在其次,大脑每天得有20小时处在工作状态,这才是最消耗精力的部分。相比之下,这次的任务非常轻松,他只需要陪着逛一逛,都不用费什么脑力。 要说唯一有点挑战的,反而是纯翻译的这部分,他没有当过导游,关于那些诸如故宫为什么叫紫禁城、太和殿、养心殿的作用是什么、明清的历史、故宫的藏品之类的问题,用中文问他都不一定回答得上来,更别说用法语。 为了这次接待,他事先做了一些功课,但等到了实地他才发现,导游这活儿实在比他想像的更令人蛋疼,大殿的飞檐上站着的那几只祥兽叫什么?干嘛用的?保和殿后面那块巨大的云龙石雕怎么翻译?还有刚才,他们经过的那排现在已经改作钟表馆的房子,据说以前是太监们的住所,“太监”这个词有对应的法文么?! 这一早上陈非几次默默冷汗,他人生中还真是很少遇到那么囧的时刻,兜了一大圈给JP一行人解释太监产生的背景和作用,对操作方法语焉不详地跳过,只希望几位贵客赶紧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 不知是不是搞艺术的人对于事物的阴暗面总会特别感兴趣,那几人对这个话题竟一时止不住,听得津津有味之余,问题层出不穷。 Delphine第一次听说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事,为了防止男仆与女仆勾搭,竟然用这么残忍的方法对待他们,她既惊讶又好奇:“什么人会去当太监呢?他们的家人怎么会同意呢?” 陈非对历史掌故了解并不深,不过反正一早上丢脸的事情也不止这件了,他抱歉地笑了笑,实话实说:“我也不是很了解,不过在中国古代,进宫给皇帝做事是一件荣耀的事情,而且有些穷人家,如果自己养不活孩子,送进皇宫反而是一条很好的出路。” Emeric皱着眉头道:“太残忍了,统治阶级尽情享乐,后宫三千,仆人却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 陈非点了点头,平和地说:“非民主时代,社会的权利总是不可避免地集中在少数人手里,没有经济保障的平民便等同于贱民,中西皆如此。” 他看向JP:“我记得,欧洲在17、18世纪,也有歌剧从业者买下男童进行阉割,只为了让他们保持不变声的,对吗?” JP赞赏地看了他一眼:“是的,确切地,这风气起源于18世纪初的意大利,当时天主教会是禁止妇女在教堂唱歌,就想出这种办法来保证有声音可以完美诠释歌剧和教堂音乐。跟中国的太监一样,很多被阉割的男童也是因为家庭贫穷而走上这条路。” Emeric和Delphine都大吃一惊。 JP瞥了一眼自己的两个助理:“所以我总叫你们多读点书,历史书读得多了,人的眼界就开阔了,不会妄自尊大,也不会固步自封。” 两个人都不敢吭声,Emeric是始作俑者,他朝陈非眨了眨眼睛,被Delphine瞪了一眼。 JP像是没看见他们的小动作般,转过头,意犹未尽地对陈非说:“不过,无论多么黑暗的年代,这世界总会用它的方式来达到它内在的微妙平衡。” 陈非明白他的意思:“是的,就好像,那些贫穷的男孩也会成为万人空巷的音乐家,而宦官们也可能权倾朝野。” JP笑着点头:“这个我也听说过,你们明朝的时候,有些宦官的权利似乎是很大的。” 陈非有点惊讶JP对明朝也有所了解,不过转念一想,对方既是知名大导演,博学是必然的。而既然要来中国,想必他也为此做了一些功课吧。这么看来,JP也许未必像靖扬说的那样,对中国不太感兴趣。 他一边想着要留意试探JP的态度,一边浅笑着说:“明朝确实曾经有一段时间宦官干政很严重,甚至传闻有宦官软禁过皇帝。”不过他忘了是哪一个皇帝了,于是略过,“不过,明朝有一位很出名的航海英雄,叫郑和,他就是一名太监。” 他顿了顿,看到JP很感兴趣的样子,又继续说了一些郑和的事迹,最后又补充道:“我记得看过一本杂志,里面提到郑和画的航海图有一份保留在西班牙的皇家图书馆,当年西班牙女王把这张地图给了哥伦布,所以他发现美洲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到了亚洲。” 于是四个人就哥伦布之于这个世界的意义,和东西方冥冥之中似乎一切都有定数的那些愉快不愉快的交集又聊了好一阵,当然也无可避免地谈到了19世纪末列强对中国的侵略。 对于历史,陈非的态度一向是:尊重历史,但是向前看。历史上所有事情的发生都有其必然性,国家和人民固然有各自的立场,然而从整个人类历史发展的角度看,历史不过是在不断重复的过程中一点一点地向前进,在弱肉强食的规则下,一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力量制衡;一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周期循环。弱的要么被消灭,要么在谷底崛起,没有国家会永远处于挨打的地位,当然也没有国家可以永远以霸权凌人。 JP何许人也?作为举世闻名的艺术片导演,他对历史、乃至对于整个人类的看法,当然也不会狭隘地局限于一国一家,他最擅长的就是发掘人性之中的共性,于是,这一老一少的历史观一拍即合,两人热络地交换意见,从历史谈到文学到艺术再到民生。 JP的知识渊博,谈资纵横交错,比如他们聊Jackson Pullock,他能从那些动荡而稳定的线条与大自然的关系聊到世间万物的生长规律,再从宇宙的发展扯到时间空间的变异转移,偏偏陈非也是一个杂学而深耕的人,无论艺术还是经济还是宇宙,他都应对得头头是道,令JP大叹相逢恨晚。 不过一上午的时间,这一老一少的忘年交迅速形成。 中午按照安排,陈非陪他们在王府井的全聚德吃午饭,这是JP他们的第一餐中餐,所以席间他又尽职地为他们介绍了中国主要菜系的特色,和全聚德的出名之处。Delphine和Emeric原先对中餐的印象就是法国价廉味寡的中餐馆,菜式单调、食材不新鲜、什么菜吃起来都一个味道是他俩对中餐馆的唯一印象。JP更糟糕,他从来不去中餐馆,对中餐的印象可想而知。 但是这顿午饭完全颠覆了他们对中餐的所有刻板印象,烤得金黄肥亮的烤鸭在厨师精湛的刀功之下片成肥瘦适中的薄片,搭配擀得细腻透明的面皮、甜酱和大葱,吃起来口感层次丰富,油而不腻;鸭骨架煮的汤鲜而不腥;几道小炒也十分精致可口:色泽素雅的龙井虾仁,味道爽口的山药芥兰笋、还有他们一致的最爱蚝油牛柳。 Emeric不知从哪儿听说中国人都爱吃蛇羹狗肉,他来之前就一直在忧愁自己的肠胃,如果真的被招待了,不吃吧,显得太不礼貌,吃吧,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吐出来。于是在吃得满嘴流油之际,他笑着跟陈非说起自己的担心。陈非听了倒也没有抗议那不是真的,他到底是土生土长的广东人,蛇羹神马的…… 但他没有嘲笑Emeric少见多怪,只是呵呵一笑:“我虽然没有吃过狗肉,不过我并不觉得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只是各地饮食习惯不同而已。” “但那不是太可怕了吗?” Delphine满脸惊恐,就差没有尖叫了,“狗儿可是我们的朋友,朋友!”她特地加强重复了朋友这个字。 陈非对她的态度并不生气:“可是你知道,在我眼里,蜗牛也是很可怕的食物。你知道,蜗牛的触角会伸缩,而且是透明的,我在法国读书的时候,在朋友家见过他妈妈洗蜗牛,从那以后吓得我再也不敢吃了。” Delphine和Emeric听得俱是一愣,蜗牛可是他们最引以为傲的大餐之一,从没听谁说过蜗牛很可怕的。 两人还在呆楞中,听到JP冷哼一声:“丢人!” Delphine先回过神来,霎时满脸通红,陈非的举例让她立刻明白了什么是换位思考,比任何辩驳都有用。 Emeric也不好意思地笑,为自己的失礼感到惭愧,先前心里的那点优越感消失得无影无踪——是啊,谁有资格用自己的标准去评判别人,并认为与自己不同的一定就是错的呢? 经过中午一餐,三人对陈非的亲近感更甚,尤其是Delphine和Emeric,虽然陈非声称他们最爱吃的蜗牛很可怕。 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物理上的差距并不是造成隔阂的原因,他们或许拥有不同的信仰、不同的饮食习惯、甚至不同的价值观,但如果彼此都能够站在对方的立场去思考问题,对立就有被解决的可能,矛盾也将不再成为矛盾。 于是,下午的胡同一游三位外宾都游得更加尽兴,尤其是Delphine和Emeric,由于抱持尊重之心,暂时抛弃与自己国家的比较,他们眼里的风景变得更加美丽,听陈非说什刹海的历史、老北京的生活方式,也只是觉得新奇有趣。 令陈非比较意外的是JP的态度,之前靖扬曾经说过他们是如何辛苦才说服JP到中国一行,然而一整天下来,他惊讶地发现,JP对中国文化的了解并不比他这个中国人少多少。 晚上在老舍茶馆,看完京剧大闹天宫片段,利用节目空档的时间,JP给两个助手讲解西游记这个故事的梗概,陈非终于忍不住道: “我没想到您对中国文化这么了解。” JP爽朗地笑道:“我一直都非常仰慕中国文化,尤其是唐宋的书法、字画和明清的瓷器。” 陈非更惊讶了,行家一开口,就知有没有。能够说得出具体喜欢什么,JP对中国文化的喜爱绝不是猎奇的欣赏,而是深入地研究过。但靖扬的信息应该也不会是错误的,这是怎么回事? JP何许人也?看到陈非的眼神就知道他在疑惑些什么。他微微一笑:“你以为我对你们国家的事情一窍不通是吗?” 陈非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只好微笑。 JP并没有立刻解释,他举目四望,老舍茶馆内宾客满座,陈非他们虽然坐的是最好的席位,也不过是离舞台更近一些而已,四周的桌椅摆得满满当当。这会儿正是休息时间,茶馆内人声鼎沸,有喝茶聊天高谈阔论的,有小孩四处乱跑家长高声呵斥的,真真正正是看戏的热闹气氛,正在此时,离他们桌稍远一些的一台靠边的桌子,一个中年男子响亮地咳了一声,“呸”地豪爽地往满是瓜子壳的地上吐了一口痰。 陈非顿时脸有些烧,正如白天在大街上看到行人无视红灯强硬地穿越马路,正常行驶中的汽车被迫刹车时;正如胡同里卖章鱼烧的店家挤满了人,每个人推推搡搡争抢着往前凑时……尴尬转头,看到JP温和的笑脸,对方包容地看着自己,道: “我不喜欢的,是现在的中国。” 陈非很想说,我们国家正在发展,正如你们资本主义也经过了两百多年的发展才有了如今的文明;他很想说,我们是有很多问题,教育的、经济的、环境的,社会的,但是我们正在一点一点地解决…… 中国当然不是一无是处,如果面对的是心怀恶意的政客、或是抱有偏见的狭隘分子,他可以说出很多理由来辩驳,然而,看着面前这位睿智却犀利的长辈,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他知道的,对方都知道;而对方看得到的,他也不能假装自己看不到。 最后,他只能勉强地笑了笑,轻声道:“我明白。” 看完表演,陈非把他们送回去,把客人进到电梯口,三个客人与他握手道别,JP满脸笑容地对他说:“我们过了十分愉快的一天,非常感谢你的陪伴,Fred。” 陈非连连摇头,诚恳地说:“这是我的荣幸,与您聊天令我受益匪浅。” 他顿了一顿,“我只是一个翻译,不过我想说,中国有很多懂得美也追求美的人,他们一定非常期待能够在大屏幕上看到您的作品。” JP了然地颔首微笑:“我相信会有这一天的。” 把客人都送进电梯之后,陈非拿出电话来,拨通了顾靖扬的号码。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来。 “陈非,结束了?” “他们上楼去休息了,” 陈非笑道,“怎么接这么快?” 顾靖扬也笑:“我正在想要不要给你打个电话。” 这么心有灵犀?陈非本来想这么说,话到了嘴边硬生生收回去了。 放在以前,这样的玩笑话无伤大雅,但现在……还是别说一些容易造成歧义的话比较好吧。于是没有接这一茬,直奔主题道:“是这样的,你提过JP对进入中国市场不是特别感兴趣对吧?” “你有什么想法吗?” 顾靖扬问得认真,他并不否认,请陈非出马的时候,自己心里是有一些期待的。 “我觉得我可能知道是哪方面的原因,但是还不确定。” “哦?” “你们在谈判过程中,关于盗版和侵权的部分是如何拟定的,你介意让我知道吗?” “他担心的是这个?但是这部分合同草本中都有涉及,全部依照国际惯例来处理。” “我不确定我的判断对不对……” 陈非犹豫着,顾靖扬鼓励他道:“你愿意给我任何意见,我都会很感激。” “那么我随便一说,你也随便听一听吧,有用没用你自己判断。我在想,也许你们可以把防止盗版和侵权的部分做一个重点说明,让他可以感觉到你们对这部分的重视。” 陈非把自己这一天的观察和他对JP的试探简要地向顾靖扬说了一遍,JP说他不喜欢现在的中国,如果从这里引申的话,与他的行业相关的,盗版问题应该是他最关注的问题之一,毕竟,作为一个叫好又叫座的艺术导演,他要的绝对不只是在电影中表达自己那么简单,艺术与商业的平衡必定是他所擅长也追求的,那么从商业利益的角度来说,他没理由拒绝中国这样大的市场,会影响他决定的,很有可能就是最会影响商业利益的因素。 他说完自己的看法,总结道,“所以我猜测,如果你们在盗版方面有一些比较有建设的解决方式,我想他应该会感兴趣的。” 顾靖扬没有插一句话,他静静地听陈非讲完,然后果断地说:“好,明天我们立刻调整合同草本,我会让他们出两三个方案。” 顾靖扬这么完全信任,陈非反而有点不踏实:“我也只是瞎猜的,要不,等明天我再确认一下他的态度你们再做决定?” “你不用担心,我们只是加强了某一部分,并不是要做任何修改或者删减,对整个谈判的结果即便没有加分,也不会扣分的。而且……” 顾靖扬顿了一顿,“我相信你,陈非。你也要相信你自己。” 陈非的心里暖融融地如温水流淌而过,顾靖扬带着笑意的声音似乎透过话筒直接传进了他心里。他处在人生最彷徨的十字路口,对自己的来路去路都是一片迷茫,看不清前路的方向,于是连带否定了过去的自己。然而这时候却有这样一个人,他如此耀眼出色,但他却用欣赏赞叹的眼光注视着自己,肯定地告诉他,无论过往成败、无论未来如何,他曾经走过的路都是有价值的。 陈非站在中国大饭店的门口,虽然是仲春的深夜,空气却已经没有了前阵的料峭寒气,一阵和煦的微风吹过,带着一股慵懒放松的气息,陈非舒服地眯了眯眼睛——夏天到了。 第二天的行程一半观光一半商务,上午的时间安排的是实地考察,原本不需要陈非陪同,但是由于前一天的相处融洽,Delphine回酒店之后向顾靖扬转达了JP希望陈非在场的意思,好在陈非的假条递上去之后赵紫灵很爽快地批了,于是这一天上午,陈非陪着JP和GMJ的几个相关主管走了京城几个大的影城,倒真担起了翻译的职责。好笑的是,除了Max以外,其他人竟以为陈非是JP带过来的随行翻译,纷纷向陈非献殷勤刺探情报,而唯一知情的Max不仅不解释,反而推波助澜瞎起哄,弄得陈非很是尴尬,费了一番口舌才解释清楚。 按照JP的意思,工作的时候以效率为先,排场靠后。本来Max还想尽量把午餐前的那一站安排在国贸或者三里屯这样餐厅选择多一些的地方,但是JP坚持午餐不要超过三十分钟,加上他们下午要去颐和园,路线只能从东往西走,于是Max跟陈非商量之后,把午餐定在西单大悦城的大快活港式快餐店,正好在看完首都电影院之后。 Max起先对这个安排很有些忐忑,毕竟对方是名动天下的大导演,对衣食住行的讲究从平时的种种就可以看得出来;何况他们来自于以精致美食著称的法国巴黎。 但陈非与JP沟通过后,再三向他保证不会有问题,Max只好请示顾靖扬,得到的答复是让陈非安排,于是不再犹豫,派两名陪同的员工先下去排队占位,参观完影院便把客人带到6楼的快餐店去。 正是饭店的时间,餐厅里挤得水泄不通,没有人知道餐厅里来了一位当今影坛举足轻重的大人物。JP饶有兴致地观察店里食客的餐点,最后在陈非的建议下点了一份看起来烧味双拼和一杯冻奶茶,地道的港式午餐。Max通过Delphine问他味道如何,他笑眯眯地点头赞好,又补充一句:“Fred推荐的总不会有错。” Max再转头看陈非,那家伙自顾自慢条斯理地吃着他的叉烧饭,在喧闹的快餐店里优雅得像在米其林餐厅,听到JP的夸赞,他也只是淡淡一笑作为回应,眼里没有半点得意,倒仿佛JP的老朋友一般。 Max见过无数形形色色的人,但他不得不承认,像陈非这样让他完全看不出深浅的,真的没有几个。 第二十九章 吃过午饭,他们带JP逛了京城西部,以及GMJ重要合作伙伴之一金逸国际影城的中关村分店,之后把客人送到颐和园。 Max的助手飞快跑过去售票口买回了票,Max把门票递给陈非,郑重地说:“辛苦你了。” 这两天陈非每天从早到晚接待客人,并且帮他们把客人招待得妥妥帖帖的,说不感激是假的,虽然轮不到自己来说这句谢谢。 “别客气,这没什么。”感受到对方的正式,陈非也回答得认真。 加上这一次,陈非总共也只来过两次颐和园,上一次是97年他刚到北京读大学的那年冬天,算起来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 时值初夏的皇家园林跟记忆中的印象不太一样,许多地方都已经翻新,连开放观光的院落似乎都不太一样了,只有昆明湖还是那样广阔,冬天湖面冰封如镜,如今烟波淼淼如纹金,湖边垂柳依依,一片江南烟雨的景致,婉约中又另有一种南方园林少见的开阔明朗的美。 他们走到昆明湖边时正是日落时分,湖上荷叶盈盈,水淡风轻,远处夕阳低挂在一座拱桥后,倒映在湖面上,好一派宁静祥和的落日景致。大自然的美和巧夺天工的人造园林之美互相映衬,震慑得有心人无法言语。 他们几人观光原就不是为了到此一游,看到这样的美景,几个人都停下了,也不管前面还有许多景点没看,在附近的回廊找了个最佳观赏点各自休息。 JP一个人站在湖边,面对夕阳,袖手而立。其他三人也不去打扰他,Delphine和陈非各靠着一根柱子坐在回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Emeric则拿出他的单反相机四处取景拍照。 相比其他匆匆忙忙走马观花的游园人,他们四个倒显得过于自在悠闲了。 JP踱回来的时候,陈非正指着回廊上十二金钗的图给Delphine讲红楼梦:“这本书在中国文坛的地位,就好比《追忆似水年华》之于西方文学。曹雪芹和普鲁斯特都是最伟大的文学家。” Delphine有点惭愧:“我连《追忆似水年华》都没通读过呢。” 陈非意识到自己的书生意气又发作了,咳了一声,正想转移话题,却听JP道:“这个说法虽然新鲜,仔细一想倒也贴切。” 正在聊天的两个人都惊奇地看向他。 Delphine问:“您也读过《红楼梦》?” “我读大学的时候,选修过中国文学,” JP微笑着说,“唐朝的传奇话本,还有四大名著,都精彩的很哪,中国古代人的想像力和浪漫情怀真令我佩服。” 两名听众的脸上都现出赞叹佩服的神色。 “很可惜我不是中国人,无法领略原著的美丽。” “那您当时怎么不学中文呢?” JP神秘一笑,脸上竟显出一丝调皮来:“谁说我没学过?” Delphine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听他那么说,嘴巴夸张地张得老大。她跟着JP快七年了,从来没听说过JP会说中文。 眼前的山水似乎勾起了JP某些怀旧的情绪,他眯着眼望向湖面的夕阳:“大概是我的语言天分不好吧,学了两年也学不出什么门道来,怎么也无法体会原文那种’意在言外’的意境,后来毕了业,忙着找题材、拍电影,就把这些诗情画意丢到脑后去了。” 他看向陈非,又道:“身为一个阅读的中国人是很幸福的一件事,Fred,你很好。” 被对方这样直白地称赞,即使淡定如陈非都有些不好意思,他礼尚往来道:“身为一个巴黎人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巴黎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城市,尤其是冬天的时候。” “真的吗?为什么?” Delphine好奇地问。这种话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多半被当成恭维一笑而过。但是陈非这么说,她却只想知道原因,大概是因为他看上去总是特别真诚的缘故。 “嗯,我走过许多地方,但我总是想念冬天塞纳河岸的风光,灰蓝色的天空上白云层层朵朵,一座一座的桥架在河岸上,视野开阔恢宏,两边的建筑古老华丽,随便哪个角度看过去都像油画一样美丽。我还没有见过哪一个城市能像巴黎这样,既大气又精致。” 陈非露出遥想而怀念的表情。去过冬天的巴黎,就没有人会怀疑印象画派笔下巴黎的天空为何会呈现那样美丽的颜色——不是地中海那种通透的天蓝,不是美西那种饱满的蔚蓝,而是一种介于阴晴之间的朦胧灰蓝,透过漂浮的白云和枯树的枝桠,以诗意的映像落入每个观者的眼。那是陈非最喜欢的季节。 他沉浸在自己的怀想中,落在几个旁观者的眼中,感受各异。 “嗯,我有很多国外的朋友都喜欢巴黎,但从我没听过谁喜欢冬天的巴黎。” Delphine皱了皱鼻子,很感兴趣的样子。 “你在巴黎生活过吗?” 拍完照过来的Emeric也加入聊天。 “有那么两三年的时间,我每个冬天都会在巴黎住两个月。” “果然呢!” Delphine笑着对Emeric道,“看吧,我赢了。” 看到陈非不解的眼神,Delphine解释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跟Emeric说,听你的法文口音,肯定在巴黎生活过,Emeric不相信。” “我没有不相信,我只是说不一定!” Emeric不服气地反驳。 “Fred,以后有机会的话,冬天你来巴黎找我们喝咖啡,春天我们来找你,你带我们去西湖,看看烟雨中的江南,如何?” JP望着夕阳下昆明湖闪耀着点点金色波光的辽阔湖面,笑着对陈非说。他喜欢这个年轻人,他身上有一种复杂而矛盾的气质,寂寥的、沉静的,却又翻滚着浓烈的热情,这热情被他平和的言谈举止掩盖住了,但是当他们谈论到某些事情的时候,却能让有心人很轻易感受到,那是来源于对世界的维度和深度无止境的好奇,对纯粹美的无法停止的追求,和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对人生的洞悉与豁达。 就像他喜欢的冬天的巴黎:沉寂的美丽,空冷的繁华。 对于JP的邀请,陈非倒也不十分当真,但是没人会拒绝这种听起来既像是友好的客套,又像是真诚邀请的话,陈非于是爽快地应下:“一言为定!” 随着夕阳逐渐下沉,园里煞风景地响起闭园广播。他们收起悠闲的心情,跟着最后一波游客走出颐和园。 明天是JP在中国的第三天,也就是正式谈判的时候,所以这天晚上GMJ原本没有安排任何活动,JP到中国后临时提出想去看昆剧《牡丹亭》,GMJ的公关部经理林笑辰急忙动用关系去找票,由于时间仓促,加上这两年慕名来看这出戏的观众络绎不绝,最后只买到周五晚上第6排的四连坐,原本打算陪他们看戏的顾靖扬也只好把陪客的任务继续丢给陈非一个人去有始有终。 好在这出戏本就是以小场馆为卖点,一是如此才能让观众近距离体现昆剧的精致;二是为了让观众能够体验当年皇室贵族在自家戏院看戏的奢华感觉。所以虽然在第六排,离舞台并不远,不管是演员精美华服上的细致花纹,还是脸上的一颦一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陈非对昆剧没有什么研究,亦谈不上兴趣。 剧场内每一幕都布置得华丽梦幻,演员咿咿哑哑地用听不太懂的吴侬软语曲轻吟浅唱,无论是氛围或者演员的表演都渲染得十分动人,刚开始他还觉得颇新奇,聚精会神地研究演员的服饰配件和布幕道具,时间久了他就开始无聊了,偷偷四顾,每一个观众看起来都聚精会神,连身边三位语言不通的人借着翻译的字幕都听得一脸陶醉,JP更是眯着眼,在大腿上悠闲随意地打着拍子,俨然三十年代在茶楼听戏的资深戏迷一般,似乎只有自己一个完全状况外。 他暗道一声“惭愧”,调整了下坐姿,端坐在位置上,打起精神看向舞台,免得不小心打起瞌睡,丢了身为中国人的脸面。 这其实也不能怪他,在他看来,一个少女因为春`梦而思念情人至死去又活来的故事,听起来比较像玄幻小说,而不是爱情故事。 不过,如果你据此认为他不懂得文学的浪漫,倒也有些冤枉他,只不过他欣赏的是“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的豪迈情怀,那种后花园幽会的小儿女情怀,无论中外古今,都很难引起他的情感共鸣。 终于撑到演出结束,陈非勉强坐了一个晚上,早就昏昏欲睡,此时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鼓掌时不免格外起劲。Emeric和Delphine不住问他:“真好看,是不是?”“真感人,是不是?”“真美,是不是!”偏偏又被JP似笑非笑地看着,搞得他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好呵呵傻笑。 走出剧院,门口是一条宽阔的青石板大街,两边的店铺都是由清朝的皇家粮仓改建而成,沿着青石板路两边延伸下去,有一种皇城独有的开阔庄严的气势。因为是晚上,两边的店铺点着一排排红灯笼,一派热闹的烟火人间。在那明艳艳的红灯笼下,一个潇洒的身影临风而立,黑衬衣黑仔裤,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之中,卓然而萧索。 陈非原本侧着脸跟客人在聊天,一转头不经意瞥见,脚步顿了一下。 那个人看见他们望了过来,展眉一笑。灯火下,那人精致俊朗的眉目美好得不似人间。 陈非胸中一痛,紧接着血液从心脏的地方迅速向四肢百骸奔流而去,他惊骇地呆在原地,那一刻,他分明听到了自己——心动的声音。 顾靖扬对陈非此刻复杂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他走过来,对着Delphine说:“我刚在保利与人谈完事情,估计你们也差不多结束了,就过来看看。” 在Delphine给JP翻译的空档,顾靖扬又看向陈非,眼底带着微不可察的温柔,用中文道:“今天玩得还开心吗?” 陈非从自己的情绪中挣脱出来,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嗯,大家都很开心。” 顾靖扬勾起唇角:“我让司机送客人回去吧,我有点事与你商量。” 送走客人,陈非跟在顾靖扬身后往停车场走,他皱着眉,若有所思,顾靖扬观察他的神色,虽不明所以,却也不开口打扰他。 两人坐进车里,顾靖扬没有立即发动车子,他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双手轻轻握着方向盘。 陈非回过神来:“找我什么事?” “合同已经修改好了,谢谢。” 陈非略心不在焉地说:“那没什么。” “嗯。”顾靖扬这一趟也不是为了道谢而来,所以他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他略顿一顿,状似随意地问:“明晚的酒会准备得如何?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出席酒会需要匹配的装束,他这几天一直忙,根本没想起来帮陈非准备。虽说陈非偶尔挥霍起来也很不在意,似乎不像手头拮据的样子,但他现在毕竟是个普通上班族,酒会的行头所费不非,他又是帮自己的忙,于情于理他都不好意思让陈非自己出这个钱。 晚上助理送来酒会的宾客名单,他突然想起此事,立刻驱车赶来,想着怎样开口才能顺利让陈非接受自己的心意,又不会伤害他的自尊心。 顾靖扬问得含蓄,陈非却立刻听懂了。他舒眉一笑:“都准备好了,放心。” 顾靖扬怀疑地看看他,正要再问,陈非解释道:“我让家里寄过来了。” “你跟家里联系了?” 顾靖扬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五味陈杂。在了解陈非跟家里的矛盾后,他知道那对陈非来说绝对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事。 陈非似乎看出他所想,又补充道:“记得琪琪提过的兰姨吗?我从小到大的衣食起居都是她照顾的,她很疼我。” 顾靖扬这才真正放下心来,“那就好。” 车子开出停车场,平稳地融入京城璀璨的夜色中。车厢内的两个人都沉默着,一个是因为轻松,另一个,却是因为沉重。 变质的友情,是否还是他要的友情? 陈非无法回答。 周六白天的谈判很顺利,GMJ几次紧急开会集思广益,最后敲定了一个非常新颖又比较符合中国环境的解决方案:除了影片上映期间严格监控互联网上的盗版以外,他们将与几大在线视频网站达成协议,影片下线之后直接把播映权卖给这些网站。 虽然时间仓促,来不及落实到更多的细节,比如是独家版权还是联名版权,是免费观影还是付费观影等等,但这个思路已经令JP相当满意。一堵不如一疏,盗版问题在中国存在已久,不是单凭法律制约就可以规避的,网民免费观影已成习惯,这也是必须考虑的现实因素。即使GMJ愿意花更多成本来监控盗版,费工费时不说,效果如何还要打一个问号,那么,相关的承诺便好似一张空头支票,这就是JP之前最犹豫的地方。 而如今GMJ提出来的解决方案不仅更符合实际,显然也具有相当的前瞻性创意,如果这个模式被实践认为是可行,这或许还将成为这个行业内解决盗版的一个突破口,这个案例或许将成为一个范本模式,其影响之深远,任何一个对这个行业有深入了解的人都能预见得到,更不用说像JP这样的大导演了。 因此,不管是GMJ团队,还是JP一行,开完会之后大家都相当振奋,晚上的践行宴顺理成章地成了庆功宴。 虽然准备得仓促,但是有顾靖扬和JP两人的大名,GMJ牵头的酒会仍然成为当晚的城中热点话题,更何况还有来自官方的加持,连文化部和法国使馆文化处都派出几位重量级代表共襄盛举,更令每位收到请帖者面上有光,因此,无论是电影圈还是时尚圈,除了出差在外的,其余的都非常给面子出席了。 身为国际超模,又是王哲瀚的朋友,萧孟安自然也在受邀之列,自收到请柬的那一刻开始,他几天没有睡好,心里又不安又期待,他觉得自己真是魔怔了,明明已经卑微到极致,该做的不该做的他都做了,甚至没脸没皮地去求Josephine帮忙,对方都不肯出来跟他见一面,顾靖扬的态度已经表现得这样明白,他却还是放不下。 总觉得不甘心,心里堵着一口气;总觉得只要再坚持一阵、再努力一点,或许就还有希望;总觉得如果遇到对的时机,他们之间的发展会不一样…… 尤其是在偷偷去看过那个人以后——他萧孟安自认为不是一个肤浅到只会以貌取人的人,但是,即使他再如何淡定谦虚,在见到那个人之后,他都无法不产生优越感——那真的只是一个平凡得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青年,穿着一件普通的戴帽衫,推着一辆送货车,奔波在商场和那个小公司之间。 无论是外表还是成就,他都看不出来那人能与自己相提并论的资格。 那样平凡的人,怎么能吸引顾靖扬那样耀眼的人呢。 他甚至怀疑Jo是不是弄错了。 到了酒会这天,他把造型团队叫到住处,从头到脚精心装扮,在镜中一照,长身玉立、无可挑剔,就算去任何一个时尚颁奖典礼走红毯都不会失礼。他微微勾起弧度美好的唇角,镜中的人露出满意并带着几分期待的神情。 相较于萧孟安的严阵以待,陈非对这次酒会则平常心得多。GMJ与JP的合作也好,电影圈的盛事也好,他都是个局外人。他参加或者不参加,无论对他本人来说,或者对这个酒会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他只是顾靖扬和JP的朋友,仅此而已。 周六上午,陈非左右无事,提前销假去上班,受到同事们的热情关切,令陈非感动的同时又觉得十分惭愧,只好一整天埋头努力做事。下午提前一个小时下班回家,洗过澡,换上Hardy Amies的深蓝色定制西服,又自己动手稍微整理了头发,既然要出席,总不能失了最基本的礼仪。 打理好自己,正好到约定的时间。他走下楼,Christine和司机已经在社区门口等着,三人一起前往酒店去接JP一行人。 到了会场,Christine在前面带路,陈非陪在JP旁边,两位助理跟在后面。 他们一进门,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的宾客纷纷把目光转过去,有些人是因为一直在等着JP到来,像Jo和萧孟安他们那一群;有些人纯粹是因为门口的动静而转头观望,比如正与使馆那几位官员谈笑风生的王哲瀚。 毫无疑问,JP是所有宾客关注的焦点,这位举世闻名的大导演正如大家在媒体上所熟悉的那样,兼具欧洲人的沉稳和法国人的风度,一头打理得整整齐齐的灰白头发和他那儒雅的气质令他看起来像学者般平易亲和,只是如果你认真观察他的眼睛,那锐利的眼神提醒着你,这是世界上最有才华也最挑剔的导演之一,他或许儒雅,却绝对不容易接近。 因此,看到他们走进来,宾客们纷纷猜测,站在他身边的那个年轻人是谁? 明星?众人首先否认了这个可能。在场的都是娱乐圈和时尚圈的重量级人物,圈里如果出了这样的幸运儿,他们不可能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得到。 再说,那青年的气质也不属于娱乐圈。他穿着修身的深蓝色单排扣西装,只扣着中间一颗扣子,白色衬衫,搭配深蓝色细版领带,无可挑剔的搭配衬托出他的优雅贵气,但他的举手投足却另有一种与他年纪不相符的沉稳内敛,他一边走一边回答JP的问题,微侧着的脸上带着适度的浅笑,既不让人觉得敷衍,也没有刻意的讨好,就像对待任何一个老朋友般,令在场宾客惊讶更深,有些小团体已经迫不及待地低声讨论了起来。 时尚圈有那眼睛更毒的,注意的则是更多的细节:青年身上那西装宽肩收腰,极其修身,所有扣子都是货真价实的牛角扣,还有上衣那略显活泼的斜口袋,再再显出Savile Row的名师风范,而他身上其它行头,衬衫、领带、袖扣到鞋子,也与他的西装一样,没有一件大牌的当季流行货,全是手工定制,十足低调却也十足奢侈。 他的搭配每一个细节都挑不出一丝毛病,这绝不是那种在精品店一掷千金的土豪“新贵”穿搭得出来的效果,是长久的熏陶才能造就的品味。 这个能以如此随意的态度走在JP旁边的青年,想必是非富即贵。 陈非完全没注意到自己一不小心就成了众人暗中关注的焦点,他一边将Christine给他的宾客信息转达给JP,一边留意场中,却并没有看到顾靖扬,余光一扫,正好撞见Josephine看过来的目光,他朝她颔首了微微一笑,表示招呼,对方却没有立刻回他,脸上表情些微呆滞。 “陈非……” Josephine喃喃地叫一声。 这个该死的Max,居然没有告诉她,今天陈非也会出席!她下意识转头去看身旁的萧孟安,却发现对方似乎跟她一样惊讶,并且,似乎还不仅仅是惊讶,在听到Josephine叫出来的名字后,他的瞳孔蓦地微缩,明晃晃的灯光下,他的脸色似乎有点……发白? 陈非还没来得及细想Josephine有些奇怪的反应,Chrstine的脚步停了下来,陈非定睛一看,前面那个正与一些官员模样的人聊天的修长背影,不是顾靖扬又是谁? 第三十章 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顾靖扬转过身,两人视线相交的时候,不约而同地从彼此的眼中看到惊艳。 陈非自不必说了,顾靖扬的本身就是一颗耀眼的钻石,且他平时对自身外形打扮都相当注意,即使休闲装扮也是潇洒有型,此时一身黑色修身单排扣窄领西装,果真如王子一般高贵卓然,又不失成熟男人的稳重威仪,连对他那张脸几乎快要习以为常的陈非看了,都有种心跳加速的错觉。 而陈非这一身正装的样子落在顾靖扬眼中,却是另一番惊涛骇浪的惊艳。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陈非这样衣冠楚楚地修饰起来的模样。 男人都是感官动物,顾靖扬早就发现陈非身材极好,他的骨骼偏圆,骨肉亭匀,宽肩窄臀,十个男人未必找得出一个他那样的好身型,但他平时着装休闲偏宽松,不注意的话很容易就忽略了。而此刻,极合身的西装严丝合缝地包裹着他的肩部和挺拔的腰背,完美地突显他的身材优点,笔挺的裤线则令他双腿更显修长。 他的头发也不像平时那样柔软服帖地垂在额前,稍微打过发蜡的头发有了造型感,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乌黑沉静的眼睛,潇洒之中矛盾地透着内敛,把顾靖扬记忆中残留的关于初认识时那个沉默不起眼的大龄青年的最后一点印象也彻底抹去,只剩下面前这一个浑身隐隐泛着光华的贵公子。 陈非的每一面,都让他心动。 幸亏他的助理没有给他太多怔愣的时间,Christine公事化地说道:“Boss,客人到了。”她对四位客人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退到顾靖扬的侧后方。 顾靖扬又赞赏地看了陈非一眼,脸上重新挂上得体的微笑,给两拨客人互相介绍。 从陈非走过去的那一刻,萧孟安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他们两个人,顾靖扬那极细微的眼神变化自然也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一时之间,他的心里泛起难以言喻的滋味。 萧孟安这次不完全是冲着顾靖扬来的。模特这个行业吃的是青春饭,他已经28岁,转型势在必行。他从去年开始接触一些剧本,希望能得到一个好的角色,一举打进电影圈,而如果能够得到大导演JP的青睐,哪怕现在没有合作的机会,也能为他在电影圈的履历加上漂亮的一笔。 萧孟安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陈非,他怎么可能想得到呢?一个小公司的普通上班族,摇身一变,竟像个豪门贵公子般,那么自然地站在那些身份贵重的人中间,谈笑风生,举手投足之间游刃有余的样子。 “Jo,那个男生是谁?”Josephine身边的一个高挑的女生兴致勃勃地问道,她是时尚圈刚刚崛起的新秀,许多人都知道,在她成名之前,她一直在给Josephine的工作室做平面广告的模特。 “他……哦,他叫陈非。”Josephine说完,又下意识地看了萧孟安一眼。 “他是那个大导演的什么人啊?”又有人问道。话题一开,其他人也就不矜持了,你一言我一语地偷偷八卦了起来。 “那个大导演好像很重视他的样子诶。” “是翻译吗?” “怎么可能?你见过穿手工定制的翻译?我觉得比较像富二代。” “不可能,京城有名的富二代咱们哪个没见过?” “你也说了是’有名的’啊,也许人家比较低调呢?” 几个人八卦了一阵,有那比较心细的人发现Jo一直沉默着,遂戳戳她:“Jo你不是认识他吗?说来听听嘛。” 这几个人都是时尚圈的,比起现场那些明星和投资商,对于大导演什么的,他们好奇的成分多过于功利。Josephine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对他们的刺探倒也不反感,她斟酌地说一些确定能说的: “陈非是Andrew的朋友,他法文很好,所以这几天Andrew请他来帮忙接待客人,我知道的就那么多啦!”她一边说,一边留意萧孟安的反应。 萧孟安有在电影圈发展的企图她很早就知道了,因为顾靖扬的事,她对萧孟安始终觉得很愧疚。所以这一次,出于弥补的心理,她让Max以GMJ的名义发贴邀请萧孟安过来,希望能够帮他引荐给JP。如果他得到JP的青眼,Josephine会衷心地替好友感到高兴。 但是JP的翻译却是陈非。 而孟安……看他表情就知道,他恐怕认得陈非。 而他怎么认识陈非的,Jo不必深想也知道——得怪自己。 她再次为自己当初的多事而深深懊恼,没有意想中的一拍即合也就算了,还不断给所有当事人带来困扰。到底是谁说当红娘很过瘾的啊…… 她心里一边吐槽,一边把男朋友骂得狗血淋头。不告诉她陈非会出席就算了,自己要他邀请孟安时他居然也什么都没说。 男人们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啊!!! 可惜她男人完全没有接收到她的纠结与愤怒,他与那几位法国使馆的客人正跟JP聊得兴起。 他们那边没有语言障碍,作为翻译的陈非终于得以抽身出来吃点东西,顾靖扬陪他退出来,两个人站在自助餐台不远处的一条圆柱前,陈非端着盘子站得笔直,顾靖扬斜靠着柱子,两人有说有笑。 Josephine往他们那边看过去,只见顾靖扬随意地从陈非端着的盘子里捻起一块点心放进嘴里,陈非离桌子比较近,顺手递过一张纸巾给他擦手。两人的神情轻松坦然,互动之中透着一股亲近,在不知情得人眼里,只觉得这两人必定交情匪浅。 而像Josephine这样的知情人,她却终于不得不承认顾靖扬的眼光——陈非比她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更适合站在靖扬身边。这两人无论是气质还是气场都旗鼓相当,加上两人之间从内而外散发的那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站在一起,意外地和谐美好。 然而这美好的画面并没有让她觉得舒服一些,她看着不远处对这些波涛暗涌一无所知的陈非,她的感觉糟透了。 感情的事情她恐怕是帮不上孟安什么忙了,那至少帮他达成今天的目的吧。 那边陈非已经放下盘子,两人正准备回JP那边。Josephine鼓励地对萧孟安笑了笑:“我们过去跟他们打个招呼吧?” 萧孟安垂下眼睛,沉默了几秒钟。再抬起头的时候,刚才那些细微的情绪波动已经从他身上消失了。 他对Josephine点点头,动作虽轻,但Jo却知道,他准备好了。 Jo的时机掐得刚刚好,他们走过去的时候,那几个使馆的官员刚走开,她叫了Max一声,Max顺势留下来,把她和萧孟安介绍给JP。 “这位是我女朋友Josephine,这位是我们的朋友萧孟安,他是连续三年国内排名第一的男模,这几年很受欢迎呢。” Max的介绍很有技巧,他说前半句时对着JP,下半句却是对着陈非说的,不着痕迹地把萧孟安带进话题圈里。 陈非一个晚上基本都在应付各方来攀关系的人,自然一眼看出Max的重点是引荐萧孟安,女朋友只是顺便。 虽然他不认识萧孟安,对模特界也是一无所知,但既是Max的朋友,在陈非心里的份量自然也不同。他把Max的话一字不差地翻译给JP几人。因为他用的是那种“确实如此”的口气,这种微妙的语气造成的错觉,就是让三位法国客人认为,萧孟安在中国的知名度是家喻户晓的。 萧孟安听到自己的名字,先跟JP打了个招呼,然后跟他的两个助手一一握手,到了顾靖扬这里,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还是那样适度的热络,带着一丝不令人反感的恭维:“Hi Andrew,又见面了。” 顾靖扬礼貌地回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对方的手心里有一点不轻易察觉的颤抖。 顾靖扬并不是个小心眼的男人,虽然他并不喜欢眼下这种状况。他很清楚自己没有什么立场去指责Max或者萧孟安:他们一个是为了帮朋友,而另一个,也不过是想要一个机会。而比起感情上的图谋,他反而更愿意接受萧孟安在公事对他有所求,至少他还给得起。所以,他柔和了表情,对他露出一个相当真诚的微笑:“是啊,好久不见。” 因为他们的关系,JP果然对萧孟安比其他明星要热络一些,他礼貌地问了他几个问题,并且让Delphine记下萧孟安和他经纪人的联络方式。 “萧先生下次到巴黎走秀的时候,可以致电给我。” Delphine以一个称职的助理身份,用英语向萧孟安表示友好。 萧孟安的脸有点红,他一边局促地说谢谢,一边偷眼看顾靖扬和陈非。前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特别的情绪,后者察觉他的目光,对他回以友好的微笑。 他下意识地躲开陈非善意的目光,又冲着JP说了好几个谢谢。 一忙起来时间过得特别快,等陈非意识过来的时候,酒会已经明显没有刚开始那么热闹,来捧场的早就走了,来谈事情的也陆陆续续告辞,只有Emeric和Simon两个技术挂的还在那儿唧唧咕咕。 背着众人的方向,JP捏了一下眉心。陈非与Delphine对视一眼,对方立刻意会,走到JP身边:“您累了吧?明天还要赶飞机,要不然回去休息?” JP没有立刻点头,他征询地看了顾靖扬一眼。 这是对GMJ极大的尊重,以他的身份,他原不必如此。顾靖扬心下感激:“我送你们。” “你跟我们一起走?” 陈非有点惊讶。 “Max、Simon和Christine都在,不碍事的。” 他们五个人是场中的焦点,一起往外走势必引起一番动静,顾靖扬安排Christine带着Delphine和Emeric先离开,等Christine折回来,他才跟JP和陈非离开。 虽然他们尽量低调,还是有些有心人注意到了,好在大家都知道这会儿有点晚了,也碍于顾靖扬的身份,所以最多也就是善意地点头告别,并没人不识趣地凑上来挽留。 走出酒会,拐进走廊,正要进电梯间,后面传来一声叫喊。 “Andrew!” 顾靖扬立刻就听出声音。他轻皱了一下眉头,转过身。 JP和陈非也下意识地回头,只见萧孟安站在离他们10米左右的地方,一脸欲言又止。他本就长得俊秀,在走廊柔和的灯光下,那尴尬又有些倔强的模样令他显出几分脆弱的气质。 陈非下意识地抬头看顾靖扬,却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眼里的一丝忍耐。 脑子里像是被人当头棒喝了一般,他突然就明白过来眼下微妙的状况,既有点讶异,随即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涌上心头。 萧孟安并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他需要一鼓作气地表达完自己的请求。在JP面前做这件事并不是他的本意,但如果今天不做,他恐怕他再不会有机会了;又或者,即使有机会,他也不一定有这个勇气了。 是的,他喝了一点儿酒,他打算至少争取一次,哪怕被对方直截了当地拒绝,至少他可以给自己一个交代,好过拖在那里慢慢磨,越磨越魔怔,也越……不甘心。 “Andrew,可以耽误你5分钟时间吗?我想跟你谈一谈,只需要5分钟。” 虽然他说得又快又急,却难免带上了一丝哀求的意味。听在三人的耳里,滋味各异。 局外人之一JP听不懂中文,但察言观色是大导演的拿手戏,怎么会看不出来这里面的桃色意味,他有点意外地扫了顾靖扬和陈非一眼,前者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不动如山,浑身散发出来的拒绝意味却令他深邃的眼睛充满了风雨欲来的压迫感,但JP却敏锐地从他细微的脸部肌肉变化察觉出了一丝焦躁。 JP不着痕迹地移开眼光却看另一个,陈非的眼神在短暂的惊讶过后迅速沉淀下来,仿佛这一切与他毫不相干,这令JP惊讶之余也有点佩服,他一直以为顾靖扬和陈非是那种关系,因此他错误地把陈非的平静理解为沉得住气。 顾靖扬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迅速做出了决定,他转头看了陈非一眼,正好对方的视线也望过来。视线相交,他们瞬间知道对方想说什么。 陈非点点头:“我先送Jean回去吧。” 他平静的态度完美地表达了局外人之二应有的漠不关己。 顾靖扬欲言又止,他抿了抿唇,最后只说了一句:“谢谢。” 陈非对JP说了一句法文,JP点点头,用生硬的中文对顾靖扬道:“明天见。” 顾靖扬与JP握手道别,他目视着陈非按下电梯,电梯打开,两人走进去,陈非按下楼层。 直到电梯的门在他面前合上,他注视的人从头到尾也没再看他一眼,而他也看不出来陈非那神色如常的脸上,到底有没有一丝不悦的成分。 压下心里的失落与焦躁,他转头看向走廊另一头的人,那个人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似乎已经紧张成了一具雕像。 “到楼上说吧。” 顾靖扬道。 每一个酒会,贴心的东道主都会为宾客们准备几个房间,以备各种不时之需:补妆、换服、喝醉休息、谈事情、甚至偷情。 GMJ这次准备了五个房间,顾靖扬身上就带着一张房卡,他带萧孟安上楼去,烧水冲了一杯立顿放在对方面前,然后才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 他双腿交叠,双手交叉放在腿上,是相当随意的姿势,但因为身上穿着宴会服的关系,这随意的姿态显得既优雅又有些压迫感。 他大概知道萧孟安找他是为了什么事,却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挑这样的时机。在他看来,任何时候找他都比眼下要好,但是——随便他吧,反正不管什么时机,结果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他不知道的是,萧孟安并不是“挑选”了这个时机,他真的只是一时冲动。看着顾靖扬和陈非相携走出会场,他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就冲了过来,既没考虑会场里那么多熟人可能有人关注着他们,也顾不上在JP面前做这样的行为是否合适。 等现在两个人进了房间,他才后知后觉地忐忑,不知道这样的行为是否对顾靖扬造成了困扰? 对面的男人正沉默地坐在单人沙发上,一脸平静地等着他开口。 萧孟安伸出手去碰了一下红茶杯,触到杯柄的时候,他的手顿了顿,还是缩了回来。 “对不起。” 他慌乱地开口,道歉的话未经思考就脱口而出。 “什么?” 顾靖扬有些意外。 萧孟安涨红了脸,这令他俊秀的脸看起来楚楚可怜。 “对不起。” 他重复了一遍,然后有点苦涩地说,“他……他就是Jo说的那个人吧?”他没有勇气去看对方的脸,似乎这样就不用面对真相。 顾靖扬更惊讶了,他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直白,这样的态度,跟直接说“我喜欢你”没有什么分别。 萧孟安对他很有好感,这他当然是知道的,他身边从来不乏追求者,各种各样的明示暗示,调`情挑`逗,这些他都不陌生,也不感兴趣,他很清楚如何不失礼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但面前的萧孟安却让他有些动容。 他原本对萧孟安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尤其是那次在蔡家撞上他和董畅拉拉扯扯以后,他更加确定,对方对自己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兴趣不过是一种基于肤浅的追逐。 连互相了解都不需要的、仅仅因为外在条件而产生的吸引,这在愣头青的少年中间或许会被误解为美好的“一见钟情”,但对于心理和年龄一样成熟的男人来说,这种吸引不过是虚荣的爱慕,短暂而不切实际,根本不需要放在心上。 然而,这不可靠的爱慕却维持了这么长时间,这是顾靖扬没有想到的,这也是他会留下来的原因,不管他如何看待对方,这都不妨碍他对萧孟安的感情产生一种尊重的心情,他并不认为只有冷血地拒绝才能表达自己的立场。 而此时此刻,他确实感受到了萧孟安的真心。而这真心让他产生了一丝欣赏——他甚至比自己勇敢。 如果先前顾靖扬还因为他在陈非面前做出这种行为而有些不快,那么现在,那种不快基本消失了,他脸上的表情也因此缓和了不少。 正如Max所说,对面的男人确实长得非常漂亮,这种漂亮不带任何脂粉气,是可以轻易吸引不管男人还是女人的那种漂亮。尤其是现在,他因为难过和紧张眼角微微下垂,紧抿的唇角却显出一丝倔强,这样的矛盾的表情令他看起来更加迷人。 然而顾靖扬并没有被这样的迷人打动,他缓缓开口:“他叫陈非,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他用的是一般的陈述的口气,在一个爱慕自己的人面前提起自己心爱的人,顾靖扬刻意收起所有感情`色彩,这是对别人感情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自信。 尽管这样,萧孟安仍然能够敏锐地感觉到,那个名字从他口中吐出时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缱绻温柔。他的心中一痛,咬了咬唇,他豁出去一般直视对方的眼道: “我喜欢你。” 顾靖扬没有对这句告白发表任何意见,他镇定地承受对方炙热的眼神,既没有欣喜也没有不快。 萧孟安闭了闭眼,对方平静的眼波就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出自己的狼狈。他一向自视甚高,作为中国的首席男模,他在圈内圈外都是众人追捧的对象,即使面对那些想要或者曾经对他潜规则的上位者,他也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价值。然而在这个男人面前,哪怕他从来没有对自己真正表露出拒绝,却能轻易地让自己感到卑微。 更可怕的是,越是卑微,他就越渴望。渴望被他另眼相待,渴望能得到一点点回应,甚至渴望能够付出——哪怕只是单方面的付出。 他好像魔怔了,越是得不到,越想要。 他一度以为自己只是不甘心,但时间越长他就越迷惑,究竟自己的不甘心,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得不到?还是……两者皆有? “我喜欢你。”他又重复了一次。 “谢谢。”顾靖扬笑了一笑,“我没想到年过三十还能听到这样动人的告白。” 男人说这句话时温和的口气和柔软的表情,令人相信他是发自内心的感谢。他顿了一顿:“但我还是只能说抱歉。” 谢谢,对不起。最标准的拒绝,毫无新意,并且没有诚意。 是的,没有诚意,被人喜欢的人,无论他的姿态多么温和,都无法掩盖骨子里的高高在上,这是爱情永远无法公平的地方。萧孟安心里不无悲哀地想。 似乎为了印证他的想法,顾靖扬说完就站了起来:“如果没有其它事,我得走了。” “如果陈非拒绝了你,你会考虑我吗?” 在对方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萧孟安又喊了一句,带着自暴自弃的自厌情绪。 顾靖扬的手已经要碰上门把,听到这句话,他的手不自觉地颤了一下,却不是为了这个问题本身。 沉默了一会儿,他才低低地说:“我爱他。” 没去看萧孟安的反应,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我爱他。 是的,我爱他,尽管我只敢以朋友的身份呆在他身边,尽管我连告白的勇气都没有,尽管我爱得如此懦弱,但,我还是爱他。 第三十一章 过了夜晚十点的京城,呈现出这个城市最迷人的一面:只有这个时候,旷达的马路才会显出它笔直而宽阔的皇城大气,而夜晚璀璨的灯火又令这种大气增添了一些精致迷离的气质,特别是在那些温度宜人的季节,比如现在。 JP白天谈判晚上应酬,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他微闭双眼,半扇车窗开着,城市温柔的微风扑在脸上,带来阵阵舒适的凉意。 忙了一晚上,陈非也有些累了。客人在休息,他也不需要提起精神应对。坐在副驾上,放松地靠着椅背,侧头望着窗外的夜色缓缓而过,脑子不自觉地便想起了电梯间的那一幕。 萧孟安……喜欢着靖扬吧。只有面对自己爱慕的人,才会露出那样复杂又纯粹的神情,既欲言又止,又患得患失;似乎不顾一切,实际上瞻前顾后。有些时候,一个眼神一个表情,胜过千言万语。 如果单从外形条件来说,那两人站在一起倒是挺登对的。 今晚明星云集,各个都是赏心悦目的长相,但真正给陈非留下印象的没几个,萧孟安便是其中之一,他的外形条件即使在那星光熠熠的场合也是数一数二,虽然他的好看与靖扬几乎截然不同—— 靖扬的美十分具有侵略性,五官每一处的线条都精致利落,如最璀璨的钻石,他所到之处都会牢牢吸引住别人的视线;而萧孟安的美却犹如水墨画一般,五官柔和延展得恰到好处,漂亮而不女气,只要你把目光放在他身上,就很难移开。 这样漂亮的一个人被靖扬吸引,陈非在最初的惊讶过后,现在理智地想想,也似乎理所当然。 有什么奇怪的呢?如果他喜欢男人,也很难抗拒得了顾靖扬那样的男人。 陈非自嘲地笑了笑。 自从知道靖扬对自己的心思,他一直想的是,如果自己不接受,对方会怎么办。 回京以来的生活圈太狭窄,除了同事之外,顾靖扬几乎占据了他私生活的全部,以至于他竟然忘了,对方的生活圈与自己完全不同,他并不缺选择。 他理所当然地享受着顾靖扬的友情,假装不知道对方的感情,他以为他不想伤对方的心,但是他害怕的,究竟是什么? 萧孟安的出现就好像一个响亮的耳光,打醒了他的自以为是。 正胡思乱想着,车子抵达目的地,在中国大的门口停了下来。门口的礼宾人员殷勤地拉开车门,陈非迅速收起那些杂思下车,若无其事地对JP笑道: “那么晚安Jean,明天上午Andrew和我会过来陪你们吃早餐,然后由我送你们去机场。” “好的,晚安。” “祝你好梦。” 陈非说着,打开车门。 “Fred。”JP突然叫住了他。 陈非转过身,表示洗耳恭听。 “Tout va bien?” (一切还好吗?) JP并不是直接问他"Tu vas bien(你还好吗)",而是更广泛意义上的“Tout va bien”,以至于陈非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有点疑惑地看向导演。 JP注视着陈非,在他似乎洞悉一切的双眼里,有着纯粹属于长者的关怀。 “Fred,Andrew是一个值得信任的男人。” 陈非的眼睛微微张大,JP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爱情是一条漫长而且充满诱惑的路,你们都还年轻,但是无论多么辛苦,只要还想一起走下去,就不要轻易放开对方的手。” JP的表情近乎慈爱,陈非一怔。 Jean以为他和靖扬是那种关系吗? 面前的这位,首先是靖扬的重要客户,其次是相交不深的朋友,虽然这短暂的三天之内对方对自己表示了足够的欣赏,但那并不表示他可以坦诚到当面驳斥对方的看法,尤其当这来自于一片纯粹的善意。 陈非是个懂得珍惜别人善意的人,正因为懂,所以反应过来后,他没有解释,只是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够诚挚:“我明白,谢谢。”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陈非在约定的时间内到小区门口,却没想到,等他的人不是Christine,而是顾靖扬。 “早。” 顾靖扬站在那台七座的克莱斯勒旁边,一身米白色休闲装,双手插在裤袋里,神采奕奕的样子。 “早。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今天是周日,我自己送一下是应该的。” 陈非点头表示理解,拉开副驾的门坐了进去。 顾靖扬也坐进车里,他侧头看了看陈非,似乎想说些什么。 “怎?” 陈非疑惑地看向他。 “没事,” 顾靖扬笑了笑,“这几天辛苦你了,周日还要你这么早起。” “怎么突然客气起来了?上次琪琪来我也没少麻烦你。” 顾靖扬启动车子往酒店去,陈非与他随口聊了几句,态度寻常,对昨晚发生的事情只字未提。 顾靖扬倒是希望陈非问点什么,哪怕是好奇调侃,但陈非一副根本没往心里去的样子,他反而不好贸然解释,只好跟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心里说不上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更加失落。 看到两人一起出现,JP含蓄地给了陈非一个赞赏的笑容,只有陈非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难得地脸红了一下,不过没人注意到。 把JP一行人送上飞机,陈非的状态就垮了下来,还没坐上车就哈欠连连,上了车,他放松地往椅背上一靠,舒服地叹了一口气:“好久没有这么累过了!” 顾靖扬好笑地说:“那你睡一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好。” 陈非也不客气,脑袋一歪真的就开始睡。 这一睡就睡了一路,直到车停下来陈非才醒过来。 “到了?” 刚睡醒的声音有着浓浓的鼻音,嘟嘟囔囔的,“我居然真的睡着了。” “要不要一起吃午饭?” “今天不了,我要回去补眠,改天吧。” 陈非说着就要下车,顾靖扬心里有个直觉的念头闪过,非常快,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叫住了那个已经打开车门的人:“陈非!” “嗯?” 陈非转过头来。 对上陈非疑惑的眼神,靖扬一顿,他直觉得他必须说点什么,关于昨晚的事情,关于萧孟安。但理智又告诉他不要轻举妄动,说什么呢?也许陈非根本没往那儿想,也许,就算他误会了,他也压根不在意。 陈非跟你不一样,他是直男,他当你是好朋友、好兄弟,仅此而已。顾靖扬压下心底的复杂情绪,笑得若无其事:“好好休息,改天一起吃饭。” “行。”陈非爽朗地答应。 说是这么说,但是那之后,顾靖扬好几次约陈非都没成功,每次打电话给他都在忙,说是请了几天的假,公司积了许多事情。 这听起来很正常,顾靖扬没有多想,他也忙,JP的事情并未随着导演回国而告一段落,反而合约签下来之后,很多事情都要开始准备。暑期档的影片也要开始准备。 五月底Mark和Emily来到中国,在北京停留了三天,顾靖扬每天晚上陪他们吃饭,考虑到桂林的行程,他本想让陈非先跟他们认识一下,但打了两次电话他都在加班,他只好先约了赵紫灵。 夏天转眼就到了,这天下午顾靖扬跟Simon约在长安俱乐部打网球,两人才打一盘就满身大汗,这几天天气明显热了起来,连偶尔吹过来的风都是暖的。 停下来喝水的时候,想起来上次的热闹场景,顾靖扬道:“还是人多热闹些,这种天连着打半个小时可真要命。” “可不是。今天怎么没叫上陈非?” 顾靖扬皱了皱眉头:“他最近好像挺忙的。” Simon敏感地发现了上司的语病:“好像?” 算起来顾靖扬已经好一阵没见到陈非了。上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好像……是那个周日,他们一起送JP去机场? 他拿着水瓶的手顿住——陈非都是怎么说的来的? 今天要加班。 今天没空。 今天恐怕不方便。 今天真的不行…… 一阵猛烈的不安攫住了他的心脏,这不安来得太迟,以至于当它降临的时候,就像在黑夜寂静无人处散步时突然听到的尖叫声,他的背后突然寒了一下。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陈非似乎……有意在避着他。 “Andrew?” Simon终于确定了上司的不对劲。 顾靖扬不自觉地转头看他,脸上是极少见的空白。 “怎么了?” 顾靖扬回过神来,他捏着水瓶的手紧了紧,才低声道:“没事,走吧,再打一盘。” Simon没再追问,看上司的表情就知道答案不会令人期待,只好随他的动作站起身来。 天气好像更热了,两个人无精打采地打了一会儿,Simon聪明地找了个借口喊停,两人各自洗完澡,也没约吃饭,直接散了。 这阵子陈非确实很忙,或者确切地说,他刻意让自己很忙。平日里天天加班到八、九点,不管公司有事没事。周末则到处乱转悠,不管有兴趣没兴趣。 他不再去Francois的咖啡馆,哪怕想要找个地方无所事事地放空,他也只想一个人呆着。但他又不太愿意在家里呆着,每到周末必出去瞎转,因为只有在外面,接到那个人电话的时候,借着人声嘈杂的背景,他才能理直气壮地说:我真的没空。 连自己也说不上来的直觉,他知道如果自己是在家里说出这样的话,对方一定能够听出他的敷衍,从而猜到自己不愿意见他。 是的,他想跟顾靖扬保持距离,却不想让对方察觉。陈非觉得自己是个自私的人,既要自己的生活,又惦记着人家的友谊,太贪心。 这个周日下午,他照例在市里转悠,在美术馆看了一场达利的画展,出来的时候太阳正在收工,红彤彤一个大圆盘挤在极具现代感的高楼之间,衬着京城灰白的天空,显得滑稽又苍凉。 一下午幽魂似的游走在那些画幅之间,透过画家的笔端所呈现的扭曲变形的世界,荒诞却真实,阴暗却迷人,压得他的心里喘不过气来。盯着天边的大红圆盘看了一会儿,更加烦闷,本来计划看完画展去附近那家新开的日本餐厅吃饭,转念之间,却跳上回家的公车。 一路堵到家门口,那个讨人厌的夕阳已经彻底沉下去,他的手插在兜里,慢慢往家走去。夏日的傍晚仍有天光,路灯还未亮起,因为周末的缘故,小区里来往的大人小孩看起来都格外放松,陈非与这些拖家带口的邻居们擦肩而过,却没有感染到他们的悠闲,寂寞不声不响占据了他整个五脏六腑,短短一段路,走得格外萧索。 走到公寓楼门口,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那里,微仰着头,脑袋贴着墙。四周的光线已经十分黯淡,但不知为什么,陈非竟能看到对方闭着的眼,还有微皱的眉头。 他脚步顿住,正犹豫间,对方似乎有所感应,睁开眼向他的方向望过来,两个人的视线对上的时候,小区的路灯无声亮起,一时之间,两人都有点怔忡,就这样傻傻地对视着。 还是顾靖扬先反应过来,他走到陈非面前,带来一团沐浴过后的清新香味。 人站在自己面前时,顾靖扬才发现,自己真的很久没见到他了。思念倾巢而出,他克制住想要狠狠抱住他的冲动,脸上只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来: “回来了?” 他的态度随意而温和,仿佛他们昨天还在把酒言欢,仿佛他们本就约好了在这里见面。 陈非迟钝地看着走到面前的人。 顾靖扬一身夏日气息,他穿着草绿色的休闲五分裤,白色短袖衬衫,脚上一双墨绿色帆布休闲鞋,刚洗过的头发没有什么造型,就那么自然地垂着,即使这么闲适到随意的装扮,也让人错不开眼珠。 陈非喉头发紧,他抿了抿唇,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 “怎么不去大堂里等?” 顾靖扬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深深地看着陈非,然后说了一句答非所问的话:“这里没有人。” 但陈非却听懂了——作为一个不速之客,又怎么能平心静气地保安的眼皮下坐在大堂里等人。 他知道了。知道他避而不见。或许,还猜到了他为什么避而不见。 可这有什么奇怪的?他是顾靖扬,是你引以为知己的朋友,不会因为你避而不见就像普通朋友那样知难而退,心里骂一声他妈的,表面上客客气气,谢谢再联络,然后不着痕迹地彼此疏远。 陈非,你TM还要懦弱到什么时候? 他突然就下定了决心,偏了偏头:“上来再说吧?” 用的是问句,却没等对方的答复,推开公寓大门,穿过前台,一径走了进去。 感受到他突然的放松,顾靖扬心底隐隐的不安反而更加扩大。他没有忽略陈非眼中闪过的那丝内疚,但是他也非常清楚,这个看上去总是温和斯文的男人是多么有主见的一个人。 事到如今,有些事或许只能摊开来才能说清楚了。跟在陈非后面,他也默默地想。 “吃饭了吗?” 陈非打开冰箱看了看,只剩一点青菜和鸡蛋了。 “还没,刚打完球,你呢?” “我也还没,煮面条行吗?” “我都可以。” 像之前发生过无数次的场景一样,他们一个站在厨房里,一个靠在厨房门口,共同等一顿简单的晚餐。 但又有些不一样,他们的对话点到为止,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绕开某些话题,生怕触碰到什么,就会让这轻松的气氛提前结束。 吃完面,收拾完,陈非照例泡了两杯红茶,知道顾靖扬爱吃甜点,他从柜子里取出一包意大利产的巧克力千层酥,装碟放在茶几上:“将就着吃点?今天只有这个了。” 顾靖扬取了一块拿在手里,却没有拆。无意识地把玩着手上的甜点,道:“最近很忙?” “嗯,端午快到了,赵总找了几个做新式粽子的甜点品牌,市场反应还不错。” 陈非口气倒说不上多热衷,但解释得很详细。 “你呢?JP那个项目弄妥了?” “嗯,差不多了。”顾靖扬放下手上的甜点,看向陈非道,“JP托Delphine让我转达他的谢意,他说希望很快能在巴黎见到你。” 陈非垂眼笑了笑:“帮我跟他说谢谢。” 顾靖扬的眼睛仍然望着陈非:“Delphine问我,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陈非心里一突,尽管他做好了摊牌的准备,对方切入的方式仍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下意识地抬头:“你怎么说的?” “我告诉她,你目前在休长假。” 休长假……多么委婉的说法。顾靖扬的应变能力令人赞叹,陈非却不知是否该感激他的体贴——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这个“长假”到底有多长,或者,会否有结束的一天。 他自嘲一笑,心里却也松了一口气,他没有兴趣去应付不相关的人好奇的探问,顾靖扬帮他找的这个理由很好。 顾靖扬早料到他的反应:“Delphine又问我,为什么不邀请你到GMJ工作。她说,像Fred这样的人才,你居然一点都不动心吗?” 他顿了一顿,垂下的眼帘盖住了那瞳仁里面所有意味不明的复杂:“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回答她的吗?” 第三十二章 顾靖扬这句话问得十分暧昧,带着明显的期待和试探的意味。 好几个念头在陈非的脑中闪过,陈非心里摇摆不定,却几乎忘了自己根本不需要这么心虚。 这是他自己的人生,他想要怎样挥霍都没有必要向任何人交代,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但在顾靖扬执着的目光下,他突然变得没有底气。 他定了定神,既然躲不过也不想敷衍,那就一次性说清楚吧。 顾靖扬没有错过陈非脸上那些细微的表情变化,他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陈非,看着他眼中所有的矛盾和挣扎消失,露出眼底深藏的一抹悲哀,紧接着,陈非做了一个很不陈非的动作——他有些狼狈地抹了一把脸,声音低低的:“人才?” 那落寞的神色令顾靖扬的心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尖锐的疼痛转瞬而逝。 他听到陈非短促地笑了一声:“你也这么认为吗?” 顾靖扬从没见过这样的陈非。他本来准备了很多话要来说服陈非,但是他突然什么都说不出口。 陈非也似乎并不真的需要他的回答,他顿了一顿,继续道:“会说几门外语,看过几本书,口才不错,懂一点客户的心理,能把客户哄得高高兴兴,就是人才了吗?” “我以前也是这么以为的。” 他的口气说不出的自嘲。 “我以为我懂得客户的思维方式,我能够给他们留下很好的印象,能够得到他们的信任,所以他们愿意把订单下给我。后来我才知道这根本不值什么。 客户选择跟你合作,首先是因为产品的性价比符合他们的需求,其次是公司的声誉和品质令他们放心,良好的沟通固然锦上添花,但就算你只会按着计算机用蹩脚的英语给客户报价,只要你的产品对路,品质过关,沟通什么的,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反之,一旦你的品质和服务出了问题,无论你如何巧言令色,客户也一样会弃你而去,那些欣赏啊交情啊共同语言什么的,在利益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但是,这又有什么错呢?在商言商,公私分明才是正确的,你不可能因为跟客户的关系好就指望客户会牺牲自己的利益来帮助你。” 陈非从始至终声量都不大,语气平缓,却十分难得地滔滔不绝。 “你们都认为我是一个人才,不过是看到我会说几门外语、有一些知识储备作为谈资、懂得一点说话的技巧、知道一点做人的进退,但这些跟我是不是一个人才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父亲不授权给我的时候,我不懂争取,只会跟他硬碰硬,这说明我情商不够;公司出问题的时候我帮不上忙,说明我管理能力和危机应对能力都不够;放下做到一半的事情逃到这里,说明我不够负责任。我这样的人,算哪门子的人才? 你要我进GMJ,但是你有没有想过,真的进了你公司,我能做些什么?” 顾靖扬听着陈非这番自剖,心里一阵一阵地疼,他一直知道过去那些事对陈非的打击和伤害很大,但他没想到他竟把自己全盘否定,对自己看低到这样的程度。 怪不得他对Max赞扬一点都不放在心上,怪不得Cristine夸他宠辱不惊,如果一个人根本不相信自己有什么值得别人欣赏,他当然会对别人的赞扬无动于衷。 这样的陈非令顾靖扬觉得又心疼又生气。他心疼他所遭遇过的挫折,却也为他的一蹶不振而生气,他本应该像那日晚宴一样生活在别人关注钦羡的目光之中,而不应该在阴暗的角落里自卑自伤。 半饷,顾靖扬沙哑地开口:“陈非,你这样说不对,连JP这样阅历丰富的人都坦诚他对你的欣赏,这对你来说,难道什么意义也没有吗?” 陈非的眼神闪了一闪,他抬起头:“今天如果我对JP有所求,我接待他的时候心态就不会那么单纯,那么他对我的评价,自然就会跟现在不同。” “那么我们呢?我、Max、紫灵,我们都跟你共事过。你知道吗?从你进公司到现在,紫灵一直对你赞不绝口,她甚至不敢指导你的工作。” “赵总交给我的事情都是非常基础的,那根本说明不了任何问题。而你、”陈非猛地顿住,把那句“你的评价根本不客观”硬生生吞了回去。 顾靖扬却敏锐低抓住了他不寻常的停顿:“我怎样?” “你是我的朋友。” 傻瓜都听得出来,这不是真正的答案。 陈非一再自我否定的态度突然令顾靖扬觉得恼火,他强压着火气耐心地问:“你不愿意进GMJ,这个我不勉强你,那么你考虑过尝试新的领域吗?” 他其实不是一定要陈非在这件事上面给一个答案,这根本不是他今天来的主要目的。正如他不是单单只为了陈非的答非所问而生气。 突然发现对方在刻意地躲避自己,他一时冲动就来了,那时候,他只是直觉地想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站在陈非公寓楼下等了一个多小时,这一个多小时里,他又想了许多事。 陈非在避着他,这很显然,而他居然这么长时间才发觉,不是因为他太迟钝,而是因为这家伙掩饰得太好。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他们送JP去机场时,陈非就已经开始在给他下套了,客人在的时候他跟他们谈笑风生,客人走后他一路睡到家,表现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从头到尾都在冷落他,之后就避不见面,他根本是早有预谋。 而他想不通的是,为什么? 他等了多久,就想了多久。结合之前的蛛丝马迹,他能猜得到的就只有两个理由: 要么是为了上次萧孟安的事。亲眼看到他跟男人纠缠不清,他感到厌恶了?但陈非是这么肤浅的人吗?他不相信。 那么就是跟工作有关了,很显然,陈非又钻牛角尖了。上次帮他开假条时他的脸色就不对,他是不是觉得,把自己从他生活里丢出去,他就能重新回到他“想要”的那种平凡的生活? 但是在看到陈非的那一刻,他就有了决定——不用想了,直接问。 他受够了这家伙的任性,什么都不说,随便下决定,倔得要命还爱钻牛角尖,而令他最无法忍受的是,他竟然可以这么轻易就把他丢出他的生活,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话题最后会跑偏到这个地方来。 陈非将来想要做什么,或者暂时什么打算都没有,这都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每个人遇到低潮都需要时间,他认为自己是可以理解的,所以他从来没打算逼他做些什么改变。 但是,当他们不知不觉谈到这里,他才发现,对于陈非的未来,他也许并不像自己想像的那样不在乎。 怎么可能不在乎。 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陈非心里也有点火了,他已经掏心掏肺地说了那么多,自尊都丢到地上了,对方竟然一点都不能理解。 他现在确实有点迷茫,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消沉,他只是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什么事情是他真正想做却又还没有发现的,他不想再像以前那样,一头热地栽进一个不确定自己想不想做的领域,再蹉跎一个十二年。 为什么顾靖扬不能明白呢? 他一直是他最默契的朋友,为什么现在却要这么逼他呢? 也是,像顾靖扬这种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幸运儿,怎么能体会那种找不到方向的痛苦? 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态,他很干脆又快速地说: “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这样的回答令顾靖扬心里一片冰凉。他知道这段感情一直是自己一厢情愿,但他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幻想,如果他们一直是朋友,如果他们一直在一起,是不是有一天对方终会发现自己的心意,是不是他也有可能试着接受自己。 但是陈非满不在乎的态度打碎了他所有的心存侥幸。 他闭了闭眼睛,心灰意冷地问:“陈非,你想过未来吗?” 我就要走了,我很快就要离开中国,也许再也不会有机会回来。而你却固执地在原地踏步。 陈非,你想过未来吗? 如果你的未来不再有我,你会在乎吗? 他为什么一定要这么逼我呢?陈非心里突然一阵怒火,带着自己也没有发现的委屈,不经思考的话脱口而出:“想没想过关你什么事。” 但是,话一出口他立刻就后悔了,顾靖扬的脸色突然变得十分难看,本来就苍白的脸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他的双手青筋暴起,拳头松开又握紧,过了许久,他才挤出一句话来:“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你躲我干什么?” 陈非惊疑不定的目光让顾靖扬突然产生一种报复的快感,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段时间你一直故意躲着我对吧?我能不能知道,为什么?” 没有任何修饰,顾靖扬直接把问题丢到他面前。 陈非从未见过顾靖扬如此具有侵略性的一面。 一直以来,顾靖扬给他的印象都是温和的、大气的、包容的。 他有清明的头脑、清晰的目标,又有足够的资本和相当的幸运,这种近乎完美的条件令他不需要咄咄逼人才能为自己争取到些什么。 “锋芒”、“强势”、“霸气”这些词都跟他完全搭不上边,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甚至不需要压低别人的存在感,就能自然而然地令人仰望。 陈非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他想要好好尝试一下普通人朝九晚五的平稳生活? 因为他需要好好思考他的人生未来要怎么走,而不是跟顾靖扬混在一起,让生活渐渐偏离他设定的轨道,甚至回头去走他决心抛弃的老路? 这些都是他曾经想好的措辞。等着顾靖扬什么时候问起来,他就可以拿出来冠冕堂皇地应对。 但是当他真的问了,他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这个人,是他三十年来第一个如此倾心相交的朋友、兄弟,但是对方却对他有着超越兄弟情谊的念头。 而他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不再能够坦然地面对对方缱绻温柔的目光。 这些变化让他害怕。 尽管他的生活如一团乱麻,抛弃了过去的一切,一个人在北京过着近乎离群索居的生活,不跟任何亲朋好友联系,但那并不表示他可以永远像孤岛一样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他总会回到人群中,不管以什么方式,继续他的人生,承担他应该背负的责任。 他不可能跟一个男人在一起,他不是gay,他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即使感情上他对顾靖扬确实有依恋,生理上他也无法接受。 到最后,他仍然给不了顾靖扬他想要的东西。 “我没躲着你……” 陈非捏紧了拳头,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在顾靖扬的目光之下心安理得地胡扯。他垂下眼睛不去看对方质疑的眼光,一鼓作气地说,“我只是觉得,跟你做朋友压力很大。” 顾靖扬被狠狠地噎了一下。跟他做朋友压力很大? 他几乎要被他气笑了。他等了一个晚上、费尽唇舌、丢尽脸面,结果就只得到这么一个可笑的答案——跟他做朋友压力很大? 这比直接拒绝他还令他觉得难堪。 “接下来你是不是还要告诉我,你跟我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被说中心事的陈非不自觉地抬起头,顾靖扬怒极而笑的神情令他的心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尖锐的疼痛。 “陈非,你真的以为你可以过一个普通打工族的生活?” 顾靖扬从面前的碟子里拿起一块未拆开的进口食品,“哪一个普通白领会在家里随时备着这种东西当甜点?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哪一个普通人像你这样过日子,工资领多少花多少,买最好的票去看演出,随便看中什么书就从国外快递过来,拿存款请人去私人俱乐部吃饭,不理财不投资不考虑未来?” 字字戳心。 顾靖扬一口气说完,瞪着陈非涨红的脸,突然觉得十分泄气。 他知道自己失控了,但是他失控并不真的因为陈非的那句话,而是因为,他发现陈非居然是认真的,他是真的打算跟自己撇清关系。 他顾靖扬,对陈非来说,竟然是如此无足轻重。 陈非没有打算为自己辩解什么,他也辩解不了什么,他们两个说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至少不完全是同一件事,所以,没什么可争论的,他只能选择闭嘴,让对方误会。 室内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 嘀嗒、嘀嗒……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顾靖扬的心也跟着沉到谷底。 陈非是认真的。 虽然他不知道陈非为什么产生这种可笑的想法,但他居然是认真的。 他心灰意冷地站起来,走到门口,竟然还是不甘心,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普通人……陈非,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说完这句话,他打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再不走,他恐怕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冲上去狠狠揍他一顿,或者,做出更加不可挽回的事。 门“咯哒”一声慢慢合上,声音很轻,在沉寂的室内却清晰得如同响雷,令陈非的心脏狠狠一颤。 他的目的达到了,但他却没有觉得轻松,四周的空气浓稠得让人十分压抑,他受不了似的走到窗边,鬼使神差地推开窗户,夏日的风灌进来,拍在脸上。 他的视线往下看,顾靖扬正走出公寓楼门,他肩膀垂着,双手插袋,慢慢地往前走着,不复来时的清爽锐气。 我这是在做什么呢?陈非茫然地想。我把我的人生搞得一团糟,而如今,连仅剩的朋友都被我搞砸了。 我果然……已经差劲到不配拥有什么了。 第三十三章 陈非曾经以为,少了顾靖扬,他的生活并不会有什么不同。 他本质上并不是一个社交型的人,早在读中学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自己身上那种对独处的需求。 他读初中的时候,正是他父亲事业最忙的时候,母亲自然也顾不上他,只有兰姨一个人陪他在深圳,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但兰姨毕竟不是他的长辈,除了必须的生活交流之外,她基本不会干涉陈非任何事,陈非在学校无论遇到什么事,通常也选择自己独立解决。 对于一个天性细腻的少年人来说,太大的生活空间,并不总是值得开心的。有时候他会觉得委屈,有时候也会觉得寂寞,也跟朋友出去疯过,像所有荷尔蒙过剩的青春期少年,打架、抽烟、玩电动,肆无忌惮地发泄那些微不可察又无处不在的冲动,然后在第二天重新把自己人模人样地伪装起来,一副好学生的样子去上学。 后来琪琪考到深圳,兄妹两个一起生活,在妹妹爱娇的依赖之下,他开始有了“兄长”的压力和自觉,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发现自己并不特别喜欢太过粘腻的关系,无论是对朋友、还是对家人。 这种不喜欢跟厌烦不耐又不一样,他并不反感身边任何人对他有所需求,无论是情感上的,还是物质上的,比如琪琪让他教作业、朋友让他请吃饭、乃至于后来的女朋友们让他陪逛街,他都不介意去做。可以说,只要他有,他就愿意给。 然而,时不时的,他会想要一个人呆着,尤其当他身处一段关系中的时候。 再后来去美国读书,真正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那时候他刚跟大学的女友和平分手,乍然从一段感情中脱离,身边所有的社会关系似乎也全部同时消失了,亲人朋友都不在身边,所有社交关系都要重新建立,没有人一起吃饭、没有人一起出去玩,甚至连生病的时候,都没有人能够为你煮一碗汤,而他却几乎没有困难地适应了了那种近乎完全孤立的生活,他甚至开始发现,孤独更能令他清醒地思考—— 因为不再迫不及待地与人分享,所以吃饭的时候会慢慢品尝食物的滋味、阅读的时候会心无旁骛地与作者对话,即使是练琴,因为没有听众,所以每一个音符都更忠实于内心的表达。 孤独放大了那些需要细细品味才能体会的快乐,成年后的他再次品尝这滋味,他终于确认,比起喧嚣的陪伴,他更享受这种无声的快乐。 所以,陈非一直觉得,这一次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顾靖扬是一个很好的朋友,趣味相投、惺惺相惜,有他在的时候特别精彩热闹,然而再蒸腾的温度也需要冷却,君子之交淡如水,那才是他的舒适区。 天气迅速热了起来,整个京城一瞬间就进入了仲夏。在那种可以把一切东西都烤化的温度里,陈非似乎回到了去年初到北京时的状态,孤独、平静、却茫然,经过这一年的沉淀,他在各方面却都没什么长进:他依然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要的是什么,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甚至,连夏天公车或地铁里呛人的汗味,他也依然没有习惯。 顾靖扬果然不再出现,但陈非常常想起他那天说的那些话。他不得不承认,顾靖扬一针见血地戳到了他内心最隐秘的痛处——即使他把自己的人生经营得如此失败,他仍未接受自己已经是一个失败者的事实。表面上努力过着普通人的生活,骨子里却依然可笑地不肯丢弃那些所谓高尚的生活方式。 这样的认知让他再次尝到了痛苦的滋味,自从离开泰盛之后再没有造访过他的失眠又不约而至。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躺在床上,耳边听着脖子动脉血管刷刷流动的声音,无数的念头在脑海中一个一个迫不及待地跳出来造访,挥之不去,把他折腾得筋疲力尽,却无法入睡。 辗转反侧的时候,他甚至分不清楚,这样的痛苦,到底是因为过去的失败、看不到未来的彷徨,还是也因为那些不得不的割舍,和因此而来的思念。 是的,思念。 煮饭的时候总是不小心做成两人份,坐在餐桌旁觉得对面少了一个人。 弹琴的时候会不自觉想到他坐在琴凳上的样子,他随着音乐而起伏的眼神。 有时候看书看到一半,抬起头想要说些什么,才发现房间里除了自己空无一人,那个时候,他会特别想念那个人温暖的笑容,想念他倾听时专注的神态,畅所欲言时的神采。 还有……他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时候,那自以为藏得很好的深情。 孤独或许很迷人,但是没有人能够永远甘之如饴地拥抱孤独,如果他曾经尝过灵魂交融的滋味。 然而,无论他如何在黑暗的世界里踟躇彷徨,白天的他始终保持着专业的态度,认真负责、一丝不苟,偶尔周末跟同事出去聚餐。 威扬的同事们,无论环境背景或生活追求都与陈非有很大的不同,她们是活得非常真实的一群人,脚踏实地地为了更好的明天勤奋打拼,没有什么太高大上的理想,更没有音乐艺术这样所谓高大上的爱好,但这群人像真正的同事一样对待他,热情亲切,常常八卦,却真心关怀。 陈非对她们隐瞒在先,只有在工作上尽力弥补,才不会令自己觉得太过内疚。 “陈非,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中午快下班的时候,赵紫灵给他发来一条qq。 走进赵紫灵办公室,她正站在窗前,听到声音转过来,笑眯眯对他做了一个手势:“陈非,坐。” 她一边说着,一边踱回办公桌前,笑容满面:“最近身体怎么样?” “?” 陈非眼中露出明显的疑问,说出来的话却很客气:“我很好。” 相较于赵紫灵大大咧咧的熟稔态度,陈非对她始终跟刚认识的时候一样礼貌、严谨、温和,极少攀谈私事,十分公私分明。 起初赵紫灵以为是他个性内向,后来见他与装修公司沟通,却是思路清晰口舌伶俐,该坚持的时候丝毫不含糊,又不会给人咄咄逼人之感,完全是一个谈判高手。 于是赵紫灵又以为,可能是陈非注重上下级的关系,在上司面前比较拘谨。 赵紫灵在北大读过MBA,很注重“团队”的观念,她认为做管理者的最高境界,是让员工服气而不是服从,尊敬而不是敬而远之。所以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一直试图改变陈非对她的态度。 经过这一年多的相处,她慢慢反应过来,陈非并不是拘谨,也不是内向,他只是从未试图把公事上的互动延续到私人的层面,无论对她,或是对公司其他同事。 就好像现在,如果换成南希或者海欣,她们可能会直接说“怎么那么问”,而陈非就绝对不会,他明确地用眼神传达出“干嘛问这种莫名奇妙的问题”,但他嘴巴上却说“我很好”,完全不会给你跟他闲聊的机会。 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赵紫灵自顾自地说:“那就好。自从上次你请了三天病假回来之后,就一直感觉你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赵紫灵的话勾起陈非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他掩饰地笑了笑:“上次请假的事,谢谢赵总。” “生病请假天经地义,再说你又没耽误工作。”赵紫灵摆摆手表示没有什么,将话题轻轻一转,“陈非,你进咱们公司,也快一年了吧?” 突然说起这个,陈非一怔,可不是…… 去年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他来威扬面试,在电梯间里,为了自己的将来惶惶然不知前路。 如今一年过去了,他还是一样迷惘。 “你现在还保留着当初的想法吗?” 他听到赵紫灵的声音问。 他回过神来,不是很确切知道赵紫灵所指为何,却下意识地点头。 “我说陈非,你最近的状态,确实不太对劲啊。” 赵紫灵轻松地往大班椅上一靠,直率地说。 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陈非立刻端正神色,道:“不知道赵总指的是哪一方面的想法?” “你跟公司签的是五年的合约,也就是说,这五年里面,你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公司对你的职位安排。” 陈非点头:“我明白,我目前对这份工作没有任何不满。” 赵紫灵狡黠一笑:“这个安排,包括必要时的调动和调整,你明白吗?” 陈非不解地望着她。 “新东安和赛特这两家店的装修是你全程跟进的,细节方面做得很到位,很多想法也很新颖,给了我很多启发,客人们对咱们的新形象反映也很好。所以我决定,明年新光和国贸换柜的时候,要借鉴这两个店面的设计,让咱们公司的品牌形象更统一。” “这样很好。” 陈非点头表示赞同,大概猜到了赵紫灵找他的用意。 “下半年公司计划再开两个店面,到时候Helen和Stephanie可能就会忙不过来,她们现在每个人负责两个店面已经够忙的了。” 赵紫灵顿了一顿,“陈非,你有没有兴趣试试销售这个职位?” 陈非没有立刻回答,他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最后抱歉地看向赵紫灵:“赵总,对不起,我很感谢你的器重,但是……。” 他含蓄地止住了话头,但是意思却表达得很清楚。 赵紫灵万万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 她刚才说“调动”,是自谦的说法,这个机会对陈非来说,明摆着是升职,薪水提高自是不必说了,销售员的基本工资本来就比仓管高,而且还有提成。 更重要的是,一旦跳到销售岗位,就等于铺开了一条上升的路,他们公司目前还没有销售经理,由赵紫灵直接管理两个销售员,但是将来随着分店增加,公司结构就会增加垂直的管理岗位,比如销售主管。 而且,就算没有升上去,销售人员就业的选择也比一个仓管要多得多。 正因为这些原因,所以以前时机未到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向陈非透露过任何这方面的意向,就是担心陈非一旦动了调职的念头,万一最后不成,反而会影响他做仓管的稳定性。 她以为说服陈非是十拿九稳,甚至,她根本不把今天的谈话定为“说服”,她以为她只需要“通知”一下当事人。所以当陈非这样干脆地拒绝之后,她意外之下,甚至没控制住自己的惊讶:“为什么?” 陈非沉吟了一下,让自己看起来比较慎重:“我想我不太适合销售这个职位。” 赵紫灵又不傻,哪里看不出来陈非的敷衍。她脸一沉:“陈非,如果你要拒绝公司的安排,至少应该拿出一点诚意,我希望你能够给我一个真实的理由。” 真实…… 陈非苦笑,对威扬的人,他哪里还有什么资格谈真实二字。越编越多的谎言,被拆穿的那一天,他要拿什么脸来面对这些没有深交却一直真诚相待的同事? 所以他只能选择一个听起来最说得过去的理由,即使这理由让他显得有点窝囊:“赵总,我知道我这样不识抬举,但是我真的不想往销售方面发展,我比较喜欢现在的工作,虽然没什么发展前途,但是没有压力。我真的很抱歉。” 赵紫灵觉得非常无语,但她偏偏无法反驳他。 工作认真负责又怎样?能出色完成任务又怎么样?所谓人各有志,他喜欢安于现状,你如何能说这是错的呢? 当然,她可以给他上课,告诉他男人要有远大的志向,要能够接受挑战,要对得起上司的看重……但是,她看着陈非温和却坚定的双眼,那些高谈阔论就像被卡在喉咙里——这一刻,她再次意识到,在陈非面前,她摆不出上司的架子。 几个念头在心里转来转去,最后化成一声叹气:“好吧,我尊重你的意愿,不过,新店要九月份才开张,在那之前,我还是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 陈非连忙点头应下:“我会的赵总。” 退出赵紫灵的办公室,陈非站在门口,因为连续数日失眠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色,一瞬间更加苍白。 好在没有人注意到陈非的异常,后天就是众人期盼已久的桂林游,格子间里的同事们精神振奋地忙碌着,恨不得把未来一周的工作全部搞定,换取一个不受打扰的假期。 电话铃声、交谈声、键盘声,再正常不过的写字楼氛围,而且是十分活跃健康的那种,却令他有一种喘不上气来的压抑感。 深吸一口气,他默默调整了脸色,往茶水间走去。 “你真的以为你可以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 “你想过未来吗?” 他的未来…… 闭上眼,一片白雾般的茫然。 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未来?他不知道。 没有沿着某一条道路奋斗的雄心,没有憧憬,没有目标,他的未来,是一片无论如何绞尽脑汁也无法构筑的虚空。 接受赵紫灵的提拔,换到销售的位子,劳心劳力,有必要吗? 如果为了一份自己并不在乎的工作也要努力奋斗,那么他当初何必进威扬? 但是,就这样一直像缩头乌龟一样呆在仓管这个位子上到合约期满吗?然后呢? 顾靖扬说得对,然后呢? 没有什么可以永远一成不变,他自己想要当鸵鸟,但那些与他有关的人,他们的人生都在不断前进,无论他介不介意被抛下,都不可避免地会被拖着,姿态狼狈地,跌撞前行。 刺耳的闹铃把他从一个不甚愉快的梦中惊醒,他按掉闹钟,头痛欲裂。 把头重新埋进枕头里,正想不管不顾地再睡一会儿,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他呼地坐了起来,抱住脑袋呻吟——今天是他们公司集体出游的日子,早上八点半的飞机。 下床的时候身形晃了一下,整个人头重脚轻,太阳穴的地方突突地痛,陈非心里骂了一声“靠”,居然在这个时候感冒了。 按说感冒其实没什么,连药都不用吃的病,他一个大男人,从不把这种小病小痛放在心上,该干嘛干嘛,饮食作息都不用调整。 但自从进了泰盛之后,也不记得从那一年开始,他的感冒加了一个新的症状——头痛,不管是流感还是上火引起的,每次感冒必定是以头痛开始,就像头上戴了一顶紧箍咒,稍微咳嗽一声脑浆都有要被扯裂的错觉,连集中精神都办不到,更不要说正常办公、交际、做事情,吃什么药都不管用,只有没日没夜地睡上两天才能缓解。 刚开始陈非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心上,随着时间推移,这个毛病却越来越严重,大概每隔两三个月就会发作一次,他也曾经想过去看医生,但后来公私两忙,到底没顾上。 奇怪的是,离开泰盛后,这个毛病也跟着不药而愈。搬到北京这一年多,别说头痛了,他连感冒都没有,这个头痛的症状,也一次都没有发作过。 先是失眠,再是头痛,陈非苦笑了一声,最近的日子真愉快…… 但怎么偏偏是今天。 干脆再加一个胃痛,那他以前的毛病就算回来齐了。 忍着两边太阳穴不间断传来的熟悉钝痛刷牙洗脸,没有胃口吃饭,他喝了一杯温开水,又担心胃病真的发作起来,心里挣扎了半天,还是用牛奶泡一碗cereal勉强吃了,才拖着行李箱出门搭公车。 同事们约好在公司碰面,一起打车去机场。 陈非一下公车,就看到徐芳和江晓梦站在公司楼下。 “陈非!” 江晓梦招手叫了他一声,两人拖着行李朝他的方向走过去。 陈非正纳闷,她们已经走到跟前。 正好一辆空车经过,江晓梦又眼疾手快地去拦车。 “不等赵总她们吗?” 陈非人不舒服,反应比较迟钝,一时没看明白怎么回事。 “我们三个人一部车,赵总和南希他们住得比较近,他们四个一起走。” 陈非强打起精神,把三个人的行李放进后备箱,然后自觉地坐到前排去了。 一上车,他轻轻把头靠在后背上,闭上眼睛,长舒了一口气。头痛得要裂开一样,再站一会儿都是折磨。 江晓梦在后面兴奋地叽叽喳喳,幸而前排有栏杆,后面有徐芳跟她聊天,不然陈非真没把握他能应付得过来小姑娘的活泼激动。 这会儿才六点出头,一路畅通无阻,车走得又快又平稳,他实在难受,没多久就睡过去了,一路睡到机场,连车停下来都没发现。 “陈非,你还好吧?” 卸行李的时候,徐芳关切地问道。她毕竟比较年长稳重,很快注意到陈非一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跟他平常沉默却温和的气场差太多。 陈非也不矫情,点点头:“好像感冒了。没事,等会儿上了飞机再睡一阵就好了。” “要出门旅游却生病,你可真倒霉。” 江晓梦大大咧咧地说。陈非只是气色有点差,没什么明显的感冒症状,脸色也挺正常,看起来并不严重,她没太放在心上。 他们约好在机场12号入口处集合,刚才喊停车的时候司机惯性地溜了一小段,他们在16号入口下的车,但此时机场的人非常少,进门左转,他们就看到了要找的人。 “他们在那里!” 江晓梦往前方一指,加快脚步走过去。 只有陈非,在看到那群人的时候,脚步却不自觉地顿住了。 靖扬……他怎么会在这里? 第三十四章 顾靖扬穿着白衫黑裤,脚上是一双黑色Vans的白底帆布鞋,简洁冷冽的颜色令他的身形轮廓显得更加利落,即使在人潮汹涌的机场,他也依然是是所有人注目的焦点。 陈飞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为了那个经常不约而至在他脑海中浮现的身影。 那一刻陈非终于不得不承认,他的感情早已经与他的理智背道而驰地向一个同性义无反顾地飞奔而去,那短暂的争吵与单方面的决裂,只不过更加证明了自己的逃避是如何徒劳而已。 “陈非,你快点啊。” 江晓梦发现他没跟上,回过头来招手,压低声音,又兴奋又焦躁,“我看到王子了诶,难道是我眼花了吗?这、这是怎么回事?” “顾先生怎么会……” 徐芳也有点不敢相信,他来送赵总吗? 没有给他们继续八卦的机会,简南希看到他们,已经快步走过来了。 江晓梦拉住她:“王子怎么会在这里?他难道要跟我们一起去旅游?” 简南希一脸八卦加便秘的扭曲表情,她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看到江晓梦忍不住要尖叫的样子,又急忙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压低声音说:“等一下在王子面前不要乱说话!” 江晓梦一脸这不是真的我一定在做梦的表情:“快说快说,怎么回事?” 连稳重如徐芳,听到这句话之后,都忍不住往简南希的方向踏了一步。 “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我们四个人先到的机场,后来我就听到赵总打电话报告方位,没多久王子就拉着行李箱出现了。” 简南希想起自己和张海欣看到顾靖扬时,那幅下巴直接掉到地上的蠢样,就不禁泪流满面。她一直苦心维持的“精干全能女秘书”形象啊…… “哇!他们两个真的在一起了吗?” 江晓梦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星星眼和八卦心。 “不知道啊,如果他们在一起了,赵总怎么会跟我们一起搭车来呢?” 赵紫灵本来使眼色让简南希过去,就是希望简南希可以给他们打一下预防针,不要像刚才她们两个那么丢脸。结果简南希和江晓梦这副迫不及待展开长谈的架势,还频频往顾靖扬的方向挤眉弄眼,在八卦些什么不言而喻,让她在不远处看得心里直叹丢脸丢脸。 人有时候挺奇怪的,如果顾靖扬喜欢女人,看到别的女人对他垂涎三尺的样子,她心里肯定会很不舒服,以前她喜欢顾靖扬的时候,几乎从来不主动邀请顾靖扬到公司里去,就是不想看到同事们那中了头奖的表情,即使知道她们只是纯欣赏,她也无法忍受。 但是现在她却很乐意把顾靖扬推出去,看到大家都看得到吃不到,她很不厚道地觉得满爽的。 她之前一直隐瞒这个消息,多多少少存了点捉弄的心思,就是想看看公司这帮色女看到顾靖扬时会乐成这么样子,但是! 赵紫灵嘴角抽筋,发花痴也要有个限度吧!! 幸亏还有徐芳在,她止住她们俩的话头:“快过去吧,在这边嘀嘀咕咕的多失礼。” 那两个人互相扯了一下袖子,吐了吐舌头,这才乖乖的走过去。 “请问Andrew Gu先生和陈非先生要哪个位置?” 航空公司的柜台小姐把证件信息依次输入之后,抬起头来,对领队模样的女孩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被提问的小导游怔了一下,她才刚刚持证上岗三个月,所以才会被公司派来送机。但即使只有三个月的微薄经验,她也知道团体票是没有优先排坐这一说的。 看她呆楞的模样,柜台小姐没有不耐烦,她抽出一本护照、一张身份证,对小导游道:“这两位是我们星空联盟的金卡会员,可以优先选择座位,请问他们想要靠窗还是靠走道?” “我马上去问。” 跟着小导游去办理登机牌的徐芳先反应过来,她走过去把原话跟顾靖扬说了一遍,眼睛却是看着陈非。 正在聊天的几个人都停了下来,神色各异地看向陈非。 陈非觉得他的头更痛了。 “我无所谓,跟大家坐在一起就可以。” 到底顶不住众人好奇的目光,他不自禁又解释了一句,“我以前的工作需要经常出差,所以……” 如果不是顾靖扬在,他估计能够解释得更加从容一点,但是有一个知根知底的人站在面前,这让他莫名心虚,尤其是,从碰面到现在,对方几乎没有正眼看过自己。 这样的顾靖扬令陈非有些不知所措。不管在什么场合,顾靖扬对他从来都是温和包容的。 当然,现在的这种距离是他自己一手造成,他没有立场说后悔,他只是没有想到他们会这么快碰面,而且,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其他人对他们之间的波涛暗涌倒是一无所觉,也没人觉得陈非的解释有什么不合理。 “对哦,陈非以前做贸易的,” 张海欣说了一句,“不过星空联盟的金卡是什么东西?” “星空联盟是一个航空组织,很多航空公司都是他们的会员,像国航、美联航都是。只要经常搭乘他们会员的航班,一年超过8万公里,就会升级到金卡。” 赵紫灵缓缓解释,她是星盟的银卡会员,一直有在关注升级的条件,所以对规则比较清楚。 但是……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旁边陈非那个半新不旧的Rimowa行李箱,因为是硬壳箱的缘故,上面布满了胶痕和撕不掉的行李标签,心里的疑惑却没有因为陈非的解释而消失,反而更重了。 “8万!” 江晓梦赞叹了一声,“那要绕地球几圈啊!” 陈非聪明地保持沉默。 “顾先生您呢?” “我也无所谓。” 顾靖扬随意地说。 托了两个金卡会员的福,虽然他们买的是团队票,座位却被安排在相当靠前的第五排和第六排,陈非则分到一个靠机窗的位子。 登机之后,机长广播通知航空管制。近几年民航航线急速增加,空中使用权却没有相应扩大,导致国内航线的延误越来越严重,陈非对此习以为常,靠在机窗上直接睡了过去,连飞机什么时候起飞的都不知道。 “陈非,醒一醒,我们到了。” 坐在他旁边的江晓梦戳戳他的肩膀。 他迷迷糊糊地睁眼,飞机已经在滑行进入停机轨道。 同一排的Helen打趣道:“陈非你也太厉害了,在飞机上也能睡得那么熟。” “你睡着啦?我也困得要死,但是在飞机上我睡不着。” 简南希从后座探出一个头来,她眼睛发红,头发乱乱的,一副没睡饱的样子。 陈非尴尬地笑了笑:“起太早了,不习惯。” “叮”的一声,飞机停稳,安全带指示灯熄灭。 顾靖扬坐在对面靠走道的位置,他十分绅士地把几位女士的手提包取下来,简南希的男朋友罗浩也在帮忙,座位在最里面的陈非便耐心地站在位置上等着。 拿到包的女士们先走,陈非走出座位,一个背包被递到眼前。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接过:“谢谢。” “脸色怎么这么差?” 顾靖扬观察着陈非的脸色,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他的口气一如平常,听不出来任何隔阂,仿佛他们从未发生过任何争吵。 陈非心里一暖,头痛似乎都消减了些:“小感冒而已,没事。” 顾靖扬的眉头皱得更紧:“药带了吗?” 陈非本来想说吃药也没用,但是看到顾靖扬的表情,到嘴边的话自觉地改成:“等会儿进了市区就去买。” 领了行李出来,他们的导游早就拿着小旗子和小牌子等在接机厅了。 奇怪的是,导游身边还站着一对非常引人注目的男女,那两人都是短裤背心,男生脚上一双nike跑鞋,女生则穿着夹脚拖,脸上没有任何妆容。 两人的衣着打扮都简单到朴素,却都透着一股随性阳光的气息,那气质神采,怎么说呢?大概可以套用陈丹青的那句话:长着一张没有受过欺负的脸。 两人一眼就看到人群中的顾靖扬,其中那个女生扬起手来满面笑容地朝他们挥了挥:“Andrew!Linda!Here!” 这两个人,自然就是Mark和Emily了,他们从昆明直飞桂林,本来是要比顾靖扬他们晚一点的,由于北京的航班延误,他们反而早到了半个小时。 众人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寒暄和互相介绍。 Mark和Emily的中文不行,但是来中国这大半个月,听力和日常用语都进步了许多,除了不会说英文的徐芳和相对沉默的陈非,其他几个人或多或少都能跟他俩交流,到停车场短短一段路,团队的气氛已经是一片热闹了。 导游小唐是一个黑瘦的白族小伙子,长得十分精神,大概因为职业的关系,他的声音洪亮却沙哑。一上车,他就满面笑容地拿着麦克风给大家介绍当天的行程,并间或插几句自编的冷笑话。 “现在有点晚啦,咱们先去吃饭,不然等一下餐厅的厨师都下班了。吃完饭咱们再去酒店入住。如果大家累了,咱们可以休息半个小时,晚点再出门。” 顾靖扬和Mark这一对坐在最后一排,他认真地听完导游的安排,侧头对旁边的赵紫灵道:“还是先去酒店入住吧,中午就在酒店吃,兜来兜去的反而浪费时间。” “那团餐怎么办?这会儿估计不让退了。” “这无所谓,看导游的方便就行。” 赵紫灵有点惊讶,顾靖扬在小事上面一向随和,没想到他会一下飞机就对行程安排提出意见。 不过转念一想,他的两个朋友大老远的过来,他会挑剔一点也情有可原。 托顾靖扬的福,他们这个团队本来就已经用最高规格来接待,丰田的豪华小巴,五星级饭店的住宿,但是当小唐听到他们要无偿退掉团餐,改在酒店用饭,还是吓了一跳。他自来熟对赵紫灵笑道:“赵小姐好福气,你男朋友对你真好。” 赵紫灵含蓄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这个安排当然不能更好,威扬的一群人在心里默默点赞。 他们入住的是桂林老牌的五星级酒店喜来登,就在漓江边上,外面的环境美得不像话,下车的时候众人就已经啧啧赞叹,一进到酒店,江晓梦更是大呼赚到,其他人比较矜持,但也都是一脸开心的表情。 陈非很想找一个沙发坐下,但是看到大家兴致那么好,不想扫了大家的兴,便跟大部队一起站着聊天,等导游办理入住的手续。 他们这个团队总共6女4男,其中两对couple。 女生方面好安排,赵紫灵自己和徐芳一间,海欣和晓梦住另一间。 男生方面剩下的顾靖扬和陈非两个人,却着实让赵紫灵头疼了一番。一则顾靖扬的身份摆在那里,他和陈非又不熟;再者考虑到他的性向,让陈非和他住在一起,无论对他或者对陈非,似乎也都不太合适。 但是,整个团队剩下两个男性,若安排他们一人住一间,赵紫灵又担心陈非会多想,他们毕竟不是那种等级分明的大公司,上司和下属之间没有那么泾渭分明,若是分开安排,区别对待的意味就有点太明显了。 她考虑来考虑去,最后还是以顾靖扬的舒适为第一原则,安排了两间房。导游一拿到房卡她就赶紧过去把顾靖扬和陈非的房卡取过来,走到陈非面前,谨慎地说:“陈非,我给你和顾先生各自安排了一间房间,这样你们两个都能住得舒服一点。” 正在聊天的众人自然都听到了,简南希最先察觉赵紫灵的尴尬,连忙帮腔道:“陈非你赚到了。” 随后反应过来的威扬的众人也纷纷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陈非当然知道大家是怕他尴尬,赵紫灵一开口他就反应过来了。她会这样安排是人之常情。 他利落地接过房卡,开玩笑似地说:“托顾先生的福。” 顾靖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像要说些什么。那富有深意的眼神让陈非心里一凛,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便转头跟旁边的江晓梦随便说了一句,把这事岔过去。 分配好房间,众人约好休整十五分钟,两点在中餐厅见,便各自上楼。 陈非把行李放好,看着柔软的大床,强忍着扑上去的欲`望,慢吞吞地走向门口。 正要开门,就听到门铃在响,他打开门,看到来人,不禁一怔。 顾靖扬站在门口,并没有进去的意思,他看着陈非眼底的黑青,关切地问:“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陈非看着他温柔的眼神,心里突然觉得委屈。这么多年的压抑,连与父亲决裂、连母亲过世时都不曾出现的情绪,却因为对方的一个眼神一句话,不可抑制地漫升上来。他下意识地摇头:“不太好。” 顾靖扬手一抬,贴上他的额头。 还好,只是有一点烫。 他的声音越发温柔:“你先休息一会儿,我让餐厅给你送吃的下来,想吃点什么?” “汤汤水水的就可以,要清淡的,不要辣,有粥就最好。” 陈非老老实实地答道。 顾靖扬听着,脸上浮起一点笑意,心想,要是总这么乖多好。 转念一想,他大概也是难受得狠了,才会那么老实,又不禁有点心疼。 “我知道了,我让餐厅快一点,你吃完午饭再睡,下午就不要出去了。” “嗯。” 顾靖扬点点头,转身就要离开。 “靖扬,对不起。” 他听到陈非这样说。 刚要迈出去的脚步顿住,他转过头,陈非苍白的脸上,除了纯粹的歉意以外,好像,还有别的一点什么。 他的心一动,情不自禁伸出手去—— 走道里突兀地响起开门声,一个半嗔半骂的女声随着脚步声传到门外:“快点啦,你怎么比女人还磨蹭……” 说话的人突然顿住,虽然隔了三、四个房间,但是走道里的灯光把陈非房门口的人照得一清二楚。 “王……” 王子怎么会跟陈非凑到一起?吓了一跳的简南希差点脱口而,连忙改口,“呵呵,顾先生您好。”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好像有点诡异? 顾靖扬对简南希打了声招呼,不着痕迹地收回手,对陈非道:“先去休息吧,等会儿我让礼宾部去买药,你吃完饭吃点药再睡。” 简南希走过来,惊讶地问:“陈非生病了?” 陈非被她炯炯有神的目光看的有点尴尬:“小感冒而已,没事。” 陈非感冒,王子在这里做什么?还有那充满关怀的口气是怎么回事? 一个非常不靠谱的猜测福至心灵地涌上简南希的心头——难道他们会回来酒店吃饭,是因为王子早就知道陈非在生病? 简南希被自己这个充满了基情的猜测而吓了一大跳,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最近一定是耽美小说看太多了,罪过、罪过。 吃完午饭,赵紫灵跟导游小唐重新排了一下行程,删除了几个纯属充数量的景点,只保留那些常规热门的,并且把时间设置得比较弹性,最后,赵紫灵表达了不想逛购物店的意愿。 小唐也是个好说话的人,在赵紫灵明确说明会给足够的小费做补偿后,他大方地删除了大部分的购物店,只有一家玉石店和一家特产店是公司硬性规定的,只好保留。 正好张海欣说想给她妈妈买一个镯子,其他人也都要买点特产回去送人,所以,沟通的结果算是皆大欢喜。 下午就近安排乘游轮游漓江,顾靖扬虽然记挂着陈非,但他也知道感冒不是什么严重的病,陈非现在需要的只是休息。交代礼宾部买完药之后,他还是陪着mark他们出去了。 晚餐安排在漓江边上一个本地菜馆,顾靖扬不好再提意见,便给陈非传了一条短信,叮嘱他自己叫客房服务。 短信发过去好几分钟都没有回音,趁着等上菜的空档,他走到外面去打电话。 手机关机中。 顾靖扬只好转打酒店的电话,先转客房服务订餐,再接到客房,响了好几声,才听到陈非睡得沙哑软绵的声音:“喂?” “陈非,是我。你还在睡?” “嗯,什么事?” 陈非房间的遮光窗帘全拉着,看不到外面的天色,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下午吃药了没?” 陈非看了一眼桌上的塑料袋,里面几包药原封不动,都是些头孢、阿莫西林之类的抗生素。国内医疗体系的通病,无论什么感冒,上药房就给你开抗生素,上医院就让你打点滴,不对症还伤身体。 陈非猜也知道,顾靖扬不会清楚这些,因此也没有多做解释,只随口道:“嗯,吃了。” “那你现在好点了吗?” “睡了一下午,头没那么痛了。” “我们在外面吃晚饭,刚才打你电话没打通,我就先帮你订了餐,一份白粥、两个咸鸭蛋,还有一个海鲜豆腐煲,你如果不喜欢,自己再重新叫一份?” 上次胃痛,他吃的就是白粥和咸鸭蛋,没想到他还都记得。陈非心口微热,声音就带上了笑意:“不会,这样很好。” 感受到电话那端突然变好的心情,顾靖扬也笑了,声音不自觉地变得温柔:“那你好好休息,我们吃完饭就回去。” “好。” 生病的时候被别人牵挂着,是一种很难用言语表达的温暖,尤其是,那个别人是你在乎的人。 挂了电话,陈非靠在床头,嘴角的笑意隐去。睡得太久的脑袋还有点昏昏沉沉,不太适合做太复杂的思考。他闭上眼睛,放任那种由于昏沉而带来的空白蚕食整个大脑思考的领域,像他以前做过的无数次那样。 他着迷于这种大脑完全的放空,既轻且重,那是一种很微妙的状态,就好像所有的烦恼都远去,却又沉甸甸地压在心底。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才感觉自己真正得到了一点短暂的休息。 发了一会儿呆,他扭开床头灯,下床把窗帘拉开,窗外的绿水青山和晚霞一起映入眼帘,妩媚得让人心旷神怡,窗前的人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睁开了眼,现实便扑面而来,刚才刻意中断的思绪涌上心头。 陈非,这段彻底变质扭曲了的友情,你打算,怎么办? 第三十五章 顾靖扬心情颇佳地收了线,走进餐厅,菜已经陆续上得差不多,大家都坐在桌边,看样子在等他开饭。 “抱歉,久等了。” “没事儿,我们在聊天呢。”赵紫灵不以为意。 为了表示礼貌,他顺口问道:“在聊些什么?” “我们在说陈非生日的事!” 赵紫灵兴高采烈的,“我们在商量,有什么法子能给他一个惊喜。” 坦白地说,大家对陈非的生日抱这么大的兴趣,倒不是因为陈非多么受重视的缘故,虽然他的人缘的确不差。 若换作平时,哪一个同事的生日,最多也就是一起吃吃饭、到KTV闹一闹,如果寿星本身没有庆祝的打算,搞不好大家也就当作不知道算了,毕竟,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真正为了你的存在而心存感恩?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别人的生日都只是日历中的一页,上班下班,忙碌着,烦恼着,欢喜着,忧愁着,这一页就无声地翻过去了。 但是,旅行时人们的心情总是格外放松,每个人都愿意在旅行中发生一些特别的故事,来为每一次的旅行增添一点不一样的回忆。 顾靖扬一听到这个消息,不禁愣了一下:“陈非?” “是啊,就在后天,你说巧不巧?那家伙嘴巴严实得很,如果不是徐姐订机票的时候注意到他的身份证,我看他压根儿没打算让大家伙儿知道。” 后天是6月21日,原来这一天是他的生日…… 看来,他似乎也不打算让自己知道。 顾靖扬心里有些黯然,但表面上仍若无其事:“那是应该好好庆祝一下。” “你也这么觉得对吧?我说咱们弄点儿什么特别节目好呢?” 赵紫灵环顾了一圈,用眼神鼓励大家说话。有顾靖扬在,他们公司的那几位总是特别矜持。 顾靖扬用英文跟身边的Mark两人解释大家在聊的内容,他的音量控制得相当低,但他邻近的那两三个座位,有心的话还是能够听得比较清楚的,比如简南希,她从刚才赵紫灵提到陈非开始,就一直在偷偷观察顾靖扬的反应。 因此其他人七嘴八舌地出主意的时候,她怀抱一颗专业八卦的心,偷偷竖着耳朵听大老板的墙角。 听完之后,她就更疑惑了,王子口中的“Fred”,说的是陈非? 她记得陈非没有英文名的吧? Mark和Emily会知道陈非,是由于王哲瀚那个大嘴巴。王哲瀚和顾靖扬是同窗,Mark和顾靖扬是室友,虽然系别不同,大伙儿平时的关系都铁得很。 这次Mark两口子来中国婚前旅行,王哲瀚自然也要招待,事实上,他们在北京三天,他和Jo倒陪了两天。于是,顾靖扬有了心上人的消息,便被他“不经意”地透露给了多年老友。 Mark两口子的性格不太相同,却都有着读书人的含蓄内敛,否则也不会选择留校任教了。对于顾靖扬的这个心上人,他们好奇归好奇,却也不像王哲瀚一样八卦,更不会在看到他的第一时间就上去狂哈拉。 他们今天初次见到陈非,严格说起来也就打了个招呼。但是所谓爱屋及乌,在感情上便天然要觉得亲切一些,一听到他后天生日,个性比较活泼的Emily便有些跃跃欲试。 “I have an idea!” 她高高地举起右手,成功地吸引了大家注意力。 她兴致勃勃道:“我们找一个酒吧庆祝,Andrew贡献一个节目,弹一支曲子,或者唱一首歌,怎么样?” 这个提议一出,所有人都立刻双眼一亮。 按说,陈非生日,却要大老板表演节目,这个逻辑好像有点奇怪,Emily是知道他俩的关系,所以自然而然地认为,靖扬应该帮陈非庆生,但威扬的众人竟也没人表示怀疑—— 顾靖扬魅力太大,所有人的注意力一下子都集中到“王子居然还会唱歌弹琴”这件事上,脑洞全开的众人,只管附和起哄了,谁还去管王子表演的初衷是什么。 于是,聊天的主题瞬间从“陈非的生日”跳跃到“王子如何多才多艺”,Emily大方地给威扬的众人科普了一番顾靖扬大学时代玩band的光荣事迹,这些事连赵紫灵也是从未听说过的。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连罗浩都忍不住多看了顾靖扬两眼——太优秀的男人往往令同性嫉妒,但有一种男人,却是出色到连同性都会轻易折服。 最后,由于顾靖扬本人没有反对,由他表演节目的提议自然是全票通过了——其实顾靖扬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多么好的主意,但是,只要是跟陈非有关,他都不会轻易拒绝。 他们这次的行程是桂林三天阳朔两天,6月21日排的是白天去龙脊梯田,晚上在阳朔的酒店下榻,之后便是在阳朔玩。 晚饭回来的路上,众人便向小唐打听阳朔的酒吧,要安静、要有格调、要有乐器表演……你一言我一语,要求多得不得了。 小唐笑呵呵地配合着大家一一记下,贫了几句,保证一定会找一家各方面都符合要求的,众人才意犹未尽地散了。 回到酒店,顾靖扬又试着拨了陈非的电话,仍然关机中。 洗完澡,换了衣服,他下楼去陈非的房间,试着敲了敲门,心里想着,如果他没开门,就不吵他了。 敲了三声,他侧耳听着,房间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微响,便耐心地等着。 门打开,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房间里灯火明亮,陈非穿着外出的T恤短裤,脸色看起来也比白天好很多。 “没在休息?” 陈非把他让进屋里:“刚才赵总她们几个过来了。” 顾靖扬跟着他进屋,一眼就扫到书桌上未开封的药。他皱了一下眉头,环顾四周:“你的药呢?” 陈非知道躲不过了,只好实话实说:“这个药不对症,所以没有吃。” 顾靖扬拿起来翻了翻,药品的中文翻译太艰深,他看不懂,但盒子侧边写着英文的成分,他哥哥是医生,他对那些并不陌生,看了一会儿便知道陈非所谓的“不对症”是什么意思。 抗生素在美国都是处方药,他没想到礼宾部会买到这种药。 “你平常吃什么药?我再去帮你买。” “不用了,我睡两天就好了。” 看他一脸不信,陈非又连忙补充道:“真的,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像这种头痛,睡两天就好,吃什么药都不管用。” 顾靖扬还是看着他。 陈非无奈,举起三根手指头过耳:“我保证。” 他这难得一见的配合让顾靖扬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是什么怪毛病?睡两天就好?” 陈非耸肩:“我也不知道,反正好多年前就这样,什么症状都没有,就是头痛,睡饱了就好了。” “我看你就是想太多,用脑过度吧。” 顾靖扬随口一说。 陈非一怔,倒也没有迁怒于这个害自己想太多的罪魁祸首,只是露出了一抹苦笑::“或许是吧。” “那你明天还是在酒店休息吧,明天好像要去好几个地方,估计会很累。后天的话……后天恐怕你无论如何都得跟着大家一起走了,咱们后天早上就退房。” 提到后天,顾靖扬带着某种期待地注视着陈非。 陈非神色如常地笑了笑:“应该没问题,你放心吧。” 顾靖扬有点失望,他望着陈非,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不能追问陈非生日的事,否则就浪费了威扬众人的一番心意。 他更不敢问陈非,为什么连生日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打算跟自己分享。 如果说,他曾经以为他们之间至少友情深厚,像哥们儿一样,牢固而亲密、彼此之间不用有任何顾忌,那么,刚刚结束的冷战则让顾靖扬意识到,自己之于陈非,与陈非之于自己来说,恐怕永远无法达到对等的感情。 陈非甚至认真考虑过要把自己排除在他的生活之外。 然而,他又能怎样呢?即使一个多月没有见面,即使对方正在试图跟自己彻底撇清,他也无法阻止对他的思念,他甚至无法真正对他生气。在机场看到他的时候,天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克制住想要狠狠抱住他的冲动。 顾靖扬的眼光看得陈非一阵尴尬。 顾靖扬自己不知道,当他专注地看着一个人时,那眼神的杀伤力有多大。那种三分期待、三分纠结、三分克制却又带着十分迷恋的眼光,任何一个人,无论男女,只要不是完全没心没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更何况是陈非。 陈非的耳根一阵发烫,眼神却没有躲闪。但努力扯出来的笑容总有点不太自然:“怎么了吗?” 又是这样的笑容。 顾靖扬心里一动,情不自禁地朝他走近了一步。 陈非今天,似乎跟以前有些不同。 他还没有想清楚具体是什么不同,眼角不经意地瞥见,玄关的镜子里,两个人靠得极近的身影,那么亲密,那么暧昧。 他心里一惊,脚下不禁退了一步,冷汗刷地下来,他在做什么?!他要毁了好不容易恢复的友情吗? “我……” 话一出口,才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你……我不打扰你休息了。” 他转身仓皇要走,手却被握住了。 顾靖扬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只手微微发抖,冰凉的手指缓慢却坚定地穿过他火热的掌心,在他的手掌中找到最安稳的位子,然后,牢牢地握住,不动了。 这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顾靖扬的心瞬间像被烧开的水一样,烧得血液都快沸腾起来,烧得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理智已经全面罢工,但这并不妨碍胸腔涌上来的狂喜,他紧紧回握住陈非的手,用力得手上的骨节青筋都爆出来。 转过头去,对方那双干净分明的杏眼坦然地迎着自己的视线,唇边带着一丝微笑,但是他脸上淡淡的红晕出卖了他的紧张,连那一向淡无血色的唇,都似乎染上几分水色,在顾靖扬的眼里,漂亮得光彩夺目。 他无暇去思考这天上掉下来的好运,跟着直觉抚上那张令他牵动他所有心绪的脸,拇指轻轻摩挲。他轻声呢喃着对方的名字,近乎虔诚:“陈非……陈非……” 陈非的心又酸又甜,为他的卑微心疼,为他的迷恋欢喜。 再多的思虑、再多的纠结,都比不上这一刻心灵的悸动来得更真实。 所以,在对方拥他入怀的时候,他努力放松身体,接受了一个同性包容占有式的拥抱。 被拥抱,这是他从来未曾有过的体验。 对方的肩膀比他宽,手臂比他有力,胸膛比他厚实,他的鼻端充斥着对方身上沐浴后的香味——非常男性化的运动薄荷香,混合着淡淡纯男性的体味,而这味道却令他悸动、令他安心。 就是这样吧。 得我心之所求,爱那真心爱我之人,除了你我的幸福快乐之外,别人的眼光态度,又有什么要紧。 这样想着,他伸出双手,回抱住了顾靖扬。 顾靖扬收紧手臂,这是他朝思暮想的人,以他从不敢想像的依恋姿态,静静靠在他的怀抱中,跟那仅有的贫乏记忆一样契合。 这巨大的突如其来的幸福,令他几乎热泪盈眶。 得我心之所求,爱那真心爱我之人,得偿所愿,夫复何求。 不知过了多久,顾靖扬稍微松开怀抱,双手仍然放在对方的手臂上,刚刚确定心意的两人并不急着分开。 他低头看着陈非,最初的激动过后,只剩下欣喜和感慨:“你一直都知道……” 陈非刚刚恢复雪白的耳根刷的又红了,但他仍然直视着对方,坦荡地点了点头,乌黑的眼珠却因为郝然之意而闪闪发亮。 顾靖扬忍不住亲了亲那双眼睛,陈非反射性地闭上眼,长直的睫毛微微抖动。 他的唇温暖干燥,从陈非的眼皮到鼻尖,再到双唇,先是轻轻触碰,然后衔住他的下唇,辗转流连。 亲吻逐渐加深,陈非骨子里属于男人的侵略性令他直觉反击,两人唇舌交缠,交换着津液和对彼此的渴望,连周遭的空气也一并燃烧起来。 总算顾靖扬还记得陈非病着,依依不舍地结束了这个激烈又绵长的吻。两人额头贴着额头,努力平复呼吸,相视而笑。 陈非的T恤衫已经被顾靖扬搓`揉得不成样子,纵然顾靖扬情场老手,也忍不住脸上一红,帮他把衣服理了理。 第一次跟同性如此亲密的接触,陈非心里的激荡并不亚于顾靖扬,无论曾经有过怎样的设想,都比不上真正唇舌相交时的震撼。 但那种种无以名状的情绪里面,绝无一丝一毫与反感有关。或许他早就知道了,如果对象是顾靖扬,就没有什么不能接受。 看出了顾靖扬的尴尬,他更加尽量装得若无其事般,落落大方地站着。 他那乖顺又从容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可爱,看得顾靖扬心痒难耐,忍不住又亲了他一下。理智一直告诉自己得走了,要让他休息,却又依依不舍:“陈非,谢谢你。” 陈非抬眼看他,男人漆黑的瞳孔中,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影子。他的态度虔诚而感恩,捧着自己的脸,像捧着什么珍贵的宝贝。 能被一个人这样珍惜着,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他摇了摇头,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我曾以为我将注定一生在黑暗中徘徊独行,你却为我点亮了一盏灯。 顾靖扬,是我要谢谢你才对。 早上八点半左右,威扬的众人吃完早餐之后,陆陆续续到酒店的大堂集合,导游小唐早就等在那里,点完人数,道:“还少了哪一位朋友?麻烦你们帮忙催一催,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 “还是昨天那位,不用等了。”赵紫灵忙道。 小唐知道有一位团友生病的事,笑道:“你们这位同事可真不走运,来我们桂林这么漂亮的地方居然没有福气去走走啊。” “可不是嘛。” 江晓梦嚷嚷道,“陈非老是错过好事,不过他要是不生病,我们要瞒着他筹备生日也不方便。” “所以他生病得挺及时的不是。” 张海欣也笑。 顾靖扬听着大家对陈非善意的嘲笑,嘴角也带着微笑。他一直知道陈非在公司里人缘不错,现在却有一种淡淡的骄傲。 骄傲之余又有些担心,以后,威扬的人还会像现在这么喜欢他吗? Mark也听到他们的玩笑,问顾靖扬:“Fred好点了吗?” “嗯,我想再休息一天应该就没事了。” Emily也凑过来,俏皮地说:“Andrew,明天晚上加油哦。” “I will.” 顾靖扬笑。 Emily扭过头去看Mark:“你有没有觉得,Andrew今天的心情特别好?” Mark看了看好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意味深长地说:“大概,昨晚中彩票了吧。” 如果是Josephine,大概会直接扑上去逼供。他们两个还是含蓄得多,试探的意味却一样浓厚。 顾靖扬没打算瞒着好朋友们,只是这个公共场合,实在不适宜说什么,只好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这一天似乎特别的长,他们上午走了两个景点,下午又有两个,最后还有一个购物店。 一众女生在里面挑挑选选的时候,顾靖扬记挂着陈非,跑到外面打电话。 陈非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他上午睡到11点多,被客房送餐叫醒,起来吃了一点东西,上了一会儿网,下午又睡了两个多小时,到四点多的时候,两边的太阳穴终于不再像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撕扯一样,只是偶尔还会抽痛一下。 在房间里闷了两天,这会儿精神好一点了,他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出去透透气。 酒店就挨着漓江,散着步,视觉十分赏心悦目。 江上的舟船里面游客颇多,路上却没有什么行人,陈非走了一会儿,索性在路边的亭子里坐下来,眼前山清水秀,江上舟来舟往,这般惬意宁静的时刻,不知道是谁在吟哦“重重似画,曲曲如屏”,又不知道是谁海阔天空地唱“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 思绪正不知飞到哪里,一阵熟悉的铃声把他唤回现实,他一看来电显示,不自觉地微笑。 “喂。” “陈非,我吵到你休息了吗?” “没,我在外面散步。” 陈非的声音听起来慵懒随意,可见心情颇好。 “外面?现在太阳还挺大的,你感冒还没好,小心一点,别在阳光下走。” “我已经差不多好了。” 明显带上笑意的声音,似乎在嘲笑他的大惊小怪。 原本就十分默契的两个人,没有了那最后一层窗户纸,原来那一点点雾里看花的障碍也跟着消失了。他们以往的相处就熟悉自在,如今更添了一份以往没有的亲昵。 “正是这样才要更注意,再来一个热伤风就麻烦了。” “不会的,我明天肯定能跟大家一起行动。” 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顾靖扬这才放下心来:“晚上我们可能还是要在外面吃,晚饭还是我帮你订?” “不用了,等会儿想吃的时候我会自己叫的。” 他正要收线,听到顾靖扬叫了他一声。 “陈非……” 顾靖扬欲言又止。 陈非不自觉地握紧手机。 “我想你了。” 温柔的话,因为说话者低沉温柔的语气,而愈加动人。 陈非的心,突然柔软得不成样子。 只有两心相契的时候,我们才会知道自己能有多温柔。 他靠着亭子的柱子,单脚屈膝搭坐在条凳上,抬头向上,视线透过飞檐一角看出去,天空蔚蓝澄澈,白云舒卷自在,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之前刻意忽略的种种纠结和内疚,因为这句话,都变得不再重要。 他突然想要快刀斩乱麻地结束这一切,没有伪装、不再逃避,用最真实的自己,去承担他所应该承担的,面对他所应该面对的。 也许,他应该找一个机会和赵总谈一谈了,陈非想。 第三十六章 恋爱中的人只顾着自己浓情蜜意,而商店里的众人,除了罗浩躲在角落里玩手机游戏以外,其他人都逛得不亦乐乎。 Mark和Emily专心致志地研究着一副玉质麻将;Helen和Stephanie对着一排手镯和售货员聊得热火朝天,徐芳在旁边帮她们出主意;简南希跟赵紫灵在挑玉坠子,看到顾靖扬出去,她状似随意地问: “赵总原来就认识顾先生的朋友吗?” “啊,不是,我也是他们这次来北京才认识的,靖扬说,要一起出来玩,先认识一下比较好,所以我跟他们吃了一次饭。” 对于顾靖扬和赵紫灵的关系,公司除了徐芳这个从GMJ出来的元老以外,简南希算是比较清楚的了,但是所谓的清楚,也不过就是知道他们两家从祖父辈就认识,也知道赵紫灵单恋过顾靖扬。至于两个人现在关系究竟如何,她倒不敢明着问,毕竟,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种事,对女生来说还是比较尴尬的。 “顾先生和他们关系一定很好,居然特地陪他们出来玩。” 简南希赞叹道。 “这是一方面的原因,不过,主要还是因为他们以前从来没来过中国吧?又是这么重要的婚前旅行,靖扬可能是想要他们玩得开心一些。” “他们第一次来中国?” “对啊,你没发现他们中文都说得很不流利吗?” “我还以为……” “怎么?” “那这就奇怪了,他们好像是认识陈非的,我听他们提起过。” 赵紫灵疑惑地看向简南希:“陈非?” 简南希不太肯定地说:“赵总不知道吗?我看顾先生跟陈非关系好像也还可以的。” 赵紫灵皱起了眉头—— 靖扬和……陈非? 她似乎想到什么,又似乎被自己的想法惊到,眉头时紧时松,看她脸色变幻莫测,简南希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碰触到什么不该碰触的事情,正想拿话题岔开,却听赵紫灵有些急切地问:“你怎么会这么说?” 简南希突然有点犹豫了,她对这件事是挺好奇的没有错,但女孩子的敏感天性让她突然意识到,再怎么样顾靖扬也是赵紫灵喜欢的人,自己偷偷关注他的举动,纵然纯粹是出于八卦的心理,但赵紫灵会不会不高兴? 她们两个认识了这么长时间,赵紫灵多多少少也了解简南希的个性,表面上爽朗外向,骨子里却有着地道上海女孩的细密心思,否则也不能把总经理助理这个需要处理许多复杂人际关系的职位坐得那么稳了。 这会儿看她不说话,估计她又想多了,便缓和了口气,解释道:“你别误会南希,我只是有点惊讶。” 简南希心下稍定,她也了解赵紫灵,她是那种想什么说什么的人,有点理想主义,也有生意人的圆滑,却绝对不会口是心非。 于是把自己在陈非房门口碰到顾靖扬、听到他和朋友讨论陈非生病的事大概说了一下。 赵紫灵认真地听着,一脸深思。 简南希端详她的神色,看她不像生气的样子,索性都说了:“我只是有点惊讶啦,顾先生和陈非好像也没有见过几次面,两个人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怎么突然就这么熟了。不过想想也没什么,咱公司就陈非一个男性,顾先生可能觉得跟他比较容易沟通吧。是我太八卦了,赵总别生气哈!”说着她吐了吐舌头。 因为陈非是唯一的男性,好沟通么…… 怎么可能。 赵紫灵有口难言。 靖扬喜欢同性的事情,不用他特地交代,赵紫灵都会替他守口如瓶。但如果南希说的是真的,那说明什么?或者,有没有可能,其实什么都没有说明? 真的只是她想太多了吗? 晚上,顾靖扬回到酒店,还是洗完澡就直奔陈非房间。 陈非把他的想法和顾靖扬说了。 顾靖扬自然是很赞成的,但他还是问道:“怎么决定得这么突然?” 陈非垂着眼,刚开始似乎有点难以启齿:“其实,也不算太突然,这件事情我考虑很长时间了……” 他说着,似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正视顾靖扬的眼睛:“你还记得,上次JP来中国,你帮我开了一张假条吗?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无论我的初衷是什么,我有多少理由,我都是在欺骗她们。” 陈非进威扬的时候,他的想法很简单,只要他能够胜任那份工作,对得起公司付他的薪水,就可以了。 他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为何要选择一份与自己的能力不匹配的工作,也不想去交代,因为那是他的私事。 然而他却忽略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是静止不动的,他可以对不认识的赵紫灵隐瞒自己的背景,他也不需要对威扬的同事交代自己的过去,但是,当她们对他付出了信任和友谊,哪怕这信任和友谊他都不需要,他却再也无法坦然地说他问心无愧。 在陈非的价值观里,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应该无缘无故地对你好,别人对你的所有的好,都值得感恩。 作为曾经的天之骄子,他也曾经把别人的欣赏信任视为理所当然,所以,当他发现自己的父亲竟然防备他、不信任他的时候,他也曾愤怒委屈,伤心痛苦,然而当他一再经历这样的痛苦,他慢慢能够跳出来从旁观者的眼光看待这整件事,他终于领悟,没有谁应该无条件地爱谁,即使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一样。 所以当他跟威扬的同事越来越熟,面对同事们的喜爱、赵紫灵的重视,他已经开始觉得内疚,而JP的事更让他意识到,所谓“只有隐瞒、没有欺骗”,不过是他的自欺欺人。只要他在威扬一天,只要他还跟顾靖扬维持着朋友的关系,他就必须同时拥有两种身份。 但他只有一个人生,又怎么可能在两种身份之间自由切换? 就像现在,顾靖扬和他的朋友们都在这里,他要用什么方式与他们相处?他要做顾靖扬眼里的自己,还是要做威扬的同事眼里的陈非? 他坦荡地看着顾靖扬,不带任何保留地向他袒露那些最难以启齿的心事。 “如果我曾经做错了,那么,我现在应该做的,是尽早结束这个错误。” “难怪JP走后,你就开始疏远我了。” 顾靖扬恍然大悟。 他曾经为陈非的态度而失望难过,也曾经为了他的满不在乎焦急愤怒,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们看到的层面和角度都根本不同,难怪当初的沟通徒劳无功。 他握住陈非搭在桌面上的一只手,十指交错,他吻了吻陈非的手背:“陈非,我们一步一步来,你放心,我相信紫灵会理解你的。” 他的理解和包容令陈非心口温热:“嗯。” 顾靖扬惦记着陈非的身体,依依不舍地放开他:“那我先回房间了,你早点休息。” 陈非跟着他站起来,两人走到房门口,顾靖扬转过来,倾身吻了吻陈非的唇。 陈非没有防备他的动作,直觉地后退了一步。 但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尴尬地试图补救:“我、我还在感冒。” 顾靖扬没有错过他眼底的自责和懊恼,他伸手抚摸陈非有点发红的脸,略带笑意地说:“我不介意。” 说着干脆凑过去,把他压在墙上吻了个彻底。 一吻终了,顾靖扬微微拉开两人的距离,略为急促的呼吸和身下绷紧的热度都显示了他的意犹未尽,他用拇指轻轻抚摸着陈非被他吻得有点肿的水亮嘴唇。 陈非与他视线交缠,两人的眼里都是对彼此毫无掩饰的爱恋。 美梦成真的感觉如此美妙,顾靖扬深深感谢上帝对他的仁慈。 “陈非,” 顾靖扬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一直想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陈非的声音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他握拳咳了一声,才道:“你第一次吻我的时候。” “!” 那不是…… “那天晚上你没睡着?” “本来是快要睡着了。” “……” 事到如今,顾靖扬也不知道该说自己是倒霉,还是幸运。 还好、还好。还好你终究没有离我而去,兜兜转转,你还是来到了我的怀里。 6月21日,由于定了早上八点出发去龙脊梯田,导游小唐把叫早的时间改为七点,但是几位需要化妆打扮的女士们都很自觉,根据自己的梳洗的速度调闹钟,该早起早起。 而像顾靖扬和陈非这样的,七点起床就刚好,15分钟刷牙洗脸穿衣,15分钟收拾行李。 七点半的时候,顾靖扬下楼到餐厅,一进去就看到陈非,他坐在一个靠窗的位子上,正和他对面的Mark和Emily聊着什么。 陈非坐的位子面向餐厅入口,顾靖扬一进去他就看到了,抬起头来,远远对他笑了笑。 顾靖扬突然觉得有点紧张。 这段感情确认得太突如其来,他自己都还在适应中,现在一下子要面对自己最好的朋友们,他竟有点不知所措。 尽管如此,他还是迈开脚步走过去。 “Morning everybody.” 唇角绽开一个颠倒众生的笑容,他一边装作随意地打招呼,一边拉开陈非身边的椅子坐下。 “Good morning Andrew.” Mark和Emily都笑眯眯地抬头看他。 顾靖扬一出现,整个餐厅的女性服务生都无比雀跃。 连续两天在餐厅里看到他了耶! 好几个服务生目光就随着他移动,最后,反应最快的那个女孩子胜出,抢到了服务他的机会。她微红着脸小跑到顾靖扬身边,差点被他的笑容电晕。 “先生请问要茶还是咖啡?” “咖啡,谢谢。” 再正常不过的一句对答,却令小姑娘的脸更加飞红,她殷勤又礼貌地说:“先生请稍等。” 对于这种现象,顾靖扬早就习以为常,他看向陈非:“今天觉得怎么样?” “头不痛了。” 他满意地点头,又问道:“好像没有看到紫灵他们?” “他们应该是吃完上去了,我也没有碰到他们。” “我们出门的时候,正好碰到Linda她们回房间,她们说还没收拾行李。” 回答的是Emily,他们的房间就在赵紫灵隔壁。 Mark继续他与陈非中断的话题,对顾靖扬道:“Fred建议我们,从杭州到上海,还有从上海到苏州这两段,都改成搭动车。” 陈非解释道:“江南和西北不一样,在西北地区行动,租车确实比较方便,但是江南的铁路系统发达,而且都是动车,比自驾会快很多,而且不会堵车。” 顾靖扬对Mark道:“南方他比我熟,听他的建议应该没错。” 说完,他满含笑意地看了陈非一眼。 Emily把眼睛在他们两人中间转来转去,然后附在Mark耳边嘀咕了一句。 Mark咳嗽了一声,有点尴尬地看了看面前的两个人,用眼神对Emily表示不确定。 Emily翻了一个白眼。 两个人在那边眉来眼去,顾靖扬大概知道是为什么,假装镇定地喝了一口咖啡,站起来:“我去拿吃的。” 陈非则完全没有get到对面的眼神,他以为人家小两口在调`情,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默默地解决自己面前的食物。 八点集合,他们剩下的时间不多,几个人后面没有再多交谈,吃完早餐便各自返回房间拿行李。 顾靖扬和Mark他们在同一个楼层,陈非先下。电梯门合上之后,Mark笑看着顾靖扬:“We like him.”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Emily,她也笑着点头。 “He’s…” Emily寻找着合适的词汇,她耸了耸肩,“I don’t know Andrew, he looks so smart and erudite, elegant, extremely educated…I’m really impressed.” (我说不上来Andrew,他看起来非常聪明博学,而且很优雅,极有教养……令人印象深刻。) 顾靖扬忍不住笑:“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他不记得陈非是个卖弄的人,怎么才吃了一个早餐就能让Emily得出他博学聪明的结论? “他们聊了会儿蝴蝶,” 这下轮到Mark耸肩了,“你瞧,一般人一听说Emily的职业,通常都会说,’哦,哦,那真有趣’,然后就把话题岔开了,对吧?” 顾靖扬忍不住点头,Entomologist,这真的很难聊好吗! Emily突然想到什么好笑的事一样乐不可支:“Fred还给我讲了一个关于蝴蝶的笑话,哈哈哈,那真的很有意思Andrew。” 顾靖扬被她说得也有些好奇,他印象中陈非是不太讲笑话的。 “He asked me, what will I see if I throw a butter out of window.” Emily笑得停不下来。 顾靖扬想了一下,也笑起来:“butterfly.” 这甚至算不上一个谜语,充其量就是一个小段子,尤其是前面已经给了clue的情况下。 不过,由于陈非从来不是一个喜欢耍小聪明的人,顾靖扬想象了一下他当时会有的反应,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应该是很得意的样子吧? 后来,有一次做`爱的时候,顾靖扬吻着陈非后背的蝴蝶骨,突然想起来这件事,他撑在陈非的耳垂边低问:“你喜欢蝴蝶?” 陈非被他撞得有些失神,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双手被对方用力扣住,十指紧握,身上的男人更用力地进入,深得陈非头皮发麻。他的头埋在枕头里,却不知道,被反折着手让他肩上的线条更加清晰,自优美的脖颈往下,漂亮的肩胛骨就像蝴蝶一样,振翅欲飞。热汗顺着那清晰的线条往下,流到圆润的腰窝,再顺着缝隙流入那个承欢的地方。 入目的美景让顾靖扬无法抑制,他趴在陈非身上,迷恋地亲吻着他的后背,一边动腰一边用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说:“我也喜欢。” 不过此刻,顾靖扬倒真的没对这个典故产生任何一丝邪恶的联想。此刻他只为心上人能够得到好友们的肯定而感到由衷的高兴,虽然他喜欢陈非并不在于他有多聪明,多优秀,多讨人喜欢。 或许他可以说得出陈非的千百种优点,但他喜欢他,是因为他能够令他开心、令他难过、令他心疼、令他在意。他的一喜一怒皆能牵动他的情绪跟着起伏。就像他曾经偶然看过的一句话:你的存在惊醒了我所有的感觉。 心之所系,便是爱。 第三十七章 常有人认为,导游这个工作福利好,只要一张导游证,全国什么景点都随便玩不要钱;薪水也高,除了固定工资,带客人去购物店,还有不菲的抽成。但是真正从事这份工作的人却不会这样认为,工资高福利好,压力自然也不小,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呢? 当导游是一件非常辛苦的工作,日复一日重复着同样的台词、同样的介绍,感觉自己就是一台人工复读机,明明枯燥无味,还要强迫自己装出一副热情开朗的样子。 每天照顾那么多游客更是一个劳心又劳力的活儿,不能出一点意外,不能惹一个人不高兴,遇到好说话的还好,但是游客们来自全国各地,各种各样的奇葩都有,刁蛮任性的、不讲道理的、不守时的、没素质的……他还绝对不能生气,对谁都要笑脸相迎,否则分分钟都要被投诉。 所以,小唐觉得自己这次真的很走运,带到威扬这样高素质的团,整团都是俊男美女不说,最重要的是,好说话、好沟通、人人文明,又十分准时。 像今天说好八点半集合,八点二十团友们就陆陆续续到齐了,连那位生病了两天的男孩子都提前五分钟下来集合。 准时集合、准时退房、准时上车,也没有谁走到半路,突然又想起有什么东西落在酒店之类的乌龙事。 不是他假清高,带这样的团,哪怕钱少赚一点他也愿意。更何况人家出手大方又不计较,团餐退了就退了,餐费提都没提;购物店少去了两个,也诚心诚意地表示会额外贴补。 所以小唐对他们的行程安排格外上心,知道他们晚上要为同事庆生,发动所有关系把阳朔西街的每一间酒吧都打听了一轮,终于敲定了一间各方面都符合他们要求的酒吧,希望贵宾们玩得开开心心的。 说到晚上的安排,自然就会想到今天的寿星。 小唐一边给大家讲解龙脊梯田的历史、地理环境和一些穿凿附会的野史传说,一边偷偷地观察那个白`皙斯文的年轻人。 他坐在左边的单人坐上,手肘架在车窗框上,支着下巴,似乎漫不经心地在看窗外的景色,但是他偶尔转过头来看向自己时,那专注的眼神却让带团经验丰富的小唐知道,他其实一直都在认真听自己的解说。这种尊重的态度让小唐对他的印象更好上几分,心里偷偷地想,等会儿蛋糕要订一个大一点儿的。 车行渐渐进入盘山公路,众人都有些昏昏欲睡起来,Emily拿出一包水果软糖来派给大家提神,分了一圈,递到陈非面前。 “Fred, you want one?” 陈非随便拿了一个:“Thanks.” 赵紫灵就坐在陈非前面,她侧耳听着两人的一问一答,眉头轻轻皱了起来——不对,不该是这么自然的互动。 人与人之间的亲疏远近是一种语言很难形容的细微感觉,即便只有短短几秒钟的一问一答,即使大大咧咧如赵紫灵,也能轻易发现Emily对待陈非那种自然而亲近的态度,甚至比对她都更要亲近些——为什么呢? 简南希就坐在Emily的后面,自然也没有漏过两人这个小小的互动,她的猜测得到证实,却有更多的疑问浮现出来。 陈非和顾先生,交情到底好到什么程度? 他们是怎么熟起来的呢? Emily的口气、神情,都不是对待刚相识的朋友会有的态度。他们又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Mark和Emily的中文水平那么菜,他们是怎么交流的? 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小唐用他的大嗓门宣布到达目的地,简南希才惊觉,整个后半段的路她都花在琢磨这件事上了。 “我们现在停车的地方叫做二龙桥,车就停在这里,请大家带好随身物品跟我上山,行李可以放在车上。 现在是十点半,我们大概走二十分钟就能到观景点。咱们今天要去的是龙脊梯田的2号观景点金坑红瑶梯田,从大寨村入口进去,看完梯田之后返回寨子里,中午就在这边吃农家饭,吃完饭大家可以随便在寨子里走一走看一看,下午两点半我们还是在这里集合,然后出发去阳朔。” 小唐熟练利落地讲解着,率先下车。 众人跟着他往山上走,一边听他讲红瑶梯田的几处主要景观,Mark和Emily什么都听不懂,顾靖扬也没办法给他们翻译那些虚无缥缈的形容词和不靠谱的野史传闻,只挑了一些大纲性的东西讲了讲。 陈非走在顾靖扬身边,听他胡乱敷衍Emily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默默忍笑。 走着走着,他们的视野豁然开阔,大片绿色梯田在脚下蜿蜒而下,远远望去,此起彼伏的山峦像千层糕一般细密层叠,走近了,每个人都被那延绵不尽的流动曲线震撼了,此时正是秧苗生长的时候,一望无际的绿色中间间或闪现水光,在阳光下折射出晶莹的光芒。 如果说,桂林是大自然的造化孕育的钟灵神秀,那么,龙脊梯田就是人类顺应自然而辛勤开拓的伟大成就。 陈非站在山巅的某处平地,看着脚下绿涛如涌,胸间也被激起了了一些豪情壮志——或许每个人类的力量都渺小如蝼蚁,但是集众人之力,世世代代不辍地辛勤耕耘,人类一样可以创造这样鬼斧神工的奇迹。 是谁说无名的渺小个体就没有活着的意义。 身边有人站近了一步,他转头对上来人的视线,在那个与他比肩而站的男人眼睛里,他看到了与他一样的震撼、感动,还有浓烈的情意。 他不是一个人。 有种激昂的情绪几乎要爆炸开,他想这辈子他都不会忘记这一刻,天地辽阔,我却有幸得你陪伴在身边。 威扬的众人都被梯田的壮观景色震撼住了,回来的路上,江晓梦和张海欣几个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只有赵紫灵略显沉默,刚才靖扬和陈非比肩而站的样子在她眼前挥之不去,那两人之间任何人都无法插足的默契就像一块大石,压得她的心沉甸甸的。 如果她不知道顾靖扬是同性恋,她或许还可以欺骗自己,那只是两个男人的友谊。 但是…… 为什么会是陈非呢? 怎么可能是陈非呢? 回到大寨村,已经中午十二点过了,心思各异的众人在预定好的农家菜馆用了餐,三三两两地出门自由活动去了。 Mark和Emily自然是要出去玩的,陈非却不太想动,虽然头痛好了,他毕竟还在感冒着,起了个大早,坐了那么久的车,又爬了山,他的体力已经透支。 Mark理解地拍拍顾靖扬的肩:“我们自己去走走。” 顾靖扬也不客气:“好。” “Linda,你不去吗?” Emily招呼赵紫灵。 “不了,爬山爬得有点累,你们去玩吧。”赵紫灵勉强笑了笑。 Emily看她脸色不太好,以为她真的累了,也就不勉强她。 这个农家菜馆是开在自家院子里的,总共也就三桌客人,这会儿过了用餐时间,他们把餐桌收起来,改成泡茶的竹制矮桌,招揽路过的游客。 顾靖扬他们三个人坐在院子里搭的凉棚,喝着当地特产的龙脊茶,一时之间,没有人开口说话。 最后还是顾靖扬打破了沉默,他看向赵紫灵,温和地说:“紫灵,你有话要问我,对吗?” 赵紫灵看看他,又看看陈非,不意外地,陈非垂下了眼,似乎不敢与她对视。 她认识陈非这么久,这是陈非第一次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原来他也会心虚吗?赵紫灵的心里升起一股怒火,好像被别人抢了心爱的东西一样。 看她不说话,顾靖扬又道:“紫灵,你知道我一直都当你是我的亲妹妹一样,你有什么疑问,都可以告诉我,我……和陈非,都不打算再对你隐瞒什么。” 这句话让另外两个人都诧异地抬起头。 陈非以为顾靖扬只是要帮他坦白,但是听他的意思,难道赵总知道他是——? 赵紫灵更加诧异,她没想到顾靖扬竟然承认得这么干脆——他是认真的?对陈非? 赵紫灵心里酸酸楚楚,本来已经熄灭的爱恋,突然之间又有了一些复燃的迹象。 她以前一直告诉自己,靖扬这样的一个人,即使他喜欢女生,也未必看得上自己。所以,对于顾靖扬是gay这件事,她甚至是庆幸的,庆幸她不是不如别人。 但是……原来靖扬的眼光也不过如此。 这是不是说明,如果靖扬喜欢的是女生,自己其实也有机会? “你们……”她沙哑地开口,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你们……” “是的,我们在一起。” 好像哪里不对? 陈非还没来得及消化自己一秒被出柜的事实,紧接着又听到顾靖扬说:“我很抱歉没有早点告诉你,但是,我喜欢他已经很久了,之前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从没想过,他会愿意跟我在一起。” 赵紫灵刚找到的声音又被这句话给惊飞了。靖扬的意思,难道是他主动追陈非? 她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刚才积攒起来的那一点愤怒和说不清楚的情绪,也全都被惊得消失无踪。 当然,她绝对不会承认,一瞬间她的好奇和八卦升到了极点! “你是说……你对陈非……他……” 看着赵紫灵语无伦次的样子,还有她脸色的变化,陈非立刻就明白了顾靖扬这么做的用意——他转移了赵紫灵的注意力。 有了这件事做打底,想必,赵总对他隐瞒身份的事,就不会那么介意了。 果然,接下来,顾靖扬顺理成章地给赵紫灵讲,他跟陈非是怎么熟悉起来的——在云空偶遇,除夕共进晚餐,在音乐上找到共同语言,于是变成朋友。他爱上陈非,并慢慢了解陈非的过去……直到陈非答应和他在一起。 对于自己的感情,顾靖扬态度坦荡,直言不讳,看着陈非的眼神充满温柔。 陈非微笑地承接他的目光,两个人的视线胶着,落在旁观者的眼中,无声无息地幸福得惊心动魄。 而关于陈非的过去,顾靖扬讲得很简短,只说他因为工作上的不顺厌倦了商场,想要换一个稳定而简单的工作,一点都没有透露陈非与家人之间的那些纠葛。 他简洁平静地代替陈非说了他最难以启齿的话,并很好地维护了他的尊严。 赵紫灵不可置信地听着,像在听一个故事。 怪不得陈非能把她交代的每一件事做得那么好。 怪不得他总是让她看不透深浅。 怪不得他上次请假请得那么突然,时间又那么长。 怪不得他是星盟的金卡会员。 她的小庙里住着一尊大佛,而她却一点都没有发现。 无数的念头争先恐后地冒出来,赵紫灵心里真正是五味陈杂,说不清楚自己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脑子里乱了一会儿,最后只剩下没滋没味的一个自嘲—— 亏自己在安排房间的时候还纠结忐忑了半天,真是多此一举,庸人自扰。 顾靖扬做了他能做的,陈非却不愿躲在他的背后,让他为自己的行为开脱。看赵紫灵久久不说话,他真诚地说:“赵总,之前隐瞒了一些事情,我很抱歉,希望你不会怪我。” 他这么一提,赵紫灵心里更加百感交集。 没有人喜欢被欺骗,无论是出于何种理由,又为了达成什么目的。 但她也由衷地佩服起陈非的勇气,喜欢一个人,喜欢到愿意为他改变性向,赵紫灵将心比心地想象了一下,让她为了一个女孩子变成拉拉?她不自觉哆嗦了了一下,反正她做不到。 这样一想,她的怒气就消退了许多。 女孩子在爱情上始终是怀抱着浪漫憧憬的,尤其是对于那些特别真挚的爱情。连带着,连陈非对她隐瞒的那些事,都显得不是那么不能接受了。 她对顾靖扬已经死心挺久的了,刚才一开始听到顾靖扬喜欢陈非,乍然被激起了一些不服气,本来就是意气之下,并不是真的嫉妒或者什么。 佩服归佩服,谅解归谅解,眼前这两个人的身份转换还是让她有点回不过神。她纠结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内心争斗了半天,最后她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算了,你能愿意在我们这个小庙待这么长时间,也算是我的荣幸。” 这句话如果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或许意味就会完全不一样。但是赵紫灵这么说,他俩就知道她的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 心头积压多时的事情解决了一大半,陈非心里的负担轻松了许多,连带精神也恢复了不少。 后面又是将近三个小时的长途汽车,走了一天的众人终于都累了,纷纷在座位上睡得东倒西歪,在这种气氛下,陈非一路补眠到阳朔。 他们到达阳朔的时候才五点出头,进了城区,小唐环顾车内,车上一半的人在看风景,还有一半的人还闭着眼睛。他拿起车上的麦克风,用手指轻轻敲了敲话筒,看大家陆续睁开眼睛,才慢慢开口: “各位团友们,咱们马上就要到酒店了。大家在行程单上已经看到了,咱们这次入住的是阳朔的五星级酒店碧莲江景大酒店,虽然硬件上跟京城的酒店条件肯定没法比,但是风景非常漂亮,在咱们旅行社里头口碑非常好。” 他顿了一顿,笑道:“托大家的福,小唐这次也能享受一下五星级的服务了。” “唐导的服务也是五星级的。”江晓梦跟他贫了一句,说得半车的人都笑了起来。 “感谢江小姐的肯定,我会继续努力的。”小唐对她做了一个敬礼的手势,接着说正事,“刚才跟赵小姐商量过,咱们今天晚上以休整为主,就不安排什么节目了。晚餐还是在酒店吃,晚上大家可以到西街逛一逛,离酒店非常近,走过去五分钟就到了。所以等下到了酒店,大家休息一下,六点半在二楼中餐厅用餐,位子已经帮大家订好了。” “小唐不跟我们一起去吃吗?” 张海欣问道。 “不了,我和司机师傅等下还有事要办。”小唐微微一笑。 坐在海欣旁边的江晓梦捅了她一下。 张海欣突然反应过来,哈哈一笑:“哦哦,这样啊。” 说是自由活动,但是吃晚餐的时候,赵紫灵提议道:“听说西街的酒吧很有名,不如晚上我们去西街走一走吧。” 她这么一说,其他人纷纷附议,连Mark和Emily也说想去看看。 于是自由活动又变成集体活动。 西街的店铺和摊子都不少,路灯却很有酒吧的情调,朦朦胧胧,那些咖啡馆茶馆这些的就更不用说了,只有商店里的灯光还明亮一些。这样一来,便显得两边酒吧的霓虹灯更加耀眼了。 路上的游客不少,但是空气中却有一种慵懒的气息,似乎整个节奏都慢了下来,让人也不禁变得懒洋洋的。 威扬的众人却似乎没什么心思逛街,一路说说笑笑,脚下却不停,连最爱东看西看的江晓梦,都只跟着大家往前走。 陈非觉得有点疑惑,忍不住问顾靖扬:“她们不是说要出来逛街吗?” 走在陈非前面的简南希回过头来,眨眨眼睛:“西街这边有个很出名的音乐酒吧,就在前面不远了。” 陈非恍然,笑道:“原来你们是有备而来。” 说着前面的人就停下了脚步,赵紫灵道:“就是这儿吧?” 众人抬头看去,一块纯黑的木制招牌斜斜挂在店门旁边,“逆旅”两个飞扬的字刻在上面,却并不显眼。整块招牌连个灯光也没有,店门口也窄窄的,一盏汽油灯改造的钨丝灯泡挂在门边上,几乎看不见里面的样子。 还别说,若不是赵紫灵眼尖,一不小心就错过了。 众人站在门口,打量着门面,一时没人说话。若隐若现的钢琴声从里面传出来,耳朵尖的几个立刻捕捉到了。 “有琴声,应该是这里。” “那进去看看吧。” 第三十八章 “逆旅”这间酒吧的定位有点奇怪。 它显然不是西街上那些在驴友中间口耳相传的人气酒吧之一,不信你去网上搜一搜所谓的“阳朔攻略”、“阳朔西街”、“西街吧”这一类热门帖子,基本上很少能见到它的名字出现在推荐名单上。 但它又是西街寿命最长的酒吧之一,听小唐说,当年老板也曾经是80年代北漂的那帮地下摇滚乐团中的有名人物,后来不玩音乐了,回到家乡来,在阳朔开了一个酒吧,这么多年便一直这样下来了。 威扬的众人鱼贯而入,这时候才八点出头,酒吧里上座率已经有50%以上的样子,不算少了,但比起外面大街上摩肩接踵的人群,似乎又显得有点儿冷清。 看到客人,立刻有服务生迎上来,赵紫灵对服务生道:“我姓赵,我们有打过电话来的。” 服务生一听,笑容满面地说:“是唐导的客人吧?台子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请稍等。” 转头冲不远处的吧台那边喊了一声:“老板,唐导的客人来了!” 一个身材不算高大的人影从吧台边的阴影中起身,朝他们走过来,大伙儿这才注意到吧台那边似乎聚了好几个人,像在商量事情。 男人走近一点,一身的艺术范,身上穿着简单的米色T麻布裤,脚上一双黑色布鞋,微胖,一头长发扎在脑后,脖子上还带着一条挺粗的木质项链。 待打了照面,众人一看,老板居然长得挺秀气,可能是常年夜生活的缘故,皮肤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看得出来经过一些风霜,眼角的鱼尾纹挺明显,脸上带着笑,眼神却有着一些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锐利。 他的目光快速扫了一下众人,对顾靖扬伸出了手,带着一点生意人的热情笑容,又不显得逢迎:“你好,敝姓白。” “顾靖扬。” “原来是顾先生,幸会幸会。” 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顾靖扬,眼睛里带着赞赏。白晋杰酒吧开了二十年,在西街这样的地方,也算是接待八方来客,见多识广,像顾靖扬这样的人才,亦是万中无一。 “几位请进,东西都为你们准备好了。” 白老板引着众人往酒吧里面走去,在角落的地方摆着一长排木桌,每张桌上都点着蜡烛,比较别致的是,蜡烛盛在装满水的半圆玻璃容器中,蜡烛旁边还别出心裁地放着颜色鲜艳的各色小花,看上去十分精致可爱。 这个位置在酒吧里面属于靠里,却正对着舞台,是一个可以近距离观赏演出又不太引人注目的位置,看得出来小唐确实是用了心的。 酒吧的舞台位置不大,两三平的空间摆着一台钢琴、一套鼓、两个音箱,还有一支吉他靠在墙角。此刻台上没有人在表演,一张高脚凳和麦克风立在那儿,看上去有些孤零零的。 众人在沙发上落座,服务生没有拿酒水单过来,反而直接就搬了两个冰桶出来,冰桶里镇着香槟,服务生在每个人面前摆上香槟杯,又有其他服务生陆续送上小点心。 看着服务生井然有序地布置着,陈非不禁有些疑惑,难道泡个吧也有团餐? 他环顾周遭,他的同事朋友们都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好像早就预料到这一切,而且每个人竟然好似都在观察他的反应——江晓梦和张海欣冲他挤眉弄眼;Mark和Emily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表示些什么;赵紫灵的笑容那才叫一个别有深意,看得陈非莫名有些紧张;就连跟他不过认识两天的罗浩,也是一副亲切又友好的哥们儿的架势。 究竟他生病的这两天发生了什么事? 他还没来得及问,那边白老板走上舞台,拿起麦克风,对酒吧里的众人道:“各位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们,晚上好。” 一时间酒吧安静了下来,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去。白老板笑眯眯地观察着大家的反应,他顿了一顿:“可能在座熟悉逆旅的朋友就知道,每周三晚上九点是咱们逆旅固定的演出时间,不过今天,在咱们的常规演出之前,还有一个特别的节目。今晚咱们这儿来了几位北京的朋友,他们要借咱们这个地方,为他们的一个朋友庆生。” 话音刚落,酒吧里的原本就不太亮的灯光突然熄灭了,只剩下每张桌子上点的蜡烛,在黑暗中摇曳闪烁。 这时,角落那边新进来的那群客人响起了些微欢呼,只见一个服务生捧着一个点满了蜡烛的巨大双层蛋糕,从厨房走了出来。 威扬的众人笑看着陈非。 而陈非,完全呆住了。 是的,今天是他生日。但他完全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本来对生日这种事情就不敏感,前段时间烦心事太多,临出门又生病,后来又是顾靖扬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他光顾着烦恼欢喜,哪里还会记得什么生日不生日…… “Happy Birthday Fred.” 蛋糕被捧上桌,Emily率先开口。 “生日快乐”的祝福参差不齐地从众人口中说出来,映着烛光和每个人的笑脸,别有一番温馨。纵使陈非这么外热内冷的人,此刻都难免眼眶发热。 他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对方也在看他,他没有跟着众人说祝福,只是满含笑意地看着他,眼里一片温柔和情意。 陈非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谢谢大家,我……我真的没有想到。” 他原来想说的是,我都不记得自己生日,这么煞风景的话到了嘴边,到底没说出来。 “总之谢谢你们给我的惊喜,回北京后我会记得补请客的。” 他的最后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简南希道:“那你可得请一顿豪华大餐,今天晚上的惊喜可不止这个呢!” 陈非略带疑惑地看向她,却被赵紫灵打断:“先切蛋糕先切蛋糕!” 那边白老板一直等着,听到这句话,对酒吧的众人道:“大家今天聚在逆旅,就是缘份。咱们一起为寿星捧个场,一起唱首生日歌送给咱们寿星,行吗?” 威扬的这边已经先唱起来了,酒吧里也有客人真的开口帮唱了几句,其他没有唱的,也都很捧场地打着拍子。 这么煽情的场景,让陈非那么一个大男人觉得十分不好意思,短短的生日歌唱完,在大家的要求,他快速地闭眼做许愿状,利落地吹灭了所有蜡烛。 “陈非许了几个愿?” Helen追问道。 “快快快,前两个愿望要公开的哦。” 江晓梦也来凑热闹。 陈非顿了一顿。这时候如果说他当时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他应该会成为第一个在切蛋糕之前被打的寿星吧?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个。” “那就没办法了,唯一的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徐芳在旁边帮他解围。 这边陈非和同事们合力把蛋糕切成许多小块,请服务生帮忙送去给酒吧里的其他客人,另外一边,白老板还站在舞台上,看蛋糕分得差不多了,他又举起麦克风:“今晚在座的各位有耳福了,咱们这些北京来的朋友们还为寿星准备了一个节目,我们现在有请表演节目的客人上台!” 出来泡吧的客人,谁不喜欢这种意外的插曲?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掌声,其中以威扬的众人拍手拍得最为热烈。 顾靖扬没有任何扭捏地站起身来,他笑看了陈非一眼,从对方的眼里看到错愕和惊讶,按下想要当众吻住他的念头,往台上走去。 他一上台,舞台上的灯光往他身上一打,酒吧里瞬间就安静下来了,有些角落里甚至传来口哨声和女生的尖叫。 他今天穿的正好和白老板是一样色系,香槟色短袖衬衫,卡其工装长裤,黑色帆布鞋,这样硬朗中透着潇洒的穿着极衬他的身形,往白老板身边一站,一个像是T台上的模特、舞台上的巨星,不需要额外做些什么,就似乎有光芒万丈在他身上;而另一个,却瞬间沦为路人甲一样的陪衬。 想当年老子一站到舞台上,多少小年轻欢呼得热血沸腾!中年微胖的白老板悲愤地想。 顾靖扬含笑接过白老板递来的话筒:“今天晚上是我们同事的生日,非常感谢刚才帮我们一起为他庆生的各位朋友。” 类似的一席话,由大帅哥的口中说出来效果就是不一样,他话音刚落,人群中立刻又响起许多尖叫声。 顾靖扬也不矫情,他熟练地把话筒插回支架上,弯腰拿起地上的吉他,坐在高脚凳上,随手拨动琴弦试了几个音——白老板果然是专业人士,音都调得好好的了。 他手上顿了一顿,下一刻,舒缓的和弦从他手指汩汩流出,接着便听到顾靖扬缓缓开口,声音悠扬而慵懒,像午后的阳光,又像海滩上划过棕榈树的微风: Say goodbye to all your pain and sorrow (跟你的痛苦和悲伤说再见吧) Say goodbye to all those lonely nights (跟所有那些孤独的夜晚说再见吧) Say goodbye to all your blue tomorrows (跟所有那些忧郁的明天说再见吧) Now you're standing in the light (你现在站在光亮之下) I know sometimes you feel so helpless (我知道有时候你觉得那么无助) Sometimes you feel like you can't win (有时候你觉得不会赢了) Sometimes you feel so isolated (有时候你觉得孤立无依) You'll never have to feel that way again (你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感觉) You are not alone (你不是孤单一人) You're not alone (你不是孤单一人) 威扬的一干人直眉愣眼地看着台上的人。顾靖扬坐在那里,一条长腿屈在高脚凳的横梁上,另一条腿踩在地上,姿态随意、轻吟浅唱,柔和的灯光打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柔和了那精致俊朗的眉眼,像个遥不可及的美梦。 只有一个人除外。 出于不知道什么样的心理,简南希没有像平常那样花痴她心目中的王子,反而偷偷观察着坐在她侧对面的陈非。 他靠在沙发上,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卡着香槟杯的杯茎,随意地搭在桌面上。他神色温柔,眼神专注,凝望着台上的人,似乎眼睛里再容不下别人。 简南希顺着他的眼神去看台上的男人,顾靖扬的眼睛时而扫过众人,时而低头弹琴,当他的视线落在陈非脸上,两人的眼神交融,那种说不上粘腻也并不露骨的脉脉温情把两个人都缠绕起来,周遭其它所有的都被摒弃。 那一刻,简南希突然懂了,顾靖扬这首歌,真真正正,只为陈非一个人而唱。 Never thought I'd find the road to freedom (我从未想过我会找到通往自由的路) Never thought I'd see you smile again (我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你的笑容) Never thought I'd have the chance to tell you (我从未想过能有这个机会告诉你) That I will always be your friend (我永远会是你的朋友) You are not alone (你不是孤单一人) You're not alone (你不是孤单一人) …… 陈非望着台上那个仿佛会发光一样的男人,眼眶微热,唇边带笑。那么多年无人倾诉的寂寞、孤军奋战的疲惫、不被认同的痛苦、自我怀疑的凄惶,在这一刻,在他的眼神和歌声的慰籍里,似乎都变得再不值一提。 You’re not alone, 这不仅是你对我的承诺,也是我对你的。他心里默默地想。 一曲歌毕,底下掌声轰鸣,底下闪光灯一片,伴随着女孩子的尖叫声,简直像在开一个小型的演唱会。 顾靖扬略一欠身,宠辱不惊地微笑:“谢谢。” 下面一片叫好声,许多客人一边吹口哨一边喊着“再来一首”。 顾靖扬有些哭笑不得,解下吉他正要下台,白老板已经走上来,跟着众人起哄道:“好事成双,这么精彩的表演,不能只有一首,大家同意不同意?” 这下还了得?有人带头煽风点火,底下自然又是一片鼓动。 大家本来是素不相识的酒客,从世界各地聚到这里,顾靖扬个性洒脱,看大家都这么给面子,今天又是陈非的生日,他也不矫情,便停下脚步。 看他坐回凳子上,底下瞬间安静了,号召力堪比演唱会明星。 威扬的众人第一千零一次感慨:王子是我男神! “感谢大家的盛情,既然是这样,我就再献丑一次吧…” 顾靖扬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目光从容不迫地在酒吧里巡视了一圈,最后落在陈非的身上,“不过这一首歌,我想请我们的寿星与我一起表演,不知道他肯不肯赏脸。” 人群中的欢呼声更响了,大家纷纷鼓起掌来,催促的意味不言而喻。 反而是威扬的众人,都惊讶得一时没反应过来。 一起表演?这是她们理解的“一起表演”的意思吗? 这……会不会太戏剧性了一点? 要知道,他们认识陈非这么久,陈非从未显露过任何跟音乐有关的天赋,他连KTV都没有和她们一起去过。 陈非看向台上的男人,对方的目光温和而包容,邀请和期待的意味显而易见,却没有任何催促和强迫在里面,一如他一向对待他的方式。 心脏跳得有点快。 但他仍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无法拒绝这样的顾靖扬,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场合。 他走上台,故作镇定地双手插袋:“要我怎么配合?” 顾靖扬用下巴点了点钢琴:“Piano man?” 这句话他没有对着麦克风说,只有陈非听得到。 “我没问题,但是好像还少了什么?” 顾靖扬笑了笑,对台下的Mark道:“借你口琴用一下。” Mark真的从他裤兜里掏出一支口琴抛上来,顾靖扬利落地接住。 陈非惊诧地看了顾靖扬一眼:“你是有备而来?” 顾靖扬耸耸肩:“没有口琴的话就换一首咯。” 陈非失笑,好吧,那就陪他尽兴玩一次好了。 顾靖扬把口琴放在嘴巴上试音的时候,陈非自觉地走到钢琴后面,跟着他的key随手弹了一段旋律调节拍。 这是他们第一次合作,但陈非却没有那种初次配合因为不确定和不安而产生的忐忑。 他知道对方跟得上他,而他也一定跟得上对方。 不是赌,而是确定。 他抬头,看向高脚凳上的男人,对方也在看他,似乎准备好了。 他深深看着顾靖扬的眼睛,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连拍子都不用数,一串清亮干脆的音符如珍珠落地般从他手下倾泻而出。 这一串音符就像一串感叹号一样划过威扬众人的心里,这真的是那个每天推着小货车跑来跑去的陈非吗?! 没有给她们回神的时间,一阵婉转悠扬的口琴声紧接着响起,自然流畅地把钢琴声衔接起来,钢琴声音转小,轻轻的和弦转为背景伴奏,顾靖扬的歌声从麦克风中传出来: “It’s nine o’clock on a Saturday, regular crow shuffles in There's an old man sitting next to me Makin' love to his tonic and gin” …… 富有节奏感的钢琴声恰如其分地伴随着顾靖扬的歌声,他低吟浅颂时他轻轻伴奏;他激扬高声处他也加重手下的节拍,陈非似乎提前知道顾靖扬何时唱腔会如何转折,歌者的每一个情绪转换都配合得丝丝入扣,两人的合作天衣无缝,竟好似一个人自弹自唱般。 这首歌本来就极富感染力,顾靖扬的嗓音极好,与原唱Billy Joel那种清越的声音不一样,是另外一种偏低的中音,透过麦克风,听起来特别有磁性,而且他音准棒、节奏感强,该抒情的地方温柔得似情人的喃喃细语,该激越的时候铿锵有力,加上他那张绝色的面孔,台下的观众听得真是如痴如醉,江晓梦激动得手都捏成拳了,王子真的是太太太帅了好吗! 而像赵紫灵、Mark和Emily他们几个,注意力则更加放在陈非身上。 钢琴后面那个男人飞扬自信、轻松自如,他十指在键盘上灵活移动,在副歌的部分还会帮顾靖扬和声一小段,或者随性地在他的尾音适当加一句对位,两人的声音一高一低,一个低沉而高亢、一个清朗而温柔,交织在一起,和谐又动人。 看着这两个人默契无间的互动,下午听到的故事才后知后觉地进入到赵紫灵的意识中,她此时才真正明白,原来,顾靖扬口中、眼中的陈非,是这个样子的…… 一曲结束,酒吧里爆发出一阵轰鸣的掌声,夹杂着口哨声和尖叫声,久久不散。 顾靖扬耐心地等着,等到掌声稍歇,他压下心里的激荡,以从容不迫的姿态站在众人面前:“谢谢大家的喜欢,也谢谢白老板的慷慨。最后,谢谢我们的寿星——” 他转过头去,背对麦克风,用只有对方听得见的音量,“Fred,happy birthday.” 后来,这场表演被传到优酷,意外地引起许多人的关注,低调经营了十数年的逆旅酒吧在阳朔火了好一阵子,许多不知道缘由的旅客慕名而来,为了看一眼那个天人之姿的男人;更有许多星探、电视台的制片打电话给白老板,追问这一对搭档的名字来历。 后来有网民爆料,说那位帅得逆天的歌手其实是某跨国公司的CEO,美籍华人,美国名校高材生。 但很快有人出来辟谣说,这分明是炒作的手段嘛——高富帅、才华横溢、智商超群,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那么完美的人?不可能的嘛!一定是某个唱片公司的新人,为出道搞的宣传策略吧? 总之,2010年的网络娱乐新闻,除了明星绯闻之外,逆旅酒吧的那位神秘歌手颇是占据了一段时间的版面和话题。当然,如同所有其它热门头条以外,这个话题也因为主角的销声匿迹而最终湮没在滚滚娱乐新闻里。 不过,眼下的顾靖扬并不知道他即将面临的这些困扰,他正沉浸在恋爱的甜蜜泡泡之中,在只有他们两人的房间里。 心灵相通的感觉那么震撼,他胸口饱胀着爱恋之情,不知道如何抒发,他只好把人压在门板上一遍一遍地亲吻,幸福得晕头转向。 所有曾经幻想的一切实实在在地落入他的怀抱,他抚摸着陈非皮肤紧致的窄细腰身,着迷地亲吻他迷人的喉结,修长的脖颈、漂亮的锁骨,每一个吻都带着惊人的热度。 亲吻回到唇上,细密缠绵,伴着喃喃低语:“My birthday boy.” 喑哑的声音吐出这几个字,比任何催情的话都来得更加撩人,陈非满脸通红,靠在门板上急促地呼吸,不知道是缺氧还是别的什么。 被一个男人以这样强势的姿态对待,这是他三十年来从未想过的,但是,老天,他竟然觉得挺享受。激情像火苗一样从被亲吻的每一个地方窜向四肢百骸,他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靖扬……” 破碎的嗓音颤抖地吐出男人的名字,像是一种依赖和确认,更像是无意识的叹息。 “嗯?” 浓重的鼻音,在这样密闭的暧昧空间里,带着足以令人血脉偾张的性`感,不老实的手同时向下,挤进两个人紧密贴合的躯体之间,释放最原始的热情。 躯体交缠密不可分,烧断一切理智的高热、放任追逐的快感,在攀上顶点的那一瞬间,脑中那一片空白,是极致的快乐,也是无以名状的茫然失措。 --------------------------------------------------- 作者有话说: "You're not alone" by Eagles ,歌词比较浅白,楼主随便翻译了一下,见笑~ “Pianoman” by Billy Joel 第三十九章 玩乐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走出首都机场的那一瞬间,京城特有的那股灰尘味混杂着若有似无的焦矿味扑鼻而来,威扬的众人才清晰地意识到,假期真的结束了。 江晓梦夸张地哀嚎了一声:“我好想回桂林啊!” 一句话喊得众人都心有戚戚地笑了起来。这趟旅程发生了太多事,对于他们每个人来说,也许原因和理由各不相同,却都各有它精彩、震撼和难忘的地方,以至于重新回到熟悉嘈杂的城市,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不真实的感觉。 来接机的还是上次那个小导游,因为到达的时间比较晚,回程由旅行社安排车子把每个人送到住处,除了顾靖扬,他的车子还停在机场停车场。 他本来要送陈非,但是陈非拒绝了。 跟赵紫灵摊牌过后,陈非尝试着以更本真的一面与威扬的同事相处。 如果说生日那晚还没有完全让她们意识到些什么,那么后面在阳朔游玩的两天也足够她们慢慢回过神来了——当Mark夫妇这样一对显目而特殊的外籍朋友存在,无论陈非如何低调,终日相对的游玩也足够令神经最粗的人发现一些端倪,更何况陈非并没有试图掩饰。 一时之间,陈非纯正流利的英文、与顾靖扬匪浅的友情,都成为她们疑惑的原因,她们对他的态度或多或少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她们看他的目光隐隐带上了一些探究,连态度也变得有点生疏隔阂。 对此陈非早有预料,除了抱歉之外,他尽量不再做出更多令人侧目的行为。 而另一方面……他也需要一些空间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做到最后。 虽然当时一切都显得那么水到渠成,而他也做好了豁出去的心理准备。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顾靖扬并没有更进一步。 而他,却感到庆幸。 他喜欢顾靖扬,这点毫无疑问,相处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被他吸引;不见面的时候会克制不住地思念;吵架的时候,他的生活过得一团糟…… 他对顾靖扬的在乎超越了对过往任何一个交往对象,但这种喜欢却独独不包括肉`体的层面,即使他并不抗拒与他发生些什么,无论是理智上、还是情感上。 他对男人的身体没有感觉。 对此,身为另一半的顾靖扬,当然不可能没有发觉。虽然陈非一直尽量在配合他的索求,不管他对他做什么,他都表现得听之任之,十分顺从,但顾靖扬仍然敏锐地发现了,陈非对他没有欲`望。 顾靖扬不想在这样的情况下让彼此的关系进展到没有退路的地步,不管他多么想要彻底完整地拥有这个人。 回来之后大家都立刻投入工作中,陈非一大早就忙着给几个商场送货,到中午的时候还没送完,他便买了一个三明治准备等会儿路上吃。刚上车,手机铃响了。 “喂?” “中午有空吗?一起吃饭?” “我中午要加班,晚上你行吗?” “我都可以,你想吃什么?” “我晚上应该能准点下班,要不回家吃吧?不过我今天还没买菜,如果在家吃你可能得去一趟超市。” 电话那头的人不知道被他的那部分回答取悦了,声音中都带着笑意:“我都OK,那要买什么,你发给我,我买完菜过去接你。” “行,有什么问题我会提前告诉你。” 陈非挂断电话,一边思考对方爱吃的菜色一边编辑短信,旁边的司机小周笑道:“陈哥,你跟你女朋友感情真好。” “是吗?”陈非嘴角带笑,不知道是在笑“女朋友”还是“感情好”。 “可不吗?什么都有商有量的,她还要来接你下班是吧?多好的女孩儿,现在哪里找得到这样的。”小周说着,冲陈非挤了挤眼睛,“不过陈哥你更难得,还给女朋友做饭呢!不像我,就会泡泡面。” 陈非编完短信,把手机收起来。 小周是说者无意,他听者有心,他这才发现,他似乎从来没有遗憾过顾靖扬不是一个女人。 顾靖扬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逛过超市。 以前在加州,他最多上超市买点儿酒水饮料,到了北京后连这个都省了,打个电话,楼下的便利店就能送上来。 他拿着手机,按着陈非给的清单按图索骥地找,基本找不着。只好一样一样地找人问。 好在超市里随便遇到那个大妈都异常热情,不仅告诉他在那儿,还详细地教他什么东西应该怎么挑,他这才知道原来买个菜也那么多讲究。他一边用心记,一边想着maybe回头可以跟陈非分享。 买完菜,他把车开到公司地下停车场,把自己的位置发给陈非。 没多久陈非就下来了,他打开车门坐进去,刚转头要跟驾座上的人打招呼,对方探身过来吻住了他。 陈非猝不及防,不自禁僵了一下,随即立刻放松身体,闭上眼睛,和他交换了一个柔情蜜意的吻。 过了片刻,顾靖扬的唇稍微离开他的,陈非的手还没离开他的脸,他哑着声说:“下次不要这样了,万一被别人看见。” 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温柔而包容,里面全是顾靖扬曾经梦寐以求而不能得的情意。 直到此时此刻,分开一天而惴惴不安的心才算落了地——在广西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可是我很想你。” 被那样直白而热烈的眼神盯着,即使自觉镇定,陈非却无法控制耳根不断升温,他坐正身体,转身去系安全带的时候暗暗决定,为了两人好,也许以后要尽量避免跟他一起下班。 顾靖扬那里没办法做饭,他们自然是去陈非家。他在陈非家吃过无数次饭了,陈非做饭的时候,他总是喜欢站在门口跟他聊天,只有做油烟特别大的热炒时,陈非才会让他关门出去。 但是这一次,他才站了一会儿就被轰走了,简直岂有此理。以前他们还是朋友关系的时候,陈非可从来不会这么没礼貌。 好吧,他承认他不光是站着看,但他只是想要抱抱他嘛。 好吧,他好像不只抱了一下,但他忍不住嘛。 心爱的人为自己洗手做羹汤,别的男人他不知道如何,反正在顾靖扬这里堪比催情。何况他已经很克制了,他只是吻了吻他的脖子,又没有耽误他做菜! 陈非把最后一个菜盛盘端到桌上,他走到沙发边,顾靖扬抬了一下眼皮,继续翻他的杂志,表达无声的抗议。 陈非笑着逗他:“生气了?” 回答他的是翻书页的声音,“哗啦”,好大一声。 陈非觉得他的三观都受到挑战,他做梦也想不到能见到顾靖扬如此幼稚的一面。 忍着笑意去抽他手里的杂志:“吃饭,等等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陈非把杂志抽开,手腕却被扣住了。顾靖扬稍微用力一拉,陈非重心不稳,膝盖前倾,上身正好跌进他怀里。 这一幕,似曾相识。 陈非心里一酸,没有挣扎,静静地任他抱着。 顾靖扬紧紧抱着陈非的腰,下巴扣在他的肩上。 刚做完饭,陈非的身上带着明显的油烟味,混合着轻微的汗味,并不算好闻,但他一点都不介意。 这个人、这个怀抱、他身上所有的味道,都让他深深迷恋,迷恋到连他自己都惊讶的地步。 感情的闸口一旦放开,就汹涌而出,完全无法控制,得到越多,想要的就更多。 在这之前,他都不知道他可以这样深切地渴望得到一个人。 陈非,将来无论发生什么,都请你不要放开我的手。他心里默默地祈祷。 “我不会反悔的。”他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他甚至以为自己幻听了。 陈非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松手。他看着他的眼睛,轻声又坚定地说了一遍: “我不会反悔的,靖扬,你要相信我。” 热恋中的两个人都虔诚地相信,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超越他们的意志本身,尽管他们都经历过一些人生,知道感情的来去皆不由人。 那时他们以为,除了感情之外,不会再有任何其它的人事可以阻挡他们。 他们都已经是成熟的男人,又太出类拔萃,这让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只有自己才是不可战胜的。 这天晚上顾靖扬依然没有要求留下来,尽管他的每个动作和眼神都透着不舍。 陈非没有说破,只在送他出门的时候把备用钥匙递给他:“以后不用等我下班,你方便的时候可以随时过来。” 这样的模式持续了一周多,顾靖扬每天都在陈非家里吃晚饭,但是一般十点出头就会很自觉地回家,从来不试图留下过夜,陈非也从不挽留。 虽然他们回来后没两天就是周末,但是出去玩了那么多天,赵紫灵出发前就跟大家说好,那个周末要补班,所以他们一口气连着上了9天班。 这周末终于不用再加班。两个人约好出去外面吃,下午五点左右,顾靖扬驱车到新城接他,过了不一会儿,却看到陈非提着一个旅行包下来了。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要出门?” 陈非意有所指地笑:“只是一些换洗衣物而已。” 顾靖扬正要点火的手一顿,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陈非:“Fred……” 陈非扬眉看他。 从某种程度来说,这一个多礼拜大家都不好过。 两个热恋中人处在一起,擦枪走火是难免的事,但是无论当下情况多么失控,他们始终没有做到最后一步,原因只有一个——陈非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 不说别的,即使到现在,如果顾靖扬从后面抱住他,他还是忍不住会僵一下,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任何一个直男都不可能无视后背纳入别人的怀抱之中的危机感,这是一种雄性的本能。尽管陈非已经很努力在适应了。 更糟糕的是,陈非始终也无法对顾靖扬产生情`欲。 他喜欢顾靖扬吗?毫无疑问。连他都说不清楚他对这个男人喜欢到什么程度,他只知道,他愿意满足他任何要求。 那么是顾靖扬的外形不符合他的审美?怎么可能。 他之所以会爱上顾靖扬,而不是单纯把他当成知己好友,绝对有很大程度上是受美色所惑。 不夸张地说,如果把顾靖扬按照一比一原样做成雕像,摆在大都会博物馆,应该也不会比那些希腊雕塑差到哪里去。他的脸孔无可挑剔;他的身材比例完美;他身上流动着向上的生命力,充满雄性美,那种美健康而活泼,既能供人瞻仰,也属于尘世,别说是陈非这样对美十分敏锐的人,你随便路上问问哪个大叔大婶、老爷老太,只要不瞎,谁看见他,能不称赞一句这小伙子长得真好? 然而,欣赏是一回事,欣赏到想要占为己有,又是另外一回事。 男人嘛,管你再细腻、再冷静、再成熟,感觉来的时候,什么细腻冷静成熟都统统靠边站,那种动物性压倒一切的冲动瞬间,骗不了人,也装不来。可惜的是,陈非对顾靖扬,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感觉。 他能够短暂臣服于顾靖扬挑起的情`欲之中,但这臣服是出自男人追逐快感的本能,而不是对于顾靖扬这个人,这其中的差别,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或许是因为这样,所以顾靖扬总是在最后关头紧急刹车。 对于他的体贴,陈非不是不领情,但是,要等他准备好?他不知道要等多久。 他只知道,不是只有顾靖扬会对他舍不得,他对他,也一样。 “如果你愿意,以后周末我住你那儿,平时你就住在我这边,如果各自有别的安排再另外约,这样大家都不用来回跑,是不是会好点儿?” 顾靖扬深深地看着他:“你确定?” 陈非认真地对他点了点头。 一抹笑容展露在男人脸上,如冰雪消融后的春花,绚丽得让人心醉神驰。他紧紧握住陈非的一只手,声音有点沙哑:“好。” 顾靖扬以为,这已经是他这天最大的惊喜了。没想到还有更大的惊喜在后面等着他。 吃完晚饭回来,陈非先去洗澡,他进去了很长时间,久到顾靖扬忍不住去敲门:“陈非,你没事吧?” 回答他的是开门声。 顾靖扬看到陈非,不禁一愣——他一点都不像刚洗完澡的样子,脸上全是汗,脸色也十分不自然,似乎是苍白,却又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比他的脸色更不自然的是他的表情,说不出来的纠结、尴尬、难为情,又似乎隐隐含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顾靖扬下意识地抬手去抹他脸上的汗:“你不舒服?” 陈非却偏头躲了一下:“我没事。” 他说着飞快地从顾靖扬身边闪过。 陈非从来不会这样明确地躲他,顾靖扬的手还抬在半空中,一时没反应过来,然后,他不经意扫了一下浴室里面,顿时像被雷劈了一样,彻底愣在了那里—— 那是什么?! 不,做为一个16岁就开荤的gay,他当然知道那堆东西是什么。问题是,它们…… 陈非……他……他刚才到底在里面做了些什么…… 一想像那些可能的画面,他立刻下意识去摸自己的鼻子——还好,他没流鼻血。 愣了半天,他僵硬的脖子终于能自如转动,慢慢转头往床上看去,陈非已经把自己包成一个蚕蛹,连脑袋都看不见了。 他步伐机械地走过去,跪在床边,轻轻拉开被子,露出一颗黑色的脑袋。 过了一会儿,陈非似乎下定了决心,缓缓转过身来,对上了那人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神,那眼神表面看似冰封一样平静,但是瞳孔深处却似有烈火在燃烧。 顾靖扬按耐住心底如熔岩一般翻滚的热烈情绪,滚烫的手掌穿过对方柔软潮湿的发丝:“陈非,你真的确定吗?” 陈非抬起身,第一次主动亲吻了这个令他放弃所有原则的男人。 你不会再有任何机会反悔了。顾靖扬心里想着。 他狠狠吻住凑上来的青年,再也不掩饰他对他疯狂到灭顶的渴望。 遮光窗帘掩得严严实实,把夏日上午灿烂的阳光牢牢地拦在房间外,只有透过最上面几条小细缝,勉强可以看出外面日上三杆的痕迹。 一只光裸白`皙的手从棉被里探出,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床头柜上摸索着,“啪”一声,床头灯开关的声音在宁谧的室内显得分外清脆。 “几点了?”略显沙哑的慵懒声音,问的是身旁的男人。 男人赤`裸着上半身坐在那里,正沉默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九点半。” 昏黄的灯光下,他深深凝望着趴在另一边的爱人——他半闭着眼睛,似醒非醒的模样,头发有一小撮乱糟糟地翘着,看起来有一种脆弱而无辜的性`感。 “你感觉怎么样?” 男人温柔得有些小心翼翼。 听到这句话,青年睁开了眼睛,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什么人生大事一样严肃,然后,被子底下的腿动了动,他眉头皱了一下,实事求是地说:“说不上来。” 的确是说不上来。 昨晚简直就是一团混乱,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的。 前面的部分尴尬得他简直不愿意再回想,本来以为自己默默在浴室里把最尴尬的部分准备好就可以了,谁知道,读万卷书,果然不如行万里路,资料也查了视频也看了,做了一大堆准备工作,临到头还是出包。清洁是做到位了,扩张却远远不够,到最后还是顾靖扬帮他完成的——这对彼此来说,简直都是一场酷刑。 不过,男人嘛,过程什么的都不重要,结果最重要。反正他爽也爽到了,也就没什么可计较的了。 至于善后的部分,咳!不提也罢,反正不是自己动手,他就当没发生过好了。 他的脸色由白转红,顾靖扬悄悄松了一口气。 刚才陈非还睡着的时候,他已经偷偷探过他的额头,没有发烧,这是好事,至少说明他身体适应良好。但他还是担心了一早上,就怕看到陈非醒来后脸上出现哪怕一丝丝的懊悔。 “想吃什么?我打电话叫人送过来。” 陈非想了想,摇头:“我想自己煮点粥。你呢?你要是想吃别的自己叫就行。” “但是我没有高压锅……” 陈非忍不住乐了,看他做了这么久的菜,这家伙对厨房依然是半点不通,也是服了。 他趴在枕头上枕着自己的手臂,戏谑地笑看着顾靖扬:“随便什么锅都可以,有米就行了。” 看他神采奕奕,有说有笑的表情没有半丝勉强,顾靖扬的一颗心才算彻底放下。 他下床把窗帘拉开,打开半扇窗透气,然后走回来,做了他一早上都想做的事——吻他。 “我还没……唔……” 早在顾靖扬探身过来的时候,陈非就有所察觉,但还是没机会说完那句话,就连话带唇一起被对方吞掉了。 明明只是一个温柔的吻,明明昨晚的每个吻比这个要激烈得多得多,但他的心却跳得像是要飞出胸腔,让他差点失控。 迷迷糊糊中,他听到对方说: “Fred, I love you.” 第四十章 才七月初,夏季的热浪已经初显威力,两个人睡到快十点,又在床上腻歪了好一会儿,起床之后,早餐和午餐就并在一起解决了。 陈非给自己做了皮蛋瘦肉粥和烫青菜,食材下锅之后手脚利落地帮顾靖扬煎了一份培根omelet,顾靖扬则在旁边煮咖啡、烤吐司。两个人各忙各的,眼神偶有交汇,却充满温馨,外面是炎炎夏日,屋内却是一片宁谧舒适的春意。 两人吃完饭,顾靖扬自觉地去洗碗,洗完关掉水龙头,才发现室内安静得有点儿不同寻常。他环顾一圈,沙发后面露出一个黑色的脑袋,走过去,陈非抱着一本厚厚的书,埋头看得入神,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身上,照出他白`皙脸上的细毛,皮肤在阳光下好像透明似的的。 突如其来的满足感盈满胸腔,他突然很想永远留住这一幕。 陈非属于那种一次只能专心做一件事的类型,不管是看书还是看电视,别人在他边上怎么吵闹都很难影响到他,跟他说话都得先把他叫回神。 他最近正迷维特根斯坦的传记,却因为要上班,一直读得断断续续,好容易等到周末,他一捧起书来就什么都忘了。 突然,他咦了一声,抬头想说点什么,却看见顾靖扬支着画架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下意识地就要站起来。 “别动。” 陈非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画自己,有些呐呐地又坐回去了。靖扬以前开玩笑地说过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他还以为是随口一说,原来却是真的。 “你什么时候开始画的?” 顾靖扬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至少得有半个小时了。” 陈非倒也不扭捏:“那我现在……” “你坐在那儿就行。尽量保持刚才那个姿势更好。” 他轮廓早就勾勒好,陈非稍微动一下对他下笔没太大影响,“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是吗?” 陈非嗯了一声,把封皮竖起来给顾靖扬看了一眼:“你知道维特根斯坦吗?” “嗯,我看过他两本关于逻辑的书。” “他曾经有过一个已经谈婚论嫁的女友,但是跟她分手之后,他后面的几个情人都是同性。” 他正好读到哲学家和一个叫做斯内金的青年之间的忘年之恋,作者Ray Monk顺便八卦了一下哲学家后面的几任情人,巧的是,男性居多。 顾靖扬的笔顿了一下,他看向陈非。 沙发上的青年单手支着下巴,手肘垫着书搁在膝盖上,眼光却不知道在看哪里,看来又陷入自己的思绪里去了。 顾靖扬看得好笑,平时挺稳重成熟的一个人,看起书来却总是显出几分呆气。他缓缓道:“据我所知,贝多芬也有过几任同性情人。” 这么一说陈非也想起来了:“啊,对,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梵高对高更的感情也不是纯友情。” 顾靖扬干脆搁下笔:“你想说什么?” 他不意外陈非会对这种问题感到困惑,他只是没有想到陈非会那么坦然地跟他讨论这个困惑。 陈非看向顾靖扬,目光带着十二分的认真:“你觉得他们这样,算双性恋吗?” 顾靖扬沉吟了一下:“我觉得这是case by case的问题,我不了解维特根斯坦的情况,不过贝多芬应该不算双性恋,对他来说,恋爱最重要的应该是激情本身,或者说——灵感——而不必拘泥于恋爱对象的性别。” 陈非笑了出来,玩笑了一句:“博爱是艺术家的通病吗?” 收敛了笑容,他偏头想了想,耸耸肩:“你说得对,这确实是一个case by case的问题,梵高的情况跟贝多芬似乎又有所不同,他所执着的对象似乎只是高更那个人,不管高更是男是女,梵高都应该一样会爱上他。” 顾靖扬以为他还要发表什么高见,结果说完这些,某人就继续埋头到书里面去了,那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专注神态,仿佛刚才那番对话不曾发生。 顾靖扬不禁摇头笑了笑,提起笔,细细观察画纸上已经勾勒出来的轮廓,重新培养情绪。 室内复归沉寂,只有冷气微微响着,衬着间或响起的铅笔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和书本翻页的轻响,显得格外安静。 画完收笔,顾靖扬从画纸上抬头,陈非歪着头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顾靖扬走过去,轻轻把他放平。陈非睡得很沉,顾靖扬拿过毯子盖在他身上,他连睫毛都没有动一下,只下意识地往毯子里缩了缩。 刚才那番对话犹言在耳,顾靖扬看着陈非的睡脸,默默地想:“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只要知道你爱我,这就够了。” 他不是梵高,他也不是高更。 无论性别性向,有些人只要遇到,就会相知、然后相恋。 或许是前一个晚上体力消耗太大,陈非这一觉睡了一个多小时。 顾靖扬用完电脑,一看时间,正犹豫要不要叫醒他,抬眼望过去,陈非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 “醒了?” 没有反应。 顾靖扬走过去一看,好吧,他眼睛是睁着,但是眼神一片空白,还不知道在哪里神游太虚。 靖扬亲了亲陈非睡得乱糟糟的头发:“起来了,不然晚上会睡不着的。” “不要。” 陈非随口答道,随着顾靖扬俯身的动作,伸手揽住他的腰,把脑袋埋在他怀里蹭了蹭,又要睡过去。 顾靖扬被他这个无意识的亲昵动作激得心情一荡,想说算了吧,让他多睡一会儿好了,陈非却又慢慢睁开了眼睛。 “不睡了?” 低沉温柔的声音,带着无限的耐心。 陈非惋惜似的叹了口气:“不要了,晚上会睡不着的。” 话是这么说,人却没有一点要动的意思。 陈非的眼睛转向窗外,有点浮生若梦的恍惚感。从他的角度仰望,天空似乎离他特别近,北京难得明媚的蓝天点缀着朵朵白云,下午四点多的光线明亮而不刺眼,眼珠稍转,旁边的男人正认真地看着他,嘴角挂着一丝宠溺的笑。 顾靖扬看着他那涣散的眼神从窗外游移到自己脸上,叹了口气,捏了捏他睡得红扑扑的脸:“想睡就睡吧,晚上如果睡不着,我们就做点别的。” 某人眼睛一下子睁大了,眼神也不涣散了:“别的什么?” 顾靖扬发誓,他说那句话的时候真的没有什么潜台词,他本来想的是看张碟什么的。但是陈非这么一问,他发现自己的话确实很容易引起歧义。 转念之间,也不纠正了,低下头亲亲那个人干燥柔软的唇:“你说呢?” 男人的脸近在咫尺,没有刮胡子的脸颊胡渣点点,是另外一种有别于平时精英模样的颓废性`感。陈非定定看了一会儿,晃过神来,不客气地抓住他的领口:“要做也可以,我要在上面。” 开玩笑,他的屁股到现在还在隐隐作痛咧。 顾靖扬又亲亲他,干脆又温柔:“嗯,你在上面。” 顾靖扬不算纯1,虽然从他过往情史来看,他在下面的机会的确是少之又少。但当陈非这么说,他心里却没有闪过任何犹豫,相反,陈非能够这么直接地跟他计较谁上谁下,他觉得这样很好。 从陈非答应跟他在一起到现在,他的努力和改变他都看在眼里。 他喜欢陈非处理问题的成熟态度——决定了的事情就不再瞻前顾后,有什么问题自己克服,而不会迁怒于对方。 他也喜欢陈非对性的态度:开放而认真,坦诚而直率。 相处越久,他对这个人的喜爱和迷恋越深,陈非的每一个反应总是那么符合他的心意,交往的时候也是,在床上也是。 尽管他早就过了那个不切实际地盲目推崇爱情的年纪,他对陈非却时常有一种错觉——徘徊彷徨行走了半生的路,就是为了遇到这个人。 没想到他答应得那么干脆,陈非呆了一下,他还以为顾靖扬至少会挣扎一下下。不过他也就是那么一说,他现在根本还是个理论派,在上面什么的,来日方长吧。更何况,他也不是真的那么计较谁上谁下的问题,否则昨晚他也不会主动了。 违背正常生理法则的贪欢,总要付出一点代价,哪怕让步的那个人是自己。 但他并不觉得后悔。 有些快乐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感受,哪怕是解出一道世界级的数学难题,甚至堪破一个思考了一生的哲学命题,或是抓住一个转瞬即逝的美妙灵感,写出一支自己认为再不可能更美的旋律……这样的快乐,就算得到所有人认同,进而普天同庆,当下的那个moment,是无法被分享的,再极致的狂喜,也只能自己品味、自己收藏。 爱情却不一样。 在爱情的世界里,无论喜怒哀乐,都有另外一个人与你感同身受,因为心意相通,所以悲伤会被分摊,而快乐则会叠加,爱情是魔法,越经历过人生,陈非越明白它的珍贵。 戏里总是咿咿呀呀地唱着“韶华易逝;似水流年”,我们觉得时间是在不停流逝的,因为过去永不再来,每一刻都留不住。然而,陈非却觉得,时间是永恒的,它就像那棵参天老树,永远立在那里,巍然不动,树下的人一茬一茬地走过。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他在某本书里读到的一句话:流逝的不是时间,流逝的是我们。 何妨与君狂欢一场。 进入热恋期的两个人难舍难分,开始尝试同步彼此的生活步调,周一到周五在陈非那边住,周末随意,虽然有两个窝,但也算是步入了正式的同居关系。 任何两个人一起生活,生活习惯上总会有些不同,摩擦在所难免,顾靖扬和陈非算是特例,二人世界居然意外地和谐。 就说日常作息吧,两人难得都是对睡眠时间要求不高的人,睡得不算晚,起得却绝对够早。 顾靖扬就不用说了,他是那种天还没亮就已经在健身房跑步的人。 陈非没那么夸张,但是他的生物钟也差不多在六点到六点半之间,如今有了“男朋友”,新婚燕尔的,由于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他早起的习惯受到了挑战,但是顾靖扬接管了早餐的准备工作,又省去了赶公车的时间,正好能够让他偷个懒赖个床。 两人下班的时间不一样,晚上一般各自安排。 顾靖扬公私两忙,如果没有应酬,他一般四点多就会在家,所以陈非回家的时候,如果他在,就准备两人份的晚餐;不在就自己解决。连短信报备都免了,倒也方便。 两个人的兴趣爱好有许多共通之处,生活作风都讲究干净,性情又都是粗中有细、能商量知进退的人,所以传说中“一同居就发现对方不为人知的一面”那种神奇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既没有人会把脏袜子藏在沙发缝里,也没有人会在半夜打呼声音大到把对方吵醒。 当然,即使一切看起来都如此美好,烦恼也不是没有。比如说陈非,这样的生活过了半个月后,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这段时间好像有点太忙了。 上班族不管工作多么轻松,白天八个小时在公司,下了班回家,买菜做饭洗碗、打扫卫生洗衣服,只要不是太邋遢的人,这些事就能占掉不少业余时间。 原先陈非一个人生活的时候,这些事情虽然烦琐,却也不至于令他忙乱,买菜打扫洗衣服都放到周末,平时也就是煮一下三餐。他再讲究,一个人吃饭总不至于煮个满汉全席,有时候煲一个咸饭、或者炖个大份的土豆牛肉就能连吃三天。没心情的时候,啃个面包泡个泡面更是难免。 但是现在却不一样了。 比如说做饭这件事,看起来好像只是多了一个人吃饭,花费的时间却1+1远远大于2。 首先是食材的消耗速度快了,隔天就要补充一次。早上时间紧张,他也没工夫去菜市场,只能在下班的时候拐去超市,有时候也会在吃完晚饭再去,但是这样一来他那天晚上的时间就基本没有了。 再者,两个人吃饭至少要两个菜一个汤,更何况他们正在热恋期,陈非打心眼里愿意让对方高兴,做饭便不肯马虎,每次看靖扬吃得心满意足的样子,他就不自觉开始琢磨下一餐要煮什么,这样一来,做饭又占去他许多时间。 与此同理的,打扫和洗衣服的频率也都加倍了。虽然顾靖扬很自觉,他的衣服大部分依旧是送干洗店,但陈非自己也要洗衣服,看到脏衣篓里对方换下的衣物,当然就一起丢进洗衣机了。说是顺手,但这样一来,以往一周洗一次,现在就变成一周洗两次,洗了要晾、晾了要收要叠,都是时间。 更何况……还有床单。一周洗三次床单这种事,陈非都不知道要找谁说理去。 再加上周末两个人经常外出,要么在靖扬那边住,就算住在陈非这里也不会呆在家里,这样一来,所有的家务全部挤在了平时。 必须说,陈非会变得这样忙,并不是因为顾靖扬袖手旁观的缘故,每次吃完饭他都十分自觉地包揽了洗碗的工作,打扫卫生他也一定会撸起袖子帮忙,但是大部分的事情最后仍会落到陈非头上。 这很好理解,顾靖扬本来就没有这个习惯,他的公寓都是保洁在收拾,如果不是偶尔碰到陈非在打扫,他都不会想到这件事;再说这是陈非的房子,要怎么整理他自己心里才有数更何况,交代顾靖扬做比他自己弄还麻烦。 更何况,两个人都在家的时候,腻歪都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打扫房子这种事,通常都是他不在的时候,陈非才会想到这些琐事,自然也就自己弄了。 因为都是十分琐碎且细微的事情,陈非的这些忙碌,顾靖扬其实并不太感觉得到。反正对他来说,能够天天抱着心爱的人入眠,他就似在天堂了。 上司心情一好,下属自然如沐春风。 按说顾靖扬本来就是那种情商极高的老板,在公开场合从来都是和颜悦色,在休息室遇见,偶尔还能听你八卦几句别家长短,真正是一点架子也没有。对于这一点,GMJ上下所有员工都是喜闻乐见,听说时下都流行“酷帅狂霸跩”的冰山总裁,但他们却由衷觉得,有这么一个擅长沟通、凝聚力强又有人格魅力的老板,才是他们真正的幸运。 尤其是这大半个月,所有跟他直接接触的下属都能够明显感觉得到老板的好心情。他的整个人都特别放松,那双漂亮的眼睛即使不笑也带着愉悦的光芒,放电指数爆表,简直无法直视。 对这变化感受最深刻的,就是顾靖扬的贴身助理Christine,她大胆下结论——老板一定是谈恋爱了。 接了公关部的电话,Christine脚步轻快地走向总裁办公室,敲了敲门。 “请进。” Christine旋开门把:“老板,林经理刚才来电,总部过来视察的人选和日程都确定下来了,他已经发到您邮箱。您收到了吗?” “我等下会看。” “好的,对这次的接待林经理有一些疑问,想要向您请示。您看完之后通知我一声,我再为您安排。” “OK。” Christine说完关上门出去,顾靖扬看着合上的门板,脸色细微地变了变。他摘下眼镜,揉了一下眉心,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居然忘记了—— 他好像从来没有跟陈非提过,他年底就要回美国的事。 第四十一章 顾靖扬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十点多,屋里很安静,客厅的灯亮着但没有人,走到厨房门口,陈非背对着他在切菜。 “回来了?”陈非听到动静,没有回头地招呼他。 他应了一声,走过去,抱住陈非的腰:“怎么这个点还没吃饭?那几个意大利人走了?” 赵紫灵邀请一家意大利的食品公司过来考察中国市场,也不管陈非愿不愿意,直接丢给他去招待。陈非对赵紫灵有愧在心,没法拒绝,因此这两天晚上都不在家吃饭。 顾靖扬很喜欢这样抱他,陈非现在也慢慢习惯了,微侧过头道:“我在准备明天的早餐,吐司吃完了,我今天忘了买。” 顾靖扬低头吻住他,却不是那种蜻蜓点水似的亲,他的唇在陈非的唇瓣上流连,然后舌头挑开他的齿缝,在陈非口中缠绵不去。 “唔……” 陈非手忙脚乱地放下手里的刀,捉住他的一只手,让两人唇舌稍离,“怎么了?” 顾靖扬亲了亲他的眼睛,放开他:“什么早餐这么麻烦?要提前一天开始准备?” “皮蛋瘦肉粥,” 陈非转回去把剩下的两朵香菇切好,“就是怕麻烦才弄这个。我现在把东西弄好,设置好定时,明天早上起来就能吃了。” 他把切好的香菇倒进一旁的电饭煲,顾靖扬这才注意到,电饭煲里已经放了米、肉丝和皮蛋丁。 陈非又切了一小撮姜丝加进去,再依次放水、酱油和糖,然后盖上盖子设定程序。 顾靖扬默默地注视着他熟练的动作,眼底闪过复杂的情绪。 “Fred,我们还是请一个阿姨吧。” 陈非正在洗手,听到这句话,他的手几不可觉地顿了一下。他关掉水龙头,转头看向顾靖扬,等他的下文。 他们讨论过这件事,他也表示过暂时不需要。那么现在靖扬再次提起这件事,想必有他的理由——顾靖扬从来不是那种以自我意愿为最优先的人。 陈非的目光澄澈而平和,带着耐心和信任。 这样的目光让顾靖扬的心里抖了一下,他为自己的懦弱感到可耻——他想说的明明不是这件事,但他没有勇气把真正该说的事情说出来,却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在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上纠缠不清。 “我只是觉得,我似乎给你增添了许多麻烦,从我住进来,我没看你完整地看完一本书……Fred,我不想你的生活因为我而产生什么变化。” 陈非有点惊讶,他没想到顾靖扬竟然有注意到这些事。 “我知道我不该跟你见外,实际上我也不想跟你见外,” 顾靖扬咳了一声,有些难为情,“但是你看,我住你的吃你的,也没有交伙食费,是不是可以让我分摊一点,比如……请个保洁阿姨……什么的?” 陈非忍不住笑了出来,没想到居然能有机会看到顾靖扬这样正儿八经地跟他商量这种鸡毛蒜皮的事,虽然似乎有些过于严肃,但不可否认,挺有说服力。 也是,如果没有他,自己确实可以不这么忙。 这样一想,陈非反而觉得自己之前有点钻牛角尖了。只是还有一点:“隐`私方面……” “可以让阿姨下午过来,两点到五点,应该足够了。” 顾靖扬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们公司合作的那个保洁公司很规范,钥匙可以给阿姨配一副,Max家和我那边都一直是这样。” 既然他都考虑到了,陈非也就不再坚持:“那就请一个阿姨吧。” “Fred……” 顾靖扬还以为得费一番功夫跟他沟通,毕竟他上次提及这件事时,陈非几乎想也没想就否决了。 陈非笑看着他发呆的样子,故意打趣道:“有人变着法子想要养我,我为什么不答应?” 顾靖扬的心颤了一颤,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无法否认,陈非的无心之语却正中了他隐秘的心愿,把对方完全纳入自己的领地,他不用再为寻找人生目标而迷茫失落、自己也不用再为去留问题纠结烦恼,这对任何一个事业有成的男人来说,都是一个太有诱惑力的选项。 然而,另外一个声音冷冷地在脑海提醒他:这难道就是你所谓的爱吗? 是啊,他怎么能够那么自私?陈非是一个骄傲的男人,他有能力且独立,他没有任何理由依附着自己而活,在柴米油盐中消耗他的生命。 他不能利用陈非的迷茫和对自己的爱来成全自己。 陈非随口说完,一抬头,对方的沉重而复杂的表情令他错愕:“怎么了?我只是……” 话没说完,突如其来的拥抱令他失去了所有语言。 顾靖扬的双臂坚硬而结实,紧紧抱着他,他可以听到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如同他灼热的怀抱,那个姿态,如同禁锢着他的所有物。 陈非轻轻地挣了一下,这个姿势令他下意识地觉得有点儿不舒服。 但是顾靖扬不但没有放手,反而收紧了手臂。 挣不开,只好由他去。陈非无奈地放松身体,让他抱个够。 这下就算他再迟钝,也发现顾靖扬不太对劲了。 “到底怎么了?” 顾靖扬明显踌躇了一下,似乎在找合适的措辞,陈非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是这样的,这个周末有一个讲座,是中欧工商学院牵头举办的,邀请了几位企业界颇负盛名的企业家来做演讲,我让人订了几张票……” 他还是说不出口。 爱情或许偶尔也令人勇往无前,但大部分的时候,它令人懦弱逃避、害怕失去。 顾靖扬有点唾弃自己,但他还是小心地观察陈非的反应。即使是这件事,他也没有把握陈非会高兴。他没有忘记他们相识以后的第一次吵架是为了什么事。 “你想让我去听讲座?” “不是你,是我们。我们一起。” 陈非是真的很惊讶。 在商场行走的人多半都知道,机运往往比一个人的实力更重要。 陈非自己读企业管理出身,经典的商业案例不知道分析过多少,见得越多越会明白,每个人的创业环境都是独一无二的,领导者不同,信奉的理念就不同;团队不同,执行力和贯彻力度也不同;环境不同,政策法规和市场的差别都会对决策产生重大的影响。任何一家企业的成功,都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果,也是无法简单复制的。 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任何人的成功都有极大的偶然在里面,后面却跟着无数或许跟自己一样优秀、却没有自己幸运的同侪们前仆后继的尸骨,这其实根本没什么道理可讲,更不是听几个讲座、上几节MBA的课就能改变的。 因此,与其花时间取别人家的经,其实还不如埋头多做点事。 这个道理他懂,他不信靖扬会不懂。 更何况,以靖扬今时今日的成就,即便GMJ在中国的知名度比不上美国,去这样的场合的话,当演讲嘉宾都够格了,他又何必浪费一个美好的周末去听这种讲座? 结合他刚才犹豫不决又怕他生气的态度,陈非以为自己明白其中的原因,忍不住揶揄他:“你竟然会对这种讲座感兴趣吗?还是说,你其实是演讲嘉宾来的?” 看到他的表情,顾靖扬叹了口气。还好,至少他看起来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我从来不做这种事。” 把自己的创业经验当成一种宝贵的财富来与别人分享,看起来似乎很大方,却无法掩盖本质上的自大和虚荣。商学院要拿GMJ的案例去分析研究是他们的自由,但是顾靖扬从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向谁“传授经验”。 从这点来说,他的看法和陈非不谋而合。他们并不真正相信成功来自于学习,商学院孜孜不倦地追逐着每一个成功的企业,做最深入最广泛的研究,但是又有多少成功的创业者是从商学院走出来的? 只不过,他还是希望陈非能够走出去,不为“取经”,至少多跟各行各业保持接触,也许能给他一些灵感,让他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 这有点急病乱投医,但……为了陈非,又有什么不能试一试。 “中欧工商学院在管理方面名声不错,这次请的几个嘉宾也确实很有含金量,都是各行各业的翘楚,你……去听一听,或许会有所启发……” 果然是为了他…… 看顾靖扬这么忐忑,陈非也猜得到,大概是上次吵架的事情给他留下阴影了。但陈非并不是一个情绪化的人,不是被触到雷区就会发飙,他何尝不知道顾靖扬的好意。 陈非沉吟了一下:“靖扬,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暂时不想去考虑关于前途的任何事。” “对不起,我并不是……” 正要说点什么,陈非却打断了他:“你不用道歉,我不是一个不知道好歹的人。” 他完全没有生气的样子,“我知道我应该走出来。但是,如果我告诉你,我并不是困在过去的失败中爬不起来,你信不信?” 顾靖扬喉头一窒,陈非的目光那么诚恳,令他无法生出任何怀疑。 “我不能否认,过去的事情确实给我造成很大的打击,我一直以来坚信的很多东西都在那几年里被打碎了。我也不能否认,我的确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很大的怀疑,至少……” 陈非自嘲地笑了一下,他没有停顿很久,轻声但坚定地说,“至少不像以前那样,认为自己无所不能了。” 顾靖扬没有料到陈非会对自己坦诚到这个地步,对男人来说,有时候,承认自己的失败,比失败本身,更加艰难。 他忍不住紧握住对方的手。 陈非任他握着,也不挣脱:“我很喜欢乔布斯说过的一句话,your time is limited, so don’t waste it living someone else’s life. 我也很希望我能够不要这么浪费生命,但是啊……我这辈子都没有好好想过,我想要做什么、喜欢做什么。以前以为自己不用想、也没有机会想。在一条路上走了太久,现在突然停下来,我却想不出来了。 其实你说的没有错,我有很多其它的选择,任何一种选择都比现在在威扬更加体现我的身价——如果我还有这种东西的话——甚至,我当然也可以找你帮忙,我想你一定不会拒绝——” 他抬头看了对方过分凝重的表情一眼,忍不住弯了弯眉眼,打趣道:“难道你以为我是因为自尊的原因才没有这么做吗?” 顾靖扬心里七上八下,陈非一席话听得他心脏几起几落。他忽然发现,他以为他已经很了解他了,其实还是不够。 陈非停顿了一下,他收敛了笑意,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 他慢慢地说:“你相信吗?虽然我还不知道我想要做什么,但我却很确定哪些是我不想做的。我不是摔不得跤、爬不起来,也不是拒绝去尝试,我只是,不想再浪费一个十年罢了。” “对不起,Fred。” 顾靖扬又说了一遍,诚心诚意。 陈非立刻听懂了这句道歉与上一句含义的不同。他摇了摇头,视线收回来放在顾靖扬的脸上,带着温柔的情意。 靖扬并没有错,他也不是一开始就想得那么透彻。跌了这么惨重的一跤,怎么可能不会痛;当初进威扬,又何尝没有自暴自弃的念头。 他没有把自己困在原地,是因为有人比他自己还相信他,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对他表现出欣赏;在他最怀疑自己的时候告诉他他爱他。 而这些,他没有说出口,只是倾身过去,在顾靖扬略显错愕的眼神中,仰头吻上他的唇,专注而虔诚。 顾靖扬受宠若惊地接受陈非的吻,心里苦涩与甜蜜共存。 拥有得再多又怎样呢?他再富有、能力再强,也无法给别人提供一个梦想,哪怕这个人是他最深爱的人。 中欧这场讲座为期两天,共邀请了四个嘉宾,以被誉为“互联网时代最伟大的思考者”的NYU明星教授Clay Shirky开场,另外还分别邀请了全国十大互联网医药品牌之一“康泰”的董事长廖蔼鸣、著名风投公司富晖的CEO邝宏义、以及刚刚上市的互联网运动品牌零售公司“启健”的CEO吴长天。 讲座在皇冠假日一楼会议厅举办,诺大的会场整整齐齐地摆了数十排的座椅,以中间过道划分为两个区。每个区的座位都是一个挨一个,中间连一道缝隙都没有,看上去密密麻麻的。 顾靖扬和陈非在开场前15分钟到达,会场门口还有不少人堵在接待柜台,一问,是在领同声传译的耳机。 两人不需要耳机,刷了电子票进到会场,里面已经坐得七七八八,小一千的听众聚集在一个宴会厅,热浪扑面而来。 陈非喜静,一般不会主动往这样人声鼎沸的场合凑,但他不想辜负顾靖扬的好意。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靖扬也正看他,两个人皆是会心一笑。 不想跟别人挤,他们随便在后面找了两个外围的座位坐下,才聊了几句,就有主持人上台热场,说了几句话,在轰鸣的掌声中把Shirky教授迎了出来。 大概是要照顾同声传译设备的缘故,Shirky的语速非常缓慢,而这对于顾靖扬和陈非来说却相当折磨。 各位可以试想一下,如果有人用你熟悉的语言一字一句慢慢地跟你说话,听个三五句还可以,时间长了,注意力会越来越难集中,两个小时下来,简直不是一般的令人疲惫。 加上会场有些人把同声传译放了扩音,双重干扰之下,两个人都不免有些昏昏欲睡。 勉强撑到提问的环节,现场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起来,不少人踊跃举手,问题一听,好么,全把教授当成算命先生在咨询了,无论什么行业的,都请求教授对他们的行业未来进行点评并给建议。 听了几个令人啼笑皆非的问题之后,陈非对顾靖扬道:“出去喝杯咖啡?” 顾靖扬自然求之不得。 一口醇浓的Expresso下去,顾靖扬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下午还去听吗?” 讲座是好讲座,但基本上是从他最近的一本著作中提炼出来的,在家看书也是一样的。他终于有点后悔了,不该帮陈非安排这种浪费时间的活动。 陈非安抚地对顾靖扬一笑:“既然都来了,再听一场吧。下午不是邝宏义吗?我对风投公司的运作还挺好奇的。” 顾靖扬转念一想,也罢,说不定他真的听出什么兴趣来呢,那就什么都值得了。 喝完咖啡,两个人没有立即回去会场,反而悠哉悠哉地点了午餐,边吃边聊,坐到开场前15分钟才起身。 现场人还不是很多,只有许多椅子上都放着笔记本、矿泉水这样不贵重的私人物品,显然是占位用的。 两人不挑位子,往后走到后面,看到有空位就随意坐下。 坐了一会儿,陈非感觉到不太对劲,坐在他隔壁不远处的两个女生,一会儿对着他们小声交头接耳,一会儿埋头在手机屏幕上划来划去。 “真的是他!” “天啊,真的好帅啊!竟然比视频里还帅。” “而且他好高哦!有一米九吧?” “我们去找他和个影吧?” 顾靖扬外形太出色,走在路上,回头率说是200%都不夸张,但是这样外露的近乎“追星”的行为,还真的是第一次碰到。 陈非转头看了一眼顾靖扬,毫不意外地在对方的眼里看到困扰和疑惑——也是,虽然两个人的声音都不大,但会场的座位排得那么密,又只隔了两个座位,他又怎么可能听不到? 不过,他们没有疑惑太久,那两个女生也是相当果敢,拿着手机挪过来,其中一个长卷发的妹妹指着手机屏幕对顾靖扬道:“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请问这个视频里的是你对吗?” 顾靖扬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一看到“阳朔”、“逆旅”这两个字,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应付完那两个热情的女生,顾靖扬想了想,走出会场打了个电话给林笑辰。 陈非也跟出来了,等他打完电话,问道:“回去?” “可是……” 顾靖扬看了一眼会场,嘉宾已经开始演讲,邝宏义不愧是靠口才吃饭的风投好手,开场五分钟就已经引得现场掌声轰鸣、口哨不断。 “弄清楚这件事比较要紧,讲座以后还有机会来的。” 刚才他们都看到了那个视频的点击数,过20万了。这个数字并不仅仅说明它的受欢迎程度本身,它更有可能只是一个开始。 互联网上是一个资讯爆炸的世界,每天都有无数的帖子、视频被上传,其中95%的帖子都如泥牛入海,它们静静地呆在某个虚拟的节点,从出现到消失都无声无息。但是一旦某个帖子得到一定基数的关注度,这种关注度就会呈指数级爆炸,并且很难控制。 20万的点击量毫无疑问已经构成爆炸的基础,如果不出意外,接下来的几天点击量还会迅速上升,这对于低调的顾靖扬来说绝对称不上什么好消息。 这世上,或许有无数人渴望一夜爆红,但也有人避之唯恐不及。 如果想出名,顾靖扬不会选择今天走的这条路。他有许多机会可以成为万民偶像,然而,他所渴望的,却不是那种走在路上都会被人竞相追逐的生活。 你之蜜糖,我之砒霜。所谓人各有志。 在回去的路上,顾靖扬给赵紫灵也打了一个电话,赵紫灵一听顾靖扬的意思,立刻保证威扬的所有同事都会对这件事保持沉默。 接下来的几天,情况正如他们预料的那样,这个帖子在微博上被转载上百万次,在优酷和贴吧都引起热烈讨论。网民们乐此不疲地挖掘,想要透过各种渠道扒出那位“逆旅神秘歌手”的身份。 幸亏GMJ动作够快,人脉够广,手段够高,整个公关团队忙了两周,这股热潮终于以非常自然的方式逐渐熄灭,淡出公众的视线。 网上的麻烦解决了,生活中的麻烦却没有。 看到那个视频的自然不单单是路人,许多娱乐圈的知名人士和高层管理都看到了。路人不知道那个令他们惊为天人的帅哥是谁,他们却认识顾靖扬。他们只是从来都不知道,顾靖扬竟然还有这样深藏不露的音乐才华。 于是,顾靖扬开始接到不少私人电话,以各种手段哄他出道。除此之外,他还要应付那几个知根知底的好友——他们认识顾靖扬这么久,从来也没见顾靖扬为谁唱过情歌,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酒吧,这样大费周章,锋芒外露,一点都不像他。 他们可算是大开眼界了。 不过,好友的揶揄什么的,顾靖扬倒是照单全收。他不是扭捏的人,单恋陈非那么久,他都能坦然面对好友盘问,更何况只是为心爱的人登台表演。 人生第一次又如何?这并不丢脸。 他只是没想到,这件事还没有完。 第四十二章 这天下午,总部过来视察的一行人终于被送走。顾靖扬松了一口气,回到办公室收拾东西,正准备早点下班,办公室里的私人线路响了起来。 “Hello?” “Hey,Andrew,早安!” 带着隐隐疲惫又亢奋的声音从听筒中传过来,竟是好一段时间没有联络的方弘柏。 “弘柏?你在美国?” 会在下午四点跟他道早安的人,除了那个日夜颠倒的大歌星,不会有别人了。 “是啊,我回来半个月了,一直闭关,竟然错过了你的重要新闻,你吓了我一跳。” 微博是最近这一年才开始火起来的新社交平台,方弘柏还没有开通账号。他是天王巨星,每一个动作都必须要慎重考虑,微博的影响力有多大、跟粉丝的距离会多近,都还需要时间来检验,他们公司目前还在观望,也因此,这么热门的娱乐新闻他居然到黄花菜都凉了才听说。 “不过是一个意外而已。你竟然会为了这种小事打电话给我,才让我惊讶。” “这怎么会是小事?上百万条转发,你已经是一个明星了。” 方弘柏略带夸张地说。 “这件事我已经处理好了,你的消息落伍了。” 顾靖扬还是笑笑的,不紧不慢,等着下文。虽然方弘柏的口气听起来像在取笑他,但他忙得很,不可能特地打一个电话来做这种无聊事。 “你真的很不够兄弟,我认识你这么久,竟然不知道你歌喉这么好。” “能得到你这个专业人士的肯定,我很荣幸。” 顾靖扬失笑,别人不清楚,他却是门儿清,方弘柏一直接受美国著名声乐教师Seth Riggs的训练,那位可是名副其实的“天王天后的老师”,连摇滚巨匠Michael Jackson和麦当娜都是他的学生,方弘柏的唱功自然也远非一般流行乐手可比。 “我不是开玩笑,你的声音训练一下就可以出唱片了。” 不会吧?又来……顾靖扬有点头痛:“你不是认真的吧……” 好在方弘柏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话锋一转:“你知道我这次回来做什么吗?” 嗯? “不是做专辑吗?” 不做专辑闭什么关? 那边嘿嘿笑了两声:“我在写剧本。” 剧本?顾靖扬愣了三秒钟才反应过来,有些不敢置信:“你要拍电影?” 不怪顾靖扬惊讶,方弘柏与时下流行的那种演而优则歌、歌而优则演的“三栖明星”不同,他以音乐出道,也一直都本本分分地做歌手,写歌、发专辑。虽然他这两年出演了四五部电影,但是比起他那十来张超白金销量的专辑、还有在音乐界拿各种大奖拿到手软的声望,实在很难令人把他跟电影联想在一起。 而现在,他居然说——他在写剧本? 那边又是几声方氏独特的嘿嘿笑声:“除了公司高层,还没有什么人知道,你可得替我保密。” 惊讶过后,顾靖扬脑子迅速转了转,立刻进入工作状态:“投资方找好了吗?发行方呢?” “都没呢,剧本刚提交上去,至少得公司董事会先通过了才能谈这些。” 方弘柏刚写完剧本,终于能跟好友分享,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比平常多了一些兴奋的情绪,“Andrew,这个片子,我打算自己拍。” 顾靖扬更惊讶了:“你是认真的?” “是认真的,我为这件事准备三年了。现在剧本已经提交上去,不是大制作,我想投资方面也不会是太大问题。我差不多要开始搭班子了。” 怪不得这两年他频频跨界去拍电影,而且全都是挑国际知名导演的剧本,每部片子的导演风格截然不同,甚至连不符合自己巨星身份的男三都接。现在看来,拍电影只是顺便,偷师才是真的。 “好家伙,你瞒得可真够紧的。” 顾靖扬笑了出来,顺手打开桌上的矿泉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嘿嘿……” 方弘柏贼兮兮地,“有的,我的电影中需要一个神秘嘉宾的客串。” “咳咳咳……” 听筒里传来一阵咳嗽声。 顾靖扬被水呛了一下,声音都哑了:“你说什么?” 方弘柏一脸无辜地举着话筒:“我说我要请你来客串我的电影。” 这剧本是方弘柏的处`女作,他比较保守,写的是自己最擅长的题材——音乐,一个大明星和一个音乐系才女的爱情故事。 大明星的故事怎么少得了演唱会,有演唱会自然要有神秘嘉宾。这对方弘柏来说根本不算个事,他在写剧本的时候甚至都没有操心过这个嘉宾的选角,毕竟只是一场30秒的客串,无论是现实中还是拍电影,请个朋友来撑一下场面,真是再简单也没有了。 但是看了顾靖扬那个新闻后,他突然有了灵感。一个被数百万网民扒了将近一个月都挖不出来身份的神秘人物,作为“神秘嘉宾”昙花一现地出现在他的电影里,双重的神秘,现实和虚拟交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定能为他的电影增加不小的爆点。 方弘柏是个音乐人,天真起来是真天真,但他不轴,更不像有些音乐创作人一提起商业化就拉黑脸,仿佛创作是多么神圣不可侵犯一样,说得好听点是恃才傲物,说得难听点,也可以说是敝帚自珍。 才华横溢的人,不会把自己困在方寸之间。太过清高的人,就别做流行歌手。 想让自己的音乐被更多的人听见,就要先被市场认可,听众没有义务因为你很有才华就宠着你。这是多么简单的一个道理,却困死了无数创作歌手。要么在僵持中沉没,要么在挣扎中堕落。 方弘柏不一样。他随和的个性令他几乎像是天生的一样能够把握商业和音乐的平衡,公司要他写口水歌他就写,才华流水似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口水歌大卖之后,他再用累积的资本和人气去发下一张自己想做的音乐,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不敝帚自珍,更不忘初心。 一张商业一张高冷,而且高冷起来根本没有边界,前一阵还玩中国风玩得不亦乐乎,下一张直接跨到电子,再下一张唱起了R&B,再下下张,好么,他又改走怀旧金曲路线了……这么多元的音乐风格,引来的歌迷自然也十分多元,很多爱他俊俏爱他唱情歌的歌迷甚至都不知道他写过摇滚、唱过爵士、会好几种乐器。只苦了那些死忠歌迷,偶像一换曲风她们也得跟着转变口味,跟在他屁股后面赶得风中凌乱还乐此不疲。 即便如此,他仍然一年比一年红,从小天王变成天王再变成如今众人口中的华人之光,官方歌迷会几百万的注册粉丝,秒杀许多一线二线的大明星,并且每年数量稳步攀升,这可不是现在某些花钱买水军僵尸粉的明星可以望背的。 这样聪明的一个人,自然有他独到之处,比如那种近乎直觉的商业嗅觉。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点子很妙,迫不及待打了国际长途来游说来了。 顾靖扬听着好友的如意算盘,心里暗暗叫苦。别人找他出道,他甚至都不用自己出面,让Max去推掉就行了。但眼下却着实难办。 如果顾靖扬是那种唯我独尊的人,他大概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大家都是好兄弟,既然他不愿意涉及演艺圈,那么对方就应该理解并让步。 但他不是。 人和人是不同的。方弘柏是个公众人物,并且他也享受作为公众人物带来的种种,无论好坏,否则他又怎么会去做明星。 靖扬喜欢低调,方弘柏当然能够尊重,但若要寻求他的认同,那未免太强人所难,就好比这次,在靖扬看来十分为难的曝光,在他看来却只是好玩。如今他兴冲冲地找来,不过是一场客串,快的话甚至不用两个小时就能搞定,将心比心,如果靖扬拒绝了他,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显得太不给面子。 这并不是最让他为难的地方。拒绝再难,诚意足够的话,总是能够说清楚的。问题是,顾靖扬对拍电影没兴趣,对这部电影的发行权却很有兴趣——方大才子自导自演的电影处`女作有多珍贵就不用说了;他能这么见缝插针地想到找自己去客串,就知道这家伙有多了解市场,那么这部电影票房肯定也是可以期待的。 现在是还没有发行公司得到这个消息,一旦剧本通过他们公司董事会的审核,很快整个电影圈都会知道。到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公司要抢这个发行权。 那么,他要如何一边拒绝帮这样一个在对方看来根本微不足道的小忙,又要求对方帮自己那么一个大忙?难道要他回答说:客串这件事就甭提了,倒是电影的发行权,你得给我留着。 听听,这是人话吗? 权衡了一下,顾靖扬问:“你还要在美国呆多久?” “不一定,我打算把片中需要用到的音乐都写完再回亚洲。” 剧本已经交上去,接下来就是原声乐了,他在片中扮演大明星,大明星当然要有自己的作品。如果把发过的专辑直接放进去,对方大才子来说,简直就是一种侮辱。所以他打算为剧中的人物量身定做一张专辑,与电影捆绑发售。剧本刚写完,他现在灵感正充沛呢,回去什么的,不急。 他说不一定,那就是短期之内都不会回来了。顾靖扬略一沉吟,有了决定:“我下周飞一趟纽约吧,我们见面再谈。” 顾靖扬倒不是小题大做,Mark和Emily7月中旬结婚,他是伴郎,本来就要去一趟加州,只差还没订票而已,弘柏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能当面谈是最好的,那就先飞一趟纽约好了。 “哈?” 方弘柏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愣了一下,倒也没追问,“哦,行,那等你来再说。” 正要挂断电话,方弘柏又想到什么:“对了,Andrew,帮你伴奏的那个人是谁?” “嗯?” 顾靖扬有些意外,那天逆旅的灯光昏暗,唯一一盏镁光灯就打在舞台正中,加上拍视频的人焦点更多集中在顾靖扬身上,即使偶尔转到陈非那边,钢琴的遮挡加上抖动的影像,都使得伴奏的人看上去很不清楚。 即便这个视频在网上疯转那么长一段时间,除了他们共同的朋友之外,无论是那些认识顾靖扬的人,还是纯路人,注意力都集中在顾靖扬这里,基本没有什么人把注意力放在陈非那边,两人都为此暗暗庆幸。却没想到,第一个注意到的会是弘柏。 “那个帮你伴奏的人,我喜欢他的琴声。” 方弘柏又补充了一句。 也只有方弘柏这种用耳朵来认识世界的人,会注意到一个连长相都模糊的人伴奏的声音。 听他那么说,顾靖扬不自觉地勾起唇角。好友对心上人的赞扬,令他有种与有荣焉的骄傲。 “你还记得我们去年感恩节在纽约吃饭,我跟你提过一个朋友?” 间隔的时间有点久,方弘柏一下子没想起来。他用力回想了一下,打了一个响指:“啊,那个会弹爵士钢琴的中国人!” “是他,不过他的爵士钢琴是在美国学的。” 顾靖扬突然想到一件事,“说起来你们还是校友呢。” “诶?他也是Berkelee出来的吗?” 美国的音乐学院不少,但是说到当代音乐,最有影响力的非Berkelee莫属。方弘柏是正儿八经受过完整音乐教育的音乐精英,在Eastman读了四年古典音乐,之后又去Berkelee继续攻读爵士钢琴硕士学位。 “不是Berkelee,是Eastman。” “真的太巧了!” 方弘柏没想到对方竟是自己的大学校友,而且是在自己家乡。他显得很高兴:“难怪他的和声那么扎实。他的伴奏很有个人风格,乐感很好,跟你配合得天衣无缝。你们经常一起玩乐器?” “……” 顾靖扬想了想,谦虚地只说了一半实话:“那是第一次。” 而且没有事先彩排。 “Wow! 那真的很神奇,” 方弘柏赞叹不已:“下次一定要介绍他给我认识,下次巡回也许可以请他来给我演唱会伴奏?” 顾靖扬笑了出来,没有把这句玩笑话放在心上:“好的,我一定转达。” 不知不觉聊了快一个小时,办公室的灯光不知什么时候都点上了。挂断电话,顾靖扬闭上眼揉了揉额角,靠在班椅上,转过椅子,静静望着窗外。 顾靖扬走到家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流水波浪似的琴声,他开门进去,琴声随着他推门的声音停了下来。 “今天不用加班?” 他随口问道。陈非已经好一阵子没有准时下班了。 “嗯,你呢?怎么这么晚?” 陈非没有离开琴凳,倾身在琴谱上写了几笔。 顾靖扬走过去,从后面搂住他的腰,看着他写完才开口:“第一章弄完了?” 琴架上摊着的是Ravel的G大调钢琴协奏曲,已经翻了三分之一。自从那一次在顾靖扬的帮助下完成莫扎特g小调总谱分析,陈非似乎爱上了这件事,不仅把他喜欢的作品总谱都买了回来,还为此研读了许多关于和声学的书。 他的和声功底本来就不差,这些和声学理论和乐曲给了他很好的框架支持和反刍,分析起曲子来越发得心应手。而从这些古典作品中得到的收获则反过来影响了他的弹奏风格。 如果说以前陈非的演奏更多的是依靠他深厚的爵士功底和天分的直觉,那么现在,在彻底研究过几部大师的作品过后,那些古典音乐中完美的结构、对位技巧以及和声演化的进程,似乎为他的灵感提供了更加扎实的变化根基,难怪能够抓住方弘柏敏锐的耳朵。 “嗯,第一章有些复杂,第二章应该能更快一些。” 陈非记完合上琴谱,转过头来,迎上顾靖扬等了很久的唇。 他不太理解为什么靖扬那么喜欢接吻,但他喜欢顾靖扬沉迷的样子,而且,唇舌交缠的时候,他总是立刻就能知道他今天心情好不好。 这样也挺好。 等靖扬放开他,陈非帮他整了整衬衫领口,才抬头看他:“有事要对我说吗?” 顾靖扬一点都不意外陈非会这么问,陈非总是能从亲吻中解读他的情绪,并且八九不离十。 这真是挺神奇的。 他是看过一些报道,说情侣之间有些比较激烈的情绪会透过唇舌传达给对方,但情绪大起大伏毕竟只是偶尔才会发生的事,而他也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人。他活了三十来年,谈过四五段感情,从没有哪个前任能做到这一点,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问过陈非这件事,想当然尔,没得到什么靠谱的回答,陈非自己也说不出来是怎么回事。 总不能因为这样就不亲他吧?吻他的感觉那么美好,就像怀抱着整个世界,哪怕已经每天在一起,他还是觉得不够。更何况,他并不讨厌这种被陈非看穿的感觉。 相爱的人都希望能够相知,自己不开口,对方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样的幸运,能够碰到心有灵犀的恋人。 用拇指把陈非唇上的一点水渍轻轻抹掉,他没有回避,把方弘柏找他的事情说了一遍。 陈非听完也皱起了眉头,这件事的确是有些为难。不困难,但是为难。 说到底,选择哪一家发行公司也不完全是方弘柏说了算的,他上面还有投资方和公司。而且公是公,私是私,选择哪家发行公司是公事,客串电影是私事,两件事完全可以分开谈。 但陈非也明白顾靖扬的为难之处,这件事若处理得不好,难免让方弘柏心有芥蒂,他不希望为了公事影响私人的感情。 “你想好要怎么跟他说了吗?” “暂时还没有,我让团队先做计划书,带着计划书去找他,让他看到我们的诚意。至于客串的事情,我见了面再跟他好好跟他解释。” 这的确是最可行的方案了。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我已经让团队赶计划书,如果顺利的话下周二就能走。” 陈非点点头,心里盘算了一下,去罗彻斯特要从纽约转机,靖扬没有理由过家门而不入,肯定要回家住几天,之后还要去旧金山参加婚礼,加上路上的时间,看来这一趟十天半个月是跑不掉的。 “还有几天的时间,要不要准备点什么东西带回家?” 陈非问完,一抬头,却看到顾靖扬温柔带笑的目光,他莫名脸一红,“怎么了?” 顾靖扬只是非常喜欢他这种不经意间带出来的亲密。这个人,是他曾经梦寐以求却不敢奢望的,他没有想到有一天,他真的会回应自己的感情,并且跟自己一样全心投入,没有保留。 他抚摸着陈非的脸,脑子一热,一句话脱口而出:“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陈非错愕地抬头,他直觉地想问“跟你回去干什么”,但他总算还没有昏头,在想到这句话说出来会造成什么效果之前就已经把话吞了回去。 回去还能干什么?见家长呗。 但他们已经到了可以见家长的程度了吗? 这样说也不对。他当然知道顾靖扬有多认真。而他自己……他豁出了一切跟一个同性在一起,再来问自己是不是认真的,他都觉得多此一举。 只是…… 靖扬已经准备好了,要把他带到他的亲朋好友面前,接受他们的审视和肯定了吗? 那他自己呢? 怦!怦!心脏猛烈地跳动着,陈非突然发现了一个令他惊恐的事实。 顾靖扬一直注视着他,看着他的表情由惊讶变成空白再变成苍白,他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第四十三章 一夜无话。 两人躺在床上,背对而睡。这是他们在一起后的第一次。 陈非面朝窗户,静静卧在黑暗之中,背后的顾靖扬呼吸沉缓,似乎已经睡着了,他却仍然了无睡意。 他知道今天自己伤了对方的心,但他没有开口解释——如果解释的后果是对方可能会更伤心,那他不如一开始就管好自己的嘴。 靖扬以为他不愿意跟自己回去,其实并不是那样。 恋人想要父母认识自己,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以前交往的女朋友带自己回家,哪怕只是出于尊重女生的心态,陈非都从没拒绝过。带上合适的礼物,彬彬有礼地接受对方父母的殷殷询问,扮演好一个温柔得体的男朋友,这对于擅长交际的陈非来说是轻而易举到不值一提的事,如果这样做能让对方开心的话。 更何况这个人是顾靖扬,是他跨越性别的障碍也要在一起、心甘情愿居于对方身下也不舍得伤害的人。 他曾经只是把对方引为知己,在知道对方的感情后,怕对方伤心而纵容着假装不知道,那时候,他对这个人,更多的是留恋和不舍,因为知道再也不会遇到那么懂自己的人,也因为珍惜心疼对方默默看着自己的眼神。 他尝试着走出第一步,如预料中的得到了对方全心全意的回报,他却没有预料到爱情会如此猛烈,几乎在最短的时间之内,还未挣扎,他就已经沉沦。 爱上顾靖扬不是一件太难的事,他只是没有想到,自己原来也有那么多的感情可以付出。这对理智了三十年、每次谈恋爱都会忍不住琢磨“爱情的对象究竟是那个人、还是恋爱本身”的陈非来说,是一种太难得的体验。 或许每个人都有机会为爱疯狂一次,他只是从来想过他也会有这样的幸运,一个转弯,命运已经将那个“对的人”推到他面前,即便那个对的人性别不太对。 这一切来得太急太快,他甚至还没从命运的捉弄中回过神,对方已经拉着他想要飞奔,也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甚至连跑道的方向都没有看清。 当靖扬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去,他突然意识到,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把顾靖扬带到亲人的面前——从来没有,哪怕那些亲人甚至已经形同陌路。 陈非闭上眼,不知道是不是夏夜的冷气太足,他的身体轻轻发抖,裸露在外的肌肤凉得微微刺痛。他翻了个身,把手放在顾靖扬的腰上,脸靠在对方的背上,借此得到一点温暖。 长夜漫漫,静悄悄的房间里,不知道是谁一声轻微的叹息,然后是翻身的悉悉索索的声音。顾靖扬转过身,像平常那样,把恋人搂进怀中。 接下来的几天,两个人都非常有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这件事,顾靖扬不想跟恋人在冷战中度过分别前的时间,陈非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完全一副纵容的样子任对方索求,一场小小的冷战,隔着一个莫名难言的心结,却不影响两人在床上更加如漆似胶。 到了周一晚上,吃完饭,顾靖扬先去厨房把碗筷洗干净。虽然现在请了阿姨,但是他们都不能忍受把脏的碗筷放过夜,所以晚上收拾厨房的工作还是经常由顾靖扬来做。 把厨房收拾完,正打算收拾行李,走进卧室,陈非背对着他站在打开的衣柜前面,地上放着一个打开的空箱子。 但那个箱子却不是顾靖扬的。 听到他的脚步声,陈非转过头,看他一脸呆滞的堵在门口,双眼含笑:“愣在那儿干嘛?” “你也要出门?” 陈非转身把手上选好的一叠衣服放在箱子里,走到他面前:“不是要去美国吗?” 隐隐的猜测得到证实,顾靖扬反而更不敢相信了:“但是……” “但是什么?” 陈非还是笑咪咪地看着他。 顾靖扬的呆样真是百年难得一见,他突然庆幸自己终于想通,虽然晚了几天。 “签证……” 陈非返身把床头柜的卡片拿过来,上面晃过“permanent resident”的字样:“我拿到绿卡很多年了。” 当年赴美,陈非最早的打算是学业结束后先在美国开拓业务,锻炼几年再回国接管公司。所以他硕士课程一结束就办了投资移民,虽然一个case只办一个人有点浪费,但是50万美金对于那时的陈家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他各方面的条件也符合移民条件,很快就办下来了。 顾靖扬握着陈非拿卡片的手腕,各种情绪挨着从心头跑过,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他看着对方的眼睛,温柔的声音似乎因为克制着某种激越的感情而更加低沉:“你应该提前告诉我的,至少机票可以一起买。” 陈非不以为意:“反正我的里程多到用不完,为航空公司贡献了那么多年,也该找他们要回来一些了。” 陈非停了一下又说:“不过,拜访完你的家人我就得回来了,最近公司的事情非常多,给这一礼拜的假已经是紫灵格外帮忙了。” “我明白。” 顾靖扬抚摸着对方的脸,又轻轻碰了碰他的唇,“Fred,谢谢你。” 陈非拉下他的脑袋,加深了这个吻。 吻了好一会儿,唇分开了,他双手还撑着顾靖扬的肩:“靖扬,我那天……我其实并不是不想跟你去。” “我只是……” 他垂下眼,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无以为报。” 他说得含糊又不安,深怕对方不能谅解,破坏了出行前的气氛。 正忐忑间,身体突然腾空,饶是陈非一向镇定也吓了一跳,忍不住惊呼一声。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压在床单上。 “别乱来,东西还没收呢。” 他赶紧用手肘挡住对方的胸膛。 顾靖扬双手捉住他的手腕放在身体两侧,低头在他唇上耳边吻了他一阵,吻得他气喘吁吁,滚烫的身体贴着他:“陈非,我爱你。” 靖扬的瞳仁漆黑明亮,看着他的目光虔诚又温柔。即使他从来不吝于表达这三个字,每次他一说,陈非的心尖还是会有热热麻麻的微刺感。 所以说,顾靖扬就是他的死穴。 “我也是。” 他抬起身体吻了上去。 两个交缠的身影倒影在玻璃窗上,一响贪欢,及时行乐。 收拾行李什么的,随便它去吧。 纽约州不大,在美国50个州里,论地理面积纽约州只能排到中间偏后的27位,但它南北高东西窄,像一个横着的漏斗,这样一来,从漏斗开口下方的大苹果,到尾部上方的罗彻斯特,如果要开车,得整整七个小时。难怪无论是地铁就能到的新泽西州还是两个小时车程的宾州周边城市,都比罗城看起来更有纽约的繁华气息。 但陈非喜欢这个城市。 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在这里住了三年多的关系。这座城市开阔大气,虽然工厂外迁令城市显得有些萧索,但毕竟是昔日世界最大的胶片公司发源地,柯达公司对这个城市不余遗力的赞助在每个文化领域都留下了痕迹;而罗彻斯特大学虽然在海外不若常青藤联盟一般声名赫赫,它的许多科研领域在美国学术界都属佼佼;罗大的Eastman音乐学院更是美国古典音乐的重镇,在音乐教育领域,曾经连续五年排名全美第一,它的Sibley图书馆是全美最大的学院音乐图书,陈非曾经在那里度过了无数时光。 而陈非最喜欢的,还是罗城的景色。这座拥有纽约州第三大人口的城市不是人们印象中的那种钢铁丛林,虽然它足够大,建筑也恢弘壮丽,却同时拥有极好的自然风光。 城市内外种满植物,春天的时候花繁草绿林木茂盛,把整个城市装点得如花园一般。 罗城的水特别多,数条河流和运河从城里城外穿行而过,整座城市处处可见水流和桥梁,往西走一点,五大湖之一的安大略湖如海洋般蔚蓝宽阔,波涛如雪,大片沙滩干净洁白,一到夏天,整个湖边都是冲浪晒太阳的人。 有些城市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只要政府有心,适度规划,要做到赏心悦目宜居宜游并不太难,比如国内的厦门和青岛,国外的法兰克福和阿姆斯特丹。但罗城的景色很大一部分并非来自整齐划一的规划,城内城外四处可见百年参天大树,一个转弯就是茂密森林,一到秋天,叶子依次染红,从黄到金黄到橙红,满目秋色美得似要燃烧,不用抬头,城市的天际线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绚烂。 或许这里唯一的缺点就是冬天太冷,从十一月开始穿羽绒服,一个冬天雪可以下到来年三月,连着几个月零下二三十度的低温不是什么人都愿意忍受的。但是陈非偏偏喜欢这种大雪封山的冬天,整个世界都被白色覆盖,安静得可以听见灵魂的声音。 冬的沉寂,才能显出春的生机;夏的明媚,秋的凋零才格外凄清。他喜欢四季分明,因为那是时间的轮廓。 下了飞机,靖扬去租车柜台办手续,陈非推着行李在外面等他。 仲夏晚上八点多的天光仍然亮如白昼,陈非站在机场外,远远眺望城市的轮廓,有种回到故土的亲切和光阴如梦的唏嘘。 这个城市是他人生的转折点,这里记载了他年少得志的意气风发,为他打开音乐世界的另一扇大门,也见证了他的挣扎和放弃。从他决定回国那一刻起,他的人生从此变了一个模样。 身后有脚步声走近,他回头看了一眼,顾靖扬举了举手上的钥匙,神色温柔:“走吧。” 陈非笑着点头,推着行李车转了个方向,往租车的停车场方向去。顾靖扬在他身后顿了顿,不禁笑起来,差点忘了,这里是他的地盘。 他跟上去,自然而然地接过推车,陈非没跟他争,随口跟他聊:“我们住哪个酒店?” “凯悦,downtown那个,你知道吗?” 还真……知道。 陈非刚来读书那一年,没找着房子之前,在凯悦住了半个多月。后来家人朋友来看他,也试过其它酒店,不过最后还是以住凯悦的次数居多。 这间酒店既保留了凯悦集团一贯简洁舒适的风格,又有家庭旅馆的温馨,离他住的地方也近,而且景致很好,挨着河边,视野开阔,方便又安静。 “Good choice.” 陈非轻快地说。 顾靖扬忍不住低头看他。 从上了飞机那一刻起,他就隐隐发现陈非有些不同,虽然他的神色淡淡的,但靖扬能够感到,陈非整个人特别放松,与人说话的神气态度轻松之中带着一丝愉悦,不像在北京时那样,说话做事总是刻意降低存在感,带着些挥之不去的郁色。 这是顾靖扬没有预料到的,心里不免暗暗惊喜。 他曾无数次想象过,过去的陈非是什么样的,在他弹琴的时候、在晚宴上看到他的时候、甚至在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埋头看书的时候…… 那些模模糊糊的想象,在到了美国之后突然清晰了起来,就像镜子上的水雾被擦掉,那个真实的模样就清楚地立在眼前——一个开朗自信的、神采飞扬的陈非。 令他更加爱不释手的陈非。 他想,无论跟弘柏谈的结果如何,这一趟都算是值得了。 酒店离机场不远,十来分钟的路程,反而方弘柏家在郊区,无论到机场还是到酒店都有一段路,这也是顾靖扬执意不让他来接的原因。 陈非路熟,自然由他来开车,顾靖扬坐在副驾,偶尔问几句窗外的景色建筑。 这算是顾靖扬第一次坐陈非开的车。 美国和中国开车习惯十分不同,顾靖扬每次刚换地方时都得提醒自己小心一些。 不过陈非开得很稳,看到stop sign不疾不徐地踩一脚刹车,有yield的标志会流畅地减速并线,该快就快该让就让,顾靖扬忍不住问他:“你在中国经常开车吗?” 陈非点头:“我一般都自己开。” “我每次从中国回美国,或者从美国去中国,刚到那几天总要适应一下。” 他这话说得有点没头没脑的,但陈非却听懂了。笑道:“我刚回国那一年出过一次车祸,那条路是新修的,路口没有装红绿灯,我直行,过路口的时候没有减速,一辆车突然从岔路拐出来,我没避过,整个车头都毁了。” 在国内开车一般都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哪怕是直行,只要有路口,都要降速看一下左右再通过。那天他睡眠不足,一时迷糊,忘了那不是美国,结果就悲催了。 那次车祸不算严重,至少人没事,安全气囊也没弹出来,但是撞的角度特别切,从车头到车门全部挤压变形,人都卡在里面出不来,八十多万的X3,定损维修就花了三十几万,堪称终身难忘的教训。 顾靖扬了然,笑着指了指前方:“我还以为你转换自如。” “怎么可能?” 陈非笑道,“我这是一年多没自己开车了,国内的习惯也忘得差不多了。” 说话间酒店已经到了,虽然几年没来,陈非倒还记得路,熟门熟路地绕到后面的停车场。酒店的生意似乎挺好,一二层的位置都停满了。他们开到三楼才找到停车位,两人搭电梯到二楼的接待处登记。 酒店的前台小姐是一个白人大妞,对这两位共享一间大床房的帅哥却没有失礼地表现出什么好奇,而是非常热情地给他们介绍了酒店的设施,还周到地问他们是否需要停车券。 办完入住,已经将近十点钟,两人搭了一天飞机,又是长途又是转机,即便是商务舱也没怎么好好睡,各自洗完澡,相拥睡去。 顾靖扬这一觉睡得特别沉,陈非起床的动静都没有吵醒他。睁开眼的时候,陈非已经不在房间里。 他拉开窗帘,清晨的光线跃入房间,天高云阔,窗外的河面闪耀着粼粼波光。顾靖扬打开阳台的落地窗走出去,河岸边的步道宽阔平整,天色尚早,只有零星几个跑步的人。 就在这时,一个慢跑的年轻人抬起头,看到阳台上穿着白色浴袍的美男,他慢下步伐,摘下棒球帽。 于是顾靖扬看清了帽子下面生机盎然的脸,和那初阳般的笑容。 顾靖扬深深吸了一口气,清晨带着寒意的空气清新如朝露,令人由内而外都舒畅了起来。 半个小时后,陈非回到房间,刚关上门,就落入一个火热的怀抱中:“去跑步怎么不叫我?” 陈非自己一身热汗,但那灼热的呼吸喷在脖颈之间,却比他身上的热度更加让人颤抖。 他在那方寸之间艰难地转过身:“看你睡得那么香……” 话没说完唇舌就落入对方口中,顾靖扬深深地吻他,又转移到他的耳垂锁骨啃咬,双手热切地撩起他的恤衫在他白`皙的胸膛和紧致的腰间来回摸索,一条长腿已经卡进他的两腿之间。 陈非跑完步本就疲惫,现在被他亲得更是四肢酸软,试图按住他四处点火的手,从他的亲吻间隙艰难地找开口的机会:“我先去洗个澡。” 顾靖扬却不肯放人,双手卡住陈非的腰把他抱起来按在门板上。 双脚离地,陈非反射性地勾住他的腰,手搂着他的脖子:“靖扬,不要闹,我真的……呃!” 话没说完,陈非闷哼一声,要害落入对方口中,头皮都炸了,要出口的话也跟着飞到爪哇岛去了。 他在情事上对顾靖扬一向纵容,既然对方一定要,他也不再坚持了。 顾靖扬于是如愿以偿把人拆骨入腹。 洗完澡,两人坐在阳台上吃room service送过来的早餐。 顾靖扬容光焕发,他涂了一片黄油面包放到陈非盘里。足量的运动令他身心舒畅,虽然等下还要出门,但眼下晨光正好,爱人就在身边,一起吃一顿丰盛的早餐,微风不时吹过,安静的阳台上只有餐具轻碰的声音,一切都那么美好。 他拿起自己的咖啡杯啜了一口,舒服地咪了咪眼。 他的神态太过惬意,陈非虽然累得浑身脱力,精神却也十分放松愉悦,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纵容地看着一脸愉悦的恋人,眼睛落在他微微抿着的漂亮嘴唇上,还有那执着咖啡杯的修长手指,刚才的某些画面不合时宜地跳入脑海中。 察觉到他的目光,顾靖扬挑了一下眉,略带疑惑的眼神带着不经修饰的天然诱惑。 他们在一起也快要两个月了,陈非曾经以为床事会是他们之间最大的障碍,但事实是,他们在床上的契合度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料。这要是在以前,他怎么也不可能相信他居然会从一个男人身上得到远比异性多得多的快感。 顾靖扬这个人,床下端庄,床上放`荡,面对自己心爱的人,更是什么花样手段都不吝啬,该温柔的时候能把人融化,该强悍的时候凶猛得让人不知今夕是何夕。 陈非在男男情事上原就是白纸一张,面对这样的狂野柔情,自然兵败如山倒。 热恋中的人在情事上难免放纵,但无论晚上如何如漆似胶,他们也极少白日宣淫。不管是教养使然也好,还是生活习惯也好,白天有白天要忙的事,工作的、生活的,他们并没有那么多时间天天精虫上脑一般没完没了地厮混,把爱做的事留到有闲暇的时候再慢慢享受是他们共有的默契。 也因此,靖扬早上突如其来的兴致有些出乎陈非的意料,更何况今天这一场,无论是体位还是激烈程度都比平时更甚,以至于他到现在都还有些回不过神。 压下有些失序的心跳,陈非哑然失笑,面对靖扬的美色,他的控制力真是一天不如一天。 跟方弘柏约了上午碰面,那家伙跟他们不同,典型的夜猫子一个,每天过得日夜颠倒,用他的话说,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没有电话、没有杂事,他才能心无旁骛地创作。于是所有跟他熟悉的人都知道,要找他谈事情,最好等中午过后。 不过这次顾靖扬远道而来,他倒是特地起了个早——虽然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 第四十四章 陈非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光鲜亮丽的大明星。 他跟顾靖扬混得久了,习惯了他总是把自己打理得妥妥帖帖的模样,便渐渐忘记大部分美国人是什么样的了,以至于当他看见那个穿着不知道几年前的旧运动服、头发没形、胡子拉渣的男人,一时之间竟没把他认出来。 看到顾靖扬,方弘柏热情地张开双臂,用中文说了一句:“嘿,哥儿们,你来了。旅途怎么样?昨晚睡得好不好?” 他的中文口音不如顾靖扬道地,虽然十分流利,仔细听的话还是能听出ABC的腔调,偏偏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特别喜欢“哥儿们”这个词,练得无比顺溜,每次说的时候还要加个重音。 于是,满篇ABC腔的国语里面夹杂着一个特别标准的儿话音,配上他清朗偏高的男中音,听起来莫名有喜感。 陈非对语言天生敏锐,这一耳朵就听出对方那种跟年龄不相符的可爱来,对这个大明星的印象一下子就好了起来。 顾靖扬跟他拥抱了一下,揽过陈非道:“这是陈非。” 他没说“这是我的男朋友”,这是对陈非的体贴,开口闭口男朋友什么的,即便这是不需要刻意回避的事实,多少还是会令陈非觉得尴尬。 不过,他放在陈非腰间的手已经说明了一切。 方弘柏有点意外,虽然一直知道好友的性取向,这却是他第一次见到顾靖扬的恋人。这也不奇怪,他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四海为家的生活状态,并没有什么机会像普通的哥儿们那样,三天两头地聚。而顾靖扬更是一个把各种朋友区分得很开的人,这一次竟然不远万里把人带到他这里来,可见,这个恋人对他的意义,恐怕已经不仅仅是“男朋友”这样简单。 念及此,方弘柏也不免对陈非另眼相待,重重握了握对方的手:“Andrew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别跟我客气。” “谢谢。” 陈非真诚地说。 “方爸方妈不在家吗?” 方弘柏在罗城没有自己的房子,每次回来都是住在父母家,所以靖扬才会这样问。 “他们听说你们要来,一大早去超市采购了。” 方爸爸原先在施乐公司做研发,手下有几十号工程人员。施乐这几年一直在外迁,去年整个研发部门迁到加拿大,方爸不愿意离开罗城,年纪也到了,便提前两年申请了退休。方家的三个小孩都是十七、八岁就离家,弘锐成家已久,弘书在纽约也有自己的公寓,弘柏常年在亚洲,算起来,方家平时比顾家还要冷清得多。 顾靖扬多少知道他们家的情况,顺口问道:“两位老人家还是不肯回亚洲吗?” “现在有点松动了,他们说等我这张专辑做完会跟我回去住一段时间看看。” 方弘柏一直一个人住,他忙起来的时候没日没夜,虽然有助理,但是普通人那种家庭生活,他是没什么机会享受的。如果爸妈愿意跟他住在一起,那对他来说就再好不过了。但是他也明白,北京的环境气候没办法跟罗城比,又干燥、污染又严重,对老人家来说其实并不好。所以他一直也不敢开口。 不过,父母总是疼儿子的,看他一年比一年瘦,一百八十公分的个子,体重还没有140磅,当妈的心里又怎么会好过。 “你还是应该找一个女朋友。” 顾靖扬真心实意地建议他。 方弘柏无奈地摊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状况,哪个女生敢跟我在一起?” 方弘柏是个工作狂,一年365天,有360天都在世界各地跑,行李箱就是他的家。谈过几段恋爱都是因为他没有时间陪人家而分手,最惨的一段,他才刚动心,还没来及表白,一个巡回演唱会回来,人家已经交了男朋友…… 大明星又怎样?在爱情面前,王子和平民一律平等,身家条件或许能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对你另眼相看,而真心爱你的人,求的是相守,要的是陪伴,看起来简单,对于方弘柏却偏偏最难。 所以他只能光鲜亮丽地寂寞着。 顾靖扬不太能理解方弘柏这种对工作的狂热,就像方弘柏无法理解他的低调一样。 工作和家庭的取舍,方弘柏很早就想清楚了,也已经做了决定,没什么可抱怨的。他转开话题,看向陈非:“Andrew说你是我的学弟是吗?你主修什么?” 陈非点头:“其实不算主修,我的minor是爵士钢琴。” 方弘柏很感兴趣:“哦?教你钢琴的是哪一位?” “Steve Werner.” “真的?!” 方弘柏眼睛一亮,“Steve收学生很苛刻的,你不是主修他怎么愿意教你?”他看向顾靖扬,对他解释道:“Steve是Eastman最好的爵士钢琴老师,他收学生非常严格的。” 陈非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不愿意就缠到他愿意。” 说起来,陈非一直都觉得十分愧对这位老师。他那时心高气傲,找老师当然要找最好的,即便不是正儿八经的科班出身,也一定要申请上最好的名师的课。也许是他运气好,磨了几次,对方竟然真的答应收他。 而他却没有坚持到最后。 想象了一下Steve被人缠到没办法的样子,方弘柏哈哈哈地笑起来,对陈非竖起大拇指:“你行。” 说起音乐,三个人一下子就聊开了。方弘柏饶有兴致地把他们带到地下室,那里是他的小型工作室,钢琴、吉他、架子鼓、电脑、录音设备一应具全。 他领陈非到钢琴前坐下,又把吉他塞到靖扬手中,然后自己走到架子鼓后面坐下来:“陈非,让我看看你的水平。” 陈非知道方弘柏的钢琴和吉他都是从小学到大,却没料到方弘柏连打鼓也在行,一时之间十分佩服,而且这个studio是难得的专业,令他也来了兴致:“要玩什么?” 方弘柏想了想:“靖扬决定吧。” 这里面只有顾靖扬跟他们两个都熟,而且他掌旋律,由他来定最合适。 顾靖扬也不推辞,沉吟了一下,略抬手,刷刷地扫了几个和弦,然后是一段旋律,竟是Louis Jordan的Saturday Night Fish Fly,另外两人显然都没想到他会选那么一首老歌,对视了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手下却各自不落地跟了上去。 一首没多长的rhythm&blues,被他们自由发挥,玩了十几分钟,等乐曲结束,方弘柏大呼过瘾。他是乐痴,碰到能玩到一起去的音乐人就格外开心,一双眼睛亮闪闪:“陈非,我下次巡回,你一定要来帮我伴奏。” 还没等陈非回过神,顾靖扬先笑了:“你先把这次巡回做完再说吧。” 方弘柏人气高,基本上每发一张专辑就开一场巡回演唱会,而且他是真正歌迷遍布世界各地,大陆那么多城市,香港台湾新马泰,这一些都算常规场地,有时候还得加上欧洲和美洲,名副其实的世界巡回,因此每场巡回下来,没有两三年根本不成,他前年底发的那张专辑到现在都还没巡回完呢,所以顾靖扬才有这么一说。 方弘柏这才发现自己忘形了,拿手里的鼓棒骚了骚脑袋,嘿嘿笑了两声:“我是认真的,陈非节奏感和旋律平衡得特别好,我喜欢他的琴声。” 陈非想了想:“弘柏如果不嫌弃的话,到时候算我一份就是了。” 顾靖扬没想到陈非会这么说。演唱会跟别的不同,曲目和编曲都是固定的,而且流行音乐相对简单,伴奏是一个绝对消耗性而不是创造性的工作。如果不是靠这个吃饭的职业乐手,做伴奏唯一的好处也就是能积累点人脉,但是陈非从未打算往流行音乐发展,这方面的人脉对他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 方弘柏是搞艺术的,说风就是雨,连陈非是做什么的都没问,开口就要他做伴奏,所以顾靖扬刚刚才会帮他岔开话题,怎么也没料到陈非竟一口答应下来。 方弘柏却非常喜欢陈非的干脆,他开心地说:“你放心,我的band吃好住好,待遇也不错的。” “包吃包住就可以,说待遇就太见外了。” 陈非笑着说。 “够哥儿们!” 方弘柏高兴地说。 顾靖扬明白过来了,陈非会答应,恐怕是为了自己。 不管方弘柏是不是领了陈非这个情,反正后来顾靖扬表示不愿意在大屏幕上亮相时,他是没有任何不快,只是连称可惜,还嘲笑靖扬错过了成为名人的机会。 能开玩笑,证明他真的没往心里去,顾靖扬和陈非总算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谈电影发行权也很顺利。在发行方面,GMJ比起那几家制片出品发行一把抓的影业巨头来说稍微逊色,但他们抢占市场的方式却非常聪明,签约的院线都是各城市最热门的影院,覆盖范围广,并且排片都能拿到理想的份额。 兄弟归兄弟,实力这种事,过往的成绩最能说明问题。几部同类型影片在不同档期的排片和票房数据一拿出来,比什么花言巧语都更有诚意。 GMJ的计划书做得全面却整洁,连方弘柏这种非商业人士都能一目了然,并且,有件事顾靖扬还不知道,方弘柏这部影片需要不少动画特效,对初次执导的方弘柏来说,他要操心的事太多了,如果合作对象是GMJ,这一块正好能省掉他许多心力。 两人一拍即合,方弘柏当场允诺,只要剧本通过审核,他会立刻联络王哲瀚。 于是顾靖扬也放心了,这毕竟是弘柏自己的电影,在发行方面,他的公司肯定还是会充分考虑他的意见的。 正事谈得顺利,闲聊也能尽兴,顾靖扬和陈非在方家一直呆到吃完晚饭,又一起玩了一会儿音乐,过了十点,两个倒时差的人都开始犯困,这才告辞回酒店。 他们是次日下午五点多的班机回纽约,谢绝了方弘柏继续做东的好意,第二天,他们吃完早餐,简单收拾了行李,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两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就去Eastman看一看,也不用开车,两人沿着East Main Avenue悠闲地边走边逛。 Eastman离凯悦很近,他们虽然走得不快,两个大男人的脚程,走了二十来分钟也到了。 这个校区其实特别小,一条短短的Gibbs街、两排楼对着,一边是演奏厅、琴房、停车场和教务中心,另一边是教室和图书馆,没了。 地方虽不大,米黄色厚重的钢骨结构建筑却有着历史的沧桑感,朴素而庄严。高挑的空间、巨大的木门、大厅墙上挂着的画像、那庄严的彩色玻璃和层层阶梯……这外表简单的两栋楼里藏着多少故事、孕育出多少举世闻名的音乐大师,那就只有曾经走进、得以一窥究竟的学生们才能得知一二了。 七月的学校人不多,连琴房都格外安静。陈非带着顾靖扬把能逛的地方都逛了一圈,从森严阴凉的大堂走出来,两人不禁被外面的阳光晃得眯起眼。 路上只有偶尔一两个读summer的学生背着背包走过,Java Cafe倒是一如既往,里里外外都坐着人,有学生,也有来参观的家长游客,只不过,每个人似乎都被夏天慵懒的气息感染了,看起来都懒懒的,即使围坐在一起,交谈的声音也很小声。 顾靖扬顺着陈非的目光看过去,问道:“喝杯咖啡?” 陈非笑了笑:“好啊。” 外面的座位都有阳伞,天也不算太热,顾靖扬拿着两杯咖啡到外面,选了一个门口的位置坐下。室内正放着Miles Davis的Beaches brew,音量恰到好处,靖扬打量了一下内部偏欧式的装饰,墙上挂着许多音乐巨星的画,劳特累克的插画风格,从摇滚到爵士的都有,看上去确实比一般大学里常见的星巴克要有气质得多。 顾靖扬正四处打量着,陈非从里面转出来,手上端着一个黑黑绿绿的蛋糕,黑是巧克力的黑,上面覆盖的那一层厚厚的绿色cream却不是抹茶的那种豆绿,而是透着夏日清爽的薄荷绿,如果单看,还挺漂亮的,但是放在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上面,就显得有点儿…… 顾靖扬忍不住皱了皱眉:“这是?” 果然是这个反应。他那嫌弃的表情令陈非忍俊不禁,他第一次看到这个蛋糕也差不多是这个反应。不过很显然,他比较有冒险精神。 “Mint brownie, ”陈非把蛋糕往靖扬面前推了推,“试试看。” “Looks weird.” 顾靖扬评价道。 他瞥了一眼一脸期待的陈非,还是叉了一块放进口中。 “挺好吃的是不是?” 顾靖扬点头,他其实真有点意外,他本来以为这个蛋糕是陈非的恶作剧。 “你看,所以人还是要勇于尝试新东西,才会有惊喜的。” 顾靖扬咀嚼了一下这句话,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容:“你说的没错。” 两人正享受这夏日时光,一个夹着公文包的老头子从身边走过,与两人不经意地对视了一眼,然后—— “Fred!” 老头子惊讶地停下了脚步。 顾靖扬下意识地转头去看陈非,只见陈非先是一脸惊讶到有些茫然,人却反射性地站了起来,表情之中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恭敬和一点点不安。 “Steve!” 这个名字一出来,顾靖扬就知道来者是谁了,他跟着站了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Steve在他们桌前站定,公文包换到左手,伸出手来跟陈非重重握了握。 “我过来处理一点公事。Steve,这是我朋友,Andrew Gu。” “靖扬,这是我的钢琴教授Steve Werner。” Steve跟顾靖扬也握了一下手,道:“Andrew Gu?这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 顾靖扬笑了笑,向他日常问安,并没有提到自己曾经来Eastman演奏过的事。 Steve也没有深究,又转向陈非:“什么时候来的?” 陈非老老实实地回答:“前天。” “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话?这才几年,就把老师忘了吗?” Steve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示意他们也坐下。 陈非有些惭愧:“不是的,主要是这次来的很匆忙,没来得及,而且……” 他抬起头,Steve笑眯眯地看着他,替他把没有说出口的话接了下去:“而且你对我感到抱歉,对吗?” 当年陈非提前回国,唯一明确表示过反对意见的就是Steve。美国的教授一般并不干涉学生的选择,但是Steve却找了陈非两次,让他考虑清楚,不要那样轻易放弃。只是那时陈非有他自己的考量,到底也没有把老师的话听进去。 音乐这条路那么窄,竞争却又那么激烈,每年不知道多少有才华的学生挤破了头,也未必能在爵士界争得一席之地。陈非虽然有才,但他没有那种头破血流也要走下去的坚持,归根到底是因为他对演奏事业不够热爱,这样再有才华也出不了成绩。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即便他是老师,也不能替他们做选择。Steve教过那么多学生,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那么早的事情了。” Steve摆摆手,表示不在意。 靖扬进柜台为Steve点了一杯咖啡,Steve道过谢,突然轻拍了一下大腿:“Andrew Gu,我想起来了,Samuel Wang的得意门生,你跟NYYS来Eastman演奏过,对不对?” 搞音乐的人果然记忆力都特别好。 既然被认出来,顾靖扬也就坦然地点头。 “你还在弹琴吗?” 古典和爵士基本是两个圈子,如果不是当年顾靖扬名气太盛,又来过Eastman,Steve还真不一定会知道他。不过他也就仅止于此了,后来也没有再特别关注,顾靖扬又放弃了音乐,再没有消息传出。所以他才会有如此一问。 “没有了,我现在在做电影。” Steve不知想到什么,表情有些怅然,不过他跟顾靖扬毕竟不熟,终于也没发表什么评论。 他转头看向陈非,眼神里有着不容易觉察的期待:“Fred,你呢?现在还偶尔弹琴吗?”他还记得陈非是要回去继承家业的。 “弹的。现在也开始尝试音乐分析。” Steve很感兴趣,陈非连忙把最近做的一些事情跟他汇报了一遍。 老头子又问了陈非一些跟音乐理论相关的问题,陈非都一一认真回答了,他非常高兴,连说了几个很好:“音乐这东西,能不带有任何功利心去做是最好的。我真为你高兴,Fred,我真为你高兴。” 看着老师由衷喜悦的脸,陈非莫名地觉得眼眶有点热。他知道老师心里对他是曾经有过期许的,但是他从来没有给过自己任何压力,而他自己,则一直都任性地做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或许,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些你不得不辜负、却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人。 Steve夏天一般都会出去度假,这次回学校是因为跟人约了很重要的事情谈,跟他们又聊了一会儿生活近况,便起身要走。 陈非和顾靖扬连忙跟着站起来。 Steve看着陈非,点了点头,脸上是真心实意的欢喜:“回去之后把你做的乐曲分析发一些给我看看吧,以后如果有碰到任何关于音乐的问题,也都可以我写邮件。” 说完他又强调了一句:“Anytime。” “我会的,谢谢你,Steve。” 陈非赶紧应下来。 Steve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跟靖扬道了别,这才急忙忙地走了。 他一阵风似的来了又去,陈非觉得像做梦似的。 他的硕士课程只修了一年,钢琴却学了将近三年,音乐的世界广博深邃又充满趣味,他沉浸在那个单纯美好的世界里,像一块海绵一样吸收着无数前辈灵感和才华挥洒造就的艺术养分。 后来发生了太多事,他几乎都忘了,他也曾经有过那么纯粹快乐的时光。 Steve这一出现,那些被遗忘的光阴也被这阵风卷到了面前。 第四十五章 两人回酒店吃午餐、退房,驱车前往机场,还了车、办登机手续、过安检,一直到上了飞机,空姐为他们送上香槟后,陈非突然说了一声:“等等!” 等……等什么等? 那边空乘已经在广播起飞注意事项,顾靖扬好笑地看他一副刚从梦中醒过来的样子:“你现在想下飞机也来不及了。” 陈非发现自己的失态,掩饰性地咳了一声:“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们今晚住哪里?晚上去你家吗?是不是等明天再去拜访比较好?” 顾靖扬唇边的笑容更深:“你现在才想起来问这个吗?” “……我忘了。” “酒店我订好了,不过晚上得回去吃饭,我哥会来接我们。” 两方都太仓促,陈非到了出发前一天才决定要来,顾靖扬临上飞机了才来得及通知家人,而他要带人回家的消息给顾家带来的震撼,说是像扔了一颗炸弹都不为过。而且竟然只给他们两天的时间准备。连面对总统都能不动如山的顾时鸿,都忍不住怪幺子这次太鲁莽,得知儿子要住酒店,更是不赞同。 但顾靖扬也有他的考量。他了解自己的母亲,她疼爱自己是真的,就像她对上帝的信仰一样真实,否则她不会那么矛盾内疚。 然而,真正的接纳和理解,是永远不需要觉得抱歉的,无论那接纳迟到了多久。 上一次是因为小悦的出生,妈妈的内疚暂时性地压倒了她的坚持,她让步了,但这并不代表她真的理解了。 他明白这一切,所以他本来是打算将妈妈那一句脱口而出的话当成耳边风的。 但是他遇到了陈非。 他的恋人,是陈非。 ——“把你的恋人带回来。” 跟陈非一起回家,这是一个太大的诱惑。 想跟他一起站在家人的面前,让他们也认识他、跟他一样喜欢他。想让他也成为自己的家人。 尽管如此,他也并不想挑战母亲的底线,无论她是真的想通了,还是只是出于对他的心疼。不住在家里,是对母亲的体贴。 但他欠陈非一个解释,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跟陈非提到关于母亲的事。他看向陈非,有些迟疑:“我们这次来得有些仓促,住酒店是我的意思,你不会介意吧?” 陈非不知道顾靖扬的这些纠结,听到住酒店,他轻松了许多——以他的个性来说,第一次登门拜访就住到人家家里去,才更令他觉得难受。 “住酒店很好。” 他想了想,又建议道,“要不让你哥别来接了,我们先回酒店洗个澡、换身衣服吧,这样直接过去,太失礼了。” 再琢磨一下,好像也不好。他们到纽约都六点多了,等他们去酒店洗澡换衣服,得拖到八九点,晚餐的时间都过了:“要不让你家人别等我们吃晚餐了,明天再去吧?” 难得看到陈非那么犹豫不决的样子,顾靖扬自己那点烦恼都忽略不计了,反而起了逗弄他的心思。他慢吞吞地说:“晚上的活动是我爸妈安排的,你要不要自己跟他们商量一下?” 这种时候,他竟然还有心情寻自己开心?陈非起初有点不忿,张大眼睛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 顾靖扬这个样子是他从来也没见过的,有点得瑟,带着一些并不张扬的孩子气。 他突然理解了顾靖扬想要带他回家的心情。 一颗心像被温水漫过,柔软又温热,所有情绪瞬间就安定了下来,于是他弯了弯眼睛,眼里有着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温柔:“好吧,那就由你们安排。” 那神情让顾靖扬很想吻他,总算还记得这是公共场合,他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握住陈非的手,十指相扣,才道:“刚才逗你的,我会跟哥说先送我们去酒店放行李。” 顾靖岳提前三十分钟到了机场,他已经连着加了好几天的班,就是为了能够自由支配这两天的业余时间。 靖扬终于肯带人回家了,听到这个消息,那块堵在他心头多年的石头,才总算能够稍微松一松。 靖扬的性向在家里从来不是一个秘密。 顾靖岳是一个从内到外的真正的精英,无论是医术还是人生,他的判断力都一样冷静、理性。一个人喜欢同性或异性,这种事情在他看来,甚至没有值得讨论的必要——就跟人要呼吸吃饭一样,都是天生的,有什么好说的? 少年人总是免不了以己度人,因为抱着这样豁达的态度,他从未发现母亲对弟弟的性向宽容的背后那一点隐藏极深的遗憾,弟弟出柜不久他就去了波士顿,从大学到见习结束,9年忙碌的求学生涯让他错过了弟弟最敏感的青春期,甚至在得知弟弟修改志愿去了斯坦佛,沉浸在医学世界的他,竟一直没有发现家里平和的表象下暗涌的风云。 知道母亲的态度,是在靖扬调派北京的时候。 顾靖岳那时已经搬回纽约,得知弟弟放弃总公司CEO的职位申调亚洲,他才感觉到不对劲——他们都是极有家庭观念的人,如果说远赴西岸求学是少年的叛逆,滞留加州是青年事业的野心,那么飞到地球的另一端去重新开始? 靖扬有事业心不假,但靖岳却不认为弟弟的野心有膨胀到可以牺牲家庭和个人生活的地步。 在他的追问之下,靖扬才给了他一个含糊其辞的答案。 “妈妈不能接受。” 他只回答了他这样一句话。 在那之后,他与父亲渐渐拼凑出事情的真相。虽然不知道靖扬是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察觉到母亲的心结,但这个问题显然已经困扰了他很多年,久到即使得到父亲和哥哥的全力支持,他也无法释怀。 顾靖岳没有责怪过母亲,甚至没有对她透露过真相,在这件事情上,他和靖扬的态度是一致的——这不是母亲的错,信仰和母爱之间的冲突已经够让她伤神憔悴了,他怎么忍心再增加她的负担。 只是,每想到弟弟那么多年一个人流浪在外,独自承受被最亲的人否定的伤痛,他就深深地感到心疼和亏欠。 而现在,靖扬的心防终于有了一点放下的迹象,他终于愿意带恋人回来给他们认识,无论那个人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美也好丑也好,活泼也好严肃也好,顾靖岳对他都是感激的。 他没有等太久,航班显示到达之后没多久,他就看到推着行李车出来的靖扬,和他身边那个清秀的年轻人。 正在这时,顾靖扬也看到他,举高手臂对他挥了挥,然后低头在青年耳边说了一句,那青年的眼睛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来,对自己礼貌地颔首笑了笑,举止沉稳,神色大方。 他们很快地走近,靖扬放开推车朝自己走来,青年默契地接过去,静静站在一边。 顾靖岳和弟弟重重地拥抱。 “气色比上次好了。” 顾靖岳仔细端详着弟弟,难掩激动。 靖扬愉快地笑了,他对陈非眨了眨眼睛,转过身介绍:“哥,这是陈非。” “Fred,这是哥哥,顾靖岳。” 陈非顺着顾靖扬的手势望向对面的男人,顾靖岳和靖扬的长相有七分相似,气质却十分不同,他身上有着典型东岸精英阶层特有的冷峻和距离感,鼻梁上的Lindberg黑色水牛角钛合金眼镜令他看上去更加斯文英俊。 不过此刻,这个充满精英感的男人脸上却挂着真诚和善的微笑,就像任何一个合格的兄长。 陈非在称呼的问题上思索了一下下,叫“顾先生”显得太生分,直呼其名又太鲁莽,但他的考虑只有一瞬,几乎没有显在脸上,他从容地伸出手:“你好。” 顾靖岳却也注意到了,他郑重地握住陈非伸出来的手:“陈非,很高兴认识你。不介意的话,和阿扬一起叫我大哥吧。” 陈非弯了弯眼睛,大方地叫了一声:“大哥。” “哥,先去一下Mark。” 上了车,靖扬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对靖岳说。 靖岳正要启动车子的手顿住,他还不知道靖扬订了酒店,不禁有些莫名其妙:“去Mark干什么?” 靖扬安抚地看了看他:“我们在Mark订了房间。” 顾靖岳的眉头皱了起来:“阿扬……” 靖扬低声说:“哥,我们先别讨论这件事好吗?” 考虑到后座的陈非,顾靖岳暂时让了一步:“好吧,我先送你们过去,其它的等回家再说。” 陈非默默地把头转向玻璃窗外,假装没有注意到兄弟间涌动的微妙气氛。 到了酒店,靖岳把他们送到楼下,自己在车里等着,顺便给父亲打电话了解情况。 陈非以前来纽约,活动的范围基本都集中在中、下城,从low east的Soho和唐人街,到West Village,到时代广场和百老汇一带的文艺商业区。可以说,除了MET以外,他对上东区并不熟悉,也没听说过Mark Hotel的名字。 他略带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设计优雅现代、充满艺术气息的精品酒店,无愧于上东区的高贵气质,酒店大堂低调简洁,气氛安静,不像在商业区的中城,即便是半岛华尔道夫这样的高端酒店,也永远都是一副忙碌嘈杂节奏明快的模样。 注意到陈非的目光,顾靖扬轻声跟他解释:“从这里到家里,走过去只有十分钟的路程。” 陈非点点头,表示理解。 给了行李生丰厚的小费,顾靖扬关上房门,陈非搬过行李箱取礼物,都弄好之后,看到顾靖扬还站在原地。 “怎么了?” “Fred……” 顾靖扬很想跟陈非解释点什么,却不知该从何开口。 陈非看出了他的踌躇,叹了一口气。 他们偶尔也会提起彼此的家人,从靖扬的描述和态度,他从没想过靖扬还没对家人出柜的可能性。但是刚才那一幕,言语不多,信息量却有些大。 “靖扬,你只要告诉我,等一下会有一场仗要打吗?” “当然没有。” 顾靖扬立即否认,“我怎么会对你做这种事。”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陈非打断了他:“那就没事了。” 说着把自己手里的东西递了一袋给他,安抚地亲了亲他的唇,“走吧,有什么事回来再说,别让你家人等太久了。” 顾家的客厅里很安静,外面就是Park avenue,街上人来车往,室内却一点也听不到外面嘈杂的声音。 顾爸爸气定神闲地坐在长沙发上,和孙子说着悄悄话,另一边,单人沙发上的顾妈妈则有点儿坐不住,她一会儿看看外面庭院,一会儿看看丈夫,欲言又止。 小天跟爷爷咬着耳朵,顾爸爸拍了拍孙子的脑袋,示意他去找奶奶。 “奶奶,你要不要去厨房看看汤炖好了没有呀?爸爸和叔叔马上就要到了哦。” 过了年六周岁的顾哲天口齿更加伶俐。 顾妈妈不着痕迹地瞪了丈夫一眼,转过头慈爱地对孙子解释:“奶奶的汤已经炖好了,开着小火只是为了保温哦。小天饿不饿?” 小朋友摇了摇头,认真地说:“我不饿,我要等Andrew和他男朋友。” 听到“男朋友”三个字,顾妈妈抚摸孙子脑袋的手不自觉地颤了一下,她轻声问:“小天知道男朋友的意思吗?” 小天骄傲地点了点头,脆生生地说:“我知道!妈妈说,Andrew有男朋友,就像爷爷有奶奶、爸爸有妈妈一样,是亲爱的人,以后都是要结婚的!” 顾妈妈神色复杂地看着孙子,没再说话。 不一会儿,院子里传来汽车的声音。顾家二老站了起来,没多久,通往车库的后门被打开,大儿子先走进来,然后,他们看到了牵着手的两个年轻人。 “爸爸!” 小天看到靖岳就扑了上去。 顾靖岳看到儿子,整张脸都温柔了起来,把他抱起来亲了亲脸颊。 小朋友一转头又看到顾靖扬,立刻见异思迁地对他伸出手:“叔叔,我好想念你哦。” 他在顾靖扬背后老是改不了口,见到他却记得乖乖叫叔叔。几个大人听见,都笑了起来。 陈非松开和顾靖扬交握的手,顺便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让他得以接住探过身的小朋友。 顾靖扬被他的甜言蜜语逗得心都化成水,连忙礼尚往来:“叔叔也很想你呢。” 小天落到顾靖扬怀中,捧着他的脸,“啾”“啾”地亲了他两下,声音响亮,表示思念得货真价实。然后,他抱着顾靖扬的脖子,大眼忽闪忽闪地看向唯一一个陌生人:“叔叔,这位就是你的男朋友吗?” 他的口齿十分清晰,一板一眼的样子,说不出的可爱。 陈非一时哭笑不得,他不太懂得跟小孩子打交道,尤其是这么早慧的小娃儿。 顾靖扬笑着与陈非对视了一眼,摸了摸小天的头,转过身对父母郑重介绍道:“爸爸、妈妈,这是陈非。” 陈非手里的东西已经被靖岳接过去,他对二老微微欠身,坦然迎上两位老人家的视线,礼貌地说:“顾伯伯、顾伯母,两位好,我是陈非。” 顾时鸿笑着点点头:“一路过来都累了吧?” 回答的是顾靖扬:“还好,今天都很顺利,航班准点,路上也不塞车,我先前一直担心让你们等太久。” 顾妈妈也上前一步:“先吃饭吧?你们一定都饿了。有什么话等一下再慢慢聊。” 顾靖岳环顾了一下客厅:“昕昕在楼上吗?” “妈咪在陪妹妹睡觉,我去叫妈咪吃饭!” 小天从靖扬身上爬下来,咚咚咚往楼梯跑去。 沈怡昕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其他人已经都各自落座。陈非正和顾爸爸闲聊,听到餐厅门外一道爽朗明丽的声音:“靖扬回来啦!” 他抬头看去,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子穿着白色家居服站在餐厅入口处,手上抱着裹成粉色一团的baby。她的长相和她声音一样明媚又清爽,一双灵动的眼睛跟站在她旁边的小哲天一模一样。 陈非望过去的时候,她的眼睛正好从陈非身上掠过,带着些微的好奇和十分的善意,陈非于是对她颔首微笑,她眼睛弯了弯,转头看向朝她走过来的顾靖扬,似有许多话要说,但她最后只是轻轻说了一句:“靖扬,我好高兴。” 顾靖扬听懂了,他心内一暖,笑容更加温和了几分:“谢谢嫂嫂。” 沈怡昕跟着他走到饭桌前,陈非连忙站了起来。 尽管已经知道彼此的身份,顾靖扬还是为他们做了正式的介绍,这次不用提醒,陈非主动叫了一声“大嫂”,沈怡昕的眼睛又弯了起来,显得很开心。 “你们还没有见过小悦呢。” 她说着,给女儿换了一个半坐着的姿势对着他们。 小悦的大名顾哲悦,四个月的宝宝遗传了顾家的尖下巴和沈怡昕的大眼睛,已经很有小美女的架势。她还不懂得怕生,流着口水对着顾靖扬咿咿呀呀地叫着,粉`嫩得让一干大人的心都化了。 看到顾靖扬那温柔得快要融化的眼神,沈怡昕把宝宝往他怀里送:“给,你来抱。” 顾靖扬手忙脚乱地接过来,让宝宝趴在他胸口,一动也不敢动。沈怡昕忍着笑指点道:“你用右手托住她的脖子和头,左手托着她的屁股,对对,这样就可以了。” 把宝宝丢给小叔,她转头跟陈非寒暄:“你们哪天到的?要在纽约待几天?” “我们周二晚上到的,我周六下午的飞机回北京,靖扬还要去一趟加州。” 沈怡昕很讶异:“这才来了两天就要走?怎么不多住几天?” “我公司最近比较忙,而且靖扬加州的朋友周日结婚,他也没有时间。” 陈非打从心眼里喜欢这个嫂嫂,她显然很擅长跟人打交道,言谈之中给人一种“我们是自己人”的感觉,但是因为那话语中透漏出来的善意和亲近,不但不会令人反感,反而一下子拉近了距离。 最重要的是,她很疼靖扬。 所以陈非又补充了一句:“以后还有机会的。” 听到这里,顾爸爸转头问靖扬:“这两天有什么安排?需不需要爸爸做什么?” 顾靖扬正忙着跟小侄女建立新的口水邦交,小悦刚吃完奶,“噗噗”两下吐了一团口水出来,有一滴正巧喷在顾靖扬的鼻尖。 陈非虽然跟沈怡昕说着话,却不时会分出一点注意力在他那边,此刻看到他那个狼狈的样子,他眼明手快地抽了一张纸巾,顾靖扬看到他的动作,稍微朝他偏了偏头,陈非忍着笑迅速帮他把那滴快掉下来的口水擦掉了。 顾靖扬恢复清爽,这才转头去回答爸爸的问题:“不用的爸爸,我和陈非这次主要是过来看看你们。” 他们这个互动其实很短暂,却流露出一种默契和不自觉的亲昵,就像任何一对恋人、甚至是夫妻一样。顾爸爸和顾妈妈不禁对视了一眼,他们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欣慰。 “陈非以前来过纽约吗?要不要去哪里逛一逛?” 顾靖岳关心地问。 顾家以诗礼传家,礼仪和教养都是刻在骨子里的,从陈非进门到现在,他们既没有像有些传说中的“准岳父母”那样盘察陈非的祖宗十八代、也没有问过一句陈非的工作营生,甚至没有因为好奇而放任自己去随意打量客人,只是认真地了解他的需要,尽可能地释放诚意,仿佛只要是靖扬认定的人,他们就全心全意接纳。 陈非心里感动,正要说些什么,顾靖扬笑着替他回答了:“不用的哥,陈非也算半个美国公民,只差没入籍了。他对东岸很熟悉,你们不用担心。” “好了,先吃饭吧,吃完再慢慢聊。” 顾妈妈说了一句。 顾爸爸笑着说:“今天的菜全部是妈妈亲自动手做的,你们要多吃一点。” 这句话听起来平常,顾爸爸的口气也很平常,不明就里的陈非只当这是一句正常家宴上招待客人的话,但在顾靖扬耳里听起来,却有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含义。 顾家的家政事务一向是交给专业管家公司在打理,餐饮方面顾妈妈倒是没有完全假手他人,她不上班,又做得一手好菜,以前公公还在、靖岳靖扬都还小,三餐都是她亲手打理。后来年纪渐大,加上公公去世后,顾家也没有人非中餐不吃,因此他们把餐饮也一并外包给管家公司,只有想吃中餐的时候她才会下厨。 近些年来,管家公司与时俱进,中餐做得越来越有水平,除了春节、中秋这样的大日子,或者靖扬回家,她会煲一个汤或者做一个靖扬爱吃的甜品,其它时间她已经极少下厨。 像今天这样有重要客人到,按照顾家往常的习惯,通常是顾妈妈提前几天拟定菜色,再请管家公司代为外聘合适的餐厅或私厨来家里料理。 然而今天顾妈妈却亲自下厨,这举动的背后的心思和感情,令顾靖扬无法不动容。 他感激地看向母亲,顾妈妈慈爱地对他笑了笑,母子之间那些曾经的芥蒂,也仿佛在这一个微笑中,化为尘埃消散在空气中。 第四十六章 顾家信奉“食不言、寝不语”的餐桌礼仪,吃饭的时候,虽然不会严格禁止交谈,但也没有边聊边吃饭的习惯。 因此,顾妈妈宣布开饭后大家就结束了攀谈,只偶尔针对菜色或相关的东西说一两句,连小哲天都乖乖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认真地吃着——最好的家教,来自于言传身教,不必打骂呵斥,家长的言行,就是孩子行为的范本。 吃完饭才九点多,一家人坐在沙发上喝茶。陈非的时差还没完全调整过来,又因为刚吃饱饭的缘故,便开始觉得有点犯困。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偷偷打了一个哈欠。 顾靖扬一直对陈非留着心,立刻就注意到了。他其实也有点困,便对顾爸爸说:“爸,有点晚了,我们先去酒店,明天再过来?” 顾时鸿点头:“也好,你们今天也累了,先过去休息吧,要让你哥送你们还是你自己开车?” “都不用,刚吃完饭,我们散散步。” 知道他们住得近,顾时鸿便没有再劝。 从家里出来,他们没有急着回酒店,对面就是中央公园,他们穿过马路,在公园外面的步道上缓缓走着。 今年纽约的夏天不太热,夜晚的空气微凉湿润。 有别于曼哈顿其它地方高耸的天际线,垂直跨越了曼哈顿1/3街区的广袤森林使车水马龙的道路增加了闲适安逸的生活气息,不像北京,一样宽阔平整的马路,给人的感觉却是庄重肃穆,而非散步的闲情。 街边的行人说多不多,说好也不算少,但没有任何人向这对十指相扣的同性恋人投以任何异样的眼光。 一对银发苍苍的夫妻手牵着手迎面而来,看那神态步履,似乎也在散步。走得近了,双方目光对上,便交换一个友好的微笑。 这就是美国人的礼貌。对陌生人的善意、对异己的尊重。 他们用百年的时间来正视和反省自己的偏见和歧视,艰难却坚定地一步步修正,尽力达成先人在立国的宪法中所宣誓的:真正的自由和平等。 两人在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靠在椅背上,仰望着城市璀璨的灯火,脑子里想着一样或者不一样的事情。 “是伯母,对不对?” 顾靖扬转头向陈非看去。路灯下,他的脸庞白`皙中透着光,一双清亮的眼睛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心疼和情意。 “看得出来吗?” 顾靖扬愣了一下,不知道是为陈非的敏锐而惊讶,还是为这不可解的矛盾而难过。 “嗯。” 陈非低低地应了一声,似乎是被靖扬的情绪感染,“伯母对你觉得亏欠,她看着你的时候,眼里有很深的抱歉。” 真正的理解,是不需要觉得抱歉的。 原来他都懂。 顾靖扬怔怔地看着他,路上车声人声似乎全都远去,他的心里似有海潮落下又涨起。 陈非没有给他发呆的机会:“你不打算跟我说说你的故事吗?” 没有波澜起伏的情节,没有惊心动魄的转折,也没有歇斯底里的争吵。这或许是一个称不上故事的故事,它只是一个少年青春期的秘密、一道刻在这个外表完美无瑕的家庭内部难以抹平的伤痕。 它孕育了孤独,催化了成长,信仰的差异如同彼此心灵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深渊,让本该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从此懂得孤单和自卑的滋味,懂得了人与人之间并不是相爱就能互相了解,也懂得了灵魂相知的珍贵。 但是时间和爱终究还是一点一点地建立起他们沟通的桥梁。 陈非没有类似的经历,但是最亲的亲人之间无法理解的痛苦,他懂。 他更紧地握了握对方的手。 陈非抬头看着将黑未暗的天空,很轻地说:“靖扬,其实你该感谢你妈妈。” 顾靖扬转头看他。他以为他会听到“你妈妈其实很爱你”、“你已经很幸运了”这样的安慰。 陈非似乎猜到他在惊讶些什么,他对顾靖扬笑了笑:“因为爱,所以苛求,对吧。” 他懂自己。 他一直都知道。 顾靖扬的心颤抖了起来,像黑暗中的剧场,拉开帷幕之后,光射下来,带着震颤的鼓声响起,慢慢攀升,逐渐激烈。 在这样恍惚的梦境里,他似乎明白陈非所指。又似乎不明白。 陈非望着马路,似乎在看对面酒店的大门,又似乎什么也没看:“靖扬,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没有发现伯母对你性向的真正态度,你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顾靖扬不是一个喜欢做假设的人,所以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是全然陌生的。他皱着眉,认真地想象了一下。 如果…… 那他一定会按照原来的计划去念哈佛。他的大学时光应该还是会很顺利,他的职业生涯也应该依然会一帆风顺。 但是…… 他大约不会那么毅然决然地放弃钢琴,不会在学生时代组band,因为他不会有那么多的愤怒和孤独需要发泄。 他可能还是会创业,但他不一定会在修computer science的时候发现自己真正喜欢的是电影业,而且他一定不会去中国,也就不会经历那些独自在异国的成长。 他大概会跟所有东岸精英一样志得意满、在40岁之前成为人生赢家,再用剩下的半辈子去寻找另外一样或几样喜欢的事来打发余生; 也许也会遇到一个或几个真心喜爱的人,也许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可以谈恋爱。 他也许会经历一些别的挫折,遇到一些别的人和别的事。 他的人生或许会有另外一种圆满,平安喜乐,高高在上。 他必定会比现在更能够接受这个世界外表看起来的样子,然后会更容易快乐,同理地,快乐也会更容易消失。 他的人生有一半的时候将因为无所或缺而满足,另一半的时间则因为无所或缺而空虚。 然而,即便他仍然在演奏钢琴,他却绝对不可能比现在更加贴近贝多芬;即便他遇到一些别的什么人,那个人也一定不是陈非。 他将不会像现在这样懂得感恩,他可能永远不明白什么是真正充实的愉悦,也没有机会体会现在这样圆满的幸福。 他的心一动,转头去看陈非。 似乎心有灵犀,这时,陈非的目光也从街上收回来,转向他。 目光交接,那种心意相通的默契,连灵魂都在颤动。 原来是这样…… 孤独和伤痛才能让人成长。 失去过才懂得珍惜。 而我走了万水千山,才遇到了你。 不远处的顾家,顾爸爸和顾妈妈也握着手,坐在自家庭院里喝茶。 宽大的方形原木桌上放着一套古朴大气的仿汝窑茶器,那茶壶是侧把造型,造型典雅,壶身釉色温润,胎质细密,上面有几颗褐色点状装饰。 不同于一般的茶壶,这壶的手把和盖纽都是实木做成,以暗银色的金属嵌入壶身,盖纽上一圈圈木头的纹理顺着圆心而下,而提把则是一段材质相同纹理不同的木头,只见一颗颗沙粒大小的树节,弧度天然,使整个壶增添了一种古朴的韵味。 叫人惊艳的还有一个地方,壶口一圈褐色细细纹路,打破了壶身和壶盖大片色彩造成的呆板,更与壶身的装饰和盖纽的颜色相映成趣。细节之处最考验功夫,连最细微的地方都做到完美,这就是艺术品和商品之间的天壤之别。 公道杯和茶杯也是一样典雅又古朴的造型,古朴的釉色之间点缀着褐色点状装饰,含蓄地活泼。 这套出自台湾晓芳窑的珍宝,是陈非送给顾爸爸的礼物。 顾家人在家庭礼仪方面颇多遵守传统中国人的美德,拆礼物并不当着客人的面——送礼一事关乎了解和心意,若因为不够了解而不够贴心,对收礼的人来说,称赞是虚伪,不称赞是失礼,无论哪种,都辜负了送礼者的心意。 但陈非的礼物,却真正送到了他们每个人的心坎里。 顾爸爸嗜茶,也喜爱收藏瓷器,这套茶器不像古瓷那样贵重,却兼具收藏和实用的价值。 只是顾爸爸并不知道,这并不是陈非特意去买的。晓芳先生的作品向来可遇不可求,这套茶器是陈非自己的收藏,买来至今没有用过,靖扬无意中提过顾爸爸爱喝茶,他便选了一斤上好的青心乌龙,和这套茶器一起,作为给顾爸爸的见面礼。 顾妈妈的礼物则是一对Mikimoto的白色海珍珠耳钉,典雅大方,却不会因为过分贵重而让收礼者为难。 顾家大哥大嫂都是职场精英,尤其是靖岳,天天都要写病历,所以陈非送的是一对Mont Blanc的情侣签字笔。 小天和小悦则按照传统习俗分别选了一个长命锁和一对小手镯。 “陈非这孩子很细心,是不是?” 顾时鸿嘴角含笑,慢悠悠地给妻子添上一杯茶。 张蕙玲手指微颤,点了点头。 他们不在乎对方的身家条件,只求儿子能够幸福。这次幺儿回来,气色和神采都与上次截然不同,人也好像胖了一些,这就是最好的事。 更何况,陈非这孩子气质清正大方,待人接物进退有据,餐桌礼仪也无可挑剔,家教涵养并不输给自己的孩子。 “孩子有他们自己的人生,我们做父母的只能祝福。阿扬能够遇到愿意珍惜的人,我们应该为他高兴。” 顾爸爸空着的另一只手温柔地拍了拍妻子的手背。 “我知道……” 顾妈妈眼眶泛红,又重复了一遍,像在说给自己听,“我知道……” 第二日,也是顾靖扬和陈非在纽约的最后一天,吃完早餐,他们去Lincoln Centre听了一场早场的音乐会,然后搭计程车回家吃午饭。 顾妈妈今天特意戴上了陈非送的珍珠耳钉,午饭也仍然是她亲自准备。 吃完饭,沈怡昕陪两个小朋友去睡午觉,其他人聚在客厅喝茶。 陈非送给顾爸爸的是三进三出重烘焙的古法乌龙茶,巧的是,顾爸爸也喜欢这种口味较重的茶叶,两个人在茶叶上找到共同语言,从茶叶的制作到台海现状到台湾在中美关系中的独特地位,从美国的党派争斗扯到对国内经济政策和国际局势的影响,虽然都是点到为止地评论几句,闲聊多过讨论,却也颇为投契。 “可算是有人可以陪爸爸聊这些了。” 靖岳笑着对靖扬说。 顾时鸿是政治经济学领域的专家,他们兄弟俩对这方面的兴趣却十分有限。 顾时鸿点头表示同意。 靖扬靖岳两个,一个学医、一个经商,他们个性外向,对经济的兴趣也都仅限于跟自己专业相关的方面。反观陈非,一身书卷味,却没有书呆子的酸腐气,分析起事情来逻辑清晰犀利,框架稳健全面,而且观点明确却不偏执,很对顾爸爸的脾气。 顾靖岳也注意到父亲的表情,有意给他们制造话题:“陈非好像对经济学很有研究?” “研究称不上,我大学读的是管理专业,经济学是必修课。” 陈非摆摆手,靖扬提过顾爸爸是经济学教授,他可不敢贻笑大方。 没想到顾靖扬却拆他的台,笑着说:“你那一柜子的经济学著作,可不像是大学的教材。” 顾爸爸一听,也有了兴趣:“哦?陈非都读过哪些学派的书?” 陈非不自觉地正了正坐姿,老老实实地回答:“我都会接触一些,古典经济学、凯恩斯学派都读过一点、芝加哥和奥地利派的,像弗里德曼、熊彼得、哈耶克,也都会读一读。” 顾爸爸微笑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 “嗯……当代的经济学著作可能相对接触得少一些。” 主要是这近年兴趣转移到别的领域,没有像学生时代那么狂热了,“可能因为我们身处这个时代的关系,距离太近,有时候很难判断出什么学说更加好一些。” 顾爸爸点点头,表示理解:“只读经典并不是一件坏事。” 陈非也点头表示同意顾爸爸的观点:“不过,有几位当代学者我还是很佩服的,像大陆的吴敬琏先生,伯父可能知道?” 得到顾爸爸的颔首肯定,陈非继续说:“他是一位用良心在做学问的学者,还有美国的顾时鸿先生也是,他在克林顿执政期间的墨西哥政策……” 陈非正说着,突然发现顾爸爸的表情有点微妙。 他下意识地去看顾靖扬,却发现对方一脸惊讶。 视线再偏转,顾大哥那一脸想笑又不敢笑的意思是…… 他没有疑惑太久,顾靖扬回过神来,咳了一声,脸上竟现出一点不好意思来:“呃……陈非,我是不是忘了跟你介绍爸爸的大名了。” 呃…… 顾家、纽约、大学教授…… 顾时鸿是哥大的经济学教授,而顾爸爸…… 不说的时候想不到,一旦被提到,答案却昭然若揭。 陈非花了三十秒钟闪电般地反应过来,脸一下爆红,他求助地看向顾靖扬,进入顾家以来第一次露出了无措的表情。 真可爱啊。顾靖扬这样想着。如果不是当着家人的面,他真想搓`揉他的脑袋,再把他抱进怀里好好疼爱。 “你这孩子。” 顾妈妈正好端着甜点走过来,她嗔怪地对靖扬说了一句。 她拿了一份放在陈非手边,拍拍他的肩:“来,别顾着聊天,尝尝伯母做的红茶蛋糕。” “谢谢伯母。” 顾妈妈有心解围,陈非脸红红的,道谢得真心实意。 靖扬的爸爸竟是自己一直尊重佩服的学者,这个事实对陈非来说,比亿万身家什么的都要更有冲击性。近乡情怯,再跟顾时鸿聊天的时候,他却不敢提到任何经济学相关的事了。 顾家的人也了解陈非的尴尬,大家转而聊起了顾靖扬接下来几天的行程安排。 到了下午两点多,顾爸顾妈要小憩,顾靖扬也带着陈非上楼——他们来了两天,陈非还没看过他的房间。 顾家的整个内饰都是顾爷爷买下这座宅子的时候装修的,随后的几十年间,除了一些必要的修缮,大体都还保留着当年的风格,连藏品都没有怎么更动过。顾爷爷似乎偏好法国Art Nouveau的风格,从壁纸到家具到烛台,随处可见这时期典型的美丽流线,刚才在客厅里他们坐的沙发就是Victor Horta的作品,搭配室内其它线条简洁优雅的明代家具十分和谐,还有那些Art Nouveau风格的银器,与壁上挂的色彩淡雅的中国字画和桌上摆的瓷器同样相得益彰。 然而顾靖扬的房间却与整座宅子的风格完全不同,他的房间只有黑白两色,家具线条皆十分流畅明朗,只是由于材质和布置的关系,看上去不若北京那个公寓那么冰冷而已。 他的房间也没有任何名画,入门右手的大片白色墙上挂着一副顾靖扬自己的油画作品,长方形,大概有一臂之长,5*3的比例,乍看上去,帆布上面只有一片纯粹的黑,似乎是对康定斯基以降熟悉的抽象主义风格的简单模仿,但陈非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那画面的油彩厚重而凹凸不平,左下角一个黑色手写的“A.Gu”与画面几乎融为一体,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顾靖扬从他身后搂住他:“见笑了。” 陈非指着那个十分不显眼的签名,笑着说:“这一定是你小时候的作品。” 顾靖扬也笑:“何以见得?” 陈非也不跟他客气:“一方面不想让别人知道是自己的作品,一方面又希望能够在作品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一般来说,好像只有青春期的少年才会这么别扭。” “我还以为你要说画得很幼稚。” “一点儿也不,” 陈非收敛了笑容,忍不住用手触了触那画面厚实粗糙的texture,“我猜,这黑色下面,大概还藏着一点别的什么吧?” 在他腰间的手臂一下子收紧了,陈非知道自己猜对了。 层层叠叠浓重的黑色,无论覆盖住了什么,那就是他对自己整个青春的表达。 回想那个外表风光无限、内心却为了家长的拒绝而自卑自伤的少年,虽然那些都已经过去,陈非仍然为他感到心疼。 他的世界本来应该明媚而灿烂,他本来不应该知道这个世界的另一种颜色。 陈非突然很想吻一吻身后的那个男人。 他稍一侧脸抬头,身后的男人心有灵犀般捏住他的下巴,四片唇自然而然地贴合、开启、交换呼吸。两人深深地接吻,从彼此的唇舌中品味对方的深情,不带任何情`欲的色彩。 过了一会儿,门外咚咚咚被敲了几声,快速、但声音不大。顾靖扬打开门,一个小身影扑到他身上:“叔叔!” 顾靖扬抱起小娃儿:“小天睡醒啦?” “嗯,妈妈和妹妹还在睡。叔叔,我们出去玩吧!” “小天想去哪儿玩?” “随便!” 这会儿三点多了,靖岳晚上得补班,不能跟他们吃晚饭,这几天顾妈妈也劳累,顾靖扬和陈非商量了一下,便带上小天去MET看展,晚上顺便在外面吃完再回家。 靖岳把两大一小在大都会放下来,临走之前,他降下车窗叫住了陈非:“陈非,我晚上不一定还碰得到你,先跟你道个别,以后有空一定要经常和阿扬回来。” 陈非弯腰隔着车窗和他握了个手:“我会的大哥。” 令陈非意外惊喜的是,大都会博物馆正在做一个梵高的回顾展,从五月中旬一直做到八月底,为期三个月。馆方从法国和荷兰借了不少经典作品,把梵高出道时期的印象风格作品、中期模仿日本浮世绘色彩和构图的一系列作品,乃至最重要的阿尔和Auvers Sur Oise时期,都有经典作品展出。 陈非并不是从一开始就那么喜欢梵高的。 他刚接触西方绘画的时候,更喜欢运笔有力构图精妙的伦布朗特、粗暴而直接的培根、野兽派的马蒂斯、甚至是Pullock这样的抽象现实主义画家。再往后一些,他又喜欢印象画派的光影游戏和画中蕴含的悠远平和。 对梵高由路人粉到真爱粉,是在他最压抑的那几年里,他好像突然就看懂了那些暴烈的色彩和层层叠叠快速涂抹的笔刷之下所隐藏的每一道转折的情感。 直扑灵魂的震撼是无法与任何人言说的,他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年冬天在巴黎的奥赛美术馆,也是一次梵高的专题展,他站在那幅“四朵剪枝的向日葵”前,看着那些蜷缩着指向天空的花瓣,无声无息泪流满面,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画家的孤独、愤怒、绝望、以及——挣扎却不灭的希望。 那一次以后,他不曾再在任何画作前面流过泪,但他依然最喜欢梵高,他喜欢站在他的每一幅真迹前面凝神研究画家天才的用色、一蹴而就却灵气逼人的构图,他灵感喷发一样快速的笔触,还有每一幅画中所展示的,画家眼中的世界:悲天悯人的、桀骜不驯的;快乐的、悲伤的;希望的、绝望的。 顾靖扬也知道陈非喜欢梵高,他的那一排绘画图册里面,单单梵高的作品分析就有了四五本,从薄薄的小册到厚厚的大部头,从传记到书信。 他蹲下`身问小天:“小天今天想看什么?” 小天从小被教着要尊重别人的想法,不能以自我为中心,他想了想,问道:“叔叔们想看什么?” 陈非摸了摸他的头,即使他再不擅长和小朋友打交道,这样懂事的小孩子也很难令人不喜欢,他放柔了语气:“小天先说说看?我们把每个人想看的都说出来,然后一样一样看,好不好?” “嗯!” 小天歪着头又想了想,然后说:“我想看家具!” 顾家长期向大都会博物馆捐款,也因此可以自由出入。顾家又重视艺术熏陶,这里的馆藏几乎是陪着他们家每个小孩一起成长。小天虽然才六岁,但他已经能够在一个小时内完成大都会的平面图拼图,对博物馆的布局和常规展品分类非常清楚。 两个大人先带着小天去American Wing的装饰艺术展厅去看17世纪以降的家具作品,之后到咖啡厅休息了一阵,征求小天意见后,三个人又去看了梵高的回顾展。 每个人喜欢的东西不同、看展的节奏也不相同,所以陈非和顾靖扬一起看展览的时候,通常只是同进同出,进了展厅就各看各的,偶尔碰在一起,谁想先挪步也随意,互不干扰,几次下来,早已经形成习惯。 但这次因为带着小天,他们很默契地没有各自分开,跟着小天的节奏挪动步子,不求让小朋友看懂什么,也不用任何解释去填充他的想象力,只安静地陪在他身边。只有小天偶尔小声提出问题时,两人才会用尽量简单客观的语言,低声给他说明作品背后的故事或者创作动机。 漂亮的小男孩满脸煞有其事,两个大人温柔而耐心,一个俊美如钻石,另一个温润如白玉,无论风度还是礼仪,都引得展馆内的其他观众频频回头。 一个小时不到,两个展厅就逛得差不多了,站在出口旁的最后一幅画前面,小天晃了晃拉着陈非的手。 陈非蹲下`身,小朋友在他耳边轻声说:“陈叔叔,我好喜欢这幅画哟,好漂亮。” 那碰巧就是曾经深深触动过陈非的“四朵剪枝的向日葵”。 陈非忍不住亲了亲小朋友柔软的脸颊:“嗯,叔叔也喜欢。” 他们进来的时候已经接近闭馆时间,展馆内人并不多,站在展厅门口的保安大叔也早就注意到这一对教养绝佳又相貌出色的“父子”,这会儿看到他们三人走出来,黑人大叔含着笑对两个大人道:“He’s so adorable, you guys are very lucky.”(他真是一个令人疼爱的孩子,你们俩很幸运。) 小天疑惑地看了看两个大人,似乎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哪里不对呢? 他抬起头,正想问叔叔,却听到叔叔跟黑人大叔笑着回了一句:“谢谢,祝你有个愉快的夜晚。” 没有反应过来的并不是只有小天一个人,陈非也纳闷了一下。 You、 guys……? 他突然回过味来,也立刻明白大叔误会了什么,顿时满脸通红——这、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第四十七章 出了博物馆,两人带着小天到Chelsea附近一个很出名的意大利综合食品店,那里售卖各式各样意大利进口的食品,从比较常见的饼干巧克力、火腿、芝士到意大利各地特产的风味果酱、当季水果制作的饮料,乃至各种顶级的食材、葡萄酒,按照类别一个区一个区地摆放,连意大利本土都极少能见到如此集中的优质食材。不仅如此,这家店还有好提供早午晚餐,难怪最见多识广的纽约客都无法抗拒,200多平米的食府永远人满为患。 商店入口左手边就是一个Lavazza的咖啡柜台,有堂食和外带的咖啡茶饮提供,要来一个cookie或者croissant也随意。往里走一点,一个三明治柜台和一个甜点摊对门而开,中间走道上隔着一条柜子,窄窄两排四层摆着各式漂亮的饮料。如果对这些简餐还不满意,嘴巴挑剔的饕客可以再往商店深处走,里面还有一家牛排馆和一家现煎小牛薄片做的Panini,价格偏贵,而且全部桌子都是站位,但还是有不少衣着或讲究或随意的纽约客站在那里,一边切着牛排,一边品着红酒。 两人分头买了三明治、甜点,又在门口提供座位的咖啡柜台点了饮料,找位子坐下来吃饭。 这种新奇的吃饭方式让小天觉得很好玩,他兴奋地跟着叔叔们走来走去,睁大眼睛看看这个点心、又摸摸那个饮料,差点挑花了眼。不过,等东西全部放在桌上,他还是乖乖坐了下来,专心地对付自己的食物。 吃完饭,陈非又返身回去选了几样有包装精美的巧克力,打算做手信送给威扬的同事。挑选的时候,他考虑了一下,又选了一些有特色的零食糕点。 看到他手里提的那两大袋,顾靖扬有些惊讶:“买这么多?” 陈非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我觉得有些东西可以引进到国内,买回去给赵总做参考看看。” 顾靖扬看了他一会儿,笑道:“私人行程还惦记着公事,紫灵应该给你加薪水。” 陈非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不是这样的。” 在其位谋其事,既然做了这个工作就要尽力把它做好,如此而已。 顾靖扬接过他手里的袋子走出店门,在等计程车的空隙,他不抱什么希望地问:“Fred,你有没有比较喜欢现在的工作?” 陈非一怔。从阳朔回来后,他就不只是负责仓库的事情,除了专柜的维护之外,他也开始帮赵紫灵接待客户,工作内容跟以前大不相同,靖扬问的是这个? 直到上了车,他才肯定地回答道:“没有。” 顾靖扬和小天都看向他,一个是认真,一个带着好奇。 “赵总让我负责部分业务,你知道的,现在这种状况我没办法拒绝她。” 如果不是跟他牵扯越来越深,陈非本来可以平平静静地工作生活,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事。他还记得陈非刚进威扬的时候,赵紫灵对自己说过,“他说他想轻松一点”,但顾靖扬直到最近才开始有点理解,陈非确实需要时间。 “你会怪我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 陈非很惊讶,“和你在一起是我自己的决定,之前那些隐瞒更跟你没有任何关系。而且,赵总让我负责业务,更多的还是因为她真心看得起我,想给我一个平台,不是吗?” 虽然这个平台陈非并不需要。 虽然他本来可以拒绝。 “不管她是什么想法,陈非,我在乎的是你的想法。” “我知道。” 陈非点点头,“先这么着吧靖扬,我先做着,能多帮她一点就多帮一点,反正……” 反正我也还没有找到我真正想做的事。 后面这句话他没有说,但顾靖扬听懂了,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想做的事,但是退而求其次的话,他们可以选择相对有兴趣的工作,再不济,至少也还可以做最擅长的事,成就感这东西虽然不是最有价值的,但不可否认,很多时候,它确实可以弥补一些遗憾。 然而陈非现在,简直是在浪费时间。 再多给他一些时间吧。顾靖扬叹了一口气。 陈非反倒被他那愁苦的样子逗笑了:“这个公司你也有份,有我这样的人才帮忙,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被他这样一说,顾靖扬也笑了:“是是是,那我可就把威扬全权托付给你了。” 陈非不要脸地说:“你等着收钱就是了。” 把小天送回去,又陪两位老人家聊了很久,看时间不早,他们才起身告别。 “明天真的不要爸爸去送你们吗?”把他们送到门口,张蕙玲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真的不用了妈,这两天你们都辛苦了,而且爸爸周日也要出差,明天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张蕙玲只好点头。 顾时鸿笑着对他们说:“下次回来,不要住外面了。” 顾靖扬脸色微动,正要说什么,顾时鸿又加了一句:“这是妈妈的意思。” 顾靖扬转头去看母亲,张蕙玲避开他的眼睛,对陈非笑道:“有空常常和阿扬回来。” 陈非连忙答应下来。 顾靖扬伸手抱了抱妈妈,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妈妈,我爱你。” 顾妈妈不禁有些哽咽:“妈妈也爱你。” 顾靖扬又跟爸爸和大嫂都一一拥抱,最后抱起小哲天。 小天在他左脸亲了一下,说:“这是我的。” 然后又在他的右脸亲了一下:“这是妹妹的。” 几个大人都笑了起来,顾靖扬也亲了他两下:“那等一下妹妹睡醒了,小天也替叔叔亲亲她。” “嗯!”小天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又朝陈非探过身,如法炮制地亲了他两下,“陈非叔叔,下次我们还要一起去玩哦。” 陈非从来不是一个擅长和小朋友打交道的人,小天更不是看到什么大人都会粘上去的类型,但是很神奇的是,小天对他却一点都不生分。 回去的路上,顾靖扬忍不住跟陈非分享这个心得。 陈非笑了笑,既没有谦虚,也没有得意。他并不认为小天喜欢自己是因为自己有什么独特的魅力,他更相信,大人的态度对小朋友会有潜移默化的影响,顾家每一个人都对他有极大的善意,小朋友最敏锐,自然也会对他有好感。 而他更明白,顾家人对他的善意,是因为他们都爱靖扬。 顾靖扬看着他的笑脸,心里一动,欲言又止。 “怎么了吗?”陈非问。 顾靖扬怔了一下,最后摇头:“没事。” 他这种欲言又止的状态一直延续到第二天。两个人的航班起飞时间差不多,一起去机场、一个柜台办登机,在贵宾厅喝着饮料,顾靖扬几次话到嘴边,最后还是沉默。 陈非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他没有开口问。 顾靖扬的情绪似乎来得有点突然,但仔细想一想,又似乎不尽然,还在北京的时候,有几次陈非也感觉到顾靖扬有事要告诉他,但每次说出来的事却都不那么值得一提。 陈非的航班开始广播登机,他放下手里杯子:“我得走了,替我向Mark和Emily说恭喜。” “嗯。” 顾靖扬简短地点头。 陈非把包斜背到身后,看顾靖扬的目光还在自己身上,他没多想,一手放到靖扬肩上,俯下`身很快地亲了亲对方的唇:“我在北京等你。” 刚要走,那只手却被攥住了。 手心对着手心,拇指对着拇指。顾靖扬的手用力得让陈非觉得有点疼。 他不得不退回来一步,重新回到正面对着顾靖扬的姿势,等着他开口。 “Fred,我去完San Francisco,还要飞一趟LA。” 陈非点头,顾靖扬的行程他是跟Chrsitina拿的,他要去哪里、去几天,其实他都一清二楚。 “我这次回LA,不是述职,是交接,我年底会调回美国。” 顾靖扬下定了决心,一字一句缓慢而低沉地说着。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陈非的脸,生怕错过他最细微的表情。 他知道他选的时间糟透了,地点也糟透了,但他必须现在说。他一路拖到现在已经是一个错误,他不能等工作都交接完了,拿着任命书,再去告诉陈非这个消息。 陈非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面无表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低低说了一句:“这样啊……” 他的手紧了紧:“陈非……” 陈非垂着眼睛没有看他:“什么时候决定的?” “……三月份的时候。” “美国这边业绩下滑,董事会对现有的管理层有疑问。我……那时候我……” 陈非意外的冷静,但这并没有让顾靖扬放心一点,正相反,直到这个时候,恐慌才有如实质一般,从他胃部缓缓上升到心脏,又蔓延到四肢。 他不禁回想,当年Derek跟他说他要回美国的时候,自己是什么心情?惊讶?遗憾?失望?还是难过? 似乎都有一些。 但是,当所有最初的情绪都过去了之后,他的理智却只告诉他一件事,他们完了。 这跟喜欢不喜欢没有关系。感情是一回事,现实是另外一回事,两个各自独立的男人,如果他们的人生规划不相同,他们也就失去了在一起的基础。 远距离恋爱,那是给前途未曾明朗的青少年最甜蜜又最苛刻的考验,但那绝不会属于两个人生道路各不相同的成年人。这不是等不等得起的问题,不是会不会寂寞,甚至也不是值不值得,而是有没有必要。 谁也没有资格要求对方为自己改变人生的道路。谁也没有资格要求对方做出那样的牺牲。 可陈非是不一样的。他心里想。陈非跟任何人都不一样。 但那又有什么用? 当初决定权在他手上,他放弃了和Derek的感情。而现在决定权在陈非的手上。 他的手指冰凉,陈非被他捏得难受,他试图把手抽出来,却被握得更紧。 陈非叹了一口气:“等你回来我们再讨论这件事好吗?” 他大概知道顾靖扬想听什么,但他现在没法安慰他说没关系,因为他真的很有关系。他现在连一句话都不想跟他多说。 陈非生气了。顾靖扬清楚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可是更令他害怕的是,陈非的脸上却一点外露的情绪也没有,他的声音甚至可以说得上柔和。这比他直接了当地对他发火更加让他惶恐。 他必须把事情解释清楚,他不能就这样放他回北京,然后给他一星期的时间去单独做一个关于两个人的决定。 “陈非,对不起,我该早一点告诉你的,那时候我以为我不会有机会跟你在一起,后来太高兴了,又把这件事忘了。我真的……你给我一点时间,我想想怎么处理,好吗?” 外面的登机广播已经改为final call,一遍比一遍更急促,丝毫不考虑离人的心情。 陈非深深地看了顾靖扬一眼,最后点了头:“好,等你回来再说。” 陈非回程换的是经济舱的票,虽然他里程的确不少,但他还是想着能省则省。UA给了他一个第一排的位置,座位宽敞,他的身边坐的是一对黑人男女朋友,应该都还是学生,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隐约的兴奋,似乎对这段旅程充满期待。他们的眼光有时候会不经意般地掠过陈非,大概是想要跟他攀谈,又拿不定主意。 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总是好奇而腼腆,多搭几次长途飞机,他们就会懂得如何自然地与身边的旅人攀谈,亦或一上飞机就自动生成生人勿近的气息,把所有可能的搭讪都隔绝在外。 陈非从不曾主动向别人搭讪,但如果别人善意地跟他攀谈,他也会摆出礼貌倾听的姿态,尽可能不让别人尴尬。 这对年轻的恋人长得很可爱,如果是在平时,陈非可能会在他们视线扫过来的时候给他们一个微笑,这样对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跟他闲聊两句。 他对萍水相逢的人没有好奇心,但这并不妨碍他对陌生人释放一点善意。 但是现在他真的一点心情都没有,他的心情糟透了。他迫切地希望能够一个人呆着。 飞行的轰鸣声让他觉得好过了一点,两耳都被关闭的感觉并不好受,好像跟整个世界都隔着一层,但现在这种感觉却让他觉得安心。 靖扬要回美国了。 他其实并不怪他现在才告诉自己,他能理解他的矛盾和为难,靖扬刚才说的每一个字他都不怀疑,就像他从不怀疑他的爱。他甚至相信,如果这个调任晚三个月下来,或者他们的感情更早一点明朗,靖扬或许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但是现在他已经没有选择。 跨国公司的CEO调任不是儿戏,靖扬回去已成定局。而中国只是GMJ的分公司,在两边都管理过之后,公司认为总部更需要他,那么可以确定的是,在他离开GMJ之前,他都不会再有机会回中国。 他们即将面对长时间的分离。 这个事实才是让陈非真正心烦的原因。 他想起他大学时的女朋友陶陶。 陶陶比他大一级,读金融专业,陈非大一的时候跑去他们系旁听货币银行学的课,偶然跟她认识了。大学生的感情单纯又明了,那门课结业的时候陶陶跟他表白,而他对那个大胆率真的女孩子也颇有好感,于是,两个人便顺理成章地谈起了恋爱。 陶陶的梦想是英国,毕业后,她如愿收到LSE的录取通知,那时候陈非大三,才刚开始准备托福和GRE,留学申请其实都还没开始,陶陶哭着求他一定要去英国找她,她说只要他愿意跟她去英国,毕业后要留在那里还是回国都可以,他们未来的道路由陈非决定。他们只要熬过那一年,然后就能一辈子在一起。 陈非没有答应。 泰盛最大的客户在美国,他和父亲早就商量好了,一毕业就去美国,一边读书一边学着做生意。英国也是他们的重要市场,但是英国排名前三的玩具公司都已经和泰盛有固定的合作关系,相较来说,美国的市场更大,潜力也更大,陈非不想再浪费更多的时间,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始。 勉强地把应该自由选择人生道路的两个人往一条路上推,那样真的太痛苦了。即使他相信陶陶真的会把两个人的未来都放在他的手中,将来有一天,如果她后悔了呢?她学的是金融,毫无疑问大城市更适合她发展,而他却是一定要回珠海的。就算她不后悔,为他放弃理想,为他洗手做羹汤,他陈非何德何能,让一个女孩子为他这样牺牲?他又如何能够确定,他真的可以背负这个人的人生? 他当然喜欢陶陶,但他从没想过要娶她,更没想过一辈子的事,或者说,20岁的他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些事。一个人的一生太长,变故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如果他们一路稳稳当当地走过去,时候到了,他们会结婚,然后养几个孩子,如果幸运的话,或许他们会风平浪静地携手一生。 但当分别在即,他才突然发现,他对未来的伴侣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想象,这个与他携手一生的人,可以是陶陶,也可以是别的谁。 一辈子再长,也只有一次,身边的人是谁或许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每个人都有权利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不留遗憾地活一次。 他有,陶陶也应该有。 所以他选择了分手。 没想到十年之后他会再次面临这样的选择。 理智地说,他和陶陶在一起两年多,和顾靖扬在一起不过两个月。 当年陶陶要他等一年,而现在,或许他和顾靖扬谁都无法说清楚,这次的分别会持续多久。 陶陶是女生,他们在一起,有一天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把她娶回家;但是跟顾靖扬在一起他,可能有一天会需要承担无法想象的出柜压力…… 是的,理智上来看,现在的状况似乎不会比当年更难做选择。 但是跟靖扬分手…… 这个假设只是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就让他无比烦躁。 他不想分手。不需要跟任何人比较,不需要任何理性的分析,也不需要什么内心深处的直觉,就算他的五感全部封闭,他很清楚地知道,他不想跟顾靖扬分手。 他也知道,靖扬告诉他这件事,并不是要让他在分手与不分手之间做一个选择。他知道靖扬希望的是什么。 陈非弓着腰,把脸埋在掌心苦笑了一声。他人生的前三十年,为了一个错误的理想而活着。未来的三十年,却要为爱情而活着吗? 第四十八章 顾靖扬在周五晚上六点多回到北京,接机的是公司的司机和Chrisitine。 “Boss,旅途还顺利吗?” Chrisitne端详了一下顾靖扬的脸色,有点担心地问。 LA到北京只有不到十个小时的航程,要是在往常,顾靖扬回家洗个澡就可以直接去公司开会,但是他今天看起来却非常疲惫,比较像是要再睡个十小时的样子。 “嗯。” 顾靖扬随意地点了点头。 “直接送您回公寓?” 顾靖扬没有立刻回答,他似乎想了一下,缓了几秒钟才点头:“好的,麻烦你了。” “应该的。” Christine帮他打开车门,有点担忧地看着他坐进去。老板真的不太对劲,难道是交接工作出了什么问题?但是正式的人事调动通知昨天已经到北京了,而且这几天总公司也没有什么异常状况呀? 车子上了高速,苹果自带的蓝调铃声在车里响起,是顾靖扬的电话。 他把手机翻出来,上面显示的名字却是他完全没料到的,以至于心跳猛烈地漏了一拍——那是自从在纽约分手之后就没有再跟他联系过的陈非。 “喂?” 顾靖扬的声音带着不太明显的迟疑。 “靖扬,到哪儿了?” 电话里陈非的语气听起来那么平常,平常得跟他任何一次出差回来没有两样。 这平常的语气却令顾靖扬所有的疲惫一瞬间全部得到救赎,他脸上的线条一下子就柔和了下来:“上高速了。” “那时间还差不多,我也刚到家。我现在要去做饭,你想吃什么?” “我都可以。” “我今天买了鸡肉,要不就做一个蘑菇鸡汤?还是你想吃煎鸡排?” 听着这样貌似日常的对话,只有顾靖扬自己知道那一瞬间他的心里的万般滋味。 在加州的那几天他一直犹豫着没有跟陈非联系,陈非离开的时候,他很确定他生气了,这几天他一直在担心,既担心他还在生自己的气,更担心他会做出什么让自己无法接受的决定。 陈非上飞机之前的确是生气的,但是十几个小时无法入睡的飞行,也足够让他冷静下来了。他本来就不是情绪化的人,遇到问题的时候,他的理智总会在最短的时间之内提醒他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而不是耽溺于无济于事的情绪之中。 而这几天没有联系顾靖扬,他不能说完全没有赌气的成分在,但更大程度上,他只是顺其自然了:他累积了一周的工作,回来后每天都非常忙,早上一大早就去上班,加班到八九点,晚上还要倒时差,基本是一回家洗完澡倒头就睡,即便他想抽个空打个电话给顾靖扬嘘寒问暖,那个时间LA天都还没亮,更何况他实在也没那个精力和情绪。 不过,没时间嘘寒问暖是一回事,现在人回来了,当然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们能朝夕相处的时间也就剩下这小半年了,他不想浪费在无谓的怄气上。 “靖扬?” 陈非没有得到回答,又问了一遍。 “做一个小鸡炖蘑菇吧,你上次做的那个很好吃。” 陈非笑了:“好。” 挂了电话,顾靖扬对司机说:“送我去新城。” 司机答应了一声。 坐在副驾的Christine“无意中”全程听完了老板的电话,她偷偷地从后视镜中瞄了一眼老板,他的表情虽然还是淡淡的,但是神色跟刚下飞机那会儿却有了明显的不同,眼角眉梢都放松了下来,脸色也明显地多云转晴。 Christine的心里惊讶和八卦都在一瞬间涨到破表,她认识老板七八年了,还从未见过谁能够如此轻易地左右他的情绪,电话里的那个人,是谁? Christine第一个想到的是住在新城的Max和他女朋友Josephine,但她很快否决了这个猜测,老板说话的语气——不像。 他跟Max两口子感情虽然好,却不是这样的好法,那种不显山露水的温柔底下藏着一丝不太容易察觉的讨好,怎么听,都更像是对情人,而不是对哥儿们。 想到老板前阵子的好心情,还有刚才那通电话,Christine无比确定,boss在空窗了一年多之后,终于又有男朋友了。 做为跟着顾靖扬从美国过来的班底之一,Christine自然是知道自家老板的性向的,只不过他们两人的关系更多是在公事的领域,私底下没有太多的交集。一般来说,顾靖扬私生活方面的事并不会特别避着她,但是也不会放在台面上跟她讨论,基本上都是在心照不宣的程度。 顾靖扬在北京呆了五年,这期间交往过的对象只有一个Derek Seferis,对于自己老板的洁身自爱,仅仅用“佩服”两个字根本无法表达Christine的崇拜之情,毕竟,像顾靖扬这样的人、这样的条件,无论自己多么挑剔,也阻止不了别人前仆后继地主动送上来。 GMJ内部那些自诩甚高的白骨精黑骨精,外面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男明星女明星,多少人变着各种招数在自家老板面前刷存在感?为了能让他多看一眼,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Christine作为顾靖扬五年如一日的挡箭牌,老板的行情有多好,别人也许只是人云亦云地起哄,她却是身经百战实总结出来、999纯金的经验。 但他却从来没有仗着自己的好条件而乱来。他平常地对待每一个对他有所企图的人:远远观望的他全部当不知道;大胆表白的他会诚恳地劝退;至于还有个别死缠烂打的,他则一律不留情面地拒绝。 他不玩感情游戏,他像任何一个普通的男人,遇到好的对象就认真谈一场恋爱,没有遇到时就认真工作,上帝给了他流连花丛的优越资本,但他似乎并不知道,也不在意。 这样的男人,他的心比他的外在条件更珍贵。如果他不是同性恋,如果她不是自诩冷静理智的工作狂女汉子,Christine大概也早就阵亡在老板的魅力之下,成为他脚下的红颜枯骨之一了。 车子在新城国际的14号楼门口停了下来,哦,不!老板居然要求把行李也拿下来了! 这是已经进行到同居的节奏? 这一切都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Christine是一个十分懂得如何把握分寸的人,工作上的事了解越清楚越好,私底下的事则十分有必要适当克制自己的好奇心,这是一个专业助理的职业操守,但是这一次,目送着老板走进14号公寓的大楼,她却忍不住开启脑袋中的信息库,苦苦搜索着可能的名单。 这个幸运的男人到底是谁呢?天知道她真的是太好奇了好吗! 可怜的Christine,她从最开始就把一个最可能的人给排除了,因为陈非碰巧前阵子问过她顾靖扬的行程。如果他们在一起,没有理由连对方的行程还要问第三者要吧?多么简单的逻辑。 于是,太相信逻辑的她只好一路想破了脑袋。 顾靖扬并没有注意到属下的些微失常,他也沉浸在自己复杂的心情里,根本没有闲暇去考虑其它。 快步走进公寓、开门、进电梯,越靠近家,他的心情越激动。前几天一直忧心忡忡,直到听到陈非的声音,心里的石头放下,被压制太久的情绪疯狂反扑,他才意识到他有多想他。 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那个人。 他打开门,混合着蘑菇浓香的鸡汤香味迅速充盈鼻端。 餐厅正中,陈非正在布菜,听到开门的声音,他转过身,笑着问:“回来了?” 顾靖扬放下行李箱走过去,用力抱住了这个令他魂牵梦萦的人。 陈非环住他的腰默默地站着,包容地任恋人倾泻他的情绪。 瘦了。他有些心疼地想。 他稍微松开顾靖扬:“先洗澡还是先吃饭?” 顾靖扬深深地凝视着他,想从他眼里看出一些异样的情绪。但他什么都没有看出来,陈非的脸色平静得跟他的声音一样,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陈非自然知道他在担心些什么:“你放心,我答应过等你回来再商量的,就会做到。快去洗个澡过来吃饭。” 顾靖扬眷念地摩挲着陈非的脸颊和唇线:“你陪我洗。” 他说着低下头,轻轻碰了碰陈非的唇,仿若试探。在陈非闭上眼的那一刻,他又粘粘地吻上去,两人的唇瓣相触,动作轻缓而甜腻,浓稠得化不开的不止是亲吻,那是思念,是情意,也是彼此身体最真实的渴望。 于是只能用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狠狠发泄。 等两人“洗完澡”,餐桌上的东西早就凉了。陈非手脚俱软,顾靖扬把他在餐桌边安顿好,并体贴地在座椅上加了一个软垫,然后才去加热鸡汤和菜,又盛了两碗饭出来,餐具都一一摆好。 两个人都饿了,一起安安静静地吃完饭,顾靖扬去洗碗,陈非恢复了力气,慢条斯理地整理桌面和厨房,又把厨余收出去扔掉,弄完这些,他走进浴室洗手。顾靖扬也刚洗完手,站在洗手台边看着陈非的动作,唇角带着温柔的笑。 陈非擦完手,某人从身边转到他身后,搂着他的腰,看着镜子里的两个人。带着水汽的微卷黑发让他看起来致命地性`感,而那双含笑的眼睛闪着星星一样耀眼的光芒。 眼下的气氛是十分温馨的,但不久前他们才刚在这面镜子前面,类似的拥抱,类似的姿势,做的却是激烈得多的事,这让陈非很难不联想。 再看看身后那男人脸上孩子气的得意笑容,说他不是故意的也很难让人相信。 顾靖扬确实很高兴,言语或许能够伪饰,肢体语言却远比我们所了解的更诚实。陈非没有怪他,他仍然爱他,这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顾靖扬亲了亲陈非发热的耳根,动情地说:“I love you babe.” 他居然叫他宝贝!陈非对这娘炮的称呼实在接受不能,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于是,以为自己成功表达了爱意的某人得到了狠狠的一肘子。 这天两个人都折腾得有点累了,虽然累的原因不太相同。最后他们什么也没谈成,早早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是周六,但是顾靖扬要加班,他一大早就去公司,下午打电话回来,说不能回家吃晚饭,也不知要加班到几点。 两人商量了一下,晚上过去顾靖扬那边住,免得他要来回跑。 顾靖扬回到公寓的时候,陈非正趴在茶几上,手里拿着一根笔,面前摊着一本书,不知道在写些什么,连他开门进来也没听见。 他身上穿着的顾靖扬的白T,柔软的棉质布料松松地贴在身上。陈非偏瘦,但因为他的骨架是圆的,因此并不给人瘦骨如柴的感觉,白`皙紧致的皮肤包裹着的结实有弹性的肌肉,有一种健康的性`感,像这样松松垮垮地套着T恤,从背后看过去格外引人遐想。 顾靖扬搂住他,把头靠在他肩上:“What are u doing babe?” 陈非挣了一下,没挣开,无奈地转头:“都说了别那么叫我。” “Why not?” 顾靖扬捏住他的下巴吻了一下,“You’re my babe。” 看到陈非快要发狂的脸色,顾靖扬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把陈非抱进怀里,笑了好一会儿,他收敛了笑容,低沉的嗓音在陈非耳边说:“You know I mean it Fred.” 用这种蛊惑的声音说这种情话,根本就是犯规。 “……Of course.” 好吧,陈非认命了。(注) 顾靖扬亲着他的耳垂和脖子:“为什么穿我的衣服?嗯?” “我的睡衣洗澡时不小心掉地上了,” 陈非一边躲他一边说,“靖扬,等等,我们得谈谈。” 顾靖扬一听到这句话,果然就停了下来。 陈非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盘腿坐到旁边的沙发上:“正式任命书下来了吗?” 顾靖扬也坐到他对面:“嗯,1月5号正式上班。” 陈非算了算,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他斟酌着开口:“我回来的这几天,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我觉得,短时间之内我还是留在国内比较好。” 顾靖扬认真地听着。他没有打断,或许是因为陈非用了“短时间”这个词,也或许是因为,陈非平和的态度给了他某种程度的信心,他看起来已经很理智地思考过了,而且,他的眼睛传达的是沟通的意愿,而不是某种让人害怕的决心。 “我知道你希望我能和你一起去美国,从某种程度上来看,似乎我也没有必须留在北京的理由,毕竟我这个工作……”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顾靖扬这时打断了他,“我是说你的工作。虽然我确实很希望你能跟我一起走。但如果你能找到你真正想要做的事,我会更替你高兴。” 陈非点点头:“嗯,这也正是我要说的。靖扬,我已经开始适应这个生活节奏了,我现在有时间思考未来,有时间学自己喜欢学的东西,我觉得我好像有一点点知道我想要做什么了,但是我还需要一点时间去确认。” “如果跟你去LA,我现在的工作和生活都会立刻被打乱,到了那边,可能又要花一两年的时间来适应新的工作和生活,我不想这样浪费时间。再说,我跟赵总签了五年的合约,虽然我们都知道合约本身不是问题,但是赵总因为相信我而聘用了我,现在她的公司也需要我,我不想失信于她。” 陈非说的这些,顾靖扬其实都考虑过。正因为考虑到了,所以他才会迟迟不敢告诉陈非调任的事,他不能自私地要求陈非配合他的脚步,但是这样一来…… 这样一来,他们就只能暂时分开了。 他们从彼此的眼神里都得到了相同的答案。 陈非安抚地对他笑了笑:“全世界有那么多远距离恋爱的恋人,别人都可以,我们为什么不可以?” 他的笑容的确给了顾靖扬莫大的安慰,分开一段时间他可以接受,他害怕的是陈非对他们的未来没有信心,他害怕的是他们对未来的规划不在一个方向。 说起来,他们都曾因为恋人去了别的地方而选择分手,原因竟神奇地不谋而合。他们并不是不相信爱情可以跨越时空的距离,而都是出于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他们面临的,不仅仅是远距离,而是各自人生的方向出现了分岔,一旦跨出那一步,从此人生的道路就不再相同,即使勉强守着在一起的承诺又有什么用呢?到头来,也不过是把相互折磨的时间延长得更久一些罢了。 所以他问了他最关心的事:“你说你有点知道你想做什么了?” “嗯。” 陈非转头去看桌上摆着的书,那是一本专门讲对位学的教材:“音乐学很有意思,我打算多花点时间深入了解一下这个领域的各个方面,如果一年后我还是有兴趣,我就申请一个学位。” 也就是说,一年为限。 陈非给了一个明确的时间,他要自己再给他一年的时间。 陈非盯着顾靖扬,有点紧张。 顾靖扬盯着他,故意板着脸:“一定要申请LA的学校。” 陈非微微绷着的肩塌了下来,他释然地笑了:“当然。” 顾靖扬心里也是一松,既为陈非高兴,也为自己高兴。但他担心的还有一件:“可是,如果一年之后你改变主意了呢?” “嗯?” 陈非一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问,“怎么会……” 话说到一半,他反应过来了:“你是说如果我又不想学音乐了是吗?” 顾靖扬点头。 这也不是不可能的。毕竟陈非对知识的热情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可以花几年的时间沉迷在一个领域,但是他也总会很快对别的东西产生好奇,然后就会扑进另外一个世界。他那藏书可观的书房和广博的知识,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爱情里面最怕的就是不确定,如果两个人都看不到未来在什么地方,再好的感情也会在焦虑怀疑没有方向的等待中被逐渐消磨。 这不是他们想看到的结果。 他们需要一个共同奋斗和期待的目标,两个人里面总要有一个人得做出适当的妥协和让步。陈非认真地想了想,下定了决心:“那我也会去LA找你。” 这个答案很好、很明确。顾靖扬总算真正松了一口气,他抱住陈非,把他压在沙发上:“Fred,你知道的,无论一年还是两年还是更久,只要你开口,我都会等你。” 男人眼里的深情令他动容,他的口气那么郑重,像在诉说一个承诺。 陈非捧着他的脸,半抬起身吻了他一下:“不会的,说好是一年,就是一年。” 陈非鼻梁上的眼镜被拿开,细碎的亲吻跟着落在他脸上,顾靖扬的手伸进他的T恤里抚摸,由温柔而至激烈,他用腿分开陈非的双腿,弯起膝盖在他大腿内侧轻轻摩挲,交缠的两具躯体逐渐升温。 所谓小别胜新婚,更何况他们正是处在精力最好的年纪,想要的人并不止是顾靖扬而已。陈非挺起腰,让身体更加贴近对方的身体,两人的手不约而同在彼此腰间摸索,急切地卸下两人之间所有的阻碍,在顾靖扬进入的时候,陈非的长腿紧紧勾着他的腰,用力迎合,热情缠绵。 远距离恋爱的问题当然还有很多,他们都知道。一旦分开,除了寂寞和思念,他们还会遇到许多别的状况,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但是此时此刻他们如此相爱,无论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他们都真心地相信,命运最终会给他们一个圆满的答案。 --------------------------- 注:这里陈非回答的“of course”,针对的是“you know”这个问题,而不是“you're my babe",作者特地提出来解释一下,因为不想让有些读者理解成,陈非是针对后者说的”of course”。不过当然啦,我必须承认,这是作者的恶趣味,因为如果改成“OK”,或者“all right”,就没有这个歧义了,但是同时也就没那么甜蜜了…… 第四十九章 前一天晚上两个人都有点失控,第二天陈非一整个上午都没能爬起来,睡到日上三竿被饿醒了才起床。 顾靖扬早早就去公司继续加班了,陈非自己做了一个简单的早午餐,吃完之后又看了会儿对位学的书,把书上附录的功课拿出来做了几题,又练了会儿琴。 中间顾靖扬打了一个电话回来,晚上要跟Max两口子还有Simon在三里屯聚餐,六点半在那里花园吃墨西哥菜,陈非下午没什么事,等外面没那么热了,他就搭公车去了三里屯。 陈非到“过去”的时候,店里的人不多,店长小川看到他来,热情地招呼:“陈先生,你好久没来了!” 陈非友好地对他笑笑:“最近工作比较忙。” “Cafe au lait?” “嗯。” 他常坐的那个位子空着,陈非先去书架上看了看有什么更新的杂志,挑了一本Beaux Arts六月刊,坐在那边慢慢翻。 小川把咖啡送过来:“老板下午说要过来的,要不要我打个电话问问他几点来?” “没事,我就是想喝你们家的咖啡了,晚上还约了人吃饭,喝完咖啡我就走了。” “啊!说到咖啡,我们从Robert那儿进了一个危地马拉的咖啡豆,上礼拜他弄了三种不同的烘焙送过来,老板到现在还没决定要哪种,您帮忙试试?” 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每个人的口味都不相同,因此陈非并不喜欢帮人家做这种事,正要推辞,咖啡馆的木门被推开,却是Francois来了,后面还跟着Allen Parker。 “Bonjour Fred!” Francois看到他,十分惊喜,“?a fait longtemps!”(日安Fred!这都多长时间了没看到你了啊!) Allen也向他微笑:“Hi Fred,you look great.(你气色看起来真不错)” Francois毫不掩饰的开心让陈非觉得很温暖,他笑了起来,眼睛同时看着两人:“你们最近好吗?” “挺好的,你呢?怎么这么久都没来找我们玩?” “前阵子太忙了,之前跟你提过的,接待客户什么的。” Francois之前给陈非打过两次电话,Allen也打过一次,一次是JP来的时候,另外两次都是他在广西的时候。 那正是陈非最混乱也最忙的一段时间,忙着谈恋爱,忙着给赵紫灵将功补过,后来陈非又跟顾靖扬去了纽约,算一算,他们的确有两个多月没见了。 “今天怎么有空来?也不先给我打个电话,要不然我们就早点过来了。” 陈非还是好脾气地笑着:“我也刚坐下,不信你问小川。” 站在一边的小川连忙点头:“我刚还说给陈先生试试我们的新咖啡豆呢。” Francois一拍脑袋:“对对,Fred你帮我试一试,我感觉我喝太多咖啡了,舌头都麻木了。” Francois苦着脸,“说真的,那三个咖啡我感觉都没什么差,我都不好意思跟Robert说,会被他嘲笑死。” “既然都没差,那随便选一个呗,Robert是咖啡迷就算了,你做花式咖啡,烘焙重一点没太大关系吧?” “是这样的,我打算做一点真正的单品咖啡了,这个豆子是我特地让Robert帮我进的,Antigua产区的,贵得很哪……” 豆子来了,Robert也帮他烘了,结果他的舌头却失灵了,跟大姨妈来了似的,啧! 单品咖啡在北京其实没什么市场,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市场被做烂了,90年代末咖啡馆刚兴起的时候,以台湾某几个连锁品牌为代表,到星级酒店的西餐厅,再到每个大学附近的一些“小资”咖啡店,每家咖啡馆的菜单上都是一溜的“蓝山”、“哥伦比亚”、“曼特宁”,其实喝起来全是一个味道,连那传说中产量稀少的“蓝山”也跟大路货似的,一杯30元有找,每间店都卖。 消费者也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无所谓,反正哪个听起来高大上点那个,回家跟别人吹牛说今天喝了蓝山,至于那玩意儿跟哥伦比亚究竟有什么差别,根本没人关心。 久而久之,单品咖啡的内在价值就在无形中蒸发了。 接着星巴克崛起,illy也进入中国,他们带来的花式咖啡刷新了大家对咖啡的概念,cappuccino、latte、mocha、甚至espresso才是现在京城年轻人熟悉的咖啡,什么耶加雪菲肯尼亚cubita的,没人懂,也没人想懂。 最近几年倒是有一些真正热爱咖啡的人开始钻研咖啡豆,并试图把咖啡馆重新做得专业起来,但那毕竟是小众,对于年轻人来说,咖啡馆的氛围、格调都远比店里的咖啡豆是否极品来得更重要,对于价格贵得多却真假难辩的单品咖啡并不买账,专业的咖啡馆不好做。 “过去”走的也是时下最受欢迎的咖啡馆的路子:设计感一流的环境,明亮温馨的氛围、舒适宽大的座位。虽然Francois是个讲究的人,一直坚持只用Robert家现烘的豆子,而不是illy或者星巴克批发豆,但说到底,他卖的还是咖啡馆的格调,而不是咖啡本身。 但他现在要开始做单品咖啡? 陈非刚开始有点意外,继而转念一想又释然,Francois的客户群已经相当稳定,放多一个选项给客人也不会增加多少成本,如果客人反馈不好,也不会有太大损失。而如果真的做起来了,单品咖啡的利润总是比花式咖啡要好一些的。 Allen从进来后,眼睛就一直黏在陈非身上,这会儿他也笑着对陈非说:“Francois从拿到咖啡那天就一直盼着你来,要不是知道你去了美国,他早就请你来了。” 陈非很惊讶:“你们怎么知道我去美国了?” Allen的眼神温柔得有点露骨:“要不然我们为什么这么久没打电话给你?” 陈非顿了顿,基于礼貌才忍住没有皱眉头,Allen的语气有点太亲昵,他们并没有那么熟。但他还是保持住了微笑,借着低头看表的动作回避了这个问题,然后看向Francois:“咖啡呢?再不端过来我可得走了。” Francois一听,连忙喊小川准备,又转头问陈非:“怎么才来就要走?晚上一起吃饭吧?我跟Allen都很想你呢。” 陈非笑了笑:“今天晚上恐怕不行,我已经约了朋友。改天吧。” 小川利落地做了三杯咖啡出来,一一摆在陈非面前,每个白色的杯子上都有序列号。 Francois叫道:“我的呢?!怎么没有我的?” 小川无奈地说:“老板,你已经尝过三遍了。” “我要陪Fred喝啊!” 小川没办法了:“那我现在去做?” 陈非给了小川一个眼色,然后笑看向Francois:“你确定要我等?等小川做出来,这几杯都凉了。” Francois当然看到陈非和小川的“眉来眼去”,他气呼呼地比了一个“请”的动作:“诶!诶!你请吧。” 大家都被他那任性的样子逗笑了。 陈非刚才一直喝着他自己点的咖啡,因此他先喝了一口白水清口,然后依次端起咖啡,先闻香,再品尝,每喝一种就喝一口白水。很简单的动作,他做起来却很赏心悦目,不知道是因为他专注的神情,还是因为他优雅的动作。 全部试完,他对Francois说:“我个人比较喜欢三号,味道十分饱满而且香气层次分明,前调的果香和巧克力香气浓郁,回甘带着烟熏香气,如果搭配一小块黑巧克力,应该会更完美。一号的香气层次差一些,果香也没那么明显,被巧克力和烟熏气味掩盖了,二号的口感较差,而且回甘最短。” 他顿了顿,不忘强调:“不过,你知道我一向喜欢偏酸的咖啡豆,三号的酸度最纯净,所以,归根到底是我的个人意见,仅供参考。” Francois听了他的分析,直接把陈非喝过的三杯咖啡端过来一一尝了一遍,每喝一种,咂巴咂巴,然后频频点头。 三种都试过,他佩服地看向陈非:“Fred,你的舌头实在是……” 他竖起大拇指比了比。 小川之前也一直站在边上等着陈非点评,品鉴咖啡是个技术活,有些人可能喝得出好坏,却不一定说得出所以然,但是陈非从不会给你一个笼统的好或者不好的答案,他会用严谨的分析告诉你差别在哪里,然后让你自己做判断,听着就让人觉得长知识。 听完陈非的点评,他趁着老板试喝的时候,转进吧台重新倒了一杯白水出来放在陈非面前。Francois对他说:“就跟Robert说要三号的。” 意料之中。小川点头表示收到。 三个人又聊了一会儿,陈非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一声,陈非点开信息,是顾靖扬的。 “你在哪儿?我们现在出发了,半小时后餐厅见?” 陈非回复完,招手让小川过来买单:“我得走了。” “Fred!” 陈非已经走到咖啡馆门口,Allen突然叫住了他。 Allen走到他身边:“你要去哪里?我送送你?” “不用了,我们就约在village,我走过去就行了。” Allen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道:“那我陪你走可以吗?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陈非有点意外,他和Allen的友谊是因为Francois而建立起来的,或者说,他们甚至没怎么单独交流过,不知道Allen找他什么事? 不过,不管是什么事,他都没有拒绝的理由,遂点头:“OK。” 两人沿着使馆区的马路慢慢走着,道路两旁高大的行道树遮蔽了白天的阳光,这会儿太阳快下山了,这条路也不像外面那么闷热。透过疏阔的树叶,隐约可见天空中灿烂的晚霞,那昭示着明天的好天气。 这实在是一个适合恋人散步的地方,Allen享受着这一刻身边心上人的陪伴,反而不急着开口了。 其实,他早就应该表白的,在他和陈非结识之后,在他发现这个男人跟他想象的一样时,他就应该告诉他自己的心意了,但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拖到现在。 每个人对自己在意的人都会特别敏感,Allen今天见到陈非的第一眼,心里就直觉地咯噔了一下,等他有机会坐下来好好看他,心里的后悔像海浪一样一阵一阵地涌来。 是的,或许在别人眼里看来,陈非和两个月前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他还是那么淡定从容,优雅聪明,但Allen却敏锐地发现,他整个人都散发着恋爱中人独有的光彩,他的眼角眉梢甚至带着一点不太明显的慵懒——疲惫,却满足,似乎昨晚刚刚经历了一场愉快而放肆的情`欲盛宴。 而刚才那个短信——陈非在打开短信的那一刻眼底流露出来的温柔,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一直注视着他的Allen,又怎么会错过。 那一刻,他的心被刺痛了。 陈非喜欢男人还是女人,Allen一直觉得没有把握,有些人可以很轻易地判断是否同类,但陈非身上的气质却很模糊。Allen没有急着表白,这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他不想吓到他,进而使他反感自己。 他只是没想到,短短两个月可以改变这么多的事。 不管事实究竟如何,他都决定把握眼前这个机会。他不想再浪费时间去猜测和试探,更不愿意去考虑他也许已经没有机会的可能性。此时此刻,他只想让陈非知道自己的心意, Allen装做不经意地开玩笑:“约了女朋友吃饭吗?” 陈非顿了一下,笑了笑:“不是,是和Max他们。” 听到这个答案,Allen却没有觉得比较轻松,大概他也不知道他本来期待听到什么样的回答。 顺着自己的话题继续试探:“那你有女朋友了吗?” 陈非又想皱眉头了,Allen今天给他的感觉真的有点奇怪。 不过,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他摇头道:“没有。” 我没有女朋友,我有男朋友。他心里想。 但他没必要告诉一个不算太熟的朋友,这是他和靖扬之间的事,没必要宣扬得人尽皆知。 听到这个回答,Allen的脚步停住了。 他们已经走到使馆区的边缘,往前再走几步就到了大马路上,对面就是三里屯village。Allen突然停下来令陈非有点不解,他转过头,金发碧眼的男人正温柔而热切地看着他,那眼里闪着炙热的光芒,仿佛天边的霞光都盛在他眼睛里。 如果是以前,被一个男人这样注视着,陈非大概只会觉得莫名其妙。但现在,他只花了三秒钟就明白过来了。 明白是明白了,脑子却没转过来。 Allen……喜欢他?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他完全愣在那里。 Allen朝陈非走了两步,陈非下意识地退了两步。 Allen对他的动作不以为意,他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Fred,也许我这样说太鲁莽了,但是……我真的很喜欢你,我来中国两年多,从没遇到过像你这样吸引我的人。你能给我一个机会吗?让我爱你、照顾你?” Allen说着,想要去握陈非的手。 陈非却又退了一步,避过了他伸过来的手。 在最初的错愕过后,陈非迅速冷静了下来,他直视着Allen的眼睛:“Allen,我很谢谢你的感情,说真的,我很意外。” 他顿了顿,眼神带着歉意,却没有任何犹豫:“但我不能接受。” Allen没有料到他会拒绝得这么直截了当,即使原本就预料到可能是这样的结果,心里也不免十分沮丧:“我知道这有点突然,但是你能否考虑一下再答复我呢?” 陈非摇了摇头:“非常抱歉,我不能。” “为什么?你……” Allen突然想到另一种可能,“你有男朋友了吗?” 这显然是最好的挡箭牌,并且这个挡箭牌是个事实,陈非差一点就承认了。 但靖扬的性向在北京并不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如果他把他扯进来,不知道会不会给他带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既然他不想给他惹麻烦,那就只能自己麻烦一点了。 心里下了决定,他看着Allen,展颜一笑:“你刚才不是还问我有没有女朋友吗?怎么现在又变成男朋友了?” 不等Allen回答,他又说:“Allen,虽然我现在没有女朋友,但我确定我是直的,我不打算接受男人,抱歉。” 陈非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把自己唾弃得半死。不打算接受男人?真是见鬼了。 他忍不住庆幸,至少靖扬不在这里。 Allen倒也算有风度,陈非话已至此,他也没再做难看的纠缠,虽然脸上的表情并不好看:“是我失礼了,我一直以为……我很抱歉。” “没关系。” 陈非笑了笑,“就送到这里吧,我走了。” 他还没转身,Allen又叫住他:“Fred……” 陈非看向他,沉静的双眼里带着淡淡的疑惑。 Allen苦笑,他多么希望他不懂,陈非这个疑惑的眼神是故意的。 如果陈非愿意隐藏,哪怕他心里有再大的疑问,他的面上也可以什么都不显露。 他用这样的表情只是想要告诫自己,别再说出任何不合时宜的话。 直接了当的拒绝是他的体贴,拒绝之后不着痕迹的疏远则是他含蓄的警告。 可就是这样的陈非,才让他如此着迷。 Allen知道,如果他想要继续跟陈非做朋友,他最好适可而止,只要他适可而止。 他深深地看着面前的青年,明明咫尺之遥,却被身后的夕阳衬得渐渐面目模糊了起来,像是一个逐渐远去的梦。Allen情不自禁朝他跨近了一步:“Fred,我可以抱抱你吗?” 陈非在他跨过来的时候,已经条件反射地又后退了一步,还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后面突然响起尖促粗粝的喇叭声,陈非的肋骨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眼前一花,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拖进一个怀抱中,同时一个男人气急败坏的声音在耳边叫道: “找死啊!大马路上的瞎退什么啊?!” 然后是Allen略带讨好抱歉的声音:“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朋友没注意。” 那个大叔模样的人瞪了他们两眼,嘴里嘟囔了几句,悻悻地开着他的电瓶车走了。 环抱着他的双臂健壮有力,紧贴着他的胸膛带着灼热的温度,比仲夏的傍晚更让人难以忍受,陈非从刚才的事故中回过神来,立刻挣脱了Allen的怀抱。 Allen的怀抱骤然一空,他忍了忍,双手在身侧握成了拳头,他挤出一个微笑:“没撞到哪里吧?” 陈非的肋骨隐隐作痛,他笑了笑:“没事,谢谢。” 他转身要走,Allen又叫住了他:“Fred,我们还是朋友,对吗?” 他没有错过男人刚才松开他那一瞬间脸上的失落,陈非顿了顿:“是的,当然。” 是的,他心软了。所有真挚的感情都应该被尊重,无论他接受还是不接受。但,也就是这样了。 有的人,一个隐忍的眼神就会令他心疼,一个火热的拥抱就会令他心跳加速,禁锢他的双臂会令他觉得安全,哪怕像个女人一样被他压在身下,他的心脏会跟随他的节奏而剧烈跳动,他的灵魂会因为被他占有而极度愉悦,精神和肉`体一致的蚀骨欢愉,尝过就不可能再忘记。 但那并不意味着他的选择因此从一个男人变成男人。他还是排斥强有力的怀抱,在被强制地抱住时,他确定了这一点。 他接受的,从来只是那一个人。 红灯停,绿灯亮,陈非穿过马路往village的方向走去,同一方向的车阵中,一辆黑色宝马也缓缓启动。 车内一片压抑的沉默,驾坐上的男人脸上不辨喜怒,但紧抿着的唇多少泄露了他的心情。副驾上坐着另一个男人,他偷偷看了开车的顶头上司一眼,很想说几句劝慰的话。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座的同事,对方幅度很小地对他摇了摇头。 三里屯这条主干道车流量太大,尤其是下班高峰,红灯时间特别长,长到足以让他们把刚才的情况看得七七八八。 一个深情款款,另一个却礼貌冷漠,即使听不到那两个人的对话,也不难猜到内容,即使后面出现那个意外的拥抱,也不至于引起什么误解。 但是自己的情人被别人觊觎,任何男人都不可能会太开心。 想明白这一层,王哲瀚就明白Simon摇头的意思,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没用,让boss自己消化一下吧。 第五十章 仲夏夜,三五好友聚在一处,喝着店家自酿冰啤,吃着油炸或烧烤的垃圾食品,是最惬意不过的事了。 那里花园的院子里只在半空中挂着两排圣诞节常见的小灯泡,照明基本是靠每个桌子上的蜡烛,也没有冷气。但没人会嫌弃这样简陋的环境,小院里桌子挨得紧紧的,坐满了各国青年。中文、英文、西班牙文、法文……各种语言在空中飞来飞去,人声鼎沸,一派热闹。 顾靖扬他们几个吃得差不多了,这会儿餐盘全部撤下,桌上只留着啤酒和花生米,Jo被Simon讲的笑话逗得前俯后仰,Max哭笑不得地捉着她的手臂,就怕她一个不小心笑到桌子底下去了。 他们后面那一桌是西班牙人,十几个年轻人坐了两张大长木桌,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整个院子都能听得到他们笑闹的声音。这不,又是一阵欢腾,坐在顾靖扬和陈非身后的几个年轻人乒乒乓乓地站起来不知道跟朋友们起哄了什么,带动椅子一阵动,其中一个人不小心往后退了两步,椅背卡了陈非一下。 陈非一时没防备,被碰到刚才撞伤的地方,他忍不住“嘶”了一声,很小声,但顾靖扬听到了。 “没事吧?” 陈非摇头:“没事。” 顾靖扬看了他一会儿,从桌底下握了握他的手:“过来。” 他站起身,陈非不明所以,跟在他身后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厕所是单间,两人走进去,顾靖扬锁上了门。 陈非有点疑惑,又有点忐忑,他们都没有在公共场合乱来的癖好,但顾靖扬的动作实在让人误会。 顾靖扬也不废话,直接上去撩陈非的衬衫。陈非一惊,正要阻止他,顾靖扬截住他的话头:“别动,我看看有没有淤青。” 陈非一听,立刻就老实了:“你怎么知道……” 顾靖扬弯着腰,抬头瞄了他一眼,目光隐晦不明。陈非却秒懂—— “……你看到了?” 顾靖扬没有回答他,厕所的光线不太亮,他盯着陈非白`皙的胸膛,有点晃神。昏暗的灯光下,那一大片肌肤闪着迷离的光泽,还有胸前的两点,在撩起的衬衫堆着的褶皱中若隐若现。 顾靖扬吸了一口气,又凑近一些,找到印象中撞到的位置,果然,腋下靠后背的那一片肌肤微微肿着,凑得近了,就能看见隐隐的乌青,暂时还不太显,他伸手轻轻碰了碰,陈非不受控制地缩了一下——疼的。 晚一点估计还会得更严重。 “走吧,回家,你这个得早点处理。” 顾靖扬打开门,径直走了出去,跩跩的。 陈非傻眼,这是在跟他闹脾气? 不是,人家跟他表白也不是他的错啊? “靖扬,” 他连忙跟出去,试图跟他讲道理,“大家聊得正开心,我们现在走不好吧?只是淤青而已……” “闭嘴。” 顾靖扬什么话都不想多说,他怕多说几个字他就要忍不住跟陈非吵架,但他也知道这有点无理取闹,如果他控制不住发神经,陈非根本不会理他。 但他就是觉得窝火。 那次在长安俱乐部他就看出来Allen对陈非有企图,没想到过了那么久那家伙还是阴魂不散。想起Allen黏在陈非身上的那个眼神,还有他那个抱住人不肯放的样子,他真的是非常、非常的不爽。 顾靖扬走回他们那一桌跟同伴们道别:“先走了。” “啊?怎么突然说要走?” 三个人都有点错愕。 顾靖扬往自己肋骨的部位指了指,两个男人立刻反应过来了,他们看向陈非:“没事吧?” 陈非无奈地摇头:“没事……” 只有Josephine不明所以,她刚才是从她工作室直接走过来的。她看着他们俩的背影,还在状况外:“发生了什么事?” 王哲瀚把刚才在路口看到的讲了一遍,他们没有听见那两人说什么,不过,从两人的肢体动作和神情,该明白的部分也都明白了。 “所以说……Allen喜欢陈非吗?” 王哲瀚耸了耸肩:“看起来是这样。” “你们会不会弄错了?也许他只是看到陈非被撞,所以拉了他一下?” Simon笑了一声:“你以为我们脑洞有那么大吗?你应该看看Allen那时的表情,倒好像被撞的人是自己一样。”他摇了摇头,“还有那个抱着人死不松手的那个样子。不怪老大生气,谁要是那么抱着我老婆,甭管是不是在大街上,我肯定上去给他两拳。” “呃……”Josephine无意识地看向自家男友。 “不用看我,要是谁敢那么抱你,我能揍得他连他妈都认不出来。” Josephine默了,半晌才下了一个结论:“那Andrew一定气疯了。” 顾靖扬倒是还没有到气疯的程度,吃醋是一回事,无理取闹是另外一回事。虽然陈非对自己的索求基本上是无限包容的,无论是感情上的,还是身体上的,只要他要,陈非从没真正拒绝过,但那并不表示他没有原则。 正相反,在很多事情上,陈非的底线是十分明确的,相识一年多,顾靖扬不敢说百分百清楚那些底线在什么地方,但有些事情也根本不需要确认,比如这种单方面的情绪垃圾,陈非绝对不会有兴趣帮他收拾。 如果他把Allen的问题变成他和陈非之间的问题,那他才真的是疯了。 他克制着自己的脾气,陈非自然也不会去惹他。回到家,顾靖扬去取药酒,陈非自觉地脱了上衣趴到沙发上。 明亮的灯光下,那一片乌青好像又浮起了一些,顾靖扬把药酒倒在手上搓热,然后抹上去重重地推开。 相对于他手心的温度,掌下的皮肤微凉,薄薄一层皮肉贴着肋骨,在他用力的时候颤了颤,但陈非连哼哼都没有,头埋在胳膊里任他搓`揉。 顾靖扬又心疼又生气,手下却不停,认认真真地帮他处理好,又帮他把衣服穿上。 “晚点再洗澡,让药力吸收一下。” 硬邦邦地说完这句话,他拿着药酒站起来。 陈非拉住他空着的那只手:“你还要气多久啊?” 他那无奈中带着一些哄骗意味的语气让顾靖扬有点受用,他俯视着沙发上的爱人,眼神明显传达出了“再说两句好听的来听听”的信息。 陈非哭笑不得,他还真的不太擅长哄人。他扯了扯对方的手,在顾靖扬弯下腰的时候,抬起另一只手勾下他的头,吻住男人紧绷的唇线。 顾靖扬享受着陈非的主动,张开嘴任他探索自己的唇舌,在陈非的舌尖勾住自己舌头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化被动为主动,抱起对方坐到自己身上,深深地与他接吻。 药酒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了,陈非跨坐在顾靖扬的腿上,额头抵着他的额头,等呼吸平复,他才轻声问:“不气了吧?” 顾靖扬小心避过他的伤处抱着他,心里堵着的地方早就被这个亲吻融化了,他撇撇嘴:“我不是生你的气。” “我知道。” 陈非抚摸着他的脸,笑笑地。 “以后离他远一点。” “我会的。” 陈非乖乖点头。 顾靖扬彻底没脾气了,这才问: “刚才是怎么回事?” 肯问,就是真的不生气了。 陈非也不瞒他:“我下午去Francois那边,正好Allen也在,我们聊了一会儿,后来我要走,他说有事跟我说,就陪我走了一段路。我没想到……” “他向你告白?” 陈非:“……” 沉默了半晌,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知道他……对我……?” 连我自己都是刚刚才知道的好吗……他心里腹诽。 顾靖扬的脸色又不好了,勉为其难地说了几个字:“长安俱乐部。” 嘎?陈非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想起来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那次打网球的时候?” 不会吧…… 陈非觉得很不可思议:“你弄错了吧?我那时候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哼。” 顾靖扬明显不友好的态度让陈非想起了什么:“所以……你那天把他打得那么下不来台……?” 陈非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一个大男人,居然能让两个男人为他争风吃醋,而且其中一个还是顾靖扬,这对他来说,简直比梦到变成超人拯救地球还离奇:“我还一直觉得奇怪,Allen明明人挺好的,你怎么……” 陈非的腰上忽然紧了紧,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男人危险地眯着眼:“人挺好的?” 陈非无奈地看了他两眼。 顾靖扬撇撇嘴:“好吧,他人挺好的,然后呢?” 陈非觉得这种对话实在没有进行下去的意义,他忍住翻白眼的欲`望:“你还想有什么然后啊?” 顾靖扬托住陈非的屁股往自己的方向送了送,布料和布料的摩擦让两个人的敏感`部位都起了一阵颤栗。 “说你爱我。” “……” 摆着这个姿态提这种要求实在略猥琐啊有没有。 陈非面红耳赤,嘴上偏偏不肯服输,逞强道:“嗯,你爱我。” “喂……”顾靖扬恶意地捏了捏他的臀。 陈非却不给他进一步拿捏自己的机会,手脚并用从顾靖扬身上爬下来,闪到足够安全的距离后,顾靖扬以为他这次又要躲过去了,谁知他却转过身来,笑看着他,轻缓又温柔地对他说:“Je t’aime, mon bel homme.”(注) 顾靖扬怔在了当场。 就算他不懂法语,他也不可能听不懂Je t’aime是什么。他呆呆地看着陈非,不知道是因为爱人说着法文的样子太迷人,还是因为那句爱语本身。 看他整个都呆住的样子,陈非心里有些得意,正要逗他两句,顾靖扬却扑过来把他压在沙发上,他亲了他一下:“刚刚说的是什么?再说一遍,不许欺负我听不懂。” 他温热的呼吸就缠绕在他唇边,他漂亮的双眼因为高兴和期待闪闪发亮,陈非心里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都消失了,只剩下想要哄他高兴的心情,他抬起头吻了他一下,从善如流地说:“我爱你,我的大帅哥。” 相较于顾靖扬来说,陈非在感情的表达上一般要含蓄得多,个性使然,他很少会直白地说“爱”这个字,以至于此刻顾靖扬完全被这双重大乐透砸晕了头。一时之间,外界什么声音影像全都听不到看不见了,巨大的幸福让胸腔和耳膜一起鼓胀起来,那感觉如此强烈,令他想要放声大笑。 “I love you babe, I love you.” 他压在陈非身上,一下一下地亲着他,亲一下就说一句I love you。 陈非抚摸着他微卷的黑发,温柔地纵容着他为所欲为,他心里的激越并不亚于对方,因为对方毫不掩饰的迷恋和深情。 顾靖扬紧紧抱着他,把头埋在他肩窝里,声音低哑得像在自言自语:“I’m so in love with you Fred.” Me too. 陈非回抱着他,在心里默默回应。 恋爱让我们都变成幸福的傻子。 他们紧紧相拥,两个人的心跳声在密实的拥抱中彼此呼应,渐渐跳成同一个频率。 五个月的时间看似很长,对于身在幸福中的人来说却太短。但他们以为,他们会一起好好地过完这剩下的五个月,然后一起熬过分开的一年,最后一起迎接再次的相聚。 他们没有想到,他们连五个月的时间都没有。更没有想到,先离开的人,会是陈非。 北京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短,十月份天气就已经相当凉,到了十一月初的时候,路上已经有人穿上了大衣。 今年顾靖扬得到一个长假,会从圣诞前夕一直放到他赴任,这是公司给这位一手创立了GMJ的CEO这么多年辛苦的小小答谢。 顾靖扬跟陈非商量着一起回美国过圣诞,家里人已经邀请了好几次。 陈非一直没办法定下来,年底是商场最忙的时候,虽然赵紫灵已经开始着手招聘新的仓管,但他现在负责的事情越来越多,实在不好意思为了这种私事再请假。 但是他也希望能够和靖扬一起回家过节,这是他们分别之前最后的一点相聚的时光,如果他没办法去,靖扬过完圣诞大约还会再回来陪他,这样太折腾了。 还没等陈非考虑出一个章程来,琪琪的一个电话打破了他所有的计划——丁萍跑了,父亲心肌梗塞进了医院,公司贷款即将逾期,无人主持大局。 他不得不丢下所有事情回珠海。 琪琪在电话里哭得六神无主,也不是很说得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陈非立刻订了当天下午的机票,并打电话给公司的财务总监老陆,总算了解了事情的始末。 这几年来,陈氏集团的银行贷款一直稳定在一亿三千万左右,借款方分别是两家国有银行中行、工商以及另外两家商业银行平安和招商。这个贷款比例在泰盛的全盛时期其实是相当健康的,那时候泰盛的所有固定资产加起来约在四亿出头,每年的业务总量也在5.5亿到5.8亿之间,公司毛利润根据不同产品的档次,大约在12%-16%之间,每年毛利在七千万上下,小千万的银行利息完全在安全范围内。 前两年陈焕国在房地产方面投资失利,又赌输一大笔钱,现金流周转不过来,向民间借了不少高利息贷款,公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一路走下坡。 陈非当初就不赞成父亲投资房地产,虽然一线城市的房价一直十分坚`挺,无论国家出台什么措施都很难真正打压下去,但那并不说明国内的房地产业还在蓬勃发展,相反的,二三线城市的房地产早已穷途末路,大量由地方政府牵头强制规划起来的社区荒废,“幽灵社区”到处都是,房子的价格之所以降不下来,并不是因为需求量大,而是因为决定房价的是土地价格,而土地价格却不是由市场的需求决定的,而是由土地的所有者根据自己的利益决定的。 他了解宏观经济,既然知道房价降不下来的真正原因,也就明白现在进入房地产业风险有多大。在他看来,与其把钱花在这种赌博式的投资上,不如用来建立国内电商销售链,如果能够成功打开国内市场,就可以摆脱对国外市场的依赖,企业的抗风险能力才能真正得到提高。 而对父亲借民间贷款来周转,他更是无法认同,银行贷款的年利率也就是7.5%左右,而民间贷款则是月息两分起跳,这几年市面经济不好,借给实业的贷款没有两分半基本借不到,三分三分半都是常有的事。 他们的行业是劳动密集型行业,哪怕泰盛正在积极向高档产品线转型,产品利润比一般手工玩具高,但研发费用也相应地高得吓人,每个月多了这几百万利息的负担,公司可使用现金就更少,资金更吃紧,就更依赖贷款,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突然有大量现金流入,否则财务模式就会从此进入恶性循环。 他在公司的最后一年,一直试图说服父亲处理掉那块地,必要的时候家里有些房产能出手就出手,把民间贷款先还上,砍掉这部分利息支出。 但是陈焕国完全不能接受他的提议。 陈焕国做了二十几年的生意,白手起家,把泰盛从百多人的小厂做到上万人的行业泰斗,却在房地产行业栽了一个大跟斗,这在他看来已经很丢脸了,如果处理掉那块地,那就等于是认输,情感上他就没办法接受。 当然,这一点他自己是不会承认的,他只是觉得儿子的经验不够,看得不够长远——陈非认为那块地没有开发价值,再拖下去也只会被套牢,而陈焕国身边的朋友都说珠海地理位置好、城市以宜居出名,房地产一定还会起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他也是这么相信的。 至于变卖房产,那更是想都不用想的事情,在他看来,那就等于告诉别人,泰盛已经不行了。 陈非了解他父亲的想法,但了解不等于认同,正相反,因为了解、因为亲近,所以对他这种不理性的决断方式,陈非常常觉得难以忍受。公司的经营应该以现实状况为依据,应该从公司需求的角度出发,而不是“面子”之类虚无缥缈又情绪化的东西。 那时候家里乱七八糟,他的脾气实在称不上美妙,对琪琪的控诉他采取的是冷处理,而对父亲却正相反,曾经的尊敬和后来的失望混合成极其复杂的感情,导致他根本没办法心平气和地面对父亲,更别说什么谈话的耐心和技巧。 相应的,陈焕国自然对他也有各种意见。两人一说话,不到三句就必定吵起来,沟通根本是天方夜谭。到后来,两个人对彼此的厌恶都成了条件反射,看到对方就没有好脸色,吵得最凶的一次,两父子有长达半年的时间没有说话。 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在同一个公司做事,却长达半年没有一句交流。 而陈非后来的自我厌弃和放弃,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来自与父亲沟通的挫败感。他总觉得父亲不够理性,但是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又比父亲高明到哪里?在关系公司存亡的重大问题上,他放任自己的情绪,宁愿事情胶着着一拖再拖也不能克制脾气好好跟父亲沟通。 他明明知道怎样说话最容易被接受,他明明精通所有谈判技巧,但他却连不偏不倚地对待自己的上司都做不到。 他连让他的上司信任他都做不到。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经理人,再留下去,既帮不了公司,也会最终毁了自己和父亲岌岌可危的父子关系。 所以他离开了。 但是不管他自己有多么想离开泰盛,这个公司毕竟是父亲半辈子的心血。家没了,但他从未希望过公司也走到破产的地步,哪怕那个家被外人占据的时候,也没有。 五一的时候琪琪来北京,曾经提过父亲要卖浅水湾的房子,他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无论如何,泰盛的根基在那里,只要父亲修正财务思路,公司或许规模会缩小,总不至于到撑不下去的地步。 他没想到事情还是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 注:“Mon bel homme”真正的意思其实是“我的美男子”,homme的直译是“男人”,所以陈非说“mon bel homme”的时候,其实是很有一些缱绻甜蜜的意味在里面的, 嗯,对语言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稍微揣摩一下。法国人的情话啊,啧。 当然啦,翻成中文的时候被陈非故意改掉了,那感觉一下就差了很多,只能说,可惜靖扬听不懂啊。 泰盛原先的四笔贷款都集中在年初和年中,这次出事的这笔却是陈非不知道的,去年陈非走后,陈焕国不知道是不是终于把儿子的话听进去了,用主宅别墅做抵押向工商银行增贷了三千万,用来偿还部分民间贷款,十一月初申请,月底就批下来了。 往年还贷款,公司会提前一个月开始准备资金,所有货款进来都先留存公司账户,除了一些特别紧急的,其它的排款都会暂时拖着,等贷款重新批出来后再安排给供应商。 以公司这两年的经营状况,这种模式越来越难持续,一方面,出口额大幅下滑,一个月的货款已经不足以应付贷款,另一方面,出口额影响了进货量,供应商不再把你当成最重要的客户,能拖欠的款项自然变得更少。 以前只要财务一句话,让供应商等着,大家就要乖乖排队等着。现在如果没有及时排款,虽然大家还不至于明着闹,却不妨碍他们私底下搞些小动作,故意拖延货期不交货之类的,耽误你的生产进度,逼得你不得不给他们排款拿货。 所以到陈非离开的那一年,公司贷款干脆透过另外的渠道筹集。 不管内部如何,在珠海当地商界,陈焕国这三个字还是有相当分量的,银行方面也从来没有毁约的意向,因此陈焕国便去找那些实力雄厚的担保公司为泰盛筹集资金,等贷款下来再还给对方,既不影响公司正常排款,也不会延误还款。 这种担保公司是这几年随着国内经济发展而兴起的新型金融公司,也就是国内外经济学界都相当关注的“影子银行”的一种。由于法律的发展往往跟不上现实的变化,这种筹资方式目前还属于法律的灰色地带,双方虽然都要签约,却都不受法律保护。并且,高风险的产品价格自然也高,这种短期调借的贷款利息是民间贷款的三倍以上,月利至少五分,如果长期依赖这种方式来筹集资金,对于企业来说无异于饮鸠止渴。 无论如何,这次工行的贷款陈焕国还是找担保公司筹集资金,三千万借两个礼拜,利息75万。 对方法人和陈焕国是老赌友,彼此也都算信得过,按照合同约定提前两天将其中2000万存入泰盛账户,剩下的1000万在澳门,那人给了陈焕国两个方案,或者汇到陈焕国的离岸账户再由他自己转进公司,或者陈焕国跟他去澳门取现金。 取现金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那么大量的现金,即使他们敢冒被海关抓到的风险,也得跑好几次。正好丁萍在澳门有一个账户,那还是陈焕国刚开始跟她厮混时,为了哄她开心帮她开的,那时候陈非的妈妈还健在,大概陈焕国也有一点想给自己留点儿底的想法,反正那几年正是陈氏如日中天的时候,陈焕国到底在澳门挥霍了多少钱,又有多少钱进了丁萍的腰包,也没人知道。 王恩慈过世后,丁萍就总揽了公司的财务,那个账户倒是很少用到了,所以这一次既然对方提出来,陈焕国自然就把丁萍的账号提供了给对方。 谁知道,前天钱到账,昨天丁萍却突然不知所踪。 但是真正打击陈焕国的还不止于此,丁萍走后给陈焕国发了一条信息,说陈浩并不是陈焕国的儿子,她要带着陈浩去见他真正的父亲,即便陈焕国找到他们也没用。 简直是天大的一盆狗血。 陈焕国一时激怒心脏病发,他这几年心脏不太好,身边也有朋友因为心肌梗塞去了,所以他现在随身携带速效救心丸,也幸亏了他这个习惯,总算没有造成更大的悲剧。 陈非立刻订了当天下午四点的机票回家,由于永远的“航空管制”,登机后又在飞机上坐等了两个小时,晚上九点半飞机终于降落在珠海金湾机场。。 他没有行李,快步走出到达区,老林已经等在那里,见到他,有点激动地挥了挥手。 “小老板,你还没吃晚饭吧?我现在送你回家?” 老林从后视镜里看着陈非,殷勤地说。今天真是太乱了,陈董一倒下把所有人都吓坏了,他还以为公司要出大事情了,不过一看到小老板,他立刻觉得安心了。 陈非揉了揉额角:“不用,我在飞机上吃了一点。先送我去医院。” “陈董这会儿大概已经睡了,医院过了九点就不让探视的。” “没事,我就过去看看,不会吵醒他。” 陈非出发之前已经给老陆打过电话,让他准备好相关的财务资料,这会儿一坐定,他立刻打电话过去,跟他约好一个小时后在家里见面。 第二个电话打给姐夫陆凯豪,跟他确认明天跟银行的人见面的时间。 之后又打了三四个电话向一些关系不错的朋友借调资金。借调一千万对于陈非来说不是太困难的事,难的是时间紧急,明天如果没有把钱还进去,就会造成逾期,会严重影响公司的信用评价,也会对后续的贷款产生不良影响。 但这年头谁也不会随时放几百万的现金在家里,有闲钱的早拿去投资理财了。陈非上飞机前开始打电话借钱,连姐夫那边的150万算上,还差了一点。 他知道还有一个人可以帮忙,但他不想开这个口。这世上已经没有多少东西是纯粹的了,一旦幸运地拥有一样,他便想尽他所能去维护,他不想让他们纯粹的关系染上其它的颜色。 最后才打给妹妹:“琪琪。” 陈琪晚上在医院值夜,看到来电,连忙拿起电话走到病房的阳台上:“二哥,你到了?” 陈非看了一眼外面的街景:“嗯,我大概十分钟后到医院,阿爸怎么样了?” “下午打了一个点滴,已经睡下了,医生说最好尽快做一个心脏搭桥,大姐说要等你回来再商量。” “好,我明天早上会找医生了解情况。” “好,我等下跟大姐说。” 琪琪顿了一顿,“二哥,公司……会有事吗?” 琪琪想问的是,公司会不会破产,但她说不出那两个字。 这一天下来惊吓太多了。她以前从来不关心公司的事,直到今天她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他们家这个看似无坚不摧、给她提供了优越生活环境、同时也是一家人所有问题根源的公司,竟是这样脆弱,就好像…… 她回过头,透过玻璃窗看了一眼那个曾经让她觉得无所不能、却也给她带来许多痛苦的父亲。 “不会的,我已经联系了几个朋友在筹钱,姐夫那边也会帮忙,放心。” “二哥,你这次……会回来多久?” 陈非沉默了。 他听得懂妹妹的期待,其实何止是妹妹?不管是老陆,还是老林,他们每个人都用各自的方式含蓄地表达了对自己的期待。 但他不知道。 他曾经那么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里。离开之后他也从未想过要回来。他花了那么长时间确定,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而现在,他开始有一点接近自己想要的生活,他甚至……已经给了一个人承诺。 如果回来,他刚刚成形的梦想怎么办,他已经看见曙光的未来怎么办,还有他的爱情,怎么办? 靖扬……怎么办? 陈非挂上电话,望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街景。明明离开了这么久,坐在熟悉的车里,走过熟悉的街道,视线掠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招牌,心里泛起淡淡的情绪,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 他曾经以为他对这个城市没有什么特别感觉的回忆,他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不是在这个城市度过的。离开了也就离开了。 但其实并不是。 每个生活过的地方都会在生命中留下痕迹,他在这个城市经历了人生中最深最久的挣扎、最痛的成长,他在这个城市真正认识了这个社会,重新定位了亲情和梦想,也真正认识了自己。而现在,所有那些好的坏的情绪,全部随着熟悉的街景扑面而来,冲进眼眶和心脏。 大概是因为离开得不够久,所以还是会难过。 陈非到医院的时候才十点出头,但整个住院区已经静悄悄的,大堂几乎一个人也没有。这个医院他并不陌生,他曾经长达一年的时间,天天往这里跑,他在这里送走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 但这一次一定会不一样。 陈焕国住在顶楼的VIP病房,陈非熟门熟路地找到病房门口。 他轻轻推开门,病房里只点着一盏小灯,进门的玄关处镶嵌着一个流理台,上面放着电磁炉和微波炉。进了玄关,不远处是一张临时搭的床,一个四十出头的大叔半躺在上面,看样子是临时请的看护。病房里还有两张床,中间的病床上,父亲似乎已经熟睡,靠窗那张家属床则是空的。 即便是VIP病房,即便可以开伙,即便会客沙发、电视柜、衣橱一应俱全,那也改变不了病房的本质,三张床搁在那里,再宽敞的空间也显得局促起来,更别说让一个女孩子跟个陌生的大叔晚上共处一室。 生、老、病、死,都是世界上最无奈的事情,正如你无法选择是否出生、何时死去,再强大的人到了医院,也只是一个任人宰割的病人。 大叔看到他,从床上坐直起来,小床在静夜中发出吱呀声,陈非赶紧对他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然后轻声说:“我来看我父亲。” 他说着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 父亲穿着医院的病服,盖着医院的白色薄被,一只手搁在被子里,另一只手斜斜地歪在床边,宽大粗糙的手掌上,皱纹清晰可见。他闭着眼睛在睡觉,但似乎睡得并不安稳,一双浓眉纠结在一处,嘴角微微下垂,这让他脸上的褶皱显得更深,他本来就是那种浓眉大眼轮廓明显的长相,一旦皱纹深起来,看起来就格外显老,有种英雄末路的仓惶。 才一年不见,父亲竟已经这么老了。 陈非鼻子一酸,心头一片茫然。 病房的门又被小声推开,是琪琪回来了。 陈非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把父亲搁在外面的手轻轻放进被子里,然后跟琪琪一前一后走到阳台。 门一掩上,琪琪就紧紧抱住哥哥:“二哥……” 本来已经平复的情绪,因为有了依靠,又开始漫天发作起来,为了这一天的无助、害怕、绝望,为了始作俑者的冷酷,还有这一切的荒谬。 妹妹的眼泪透过薄毛衣渗进胸口,明明是冰冷的,陈非却觉得烫。他搂着妹妹,安抚着她:“不会有事的琪琪,我回来了,不会有事的。” 两兄妹聊了一会儿,陈非好说歹说,把琪琪带回了家,他自己则是匆匆跟老陆见了一面、洗完澡又赶回医院值夜。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他的精神已经撑到极致,医院也安静,他一沾上床就睡得人事不知,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上不到六点,窗外的光线一射进来,陈非就醒了。简单做完洗漱,一出来,护工正在帮父亲升起病床。 陈焕国顺着声音看去,对上儿子的视线。 陈非一怔,条件反射地叫了一声:“阿爸。” 陈焕国淡淡地说了一句:“回来了?” 陈非走过去,接过护工的工作,帮父亲垫好枕头:“您今天觉得怎么样?” 陈焕国神色还是淡淡的:“挺好的。” 陈非也不以为意,他点了点头:“我等下会和医生谈一谈,大姐说,医生的建议是尽快做搭桥手术,您自己的意见呢?” 陈焕国并不看儿子,他的视线落在前方电视柜上,声调还是那样平平:“你们决定吧,要做就做。” 他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陈非却能从中听出一些自暴自弃的意思。他能想象这件事对爱面子的父亲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钱没了就算了,但是白白帮别人养了几年的儿子,连户口都上了,闹得一个家四分五裂,最后却变成这样一个笑话。 他微微弯下腰,握了握父亲的手。 这样的温情在他们他们父子之间是极少有的,别说这几年两人势如水火的关系,即使是在更早的以前,陈焕国也并不是一个走柔情路线的父亲,从陈非上了幼儿园,爸爸就没有再抱过他,长大后就更不用说了,拍拍肩膀鼓励一下已经是极致。 陈焕国面上虽然没有显露出什么特别的神色来,却终于肯把目光转向儿子。 陈非坦然地迎着父亲的目光,宽慰地笑了笑:“阿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陈焕国目光闪了一下,点头道:“你先回家吧,我现在没什么事,等下让蕾蕾送早餐过来就行了,贷款今天到期,这件事先去处理一下。” “我就在这等医生上班吧,贷款的事情您不用担心,已经差不多了。” 虽然陈非说差不多,但昨天是个什么样的情况,陈焕国自己心里有数。一个下午要筹一千万,哪里有那么容易:“还差多少?” 陈非也不打算瞒着父亲:“一百六。” 这数字比陈焕国想的好太多了,他点点头:“等下给你褚伯伯打个电话调一下,他如果问起来……让他找我来问。” 陈非答应了下来。 大姐和小妹都还没来,陈非趁着这个空档,走出去给顾靖扬打了一个电话。昨天赶飞机,他连顾靖扬的面都没有见到就匆匆走了。 顾靖扬这会儿已经到公司,正在考虑打电话给陈非会不会太早,看到来电,立刻接了起来:“Fred,伯父怎么样?” “暂时没事了,我还没见到医生,具体情况现在还不太清楚。” “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不用,我应付得过来。” 陈非顿了顿,“靖扬,我可能没办法跟你回美国了,请代我向伯父伯母致歉。” “不用担心,他们会理解的。” 陈非踌躇了一下,有句话到了嘴边,还是又吞了回去。再等等吧,等情况更加明朗一点,再说。 “那我挂了。” “Love you babe.” 顾靖扬说。 再一次被叫做宝贝,但这一次陈非没有炸毛,他轻轻地回了一句:“Love you too.” 过了一会儿,姐姐姐夫和妹妹都过来了,陈非迅速吃完早餐,几个人去主任办公室跟医生谈了谈,手术是肯定要做的,需要确定的只是手术的具体方案和时间,陈非本来就极有主见,陆凯豪也不是畏头畏尾不敢出主意的人,了解清楚情况后,两个人很快就商定出一个结果。 那位心脏科主任看这几个年轻人都思路清楚、而且很有决断,心里颇有好感,很干脆地把陈焕国的手术安排在两天后,又详细地交代了一些术前的准备工作和注意事项,陈蕾和陈琪都用心记了下来。 跟医生谈完,陈非立刻赶去公司,先跟老陆把所有材料对过一遍,中间抽空给父亲的朋友褚德常打了电话,搞定剩下的160万。然后让老陆把生产总监黄义明和现任的业务总监柯凡请到会议室来。 公司的生产总监黄义明跟陈非也是老搭档了,他是个豪爽的人,管现场的人嗓门又大,风风火火走到会议室,看到陈非,就开心地叫了起来:“陈总!你可算回来了啊。” 陈非笑着走过去,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黄总监,你精神头还是那么足。” 黄义明哈哈笑了起来:“必须的啊,不然怎么跟现场那些兔崽子斗,你也知道现在的小年轻多不服管啦。小老板,你这次回来不会再走了吧?你不在,我们的日子都难过了很多啊。” 霹雳扒拉说了一串,也不管后面进来的那个人听了什么感想。 陈非微笑地听他说完,看向他身后的那个男人,瘦瘦的,个子不高,四十出头的样子,长了一张八面玲珑的脸,看起来应该是个擅长交际的人物,但是此刻脸上的表情却说不上好看。 这位想必就是接替自己的新业务总监柯凡了。 跟另外两位元老不一样,柯凡并不是泰盛培养起来的,而是在陈非走后,陈焕国从别的公司挖过来的,因此陈非跟他并不认识。 陈非笑着对他点点头,并适当地调整了自己的表情,充分表现出对他的欢迎:“柯总监是吗?你好,我是陈非。” 柯凡急忙握住他伸过来的手:“小老板你好,幸会幸会。” 几个人在各自的座位坐下,陈非收起微笑,眼光在每个人脸上一一掠过,正色道:“这个会议有点匆忙,希望大家不会介意。我今天请你们过来,有几件事情要让你们知道。” “首先,我想各位可能都比较关心公司到期的贷款,这件事已经解决了,所以各位不用担心,正常安排自己的工作就行。” 看到几个人明显松了一口气的表情,陈非继续道:“其次关于陈董的病情,现在已经确定下来要做一个小手术,在他手术到休养的这段时间,我会暂时负责他的工作。所以,我需要各位在两天之内给我一份工作简报,让我了解目前的各项进度,这个,有问题吗?” 三个人都表示没有异议,陈非才又开口:“接下来要麻烦各位尽快与各自部门的中层管理开个会,说明一下情况,让大家安心做事,贷款的事不必提,以免越传越乱。” 陈焕国那天是从公司直接被救护车送到医院的,而丁萍的失踪也瞒不住,公司里面现在什么谣言都有,尤其是中层和基层的人员。这种谣言不算可怕,毕竟时间长了大家也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但是现在年关将近,正是赶货的时候,军心最重要,陈非一点都不希望这个时候再出现什么岔子。 除了老陆的部门人少、也最了解真实情况,其他两人都纷纷点头,尤其是黄义明,他大着嗓门道:“陈总你放心吧,大家看到你回来就知道不会有事的啦。” 陈非笑了笑,没接他的话:“OK,那么其它的事情就等我看完简报再与各位讨论,各位有什么紧急的事情需要我处理的吗?“ “我有。” 开口的人是柯凡。 --------------------------- 作者有话说: 关于丁萍的这个桥段,看起来应该是这篇文章里最戏剧化的一章(正如文中所说,天大的一盆狗血),但我仍然是这么写了,并不是因为没有更好的方法可以使剧情走到现在的方向,而是因为这是作者从最初的时候就已经设定好的。正如之前我提过几次,我希望能够通过这篇文章来表达对当代中国发生的一些事情的看法,而不仅仅是讲述一个故事,而丁萍的这个桥段,则是我对诸如“第三者”,以及“笑贫不笑娼”的社会现象的一种看法。如果因此而令一些看文的朋友觉得太狗血或者什么,那么我也完全接受。 再次谢谢所有喜欢这篇文的读者们,千里马再好,也需要伯乐。谢谢你们让我不寂寞。 第五十二章 开口的是柯凡。 黄义明一听到他说有,脸上的表情就变了一变,像是不服,又像是愤怒。 陈非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他问柯凡:“柯总监的事跟财务部有关系吗?如果没有的话我让老陆先去忙,贷款这边还有一堆事要他处理。” 柯凡立刻表示同意:“是交期的问题。” 老陆走后,会议室就剩下他们三个人,柯凡才道:“荷兰Smart Toys公司有一张73万美金的订单,原定交期是十月初,您想必知道,这是要赶圣诞销售季的货,但是生产这边一直赶不出来,我们跟客人延过两次了,现在客人也已经把信用证改到11月15号走快船,无论如何这周必须要出货,但是现在黄总监又说这周也赶不出来,让我们再去延。负责这个订单的徐经理都被气哭好几次了,她说她实在没胆子再去跟客人延,您知道的,信用证一旦不符点,我们就会非常被动了,万一客人一怒之下取消订单,到时候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柯凡越说越气,显然已经憋了很久。他能一口气把事情始末交代得清清楚楚,有条有理,也可见这件事已经讨论过不止一次两次。 果不其然,他话音刚落,黄义明立刻不服气地反驳:“你们业务部跟客人谈交期都不跟我们生产沟通一下,要么一整个月都没事做,要么十几张订单全部一起下下来,每张都着急,每个业务都跟我说要赶,我要怎么弄?我现在总共就这么一千多人,所有玩具都是手工组装,快也快不起来,你倒是也替我考虑一下!” “黄总监你怎么能这么说?业务部哪张订单的交期没事先跟你们沟通?我们也不想客人集中下单,但这又不是我们能控制的,难道有订单不接吗?不接的话到时候你们又说没事情给你们做。” “你们那叫沟通吗?啊?跟客人合同都签了才来找我,那叫沟通啊?从十月份到现在,我的工人每天晚上都加班!你还要我们怎么样!” “你以为我们没有尽量错开吗?国外的销售季节都集中,客人不同意往后拖我们有什么办法?” 两个四十几岁的人在会议室吵得面红耳赤,话题越扯越远,似乎忘了还有一个老板在旁边。 陈非也不打断,闲适地靠着椅背,好脾气地听他们吼。等他们回过神来,两个人都讪讪地住了嘴。 黄义明跟陈非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陈总,真是不好意思,一下子没忍住。” 柯凡也涨红了脸,嘴巴动了一下,不过最后什么都没说。 陈非笑了笑:“吵够了就言归正传吧,” 他屈指敲了敲桌面,神色一整,看向柯凡,“柯总监,我没记错的话,Smart Toys是做FOB吧?这次的货代有没有指定?船东是哪家?最晚截单时间确认了没有?”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称得上温和,语速也是不疾不徐的,但这一系列问题问下来,柯凡脑门上几乎要冒汗,不禁暗暗庆幸,幸亏开会之前小徐还去他那边抱怨过一通,不然这些问题他肯定回答不上来。 他连忙一一回答:“是的,还是FOB,指定货代,已经确定走每周日马士基的船,截单截周四,如果11号货能做得出来的话,正好能赶上14号的船,就不会产生不符点。” 陈非看了一眼黄义明,黄总监坚定地摇头:“今天都已经9号了,我还有七千多件钢铁人没有组装,智能芯片现在都还没送过来,怎么样也得再给我五天时间。” “芯片什么时候能到?” “我早上问过采购了,他说上午肯定会送过来,我打算下午就安排上线。” “你安排了几条线做这个单?” 黄义明忙道:“我已经安排了两条线来赶这张单。” 他知道陈非的习惯,他做任何决定之前都要先了解清楚所有的细节,所以不再等他一一问,又继续说:“从今天下午开始算起,每条线每天组装600到700件,两条线最多1400,七千多真的要给我五天时间才保险。而且陈总,生产的事情您也清楚,真的不是我不安排,现在其它几条线全都在赶货,如果做到一半停下来的话产量会更差,到时候其它订单也会来不及。” “你的600到700件算的是几个班?钢铁人我们以前一个班不是差不多可以做到300件吗?” 黄义明心里紧了紧,小心翼翼地回答:“是按两个班算的,陈总,您不知道,工人十月份一整个月都上三个班,真的不能再让他们加班了,这都年底了,我们也得为明年招工考虑考虑啊。” 对他这一番诉苦,陈非没有明确的表态,他只是点了点头:“这都年底了,有些工人不想加班,一定也有工人希望过年前多赚一点,你先去了解一下工人们的想法,要不要加班下午告诉我。” 他虽然用的是商量的口气,黄义明却哪里敢说个不字。正想着下午要怎么跟陈非再交涉交涉,又听见他对柯凡说:“柯总监,海关那边我有熟人,等会儿我把他电话给你,你跟他沟通一下,周六上午帮我们加班报关,马士基那边不用担心,截单误了就误了,不过就是一个延误费,给他们就是了。” 他说完又看向黄义明,一改刚才温和的口吻,不容置疑地说:“黄总监,我多帮你争取了一天半的时间,剩下的就要你自己想办法,加班也好,增聘临时工也好,调整生产顺序也好,尽快拿出个方案来,周六上午九点之前必须全部装柜,11点货要进堆场,有没有问题?” 两边各退一步,够公平了,总比所有压力都推给生产部强。黄义明咬咬牙应承下来:“行,我再跟兄弟们沟通沟通,尽量再往前赶一赶。” “那行,这件事就先这么订了。其它订单的生产进度,你们两位再核对一次,尽快整理一份给我,货期有问题的标注出来,并且要给我详细资料。先散会吧。” 短短半个小时的会议下来,柯凡看向陈非的目光已经有了明显的不同。 他知道陈非之前在公司的职位就是业务总监,但他没想到,隔了这么长时间,他对业务的每个环节还是这么了解,柯凡自己虽然搞了二十几年业务,这几年上位者做久了,这些东西早就生疏了,但陈非却连每家货代、船东的运作方式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更难得的是,陈非显然不止是记忆力好,他处理事情条理清楚,不偏不倚,恩威并济决断又快,连老黄那个刺头在他面前都不敢使性子。 这个小老板看着年纪轻轻,但的确能让人服气。 等黄义明走出会议室,柯凡忍不住叫住陈非:“陈总,如果生产部还是赶不出来怎么办?” 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钢铁人这个玩具技术含量太高,做起来是个精细活,日产量肯定高不了,哪怕黄义明能够安排天天加班,只要中间哪个环节稍微出点问题,13号的deadline就悬了。 陈非无所谓地笑了笑:“Plan A不行,还有Plan B和Plan C。” 柯凡看着小老板那胸有成竹的样子,突然觉得肩上轻松了许多。 这一个多月过得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天天跟生产吵架、应付几个业务经理的哭诉、处理客人的抱怨和投诉,他都快疯了。老板是从来不管这些“小事”的,他只会让你必须想办法解决,整个业务部的绩效和年终奖都压在他肩上,他都觉得今年怕是要没办法跟同仁交代了。 而现在,他终于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在奋斗了。 陈非走出会议室,陈焕国的助理小黄已经等在门边:“陈总,陆董带着银行的人已经过来了。” “他们在哪里?” “陆董跟他们在陈董办公室泡茶。” “好,走吧。” 资金一到位,银行那边的危机很快就解决了。 父亲的手术也很顺利,医生说,只要好好调养、注意饮食,别让他有太大压力,这个搭桥可以持续很长时间。 陈琪目前在珠海一中教高一,今年九月份才入的职,工作上难免要多花一些时间;陈蕾的两个小孩都在香港读书,自父亲生病后,她几乎隔天就要往返一趟香港,也累得够呛;家里新请的阿姨虽然勤快,但是煮饭这一块却不行,不说父亲的三餐需要特别打理,连陈非自己都吃得不太习惯,只好打电话把兰姨请回来。 田亚兰跟陈家毕竟是多年的感情,一听说这边的情况,第二天就收拾东西从中山赶过来了,把她女儿气了个倒仰,直说不知道谁才是她的小孩。不过有她在,内务方面总算不需要操心了。 然而陈非却没有因此而变得轻松一些。 坐在陈焕国的座位上,他的面前摆着公司最新的各项报表,陈非不自觉地皱着眉头。才一年半,他才离开一年半,公司的状况竟然已经恶化到这个地步。 那天黄义明和柯凡吵了半天,并不全是没有营养的互相推诿,这就是陈非没有阻止他们的原因——能吵,至少说明对自己的工作还有责任心。吵得出道理来,则说明问题并不仅仅出在单方面。 如果纯粹是因为生产部的能力问题那倒还好办了,不幸的是,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泰盛现在面临的最大的问题,一个是订单不足,一个是资金不足。 一个公司的稳定客户能够带来的订单数量,至少应该在公司总生产能力的120%以上,这样业务才有那个底气根据公司的生产能力去跟客人排交期,甚至推掉不适合的单。但是如今泰盛的订单只能满足70%的生产需求,业务部接单自然就非常被动,什么订单都要争取,客人下下来的单都不敢推,订单种类和质量没法错开,越是这样,越是容易造成生产不顺,就像黄义明说的,闲的时候闲得要死,忙的时候又忙不过来。 而资金不足则会使这个问题雪上加霜,因为排款问题会直接影响材料进度,做玩具的配料多而且杂,涉及的原料加工程序也是各种各样,一个小部件没有及时到位,整张订单的进度就会立刻受影响。做做停停,生产效率自然更差,尤其在忙季,产量一受影响,交期进一步延误,雪上加霜。 根据财务报表统计,09年度公司的总业务量锐减到2.3亿,而今年截止到十一月,收回的货款只有1.2亿,就算把农历年前要出货的两千七百五十万全部算上,总金额还不足1.5亿,也就是说,平均下去每个月业务量一千三百万不到。但是公司的新增贷款却足有1亿之多,除了工行这笔三千万,其它的七千万全是民间贷款,每个月利息支出高达两百四十万,这还没有算上每次还贷款单独支付的大笔拆借费。 完全是入不敷出。 难怪父亲会被丁萍的事情气得心脏病发作。陈非原先还以为主要是因为陈浩,现在看来,恐怕那亏空的一千万也给父亲造成了相当的压力。 陈非重新拿起财务报表,找出去年11月份工行这笔款的去向——这笔款的大头2180万汇给了一个叫做信诚信的担保公司,剩余部分则零散地用于工资支出和材料款支出。 陈非拿起电话拨到财务总监的分机号,他需要再确认一件事。 “老陆,我们跟信诚信这家公司是什么性质的业务往来?” 陆总监犹豫了一下:“……是陈董的私人欠款。” 他倒不是想要帮陈焕国瞒着陈非,否则的话,他会直接提供另外一份账本了。但一下子就被问到老板最难堪的部分,即便对方是老板的亲儿子,总还是有点儿惴惴不安。 陈非原本就心里有数,一听到他这语气和口风也就确定了:“是赌债吧?” “……唔。” 老陆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来,“不过这是最后一笔了。您也知道,这种借款利息太高,陈董也是想……” “我明白的。” 陈非不忍心看他那么为难,直接打断了他,“我父亲这么做是对的。” 挂了电话,陈非靠在椅背上想了想,也许应该再找个合适的机会跟父亲确认一下他的想法,希望能说服他把那块地也一并处理了。 电话另一头,陆总监挂了电话,不禁叹了一口气。 他办公桌里不止他一个人,在他正对面坐着一个相貌清秀的女子,二十七八的样子,一头长发绾在脑后,看起来温婉而沉静。她的面前摆着一些翻开的账簿,看样子跟陆总监谈正事正谈到一半,被电话打断了。 “我堂哥?” 那女子随口问了一句。说是问,语气却相当确定。 这女子叫做陈婉秋,是陈非的堂妹,她爷爷和陈非的爷爷是亲兄弟。陈家家族内部比较团结,陈婉秋的父亲和陈焕国从小一起长大,两个人跟亲兄弟也差不了多少,陈婉秋财会专业出身,大专毕业后就一直在泰盛做出纳,一直在陆总监手下做事。她这个人话不多,人却不呆,跟她说什么都是有进无出,天生做财务的料。 陆总监点点头,随手点起一根烟抽了一口:“还是那么快准狠啊。” 陈婉秋笑了笑,向来平静无波的脸上难得地浮起一些骄傲的神色:“那可是我堂哥,别说我们这个家族,就说整个陈氏祠堂,我们这一代里,也没人比得过他吧。” 陆总监抖了抖烟灰:“希望他这次回来不会再走了。不然的话,明年……” 这两人都是泰盛财务部的核心,有些话是绝对不能往外说的。不过陆总监在陈婉秋面前说话倒也不十分避讳,她是陈焕国的侄女没错,但他对公司忠心耿耿,只要是实话,他也没什么不敢讲的。 陈婉秋叹了一口气:“那个姓丁的都跑了,他应该就不会走了吧。” “难说啊!如果陈董还是这样不肯放权,早晚还得出问题。” 陆总监以前经常需要跟陈非核对业务部的回款进度,陈非也要向他了解各项税务制度和排款计划,两人常有交流的机会。那四五年接触下来,他自己对陈非在宏观大局和企业战略的把握上都很是佩服。 他有时候和黄义明喝酒,那家伙对这位少东也是心服口服。 黄义明是个大老粗,15岁就出来打工,文化水平不高,头脑却是一等一的好用,21岁到泰盛做车间主任,28岁就混到厂长的职务,后来泰盛一路扩大规模,他也跟着一路高升,从厂长到生产副总到生产总监,实打实从基层打拼上来的人才。 就这么个人,对陈非也是赞不绝口,夸他肯下车间、能花苦功夫了解产品,不像许多业务员,天天就知道窝在冷气房里打电脑;又夸他脑子转得快,有创意,常给研发部一些别人想不到的点子,做出来的玩具,跟别家的就是不一样。 创业第一代得像陈焕国那样霸气专断,第二代却需要像陈非这样周到缜密,做为公司里的两个元老级的人物,他们那会儿常替老板觉得庆幸。不是每一个家族企业都有一个能够撑得起来的第二代,但泰盛的这位少东,却是少见的有远见又能脚踏实地的人,下得了车间,上得了场面,能吃苦又有学问。 他们私底下盘算着,只要陈非接班顺利,他俩在泰盛干到退休肯定是没问题了。 谁知道后来会变成这样,陈董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不但不肯放权,最后竟然还逼得儿子在公司里呆不下去,公司的经营也每况愈下,弄成现在这样。 老陆琢磨了一下:“婉秋,咱们就私下这么一说,你说你伯父早前该不会真是想把公司留给陈浩吧?” 陈非走后,老陆琢磨了挺长一段时间,按理说这不应该,陈非再怎么跟他吵,最多也只能算是管理理念不合,一代和二代之间出现这种问题,很正常吧? 怎么说陈非也是他的亲生儿子,这要放在古代,还是个嫡长子呢,陈董那态度实在令人费解。 陈婉秋皱着眉头想了想:“我伯父应该没想得那么远吧?他那个人霸道专权惯了,可能只是心态没调整过来。堂哥走的这一年,你不觉得,他其实挺后悔的吗?” 老陆笑了笑:“你也看出来了,” 他掐灭了烟头,“有机会探一探你伯父的口风吧,这些事我们外人是不敢去触他霉头的,他挺疼你的,也许你可以问问。” 陈婉秋不置可否,几十年的习惯,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改得过来的,再说,这种事关系到堂哥的自尊,他未必希望自己去插这个手。 她才不想让堂哥讨厌她呢。 那么多人关注着陈非的去留,他自己也正为此事烦恼着。 老实说,他并不想回到泰盛。这一年多的时间虽然不足以让他想明白他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但却足以让他确定,泰盛不是他的梦想,商场上的成功也不是他的追求。 就算他可以不在乎梦想和追求,还有一样东西是他无法不在乎的,那就是他和靖扬的感情。 他太了解自己的父亲。如果他回到珠海,那么他和靖扬之间就不可能未来。他父亲绝对不会接受他变成同性恋,而他也不可能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还拿这种事去刺激父亲。 但他也不想放弃顾靖扬。 他这辈子活到现在,总是在彷徨迷茫,他总是很快确定他不想要什么,但他从来不确定自己要什么。 可是,他很确定,他要顾靖扬。生平第一次,他对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么确定。 不是年少无知时的一腔热血,不是情到浓时的一时冲动,他已经三十而立,早就懂得如何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 如果他未来的人生里没有这个人,那会是永远都无法填补的遗憾。他甚至不敢想象,他要如何面对那种未来的半辈子都要在这样的遗憾中度过的可能性。 陈非揉了一把脸,拿起手机。 第五十三章 “喂?” 熟悉的低沉嗓音透过电波传过来,多了一点沙哑的性`感,只是一个字,也能从中听出那只属于自己的温柔。 “靖扬。” “嗯?” “我想你了。” 电话那边短暂地沉默了几秒,顾靖扬敏锐地听出来陈非语气中的低落,还有一些别的,让他下意识不愿意去深思的,别的。 “怎么了吗?” “你回美国之前,能来一趟珠海吗?我想见你。” “好。” 顾靖扬答应得毫不犹豫,“需要我准备什么吗?” “不用,我父亲还在医院,你们不一定有机会碰面。不过……酒店不用订,住家里就可以了。” 顾靖扬听明白了陈非的意思,以朋友的身份拜访,不见家长。 不过他并没有觉得意外,更不会有任何不快。 陈非的情况与他不同,早在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想过,即使陈非一辈子不对家里出柜他也不会有意见,他不想让陈非承担他所承受过的那些痛苦,更不希望他的家庭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出现什么风波。相较之下,能否得到对方父母的承认根本就不算什么。 “好,我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就过去,应该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嗯。” 顾靖扬的电话似乎给陈非带来了一些力量,挂断电话后,他的心情也好多了,双手合十放在唇边,闭着眼想了想,好吧,有些事该做个决断了,至少现在,泰盛需要他,父亲也需要他。 于是这天晚上,陈非和赵紫灵通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把家里的情况告诉对方,请求她的谅解,并且就威扬的发展给了赵紫灵一些建议。 他以前不太喜欢越权去做这些事,但那天晚上他却相当坦白地跟赵紫灵分享这一年多的心得。 第二天一早,赵紫灵就收到陈非转过来的违约金,十万元一分不少,几乎相当于公司去年小半年的利润。 赵紫灵本来是不想收这个钱的,陈非进公司这一年多来,本职工作从没让她操过心,上次去美国回来,在她点头后,陈非联络了几家意大利的甜点公司,也不知道是他运气好还是手腕高,那些眼高于顶的国外品牌商,他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拿下来了。 他们押对了宝,其中一种柠檬曲奇非常受欢迎,中秋的时候一口气卖出两千多盒,占了当月营业额的65%,这段时间销售势头还在稳定上涨。 就算赵紫灵再怎么资本家,她也得承认,功过相抵的话,陈非也不欠她什么了。 其实,就算这些功过得失都撇到一边,陈非也完全可以不付她这个钱。于私,有顾靖扬那一层关系;于公,国内的劳动法保护的是明面上的“弱者”,也就是受雇者,尽管有时候受雇者不一定占理。就好像交通事故中,车大的一定比车小的责任大、骑车的一定比走路的责任大,尽管有时候起因是行人违章乱穿马路。 说到底,就国内目前的法律环境而言,违约金这种东西就是一种心理和道德上的约束,有些小说和电视剧总喜欢拿违约金做梗,但现实生活中,如果不是什么严重的职业道德风险造成了企业较大的损失,违约金对企业根本就没有多少保护作用。退一万步来说,如果企业主真要跟受雇者杠上,真要为了提前解约这种事闹上法庭,结果多半也是费时费力,真能得到多少赔偿还要另说,因此大部分的企业通常都不会这样做。 这道理赵紫灵懂,而了解了陈非辞职的原因后,她更相信,陈非必定比她更懂。 但陈非也有他必须支付这笔钱的理由,他突然离职,在新员工没有到位的情况下,他的工作势必要由其他同事兼任,因此他建议她拿出部分违约金来补贴其他同事,听他这么一说,赵紫灵也不好再推辞了。 赵紫灵后来回过味来,这个算法不对啊。兼差的同事是要补贴没错,但她省下了陈非的工资,道理不是一样的吗? 她不禁苦笑,陈非和靖扬,都是属于那种“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的类型,她的运气还真不是一般的好,一碰碰俩,要创业就有人投钱,招个仓管就给自己招来一尊大佛,离职了还能贡献一大笔利润。 但最想留住的人永远留不住,这种运气又有什么用呢? 陈非倒没有赵紫灵想的那么多,他要烦恼的事情太多,付这笔违约金不过是为了图一个心安。比起这个,他更担心的是顾靖扬的反应。 顾靖扬没有让陈非等太久,打完电话后第二天,他就搭乘晚上最后一班飞机去了珠海。 陈非自己开车去机场接他,晚上11点的机场没什么人,他站在出口的地方,远远看着爱人拖着行李走过来,放在风衣口袋里的双手不自觉地握成拳,才能控制自己不跑过去。 不见面的时候,他天天想他,以为那就是思念,现在见了面,思念却更疯狂地汹涌而来。他已经不知道这是什么。 顾靖扬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站定,两人对望着,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样的克制与想念。 还是陈非先开口,他略偏了偏头:“走吧。” 顾靖扬把行李放进后车厢,盖上车盖的时候,不经意瞄到车牌,他挑了挑眉:“CF0621”? 陈非摸了摸鼻子,对于这种略土豪的行为有点不好意思:“我买第一辆车的时候,我家司机弄的,后来就一直用这个牌了。” 顾靖扬笑着说:“你家司机不错,嚣张得挺低调的。幸好他没给你弄几个八或者几个九的那种。” 他这句话倒是十分真心。陈非这个车牌,在外人眼里看起来很平常,只有跟他关系近的人才会看得出来其中的含义,这样挺好的。 陈非默默望天,心里想着,千万不要让他碰见老林。 陈家的司机老林,开的正是一辆五个八的黑色宾利。 创业一代和富二代之间的很多矛盾确实是无法调和的,他们所理解的世界、所追求的价值都太不同了,即便只是关于一个车牌的品味,他们也很难互相说服。 顾靖扬倒没有察觉陈非这个细微的表情,此时他只是戏谑地看了看车,又看了看陈非的打扮。 他见过陈非的各种样子,在威扬的时候低调而没有存在感,跟JP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从容风趣,在酒会上优雅自信,在自己父母面前乖巧又沉静,而在他自己的地盘上,他又隐隐多了一种不一样的气场,不张扬,但却真实存在着,而他的洗得闪闪发亮的黑色凯宴、他的低调却考究的衣着,这些表象的东西全都在无形中加强了这种气场。 陈非今天其实没有刻意打扮,Prada的浅蓝色衬衣搭配Paul Smith深蓝色直筒牛仔裤,外面套着一件Prada的驼色修身风衣,脚上搭了一双Paul Smith同色系的牛津鞋。都是他日常的服饰,但这两个牌子的衣服版型特别适合陈非的身材,把他整个人衬托得长身玉立。 认真说起来,即使陈非穿着优衣库的夹克或Gap的仔裤,给人的感觉都不坏,休闲、却不寒酸。 所谓“人靠衣装”,这句话其实并不准确。同样的一件衣服,超模穿上去就是时装硬照,而有些人穿起来就像黑色喜剧。说到底,有钱了还要有搭配的品味,有品味也还不够,还有两样东西不可或缺,一个是看得见的身材,另一个更重要的,则是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决定了能否撑得起那件衣服的——气质。 顾靖扬不是没见过陈非好好打扮起来的样子,但是每次看到,他还是会眼前一亮。没办法,他是个有品味的gay,生来就是视觉动物。 上了车,陈非脱下风衣丢到后座,顾靖扬的眼睛还黏在自己身上。陈非终于绷不住了,无奈地转头:“等你看够了我们再走?” 顾靖扬握住他放在手刹上的手,笑笑地说:“我想吻你。” 要论说情话,陈非跟顾靖扬永远没办法达到同一个等级,不仅仅是他说的话,还有他说话的那种方式。他甚至不需要刻意煽情,只是那样温柔地看着你,用他那低沉的嗓音自然而然地说出他的想法,就足以让人觉得脸红心跳。 不过,陈非这次却没有脸红,他反手握住顾靖扬的手,相对着的掌心温度一样炙热,他注视着顾靖扬,把他的手举到唇边吻了一下,然后放开,若无其事般地发动车子。 金湾机场离陈非家有点远,车子驶入这个位于香洲的别墅区时已经过了午夜,整个小区里面静悄悄的,只有少数房子里还亮着灯。 小区从外面看还不怎么显,进去之后却大得吓人。整个小区建在半山上,依山傍海,主干道林木蓊郁,从高大的棕榈到灌木和花草,在这个热带的城市,即使是冬天都是一片生机盎然的繁盛模样。 陈非降下车窗,带着夜来花香的空气扑入车内,让略有些疲乏的两人都是精神一振。 车子驶过一排又一排造型相似的独栋或联排别墅,一路蜿蜒而上,转过一个弯,上了一个半山的平地,两扇黑漆雕花大铁门出现在眼前,比一路所见的小别墅的铁门更大也更高,并且,跟别的房子不同的是,陈家的别墅自带保安亭,旁边一道车闸,从外面看起来格外森严。 顾靖扬这才注意到,这附近没有任何其它房子,雕花铁门的后面是一个占地甚广的米色三层别墅,宫殿般地伫立在夜色中,透过二楼地中海风格的拱形长廊依稀可见远处的海面,廊外点着澄黄的灯光,一盏接着一盏,一排看过去,十分有气势。 车子刚驶过弯道,别墅的车闸就缓缓开启,陈非稍微点了一下刹车,等车闸完全上升才缓缓开进去,经过保安亭的时候,里面的大叔探出头来:“非仔回来啦!咦,你有客人呀,等会儿还出去吗?” “不了,我朋友晚上住这里,陈叔你去休息吧。” “好,好。” 陈叔一边答应着,一边透过车窗对顾靖扬点头致意,憨厚的脸上都是笑容。 “非仔。” 顾靖扬笑着学了一句,“非仔,我以后也这么叫你好不好?” 明明很正常的一个称呼,被他用那种调笑的语气叫出来,加上他那带着些不知道什么腔调的广东话,在这带着夜来香气的夜色中,听起来竟多了几分不明不白的情`色意味。 陈非挂档停车,恶狠狠地提起手刹,瞪了他一眼:“不好!” 真被他这么叫几次,让他以后还怎么直视这个称呼。 “嗯,不叫非仔,叫别的。” 顾靖扬说着,抬起左手兜住陈非的后脑勺,把他压向自己,“babe……”最后一个呢喃的字消失在唇边。 压抑了一路的情愫倾巢而出。 两人不约而同地分开双唇,碰触、分离、再碰触,辗转着,变换着角度。 昏暗的车库、寂静的夜色,只有唇舌交换的声音和彼此的呼吸声,毕毕剥剥的火花在安静的车厢内迸开,如同他们的心跳。 屋子里静悄悄的,客厅却非常明亮,巨大的水晶灯从三楼吊顶垂落下来,整个房子的格局一目了然。 这灯必是兰姨知道客人要来特意留的,陈非在门口随手打开壁灯,并关掉吊顶的大灯,然后带着顾靖扬上到二楼。 呈L形的走廊上只有三扇米色木门遥遥相对,陈非站在靠近楼梯的那一扇门外,指着L形长边一头的那扇门道:“那是琪琪的房间,” 又指了指另外一头的门:“那是我大姐住的。” 每扇门至少隔了十米的距离,想来里面应该不会只是一个房间。顾靖扬跟在陈非后头走进去,果然,入眼就是一个宽大的起居室,里面还有三扇门,都开着,一间是卧室,一间是书房,还有一间,从门口就看得到满墙的CD和露出一角的钢琴。 房间内部不知如何,不过起居室倒不似大厅那么富丽堂皇,整体风格跟陈非在北京的公寓有点类似,简约之中透着浓重的生活气息,一样的深色实木地板,一样看上去就十分舒适的沙发,一张墨绿色软面躺椅对着落地窗外的阳台,此刻窗户没全部关紧,素色的纱帘被风吹起来,满室浓香。 看顾靖扬还站在门边,陈非走过去,顾靖扬搂住他的腰,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鼻尖:“我很想你。” 他的声音喑哑,掌心灼热,可见这个想你,绝对不单单是字面上的意思。 分开那么久,不想不是男人。 陈非在自己还没失控之前赶紧制住他已经开始乱摸的手:“今天真的不行,我明天一早得去医院看我爸,上午还有一个会要开。” 顾靖扬停了下来,脸上的表情有点懊恼,但他没有再进一步。 陈非往他唇上轻啄一下:“明天上午我把事情忙完,下午和晚上都陪你。” 顾靖扬拉住陈非的手望自己身下探去:“那你帮我。” 手心里的东西硬邦邦的,带着烫人的热度,陈非垂下眼看了看,那东西立刻以惊人的速度膨胀起来,把厚实的牛仔裤绷起一道性`感的伏线。 陈非帮他揉了揉,哑着声音道:“去浴室。” 第二天一早,陈非醒来后不急着睁开眼,静静等待感官一一苏醒:首先是外面的鸟叫声传入耳中,然后是自己趴着的胸膛,温热又熟悉,接着是同样熟悉的、属于某人的气味。似乎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同时出现的几样事物混合在一起,给了他一种细微而别致的满足感。 Frette的白色暗纹纯棉被单罩着两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如同第二层肌肤一般的舒适触感,中央空调把室内温度固定在26度,让最不会赖床的人都不想起来。 陈非的手掌在顾靖扬的腰间摩挲了一会儿,享受着那结实的肌肉带来的迷人触感,心满意足地把脸埋在对方肩窝里蹭了蹭。 一声低沉的笑声从头顶传来:“你再摸我就不敢保证能让你准时上班了。” 陈非的手果然不再乱动,却仍维持着趴在他身上的姿势,嘟囔着:“不想去上班。” 顾靖扬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没有说话。 两人就这样静静抱了一会儿,听着外面的鸟儿婉转啼鸣,直到手机闹钟响起来。 洗漱完,陈非把自己的几个房间的功能大致跟顾靖扬说了一下,又带他下楼到地下室的健身房。陈家依山势而建,虽说是地下室,却可以直接通到地面,采光很好,健身房走出去就是泳池:“上午你先自己打发时间,想在我屋里呆着也行,想下来锻炼也行。” 他们往一楼的餐厅走,兰姨正在厨房准备早餐,陈非带顾靖扬走到厨房门口。 “兰姨,早晨。” “非仔,起身啦。” 兰姨放下东西走过来。 “嗯,我阿爸嘅早餐送过去咩?要不要我等下一起带去?” “唔使咗,头先老林返嚟摞走咗。” (不用啦,刚才老林回来拿走了。) 陈焕国现在已经进入术后稳定期,只等拆线就可以出院了,所以陪夜的人也改成老林和护工两个。 “兰姨,呢个系我朋友顾靖扬,”陈非说完,转头用普通话对顾靖扬道,“靖扬,兰姨就跟我的亲阿姨一样,你自己在家的时候,需要什么东西跟她说就可以了。” “非仔嘅朋友几靓仔哩(非仔的朋友长得真帅呀!),”兰姨赞叹地看着靖扬笑着说了一句,然后用普通话对他道,“顾先生昨晚很晚才到吧?你们回来我都睡着了。” 她现在国语进步多了,大概是之前被迫讲太多的缘故。 顾靖扬在加州住了那么多年,简单的广东话都听得懂,他温和地说:“兰姨叫我阿扬就可以了。” 长得帅又有礼貌,这种后生仔最得人疼,田亚兰脸上笑开了花,粤语夹杂着国语道:“得!得!阿扬中意中餐还系西餐哪?” “我跟陈非一样就行。” “非仔也系看心情的啦,没差啦,我都有准备。” 对方这么说,顾靖扬也不再推辞:“那我就咖啡吐司吧。” “要不要先喝一杯橙汁?空腹喝咖啡不好哦。” 顾靖扬十几年都是早起一杯咖啡,在美国大家都这样,父母也从没纠正过他。他听了这话,瞄了一眼一脸看戏的陈非,摸了摸鼻子,到底点头说了声:“好。” 能听长辈劝的年轻人最讨人喜欢,兰姨更高兴了:“这样才对,后生仔啊,要懂得照顾自己咧。” “非仔哩?今日想食咩耶?” (非仔呢?今天想吃什么?) 陈非道:“兰姨帮靖扬煎多一份太阳蛋,七分熟就得。我食火腿奄列,同埋丝袜奶茶,热嘅。” 兰姨动作非常快,她先帮顾靖扬榨了一杯果汁,又利落地冲好奶茶给陈非,不到15分钟就把所有两份热菜和咖啡都准备好了,她把餐点一一端上桌,说道: “非仔,阿扬寻晚困你房间咩?我寻日下昼就让小刘将一楼客房整番出嚟咗,你是不是不知呀?” (非仔,阿扬昨晚睡你房间吗?我昨天下午就让小刘把一楼客房收出来了,你是不是不知道呀?) 陈非和靖扬对视了一眼,道:“嗯,唔紧要,靖扬我好朋友嚟嘅。” 兰姨倒是没有多想,在老人家的观念里,完全没有同性恋这种概念,所以她只是应道:“哦,哦,咁都好。阿扬在这里睡得习惯吗?” 顾靖扬咳了一声,点头道:“嗯,我睡得很好。” 饶是他脸皮再厚,对着单纯又和蔼的老人家,也不免有些做贼心虚。 “兰姨,琪琪出门了?” “佢今日排早自习,六点半就走佐。” 吃完早餐,陈非出门去忙他的事情,顾靖扬在书房办公,现在中国分部的事情他已全部交接完,不过美国那边也开始每天整理一份当日备忘给他,他浏览了一下,没有什么需要紧急处理的事,也就关了电脑。 陈非的书房和卧室是同一个朝向,坐北朝南,有一扇门通往阳台。他这面的阳台与昨晚在外面见到的那一排不同,四面由白色钢铁支柱撑着透明的玻璃,加上一个玻璃棚顶,做成了一个阳光房。 顾靖扬打开门,阳光房里的窗户都开着,藤蔓从屋顶缠绕而下,给这一整片清凉的颜色增添了许多绿意。 阳台上摆着一副南欧风格的原木桌椅,每张椅上放着软垫,桌子上放着一副白底绘紫色花和蝴蝶的红茶瓷器,光洁如新。墙边是一台饮水机,靠墙还有一张小圆桌,烧水壶、糖罐、各个名庄的大吉岭红茶,一应俱全。 顾靖扬这一年多受陈非的耳濡目染,泡茶的功力总算有了些长进。他本就爱喝红茶,这会儿来了兴致,便坐下来泡茶。 微风徐徐,送来的空气是雾霾的京城无法望背的清新,顾靖扬沐浴在上午温和的阳光中,静静看着楼下园丁莳花弄草,想到陈非那个几乎搬空了的书房,饶是他这样的出身也不禁生出几分感概,为陈非舍弃这一切的决然,也为他所受过的所有委屈。 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财富和权利这些东西,没有得到过的人,不会知道拥有的滋味,亦不会明白抛弃的艰难,但他爱的这个人却为了选择的自由,为了那尚不知在何方的梦想,没有任何眷恋地,把这一切统统抛在身后。 他为他感到骄傲。 --------------------- 第五十四章 中午陈非快一点才匆匆赶回来,跟等了他半天的顾靖扬一起吃午饭。 午饭又是只有他们两个人,顾靖扬问道:“琪琪呢?她中午不回来吃饭吗?” “嗯,她上完课直接去医院看我父亲了,老林会给他们送午饭过去。” 兰姨把菜端上来,两个凉菜,三个热菜,全是顾靖扬爱吃的菜,分量也很精致,刚刚够他们两个男人吃。 “阿扬如果还想期(吃)什么就告诉我哦,非仔系(是)说这些就够了。” “够的兰姨,陈非知道我的饭量。” 兰姨笑着点点头,没再劝。如果是陈先生的客人,不管有几个人她都得准备满满一桌菜,但非仔从小不兴排场那一套,几个客人、要准备多少菜都会提前跟她讲,她也习惯了。 两人用完午饭,陈非本来打算带顾靖扬出去走一走,但顾靖扬拦住了他:“你那么忙,别折腾了。你让我来,是有事要跟我说吧?在家里说也是一样的。” 回到陈非的起居室,陈非把家里的情况跟顾靖扬简要地说了一下,然后才说:“我前天已经跟赵总辞职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顾靖扬一眼。 顾靖扬有些惊讶,但听完陈非家里的情况,细想一下,陈非会做这样的决定,也在情理之中。 “那么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陈非轻轻皱了一下眉头:“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决定的,我得和我父亲讨论过后才能确定,但是……现在当务之急得想办法把所有民间贷款都还掉,我们手头还有一块地,另外还有一些房产,如果我父亲能同意都处理掉,那就最好不过了。” 虽然说的是难堪的事,对着顾靖扬,陈非却没什么难堪的感觉,顾靖扬是他的爱人,他没有什么丢脸的事情不能让他知道。 陈非坦诚地对顾靖扬交底:“你知道的,我不想回来这里。如果公司是我的,我会把债务还清然后把公司收掉,泰盛的土地和机器设备用来还银行贷款可能略有不足,但也不是不能凑一凑,再不济就把这栋房子卖了。但我不能这么自私。这里的一切是我父亲一辈子的心血,他不会愿意我这么做的。” 即使他的身体已经不适合管理工厂,他也不会愿意看到自己的心血付诸一炬,尤其是,他并不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他还有一个儿子。 陈非很清楚父亲会有的想法,所以他才会向赵紫灵辞职。不管他跟父亲多么不合,不管父亲曾经如何对他,那都是他的父亲。 顾靖扬的脸色凝重了起来。 都是在商场上混过的人,顾靖扬很清楚陈非回珠海意味着什么。职场跟学校不一样,读书的时候,只要你不是太笨,一分耕耘就会有一份收获,想要好成绩就下苦功夫,六十分及格万岁的,投机取巧一点也未尝不可。但做公司却是真如逆水行舟,拼尽全力之后,能否做出成绩来尚且要看老天给不给面子,一旦上了这条船便只能不断投入,才能维持公司的运作。 也就是说,如果陈非想要好好管理他的公司,他就不可能再轻易离开。 那他们的一年之约怎么办? 但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他又怎么要求他放弃为人子的责任? 他开不了这个口。 很多时候,我们可以舍弃一切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但这个舍弃永远不可能建立在伤害别人的基础上。尤其是,这个别人还是自己最亲的人。 “靖扬……” 顾靖扬抬起头,从陈非的眼里看到和自己一样的矛盾,还有隐隐的祈求。 认识这么久,他的陈非从来不曾求过他任何事。 “你……” 顾靖扬一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卡住了,他清了清喉咙,再不愿意,有些话也要说清楚,“你叫我来……是想说什么?” 分……手吗? 兜兜转转,他们还是回到这个原点吗?是不是,当他同意Robert建议的那一刻,甚至当他认识陈非的时候,命运的时钟就已经开始倒数,他们无论怎么走,都必然要走回两条平行线的结局? “我……我是想问你,可不可以再多给我一点时间?” 陈非艰难地开口。 不久之前,当他知道顾靖扬快要离开中国的时候,对方的内疚不安还历历在目,结果一转头,离开的人却变成他自己,而且更不负责任。 他低着头,不敢看对方的眼睛:“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要求你这样做,我甚至……我甚至没办法给你一个明确的时间,但是……但是……” 陈非心情乱糟糟地站了起来,转身向着窗外的花园,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发抖的双手。 他自己心里一团乱麻,没有察觉到顾靖扬误会了,自然也没发现他在听到自己的要求时,那一瞬间的如释重负。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不想跟你分手。 无论如何都不想跟你分手。 一双手臂环住了他,那个抱着他的男人,胸膛和声音一样温暖,他听到他说:“没关系,我等你。” 只要你不会想要放弃。 “无论如何我都等你。” 顾靖扬把他转过来,捏住他的下巴吻了上去,安抚的亲吻不激烈,他们安静地交换着亲吻,用柔软的唇舌表达对彼此的情意,就像这午后微温的日光,像吹着窗边纱帘的微风,温柔而美好。 “二哥!靖扬哥哥他……” “哐”的一声,是门失控地弹到墙壁的声音,还有与此同时嘎然而止的叫声,惊醒了正在亲吻的两个人。 陈琪手足无措地站在门边,大脑一片空白。 她刚才看到的是幻觉吧?一定是的!!那个窗纱飘啊飘的,她其实什么都没看清,对吧!!! 她呆立门边,手脚全都僵住,她很想动一动,但她根本动不了,瞪大眼睛木木地看着他们两个。 这不是真的。 会死人的。 她此刻脑子里闹哄哄的一片杂乱,这两个念头却清晰地闪过。她被自己吓坏了,眼泪在她眼眶里慢慢积蓄起来,摇摇欲坠。 最初的惊慌过后,陈非反而被妹妹的反应激得冷静下来。他握了握顾靖扬的手背,示意自己来处理,然后走向妹妹。 “琪琪,别哭。” 话音刚落,陈琪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陈非搂住妹妹,并冷静地空出一只手关上了房门。 泪崩过后,陈琪的情绪慢慢稳定了下来,那些惊慌和害怕似乎都跟着眼泪一起排出体外了。 她坐在沙发上,抽抽噎噎地接过顾靖扬递给她的纸巾,一点一点把自己脸上收拾干净了。 陈非倒了一杯水给她:“喝点水吧?” 她埋怨地看了哥哥一眼,最后还是乖乖接过杯子喝水。哭了半天,确实口渴了。 她不是不开化的人,在香港读了那么多年书,身边也不是没有gay的朋友,但朋友怎么样是一回事,哥哥是另外一回事。 阿爸如果知道会被气死的,他如果没被气死也会把二哥打死的。 二哥跟靖扬哥哥……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看着陈琪慢慢把杯子里的水喝完,顾靖扬才道:“琪琪,对不起。” “靖扬哥哥,你是……” 陈琪终归对顾靖扬的印象太好,对着他也发不出脾气,连质问都没有什么气势。 顾靖扬也不忍让她为难,点头承认道:“是的。是我先喜欢你哥哥的,对不起。” 陈琪被这直白的“喜欢”两个字惊得心又跳了两跳,直觉地看向哥哥求助,一如她每次遇到困难的时候那样。 陈非在她面前蹲下来,握住她的手:“琪琪,你应该知道,我喜欢任何人都是我自己的事,怪不了别人。” “二哥……” 陈琪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这么坚定的哥哥。脑袋空白了半饷,她才呐呐地说,“阿爸不会同意的。没有人会同意的。二哥,你知道的……” 作为这个家族的一分子,她太了解他们这个家在整个家族里的角色和分量,父亲又是那么爱面子的一个人,他不可能会接受,更不可能会同意。 陈非带着歉意看了一眼顾靖扬,然后笃定地说:“阿爸不会知道的。” “怎么可能一直不知道!” 陈琪突然发怒,“你们如果一直在一起,他早晚也会知道的!就算他一直不知道,难道你一直不结婚?!你是他唯一的儿子,你已经三十了,你觉得阿爸会同意你一直单身吗?!二哥你糊涂了吗?!” 陈非一言不发,静静地让妹妹发泄个够。 陈琪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她的嘴唇颤抖着:“二哥……阿爸会气死的……你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他会气死的……” 陈非轻轻地拍着妹妹的背。 他没有反驳,他知道琪琪说的都是事实,但他真的不想跟妹妹讨论这件事。 感情的事太私人,就算是自己的亲妹妹,她又如何能够体会他当初是在怎样的心情下才做了在一起的决定?他又如何能够指望她能明白自己对顾靖扬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琪琪,我只能答应你,我一定不会让阿爸知道这件事,别的我没办法答应你,对不起。” 送走妹妹,陈非关上门,上锁,头贴在门板上,疲惫的吐出一口气。 跟琪琪的谈话当然是不可能有什么结果的,他们所处的立场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不同,自然也无法奢望皆大欢喜。他只能庆幸,今天闯进来的这个人是琪琪,而不是别的人。 顾靖扬走到他身边,陈非侧头看他,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陈非对他抬起手,顾靖扬上前一步搂住他。 陈非低低地说:“你不会生气吧?” “关于什么?” “关于……不能让我父亲知道的事。” 顾靖扬轻轻抚摸着陈非的背:“不会,这是我们自己的事。” 陈非环在他腰间的手紧了紧,没再说话。 是的,这是他们两个自己的事,他也曾经这样以为。 那时候他以为他跟这个家已经没有关系,他以为他只需要为自己的心负责就够了。 他感激顾靖扬的体贴与谅解,但是他却依然觉得隐隐不安,这一刻,他突然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命运的无常不是用来理解的,而是用来承担的。尤其是,当你有了你所珍爱的、重要到需要为之与她对抗的东西。 所以佛说,有所求是苦。 在跟父亲讨论公司未来的发展方向之前,陈非每天的工作就是监督各项进度和协调各大部门的矛盾,事情不少,但都不算太复杂,也少有突发状况。 他也开始试着联络一些人,一些有可能对那块地感兴趣、或者有可能认识潜在买主的人,虽然父亲还没有明确答应,但这并不妨碍他先做一些准备。 不过总体来说他还不算完全进入工作状态,比起以前一周至少60小时的工作量,他现在的工作可是要轻松得多得多,时间上也更有弹性。 靖扬在珠海的第三天,陈非带他四处兜了一圈,之后两人去假日酒店开了一个房间。没办法,他们都不想再给琪琪什么刺激,更不想日后哪一天兰姨在陈家人面前提起靖扬时,想到的就是那个“同非仔好到睡一张床的朋友”,所以昨晚靖扬就老老实实去一楼睡客房了。 假日酒店顶楼的海景房view极好,从落地窗的玻璃看出去,视野开阔,远处的蓝天,近处的绿山碧海白沙,满目都是悦目的色彩,这偷来的半日浮生好像都凝固在这美丽的景色中了。 房间里的窗帘拉开着,整个室内洒满了下午的阳光,床上那个穿着白色浴袍的男人一片闲适的模样,手里拿着一本杂志在翻,从侧面看过去,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卷曲的长睫,挺直的鼻梁,还有鬓边和耳后脖颈处自然蜷着的发尾,就像希腊柯林斯柱式上雕刻的莨苕草,纤秀优美,却因为下巴那一道完美的弧线,而平添了几许诱惑。 陈非洗完澡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美景,尽管他们已经如此熟悉亲密,他依然常常会在不经意间被顾靖扬的美蛊惑。他走过去,弯腰亲了亲顾靖扬的脸颊,对方放下手里的杂志,捏住他的下巴,给了他一个货真价实的吻。 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 安静的室内,唾液交换的水声特别清晰,陈非跨坐在顾靖扬的长腿上,一边吻一边还要发表意见,声音却有些喘:“我们这样像偷情。” 顾靖扬似乎笑了一声,含糊地说:“跟你的话,偷情也挺好的。”一边说着,双手抓着陈非的浴袍领子更往自己的胸口带了带。 陈非的屁股顺势往下滑,他打开顾靖扬的浴袍带子,一路往下亲吻,毫不客气地享用自己的所有物。 他轻轻啃咬他性`感的喉结,我的。 他重重吮`吸他结实富有弹性的胸膛,我的。 他滑到他腹肌清晰可见的平坦小腹,手掌下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腰腹因为自己的亲吻而收缩,他满意地眯起眼,不急不忙地往下面充满雄性力量美的欲`望之源探索而去。 陈非虔诚地亲了亲那欲`望的顶端,抬头看了男人一眼,对上顾靖扬期待而克制的眼神,他轻轻一笑,把那东西含入口中。 他的身体,他的爱情,都是我的。 顾靖扬急促地呼吸着,眯着眼纵容爱人在自己身上为所欲为。陈非抬起头的那一眼像一把烈火,把他身上所有的欲`望全部点燃。 陈非的眼睛本就生得极好,杏眼天生带着少年的纯真,他的眼神却总是沉静如海,这种矛盾的美感在他动情的时候尤其张扬,所有平静都被打破,魅惑和纯真交织,顾靖扬从来招架不住。 他不自觉地抓紧陈非的头发,陈非得到鼓励,更加深入地动作,顾靖扬却在自己失控之前制止住他。 “转过来。” 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温柔地下令。 陈非抬起头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顾靖扬的手在陈非挺翘的臀上捏了捏,既是催促,也是暗示。 陈非突然反应过来,一瞬间整张脸红得像火在烧。 就算他们在床上一向放得开,就算有时候靖扬突然来了一些特别的兴致要对他做一些特别的事,他最多闭上眼睛当没看见就算了,但、但但69这种事! 青天白日之下,互相玩弄彼此最隐秘的部位,这尺度真的是…… 此刻室内光线明亮,陈非半跪在床上,浴袍半敞,发丝凌乱,刚刚为他服务过的双唇艳泽得引人遐想,那手足无措的脆弱模样看得顾靖扬腹下一把火烧得更旺。 他控制住扑过去直接把人压在身下的欲`望,倾过身含住陈非的唇粘粘地吻着,一边吻一边慢慢把他头朝床头放在床上,自己顺着床尾躺下去。 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山嘛。 窗外晴空万里,青山碧水好不美丽,窗内却是另外一番令人血脉偾张的美景,他们从轻怜蜜爱的互相抚慰到激烈交`合,用最激情的方式宣泄欲`望和深情,那画面,既淫靡,又动人。 午后的阳光温暖地笼住正在相爱的两个人,朵朵飘浮的白云默默围观。 太阳底下无新事,都是爱而已。 假日酒店的房间保留了两天,上午陈非去医院、去公司,下午两人便窝在酒店里厮混,晚上再若无其事地回家,一起喝茶、看碟、听音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像普通的好友那样相处着。 陈非的起居室还是如往常一样没有锁门,但再没有人不识趣地闯进来,自从那天之后琪琪就一直躲着他们,陈非知道她心里始终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也不勉强她。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很快就到了21号,大后天就是圣诞夜了,靖扬返美之前还要留出一天的时间和北京的同事们告别,只好订了22号上午的机票回北京。 他来珠海没带多少行李,兰姨把早上洗的衣服整烫好,连夜送过来给他,还有一件小牛皮的机车夹克,下午在海边散步的时候被一个小朋友撞到身上,洒了小半瓶果汁,回来已经立刻处理,但肯定是来不及带走了。 “夹克我下次去美国的时候再带给你。” 顾靖扬无所谓:“衣服带不带都没关系,只要你人来了就行。” “……” 陈非想,自己恐怕是永远做不到像他那样,用特别不经意的语气说出特别能挠人心的话了。 于是岔开话题:“你公寓里的东西都处理好了吗?” “嗯,要带走的我来珠海之前都已经让搬家公司打包好,全部快递去LA了。” “还有放在我那里的东西,也一起寄走了吗?” 顾靖扬不想告诉他自己这阵子一直住在他那里,于是笑着掩饰道:“Fred,我不是去了就不回来了。” 陈非有点窘迫,为了自己还没分离就已经开始的患得患失。 “那……那好吧,我这阵子可能都没办法回北京,有些常用的东西得寄回来,我明天把清单传到你手机,这个还是得麻烦你抽时间帮我收,我怕阿姨找不到。” “还有房子,你走之前要帮我把关水断电,保洁阿姨那副钥匙就寄在Max那边吧……” 陈非让自己不停地思考着需要交代的事情,以为这样就可以不用应付那些细小烦人的情绪,但他显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冷静,一反常态的喋喋不休,话都不会说了,连“麻烦”这种生分的话都跑出来了。 顾靖扬并不说破,他心里一样不好过。 他把行李关上,直起腰,故意逗他:“是挺麻烦的,我时间这么紧你还给我派任务,”单手勾起陈非的下巴,“你要怎么谢我?嗯?” 陈非动了动唇,抱住顾靖扬的腰,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们都曾五湖四海地飘荡,从一个机场到另一个机场,从一个地方赶到下一个地方。但再强大的人也有软弱的时候,再理智的人,也学不会冷酷地面对与爱人的离别。 “扣、扣、扣”,缓慢的轻响,像敲门人的迟疑的心情。 顾靖扬放开陈非,在他额头轻轻吻了一下:“我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琪琪。 顾靖扬有些意外,却没有表现在脸上,他温柔地笑看着琪琪:“琪琪,找我吗?还是找你哥哥?” 琪琪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房间里面,陈非看到她,也走过来。 “二哥,我……我听兰姨说靖扬哥哥明天早上就要走了,我明早有课,所以先过来道个别。” 琪琪说着,又小声说,“我没打扰到你们吧?” 陈非和顾靖扬相视笑了笑,顾靖扬让开门口:“怎么会?要进来坐吗?” 客房相当宽敞,一个卧室连着一个小厅,采酒店套房式的半开放格局,陈琪走进客厅,看到卧室里立着的小行李箱,她还不知道顾靖扬要回美国的事,便问道:“靖扬哥哥怎么不多住两天再走呢?” 顾靖扬也没多想,随口说:“我过两天要回美国了,北京那边还有点事没办完。” 陈琪:“哦……回美国过圣诞吗?” 顾靖扬顿了一顿,实话实说:“也算吧,我职位调动,过完圣诞就留在那边了。” 陈琪听了一惊,脱口而出道:“什么?!那你们不是要分开?” 陈非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琪琪,我以为这是你希望看到的。” 陈琪听了这句话低下了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说:“二哥,我只希望你幸福。” 哥哥跟男人在一起,这件事的确给她带来很大的冲击,但最初的惊慌过后,陈琪这几天慢慢冷静了下来,两个不眠之夜,她最后告诉自己,无论怎样,她都不想再伤害哥哥一次。 再说……如果站在哥哥身边的,是靖扬哥哥那样的人…… 陈琪闭上眼就能看到他们亲吻的画面,她无法不承认,那一幕真的……很美好。 陈琪的话让陈非和顾靖扬都很动容,尤其是陈非,他没想到妹妹会这么快接受这件事,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是沉甸甸的爱和祝福。 她真的长大了。 得到亲人的祝福是一件令人快乐的事,然而那并不能消抵分离的惆怅。 办完登机手续,两人站在出发大厅的安检入口,没有人愿意先动。 还有15分钟就该登机,但他们就那样相对无言地站着。来往行人会如何看待这两个异常沉默的男人,他们已无暇去管。 这一别,从此就是天涯两端。隔着一个太平洋,隔着15个小时的时差,他的黑夜是他的白天,他踩着夕阳下班的时候他正在跟别人道早安。 不再能随时一起看电影一起吃饭,不再能因为一句我想你就奔到对方面前,也不再能在睡前吻着对方的额头说晚安。 机场广播又播放起航班信息,顾靖扬回头看了一眼安检,对陈非说:“我走了。” 陈非勉强笑了笑。 顾靖扬对着陈非张开双臂。 在人来人往的机场,两人紧紧相拥又很快分开,像所有的好哥们一样。 大概只有当事人才知道,那个短暂的拥抱里有多少不舍,又有多少深情。 第五十五章 在每个人漫长又短暂的一生中,或许有些年光过得特别丰富而热烈,在自己的生命旅程镌上深刻的一笔,也总有些年光如温吞的流水,忙碌却平静地悠悠流逝。一转眼,2011年也即将过去。 这一年他们总共见了三次面。 第一次是在洛杉矶。 2月14号是全天下情人的节日,也是顾靖扬的生日。 农历春节期间是全中国的工厂放假的日子,但这并不意味着工厂的主事者们也可以高枕无忧地过节日,他们要忙着给各路菩萨拜年、制定节后招聘的方案、使用了一年的厂房设备也需要维修增减。都是每年常规要做的事,难是不难,但是千头万绪。 往年这些事情跟陈非都没什么关系,他管业务,只需要稍微过问招工的进度,确保年前遗留的订单能够顺利完成就可以了。 但是今年陈焕国大病初愈,虽然没有正式交班,这些事情责无旁贷地落在陈非身上。他第一次上手,对自己要求也高,虽然各大部门的报告放假前就已经呈到他办公桌,但他并不满足于纸上谈兵,从车间机器设备到工人宿舍食堂,他都亲自到现场检查,得出自己的结论后才批复。 他从大年初二就开始加班到赴美前夕,然后毫不犹豫给自己放了一个礼拜的长假,他要好好陪自己的爱人度过这两个特殊的日子。 比起陈非,顾靖扬在假日上反而没有这么弹性,他刚接手美国的工作,要做的事情同样千头万绪,陈非在LA的这几天,他白天还得照常上班。 他上班,陈非就自己开着车四处转,然后掐着点去公司接他下班。虽然他们只聚了三个晚上加一个周末,但是比起前面两个多月的分别,他们无比珍惜能够夜夜相拥而眠的时间。 一眨眼,再见面已经是夏天。 他们第二次见面是6月份陈非生日,顾靖扬提前申请了年假飞往中国。为了避免陈家那边不必要的麻烦,那一次他们约在北京。他们从相识到相爱都在这个城市,这里有他们俩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陈非公寓的钥匙存了一份在Max那里,这次他们要来,Max提前安排阿姨把公寓彻底打扫了一番。 他们在北京住了一个星期,除了跟朋友聚,其它时间也不出去晃,窝在家里看书、做菜、在家里的每个角落尽情做`爱。 陈非体力没有顾靖扬好,纵情好几天,他到最后累得连动都动不了,只好任顾靖扬在他身上为所欲为。 谁知道,他那一副随便你的慵懒模样偏偏让顾靖扬兴致特别高,明知他累也不肯放他休息,整个人贴在陈非背上,头埋在他肩颈里,一边亲吻他的脖颈,一边慢慢动腰,细致地享受被他包裹的温暖。 “这样暴饮暴食……不好……” 陈非低声嘟囔了一句,倒也不是认真抱怨。虽然靖扬不肯停,但他动作温存,酥酥麻麻的颇有催眠效果,也还挺舒服的。 “那我们以后一个月见一次。” 顾靖扬随口说。 “……” 对于床上这种不负责任的话,陈非直接当耳边风吹掉。 顾靖扬看他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腰下故意发力撞了几下,满意地听到陈非闷哼出声。 “不许睡。” “很累……” 顾靖扬把他翻过来,凑上去吻他的唇,一只手又伸到陈非的下面去撩拨他,陈非低喘一声,连忙捉住他的手,他真的不能再来一次了。 看他手忙脚乱,顾靖扬得意地笑出声。 陈非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趁他还没进去,他握住对方仍然斗志昂扬的小兄弟:“我用手帮你好不好?” 被陈非修长温热的手指握住,顾靖扬舒服地咪了咪眼睛,一时心软,遂亲了亲他的唇道:“好吧,今天暂且放你一马。” 陈非闻言翻了个身,趴在顾靖扬胸膛上,找了一个最不费力的手势,这才慢条斯理地帮他弄起来。 顾靖扬低笑出声,偏头亲了亲他的额发:“babe,你这样是要弄到天亮吗?” 某人埋在他肩窝的脑袋蹭了蹭,手下却更慢…… 然后更慢…… 然后…… 彻底停了。 均匀的呼吸声在暗夜中格外清晰。 顾靖扬:“……” 虽然恨不能再大战三百回合,终究还是没忍心把那个熟睡的家伙闹起来,顾靖扬瞄了一眼自己还在陈非手里的那根:委屈你了兄弟。 看来以后还是得一个月见一次,他默默地下定决心。 当然,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骨感的。两人的工作现状都决定了他们不可能有那么多时间来为所欲为,乔来乔去,最后也只能约感恩节一起去纽约。 国庆之前,陈氏手上的那块地终于盘出去,收回0.83亿的资金,虽然还没有当初投入的70%,但总算解了泰盛的燃眉之急。 随着土地转手的资金陆续到位,陈家把民间贷款一笔一笔还掉,剩下的一部分则用来填补丁萍带走的那一千万的亏空。然而这并没有完全解决公司的困境,如今泰盛的总业务量只有1.5亿不到,换句话说,负债规模已经达到107%,按贷款利率7.5%计算,就算净利能够达到10%,公司每年都还得至少增长7.95%才能勉强承担这样的债务规模。 也许10%和7.95%这两个数字看起来并不是那么难以达成,但是如今国际经济远未从衰退中复苏,美金对人民币持续贬值,国内原材料和劳工成本又不断上涨,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这两个数字对任何一家在走下坡的企业来说,都是一个相当艰巨的挑战。 泰盛需要改革,然而陈非能做的事却很少,越深入探讨细分的政策,他们父子两人的分歧就越明显,但陈非必须顾及父亲的病,他再不敢像以前那样跟父亲争执、冷战,可以说,他现在比以前更加束手束脚。 以前他好歹还能犟着性子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反正整个业务部都只认他这个老大,陈焕国再生气,业务部也是陈非说了算,他做好自己该做的部分就可以了。 但现在他的工作就是陈焕国的工作,如果不能说服父亲,他再不认同,也只能按照父亲的决定去执行。 不过对于陈非所感到的压力,陈焕国一无所知,正相反,他感觉他已经给了儿子很多支持,他偶尔还会想,儿子现在帮他打理公司应该是相当顺手了吧? 客观地说,陈焕国这一年来确实不是一点都没有改变。不知是这个病让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衰老,还是丁萍那件事的打击让他对外面的花花世界多少觉得无趣了,总之,内心深处他确实承认自己以前某些事做得过了。因此,他的确有在努力改善两人的关系,也强迫自己做出了一定的让步,否则他也不会同意卖掉那块地。 只不过,这种完全取决于主观意志的时有时无的让步,对一个企业的执行者来说是远远不够的。 企业的方向和决策必须建立在有连续性的目标上,定期检查目标的达成情况、并根据实际情况的变化做出调整。 而泰盛现在的情况,企业的执行者没有制定目标的权利,或者这个权利时有时无,既无法做长远的规划,甚至也无法做短期的调整,只能出现一个问题解决一个问题,掌舵者变成了救火者,这样对企业执行者来说自然是十分被动。 陈非忙得很没有成就感,因为没有成就感,就更累。但他一时也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除了公事之外,陈焕国在私生活方面更是开始不余遗力地表达对儿子的关心。 “二哥,阿爸让我转告你,明天中午回家吃饭。” 隔着话筒陈非也能感受到妹妹的幸灾乐祸。 “明天是什么日子?” 陈非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明天啊……是见美女的日子。” 陈琪哈哈一笑。“阿爸说,对方刚从加拿大回国不久,蒙特利尔大学硕士毕业,身高165公分,从小就学小提琴,在大学里也有参加交响团,而且,法语也还不错哟~” 陈琪一口气八卦完,尾音还拐了一个调。 没等陈非发表意见,她又说:“二哥,这次可是你自己提的条件,我看你呀,跑不掉咯。” 这件事还得从半年前说起。大约就是在陈非刚从美国回来那一阵子,有一天陈焕国突然问陈琪,她哥哥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得到陈琪否定的回答后,陈焕国就张罗着要给儿子介绍对象。 该来的总会来,有些事躲也躲不掉,陈非知道父亲的想法后没太惊讶,也没生气,他只跟父亲提了一个条件:对方的条件必须和自己差不多。 当父母的本就难免私心里觉得自家小孩比别人家的优秀,陈焕国这么爱面子的人,对于这个从小就十分给他挣面子的儿子,自然不是没疼过的。 两人吵了那么多年,在陈非那里,或许他考虑的很多,但在陈焕国这里事情就简单得多了,他对儿子的所有不满都起源于儿子不尊重他这个老子,他痛恨儿子对他的那种不在乎的态度,连带也看不惯他做事的方式,进而对他乖乖回公司做事的动机产生怀疑。 不过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自他这次生病,儿子的表现在他看来还算可圈可点,就算他是为了家产好了,反正自己就这么一个亲生仔,家产最后还不是得留给他。 想通这一层以后,陈焕国决定要重新跟儿子搞好关系,因此很多事自然就会偏向儿子一点。听了儿子找对象的要求,他自己琢磨了一下,觉得也不过分。 要进我陈家的门,当然得要配得上我儿子,我们又不是娶不起。 带着这种挑剔的心态,朋友们再过来牵线,陈焕国就慎重多了,东家姑娘身高差了一些;西家姑娘没留过学;南家姑娘只有本科毕业,北家姑娘只是小康之家……不知不觉中,一个加强连的姑娘都被陈焕国自己先排除了,陈非也清静了好一段时间。 谁知道居然真让父亲找到一个,而且各方面条件听起来简直就是为哥哥量身定做的,这让陈琪怎么能不幸灾乐祸?她都迫不及待想看看哥哥的脸会绿成什么样了。 对于父亲安排的饭局,陈非似乎没什么抗拒的意思,他还是声线平稳、波澜不兴:“跟阿爸说我知道了。” 陈琪愣了一愣,戏没看成,反而先担心了起来:“二哥,这位关小姐是褚伯伯战友的女儿,冲着褚伯伯的面子,你……你可别胡来。” 陈非被妹妹的煞有其事逗笑了:“我能怎么胡来?不就是吃个饭吗?” 陈非的镇定并不是虚张声势,他有他自己的道理。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相亲这种事,以婚姻为前提的互相认识,无论怎么包装都无法掩盖它结果导向性的功利本质:你的各方面条件(包括外貌性情学历家庭条件等)和我要找的差不多,于是我们试着相处一阵了解了解,感觉还行就可以愉快地共组一个家庭了,人生的待完成清单从此又勾掉一项。 当然,关于这件愉快的事情不太令人愉快的本质,不是每个接受相亲的人都会愿意承认。但不管你承认不承认都不会改变你在相亲时的行为模式:去相亲的人,每个人都会特别的要面子。 无论对方条件再如何令你心动,如果一方表现出兴趣缺缺的样子,那另一方绝对会知难而退,尤其是做为应该矜持的女方,主动个两三次已经是极限,死缠烂打那种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没有了爱情蒙蔽双眼,自尊便会特别清晰。 所以那位关小姐在联络了陈非几次都得到“最近比较忙”的回复之后,便知道人家对自己没那个意思,“愿意联系看看”这种话,大约是给长辈面子。 这件事也就这样不了了之。 当然,走了一个关小姐,还会有桑小姐,甲小姐乙小姐。不过陈非并不觉得困扰,父亲再急,总不至于逼他娶一个不喜欢的人,父亲继续张罗他的,他只要依样画葫芦就行了,皆大欢喜。 除了偶尔要去相亲这种小事,这一年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事情发生,勉强要算的话么,就是他开始练瑜伽。 这件事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六月份在北京那几天,他们两个在情事上有些过于放纵了,结果有一次做到一半,他……腿抽筋了。 那实在可以列入陈非这辈子最糗的事之一,当下的情况大概就跟大庭广众下不小心放屁、或者在暗恋对象面前摔一跤同样惨烈,反正靖扬当时趴在他身上笑得停不下来,最后被他恼羞成怒踢下床。 这种奇耻大辱绝对不能再发生。 所以陈非回珠海之后,偷偷摸摸去下载了一些瑜伽的教程来练,这几个月倒也颇见成效,反正诸如什么弓式、上脊柱式、下腰一类以前听着都觉得费劲的姿势,他现在不费什么劲也能做到了。 意外发现这件事的陈琪于是再次受到了惊吓。 “二哥你在干什么!” 陈非正在下腰,一个岔气,直接坐地上去了。 看来以后还是得锁门。 陈琪看到桌上的电脑,恍然大悟道:“你干嘛练瑜伽啊?” 幸好陈非刚才因为下腰而有点脸部充血,脸红也看不出来,他不慌不忙地说:“练瑜伽对心肺好。” 陈琪神经也是粗,闻言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顺便还嘲笑了他一句:“二哥你想太多了啦,心肌梗塞不会遗传的。” 陈非:“……” 他站起来,淡定地关掉视频:“找我什么事?” “哦,对!” 陈琪立刻抛开刚才的话题,“你下周不是要去纽约吗?帮我带个Alexander Wang的桶包吧!那个包包香港卖好贵啊,而且颜色还特别少。” “好,你把图片发给我吧。” 陈琪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二哥……靖扬哥哥的爸妈……” 作为家里唯一一个知道他俩关系的人,陈琪对陈非这次去纽约的真正目的自然是知道的,也是因为这样,她才知道,二哥和靖扬哥哥的关系竟然到了已经见过家长的地步。 “嗯?” “他们……是怎样的人啊?” 陈非不欲过多评论顾靖扬的家庭,所以只简单地说:“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陈琪倒是没注意到哥哥回避的态度,反正她真正关心的也不是这个:“哦……那他们……他们喜欢你吗?” 我怎么知道…… 不过没等陈非回答,陈琪已经自己答上了:“肯定是喜欢的,哈哈我问的是什么烂问题哦, 呵呵呵。” 陈非:“……” 既然这样你是在心虚什么…… 看出了妹妹的担心,正要跟她解释,电脑上的facetime界面突然弹了出来,顾靖扬的脸在屏幕上闪烁。 陈琪眼睛一亮,扑过去按下“accept”。 一个裸着上身的美男在屏幕上一闪而过。 “哇!” 她兴奋地尖叫了一声,用手虚掩住眼睛——靖扬哥哥的身材好棒!好性`感!呜…… 伴随着她的叫声,屏幕晃了一晃,突然黑了。 听到那边“哐”的好大一声,陈琪心里偷笑,却恶人先告状道:“靖扬哥哥你怎么可以这样!光天化日的呢!” 屏幕另一头的顾靖扬很无奈,他不就是刚跑完步洗完澡,上衣还没来得及穿上么。 他迅速套上一件T,才把屏幕重新打开:“琪琪,怎么是你?” “我二哥也在呀。” 陈琪稍微让了让,不再挡住整个镜头,顾靖扬果然就看见同样一脸无奈的陈非站在琪琪身后。 陈琪让他们打过招呼,又把屏幕转回自己面前:“靖扬哥哥,我们刚才正好说到你爸妈呢。” “我爸妈?” “你爸妈喜不喜欢我二哥呀?我问二哥,他什么都不肯说。” 顾靖扬笑着说:“你觉得谁会不喜欢你哥哥呢?” “我就说嘛。” 陈琪听到她想要的答案就心满意足了,才不管他是客套还是说真心话。她眼珠子一转,“靖扬哥哥,我跟你说件好笑的事,我二哥居然在练瑜伽诶。” 话音刚落,角落里正在喝水的陈非水全从鼻子里呛了出来:“咳!咳!咳!” 妹妹霸占着屏幕,所以他先去倒水喝,没想到才一转身的功夫他就被妹妹卖了个彻底。 这会儿掐死她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陈琪看到他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狼狈样,得意得不行,也没注意到顾靖扬一瞬间变得诡异的神色,继续道:“他说要锻炼心肺功能,哈哈哈,我以前都不知道他这么胆小说。” 陈非忍无可忍,把陈琪揪起来:“好了,你该去睡觉了。” “看吧,恼羞成怒了,哈哈哈……” 某人余音袅袅,被叉出去了。 陈非硬着头皮回到电脑前,故作淡定地说:“你该去上班了吧。” 可惜他呛过水的鼻子还红通通,眼睛也还水亮水亮的,看得顾靖扬心痒难耐,明知他想岔开话题却忍不住逗他:“练瑜伽,嗯?” 他那个既幸福又性`感的表情简直是要闪瞎路人的狗眼,陈非裸露在空气中的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眯起眼,一字一句地说:“你有什么高见?” 苍天作证,顾靖扬此刻的高兴还真的不是因为那些有色的事情,至少那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两情相悦的幸福感是无以伦比的。任何一个深陷情网的人,看到对方和自己一样为了这段关系而努力,都会喜不自胜。 但他也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强忍着笑板起脸道:“绝对没有。” 他卖乖卖得快,但一双眼里的笑意却藏都藏不住,陈非不买账了:“以后换你在下面。” 顾靖扬闻言立刻低头咳了一声:“那个……我的柔韧性也不好。” 这下陈非也绷不住笑了出来,他飞快瞄了看了一眼门口,确定门关得好好的,然后小声问顾靖扬:“要看吗?” 这时候不点头的是傻子,顾靖扬立刻扑到屏幕前:“要!” 陈非后退了几步,让屏幕可以照到全身,吸了一口气,抬起右腿,伸直,双手抱住大腿慢慢往上拉,一鼓作气拉到头顶,然后他看着屏幕,得意地挑了一下眉,似乎在用眼神问:“怎么样?” 他今天一身黑,这个站姿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根修竹,笔直挺拔。略带弹性的运动长裤因为一条腿往上绷直的关系,整个下面的轮廓都特别明显,直观地投射在某人放大了的屏幕上。 明明是很健康又漂亮的姿势,心存猥琐的某人却愣是看出了无限销魂。 看他没吭声,陈非放下腿走过去,却看到靖扬呆呆地瞪着屏幕,只差没流口水了。 “喂……” 陈非忍着笑,抬手敲了敲屏幕。 说好的王子呢!!这电车痴汉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顾靖扬回过神来:“babe,你再去做一遍。” “?” 陈非挑眉。 “我刚才忘了截屏了。” 陈非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结束了跟顾靖扬的通话,陈非放水洗澡。 在淋浴间冲完,浴缸里的水也已放好,他抬腿跨进去,让温热的水流缓缓包裹住他,就像那个人的怀抱。他舒服地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手往下握住自己。 飘散着沐浴乳香气的浴室里热气氤氲,安静得只有水波随着主人的动作而缓缓摇曳的声音,隐秘而撩人,那水波声由慢而快,浴缸里的水沿着白色的瓷壁流到地上,一头湿发的男人随着自己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仰起修长的脖颈,仿佛在承受谁的亲吻,然后,在一个剧烈的颤抖之后,他的身体落回水的怀抱中,他没有立刻睁开眼,像在品味着什么一样。 然后,他抬起一只手蒙住了眼睛。 靖扬,我很想你。 哪怕天天可以见到、可以听到,但我还是想你。 发了疯一样的想你。 ------------------------------------- 小剧场 作者:阿扬,别人家的小攻都是把小受做到昏过去,你却把人做得睡过去了,看来还要加油啊…… 靖扬(不屑):……我们是在做`爱,又不是在谋杀。 作者(猥琐笑):那我看别人小说里都是那么写的嘛…… 靖扬(皱眉):女孩子家家,这样暴露自己的恶趣味不太好吧。 自讨没趣的作者摸摸鼻子,转向另一个:非仔,你看别人家的小受柔韧性多好,都可以随便被掰成任何姿势,跟八爪鱼似的。你酱不行哟。 陈非:我一个直男要柔韧性干嘛? 作者(挖鼻孔):但是你现在弯了呀。 陈非(怒):所以我不是已经在练了吗! 转头看靖扬(不解):这女人最近干嘛老刷存在感? 靖扬:大概是快完结了,不刷以后没机会了吧。 作者:……看我不虐死你们两个不孝子! 第五十六章 随着科技发展到史无前例的方便程度,对于每个现代人来说,远距离恋爱最大的挑战早已不是单纯的物理空间的距离和沟通不便导致的不安全感:只要愿意,我们有whatsapp可以随时跟对方汇报动态;我们有facetime可以随时看到对方的样子;我们有各种社交软件可以让对方了解我们生活的新鲜事;甚至,只要我们愿意,我们可以在一夜之间轻易跨越各种空间的距离,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从一块陆地到另外一块陆地。 现代人的远距离恋爱,障碍往往来自于别的东西:太多的寂寞;太容易脆弱的心灵;太多的诱惑…… 以上的这些问题,对于顾靖扬和陈非这样两个人格独立、各自拥有事业又倾心相爱的恋人来说,似乎又都不是问题——他们坚定得对所有诱惑视而不见;他们充实的心灵不会轻易感觉到寂寞;甚至在深切思念对方的时候,他们的理性令这思念更加饱满纯粹,却不会因此而引发脆弱。 然而这并不代表他们就不会有问题,他们有他们的问题,一日一日堆叠,终于发展成为他们这段远距离恋爱最大的危机,而这问题的根源,说起来讽刺,竟就是来自于他们的独立和理性。 一转眼2012年的日历已经翻到倒数第二页,又一年即将过去。 这一天又是感恩节,去年的这个时候,陈非正和顾家人一起围坐在桌边分享一只烤火鸡,而今天他却只能通过facetime和他们问好。 等他跟家人都聊过几句,顾靖扬才把电脑拿到自己房间。 进了房间,顾靖扬的脸色就垮了下来,不复刚才在家人面前的笑脸。 “靖扬,对不起。” 陈非道歉得真心实意,这次又是他失约了。 这已经是他今年第二次失约,而每次因为他总是临时才取消行程,导致顾靖扬那边也无法做出调整,两个人的见面一拖再拖,他们今年竟只见了一次面。 这一年顾靖扬的生日陈非没有陪他一起过,因为12年的春节在一月份,顾靖扬生日的时候陈非那边工厂已经开工,正是最忙乱的时候,而他们不久前又才在纽约见过面,因此当时虽然有点遗憾,但是两个人都不是特别放在心上,他们约了6月份再在北京见,像去年那样。 6月19号顾靖扬上了飞机,陈非本来应该搭乘20号一早的飞机,跟他在机场碰面,谁知,19号晚上,陈非突然接到一个好几年没有联络的老客户John的电话。 John是陈非还在做业务总监时的一个重要客户,他当时在美国最大的玩具公司Mattel公司担任采购经理,08年泰盛被取消的那张订单就是来自他们家。 陈非离开泰盛后不久,John也离开了Mattel,他现在自己开了一个公司,给东岸几个大的玩具连锁店供货。他一直对陈非印象很好,偶然从柯凡那边听说陈非回来了,这次来中国的时候便给他打了个电话。 陈非接起电话的时候并不知道John人在中国,老客户找到他自然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跟对方寒暄了几句,对方问他是不是在工厂,他顺口就回答了“是”。 “Fred,我现在在广州,你明天过来我的酒店,我们碰个面谈一谈吧。” 陈非当时心里咯噔一下,临时找借口已经来不及,权衡了一下,他重新订了20号晚上从广州飞北京的票。 但他最后也没有去成。 跟John谈完之后,John意犹未尽地表示要来珠海看看他们工厂现在的生产状况,陈非于情于理都没办法推辞,于是机票再次被取消。 John这一次是有备而来,他和他的设计师带了一些下一季的新玩具样式过来开发,谈了几家供应商,最后还是对跟他沟通最顺畅的陈非最有信心。 陈非不像有些供应商,不管行不行都跟客人说没问题,等样品送过去才发现很多细节都跟图纸不一样。技术上做不到的,他会明白地诉你做不到、为什么做不到,以及可替代的方案有哪些。 John到了泰盛之后,柯凡安排手下一名相当有经验的业务经理全程接待,柯凡自己也亲自作陪,他们连着开了两天的会,刚开始在会议室谈,然后又到研发部实地与研发经理探讨,最后直接到材料厂确认某些材料的可执行度。 陈非虽说不用陪着他们探讨工作细节,但是客户奔着陈非来,又是刚刚重新联系上的大客户,所以在他们滞留工厂这段期间,于情于理陈非也得呆在公司里,随时了解谈判进度,开会前打个招呼、晚上跟他们吃个饭之类的。 等整组新产品的研发方案全部落实下来,已经是22号晚上。 顾靖扬本来就只腾出三天的时间要来陪陈非过生日,22号晚上就要回去,等陈非这边终于把客户送走,他人也已经在首都机场,准备返回洛杉矶。 后来,陈非趁着8月份客户都在度假的时候飞了一趟洛杉矶,八月其实不是他们见面的好时机,因为那段时间正是GMJ最忙的暑期档。陈非在洛杉矶住了一周,顾靖扬却几乎每天都要加班,连晚饭都没办法保证一起吃,他们只有睡前的时间能够稍微温存一下,对于隔了九个多月没见面的两个人来说,那实在是太短暂了,似乎一眨眼,一周就已经过去。 接下来又是好几个月的分离。 所以他们本来约好这次感恩节要好好聚一聚的,谁知人算不如天算,陈非又一次被迫失约。 这两年劳工与企业的关系越发紧张,有人说是因为企业的薪资涨幅赶不上通货膨胀的速度,也有人说是因为年轻一代的劳工越来越草莓族,总而言之,从富士康跳楼事件开始,整个沿海一带的工厂在用工方面确实越来越不好过,一方面大量年轻劳动力由工厂转向城市服务业,导致工厂每年的用工荒情况越来越严重,另一方面,现有的工人对自身权益的意识也开始觉醒,却又没有足够的经验和途径来通过合理的方式解决诉求,于是动辄自发罢工,逼急了便闹到报社电视台劳动局,类似的新闻几乎天天在全国各沿海城市都找得到。 无论谁对谁错,一旦出现这种事,首先总是企业吃不了兜着走。 凭良心说,陈非做为一个从美帝留学回来、又对社会学和经济学都颇有见地的年轻人,他对工人的态度是客观而健康的,他并不像有些企业主那样,认为工人领着自己的工资就应该为自己干活。 没有工人,就没有生产;没有生产,企业就无法生存,这在他而言是最基本的道理。对于泰盛的一千多名工人,他打从心眼里是尊重的。 然而他有时候又无法不感到矛盾,工人们来自全国各地偏远贫困地区,教育水平参差不齐,这里面的很多人没有上过学,有些甚至连普通话都不会说,他们跟着老乡来到沿海地区打工,抱团过日子,人云亦云,没有足够辨别是非的能力,却又最容易被煽动。 11月份工厂已经进入忙季,生产车间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子把女朋友的肚子搞大了,他向主管提出要跟女朋友一起辞职回老家结婚,他的主管按照公司辞职要提前一个月的规定,要求他们做到12月。小伙子死活不肯,找到部门经理,得到相同的答复后,他就开始带着女朋友一起天天旷工。 在他们连着旷了三天工之后,那经理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把这件事上报到黄义明那儿。黄义明找到那个小伙子,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就做到12月,如果他们一定要马上走,就按照用工合同上面规定的,最后一个月工资按照实际工资的50%结算,做为违约的代价。 他这样处理本来是合情合理的,企业有企业的制度,在不是非常特殊的情况下,每个员工都有义务遵守企业的规章制度,这也是一个人最基本的职业道德。也因此,他从头到尾没有跟陈非汇报过这件事——连这点小事都搞不定,他还做什么生产总监?老板又不是请他来喝茶的。 然而就是这么一件小事,却闹成一场大戏。那个小伙子也不知道是得了谁的指点,竟在黄义明找他的第二天叫了报社的人过来,并跑到泰盛办公大楼的顶楼扬言要跳楼。 其时富士康的新闻余热未消,报社的人一听说本地最大的玩具厂要闹出人命,也没了解清楚详细情况便一窝蜂往泰盛跑,那一天正是陈非要出发前往纽约的前一天,因为这么一场闹剧,陈非的纽约之行便又泡了汤。 顾靖扬实在非常郁闷。 天知道他有多么想念他。隔着屏幕根本就不够。 他想抱他,想亲他,想让他在自己身下动情地喘息,想得快要发疯。 但这件事归根结底也不是陈非的错,此刻看着爱人内疚的表情,他也不忍心苛责,反而体谅地建议:“我下个月抽时间去看你吧?” 这个提议让陈非很心动,但他理智地考虑了一下:“我春节前会一直很忙……而且你12月不也是忙的时候吗?别折腾了,我们找个两人都有时间再好好聚一聚。” 顾靖扬其实也知道陈非说的是事实,他挫败地揉了一下脸,叹了一口气,沙哑着声音道:“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 陈非很想说一个具体的日期来安慰顾靖扬,但他真不想再食言了,犹豫了很久,他实话实说:“我还不知道……” 顾靖扬抬起手触碰屏幕上那张脸:“babe, 我很想你。” 陈非的唇角轻微地抖了一下,整颗心因为这句话又酸又涨,所有情绪全部堵在一起,却找不到一个出口。 我也很想你。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两年了。 距离他们分开到现在,已经两年了。 他曾经答应顾靖扬,一年为限,一年之后他就去洛杉矶跟他一起生活。但他还没来得及履行承诺就先食言。 他要求顾靖扬给他多一点时间,那时候他想的是,等父亲身体好一点他就可以卸下这个担子,毕竟过去的那几年,他跟父亲已经被证实了根本不适合共事,他想,只要父亲身体恢复,以他的个性,必定是不会愿意一直闲赋在家,到时候自己就可以脱身了。 然而事情再次走出超乎他预计的轨迹。 陈焕国住院那段时间,陈非一直用他办公室处理事务。他出院回来上班后,陈非几次想要搬到别的地方办公,但是陈焕国一直说先不用,后来干脆自己重新在陈非隔壁弄了一个茶室,整天在那边跟那些政商界的朋友泡茶吹牛,连陈非找他汇报工作都得先陪他喝两杯茶;没客人找他的时候他就跑去打高尔夫,居然就这样过起了甩手掌柜的逍遥日子。 陈非有时候想起以前那种剑拔弩张的日子,都不禁苦笑。只不过是他退让了一点,父亲退让了一点,这样一个折衷而其实仍然问题很多的共事方式,竟然就令父亲满意了。 早知道…… 但其实哪里有那么多的早知道。 而且,那时候或许他也并不是不知道,只是在当年那样的状况下,他根本做不到。 而现在,即便他们看起来没有矛盾了,即便父亲似乎也真的满意了,但这真的就是他们理想的相处方式吗?对公司来说,这样粉饰太平的和谐,就够了吗? 泰盛的问题,作为这两年实际的掌舵者,陈非是最清楚不过的了。公司的负债正在蚕食着整个企业的财务根本。 虽然在他的努力下,他们增加了几个稳定的客户,也砍掉了一些鸡肋的订单,并且对生产规模重新做出调整,今年的业务量总算和生产匹配了,订单不会再时紧时松,旺季的时候工人也不用再没命地加班,但这一步的调整是以牺牲了一小部分生产能力做为代价的来的。按照陈非的预计,泰盛2012年的总业务量应该只有1.3亿左右,没办法,这么短的时间,在有限的权利内,他不可能一步登天。 但这样一来,公司的负债率短时期之内就又上升了,已经达到123%的水平,在国家不断缩紧银根、国际经济又复苏缓慢的情况下,这个庞大的债务对于泰盛来说是一个越来越沉重的负担。 “陈总,董事长那边客人走了,您要不要现在过去?” 董助小黄按照陈非的吩咐,客人一走就打内线进来通知他。 “好的,谢谢。” 陈非把手上的文件看完签字,拿上准备好的图纸,才走到隔壁茶室去敲门。 “进来。” “阿爸。” 陈焕国看到陈非,高兴地招呼他坐,手上也不闲着,把白瓷杯里的茶叶倒掉,洗好烫好,拿出一罐新的金骏眉,一边拆一边说:“这是刚才兆峰的瞿董送过来的,你试试看怎么样。” 儿子的嘴巴素来挑剔,而且他什么茶都喝,不像陈焕国自己,就广东的凤凰单枞喝得多一些,再来就是铁观音,金骏眉虽然偶尔也喝,但他就是跟朋友喝茶聊天,不是品、也不会品,不像儿子那么讲究。 陈非在父亲旁边的小沙发坐下来:“瞿董好久没来了吧?” “没生意,当然走动就少了。” 陈焕国勾起嘴角笑了一声,倒也不是生气。在商场行走数十年,锦上添花、落井下石的事情见得多了,他早就习以为常。 兆峰是泰盛的纺织材料的主要供货商之一,他们老板瞿恒强和陈焕国也是多年旧识了,以前三不五时都会来找陈焕国泡茶。但是前两年泰盛的订单越来越零碎,材质多、颜色多,有时候一个订单十来个颜色,一半以上都达不到兆峰MOQ的要求,多年的老客户,推又不能推,做又很难做,加上排款又不及时,以至于两家的关系一度很紧张,瞿恒强这两年来得也少了。 生意人最现实,有钱大家一起赚当然最好,生意不好的时候彼此心知肚明地回避,在商言商,底下的业务互相吵翻天也是生意的事,只要双方老板不直接沟通,就不伤害多年大家多年朋友的关系。 等生意好了,双方老板再碰个头吃个饭,酒桌上互相恭维几句,之前什么龌龊就都当没发生过。 泰盛这两年的改变,虽然陈非自己并不满意,但是供应商却都感觉泰盛在好转,为什么?供应商们看的可不是总报表,他们只看单批订单的素质。 经过陈非这两年的整顿,泰盛重新制定了MOQ的标准,砍掉了那些零碎的订单,并整合了产品线,因此他们订出去的材料单批次的数量大大提高,供应商自然就会以为公司的接单能力提高了。 至于总量?供应商根本不晓得你同类货源的采购渠道有多少家,更不会知道你把百分多少的订单下给了他们。这次瞿恒强来找陈焕国,就是希望能够多争取一些泰盛的订单。 这两年外面的人都在传,说泰盛的少东从美国带了几个大客户回来,所以他们这几家大供应商一个个跃跃欲试,纷纷上门拜访,好话说尽,陈焕国自然也就天天心情舒畅。 对这些,陈非却是不太清楚的,他素来不太与供应商打交道,而且公司内外的事就够他操心的了,他每天忙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了,哪里有时间去听那些八卦传闻。 陈焕国自然也不会对儿子讲这些,他把泡好的茶倒了一杯放在陈非面前,白瓷小杯里的茶汤颜色金黄透亮。 陈非用拇指和中指捏起杯子,还未端到唇边,一股花果蜜香顺着热气袅袅升上来,他啜了一口,茶汤口感温润微甜,带着淡淡的烟熏味,确实是正宗的金骏眉。 不过,瞿董送给父亲的茶,怎么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的,陈非也知道,父亲说是让自己试,不过价格他应该是心中有数的。 “日春的茶,猜猜价格?” 知道品牌,价格就好猜了,陈非笑着比了一个八。 陈焕国赞赏地点了点头。 很早以前,在陈非读大学的时候,陈焕国也喜欢和陈非玩这个游戏,有时候是他自己买的茶,有时候是别人送的酒,他觉得通过猜价格,既能让儿子了解市场的行情,也能让他了解人情的往来——什么样的来往要送什么样的礼,什么档次的烟酒茶大概卖多少钱,通过这种游戏,一点一点地培养儿子对金钱的敏锐和作为商人的势利。 他的目的只达到一个,陈非对金钱的确很敏锐,但他始终也不能很好地应用这种等级来区别对待跟他打交道的人,这对陈焕国来说一直是一个遗憾。 不过,儿子的味觉之灵敏倒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陈焕国那一代人,无论强弱高低,年轻时谁敢说自己没有吃过苦?那是一整个时代的共同经历,那些吃不饱饭的记忆是烙在骨子里的,就算现在再如何养尊处优、表面上再如何风雅讲究,跟儿子这一代真正在锦衣玉食里泡大的,无论如何也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不过自己这个儿子,比别人家的孩子好像又要更讲究一些,别人家的孩子,什么东西都是挑贵的、挑有名的,他呢?也不知道都去哪里搜罗来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反正有国内的、有国外的,陈焕国也看不懂,只当他是书读多了难免有些呆气。 只不过有时候朋友来家里,有那些爱收藏红木家具的、有爱收集紫砂茶壶的、还有爱喝葡萄酒的,随便是什么,跟他儿子一聊,倒是个个赞不绝口,夸他懂行,陈焕国对那些东西没什么兴趣,也不觉得儿子精通这些享乐之道有什么了不起,但是别人夸他儿子他觉得有面子,有面子他就高兴。 后来,每每得了一个好东西,想要了解大概价格的时候,他总会找陈非来问一问,直到两人关系越来越紧张,才慢慢没那个心情了。 他啜了一口茶:“找我什么事?” 陈非放下杯子:“阿爸,我在考虑明年把公司闲置的厂房出租出去,您觉得怎么样?” 陈氏集团单单厂房就有上千亩,公司规模缩小之后空出了大量的厂房。现在公司财务压力这么大,归根结底还是在于债务规模太大,节流不如开源,在业务量短期之内无法显著上涨的情况下,陈非便想到了出租这些空置的厂房。 陈焕国手上顿了一顿:“我们的厂区全部都在一起,如果租出去,以后进出的人员会太杂,工人不好管理。而且……外面也会传得不好听。” “您放心,我并不是打算把所有空置的厂房都租出去,现在外面普遍知道我们产能比以往下降了,只是不知道降到什么程度而已,如果只是划出一半的厂房出租,对我们的声誉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陈非早料到父亲会是这样的反应,他把厂区改建的图纸拿出来,“这是我找人设计的三个草图,您看一下,这几个方案花费都不多,但是可以把我们自用的厂房和出租的区隔开,这样一来也就不存在人员混杂的问题了。” 陈非态度恭敬地把稿纸摊在父亲面前,他很清楚什么样的姿态和语气最能说服父亲。果不其然,陈焕国立刻往稿纸上瞟了几眼,虽然神色还是有些不豫。 陈非见好就收:“阿爸您慢慢看,这件事也不着急,您可以再考虑考虑,如果您觉得可以,过年前我们落实下来,过完年再动工也不迟。” 陈焕国看了儿子一眼,点头道:“我过几天就给你答复。” 看父亲的样子,多半是会同意了。陈非站在父亲的茶室门口,却没有觉得松一口气,反而疲惫地揉了揉额头。 这些厂房如果能够租出去,公司的财务压力立刻就会缩小很多,资金一旦腾出来,按照他的计划,他们就可以接着考虑下一步:是要发展国内市场,建立自己的品牌和销售渠道;还是要集中精力针对某些大集团客户研发对路的新产品,重新扩大生产规模;抑或干脆寻找其它领域的投资机会。 要做的事情那么多,然而此刻,他不但不觉得充满斗志,反而有些茫然。他很清楚这些事情并不是他真正想要做的事,他现在只是因为掌着舵,由于惯性的原因,他不能踩刹车,只能不断往前走,但不管公司发展得多么好,这些事都不会给他带来成就感,更不会让他觉得快乐。 因为他已经尝过真正快乐的滋味。 ---------------- 第五十七章 时间是公平而冷酷的,它从不为任何人停留。你快乐的时候,它不会因此而放慢脚步;你望穿秋水地思念着远方的爱人时,它也不会因此而走得更快一些。弹指之间,2013年的春节也到了。 今年陈家的除夕夜比去年热闹一些,除了陈焕国、陈非和陈琪,还多了一个洋鬼子Justin,他是陈琪的男朋友,哦,应该说是未婚夫了。一个十六岁就随父母定居香港的的英国佬, 一口广东话说得跟本地人一样流利。 Justin跟陈琪在香港读本科的时候就认识了,这么多年来两人一直是好朋友,陈琪回珠海快一年后,Justin却突然表白,紧接着就麻利地追了过来,两人的感情明朗化之后,Justin再接再厉,圣诞节的时候求婚成功,于是除夕就以准女婿的身份来陈家过年了。 陈家的年夜饭照例是在珠海本地最好的餐厅吃的,吃完年夜饭回到家才九点多,陈非他们三个年轻人聚在一楼的小客厅看电视聊天,过了没多久,陈非被陈焕国叫到书房。 陈琪和Justin在下面看电视看到直打哈欠,Justin抬手看了一下手表:“Fred是不是上去太久了?” 陈琪把他的手腕拉过来看了一眼,都快一点了,哥哥上去两个多小时了。 难道吵起来了?按说是不太可能,哥哥是个有分寸的人,这两年不管他多生气也从没跟父亲大小声过,连陈琪都佩服他的忍耐力。 她抬头看了一眼三楼,静悄悄的:“我去看看。” 陈琪走到三楼的楼梯口,正好碰到陈焕国从书房走出来。 “阿爸。” 陈琪叫了一声,声音有点惴惴的。 陈焕国回过头来:“琪琪,怎么还不去睡?” 他的声音和蔼,表情平和,似乎心情还不错。 陈琪吊着的一颗心稍微落下来:“阿爸,二哥呢?” “你哥?他不是下去很久了吗?” “啊?” 陈琪愣了一下。 陈焕国已经要回房休息了,他瞄了一眼女儿的呆样:“都几点了,你哥可能去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不也一样。” 陈琪下意识地跟着父亲走进他的起居室:“阿爸,你……你跟二哥谈了什么事啊?” 陈焕国这个点已经有点累了,便敷衍道:“公司的事,说了你也不懂。” 听了这话,平时对公司的事完全不上心的陈琪却反常地没有离开:“阿爸就跟我说说嘛。” 陈焕国对这个幺女从小宠到大,她一撒娇,陈焕国就投降了:“也没什么,我跟你哥说明年要把公司的股份给你们几个分一分,他年纪也不小了,我打算明年让他正式接手。” 他说得轻描淡写,在陈琪耳朵里却仿佛午夜惊雷,她忍不住叫了出来:“什么?!” 陈焕国不赞同地看着她:“半夜三更的叫什么?女孩子家家的。” 他看了女儿一眼,“你这是高兴啊还是不高兴?” “我……我……” 陈琪脑袋乱得很,一下子想着,二哥和靖扬哥哥的事怎么办?一下子又想,哦,千万不能在阿爸面前说漏嘴,再转念又想,也不知二哥答应了没有? 无数个念头从脑袋里窜过去,最后急中生智地问出最关键的那一个:“阿爸怎么突然想退休了?” 陈焕国倒也不是要退休,这两年他跟陈非在公司的配合越发顺利,有所感悟的当然不只是陈非而已,儿子在商业和管理方面的确是有天分的,公司里的管理层都对他心服口服,但是他在与官方打交道这一块却始终差了火候,所以陈焕国现在的工作重心主要是放在这一块。 再者,丁萍带着陈浩出走之后,这个家清静了许多,陈非平时又十分忍让,陈焕国被几个儿女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人的疑心病一去,有些事就比较容易看得清楚了,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和儿子的关系,以及他对儿子的判断。 就好像今天晚上,当他提出要把公司的股份分给他们三个,儿子除了劝他不必那么早考虑这件事,没有对财产要分给两个姐妹这件事表示任何不满。 陈焕国这个人虽然风流又要面子,但他当年能把泰盛发展到那样的规模,自然也不是昏庸之辈,他再不情愿也终于不得不承认,以前儿子会对他如此,可能不是像他想的那样,是因为多了一个兄弟争家产,而是……对他感到失望吧。 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让他看开了很多事,也不得不开始为身后事打算,公司股份先分出去,过了年再请律所的人过来立一份遗嘱,万一再发生些什么意外,他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不过他并没有打算跟小女儿解释这些。 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小女儿对商业的事一无所知,所以他倒也没有不耐烦,反而打趣她:“你老豆明年60了,还不能享两年清福吗?” 陈琪先是有些呐呐:“我不是这个意思……不对,阿爸,我才不相信你放得下呢。” 还好,总算没有傻到底。 陈焕国笑着说:“老豆的财产早晚也是你们的,公司的股权先分一分,你哥也可以放开手脚做事。你放心,你和你大姐都有份,你哥也同意了。” “什么?二哥同意了?” 陈琪大吃一惊。 陈焕国皱了皱眉:“你这话怎么说的?你哥平时对你不好吗?” 陈琪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引起误会了,赶紧道:“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二哥同意接手公司了吗?” 陈焕国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刚跟儿子提出要让他正式接手的时候,儿子脸上的确没有什么太高兴的神色,反而是后来他说要把股份分给蕾蕾和琪琪时,他似乎松了一口气。 他眉头皱得更紧:“琪琪,你为什么这么问?你哥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 陈琪连连摆手:“没有啦,我随口问的,二哥从来不跟我说公司的事。” 老爸锐利的眼神扫在自己身上,陈琪莫名一阵心虚,又补充道:“我只是觉得有点突然啦,所以我觉得二哥应该也会觉得很突然吧,呵呵……” 陈焕国将信将疑地看了女儿一眼,不过这会儿都快两点了,他也累了,也懒得多问:“你哥又不像你,整天就知道玩,他这两年打理公司,对接手早就有所准备了。” 他说着站起来:“去睡吧。”摆摆手,把女儿赶出去了。 陈琪走下楼,经过哥哥的门口,她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想了想,最后打消了敲门的念头。 先让二哥自己想一想吧。 如果……二哥能和靖扬哥哥分手……陈琪忍不住想,也许也不是一件坏事…… 大年初一上午,陈非先给顾家打了电话拜年,然后依次又打给几个关系好的朋友:岑梓君、赵紫灵、Max等人,还有几个重要的商业伙伴。 值得一提的是,赵紫灵现在已经是威扬真正的老板了。 顾靖扬离开中国前把他在威扬的所有股份转让给了赵紫灵。起初他的想法是无条件转让,这倒不是他故作大方,虽然他的确不差那点钱,而是他一直觉得,投资威扬是他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当初因为他出手帮了赵紫灵一把,所以有了威扬,因为有了威扬,所以赵紫灵才有机会聘到陈非。陈非是他的无价之宝,所以这个股份他送得心甘情愿。 但是赵紫灵却不同意,这几年威扬的盈利顾靖扬都没有收过,一直说留在公司做后续发展资金,如果现在再平白拿他的股份,这个人情就真的欠得太大了。正好她收了陈非的违约金,自己又添了一些,做为首付先还给了顾靖扬,剩下她说以后赚了钱再分期还。 这些细节陈非倒是不清楚,顾靖扬只跟他提过股份转让的事,陈非也没太惊讶,靖扬对威扬的态度一直都很明确,陈非早就隐约料到他会这么做。 不过这些都是靖扬自己的私事,他愿意说,他就听,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应该发表任何意见。 挂完电话,前一刻还跟朋友有说有笑的人,再不掩饰脸上的疲惫和茫然。他拿着手机,眼睛似乎盯着屏幕上某一个icon,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只是发呆。 “滴滴滴、滴滴滴”,手机传出的声音把他叫回神,屏幕上弹出的那张脸令他一瞬间心跳加快——他竟突然有些紧张。 深吸了一口气,收拾起脸上的情绪,陈非才接通视频。 “在忙什么?” 屏幕上的男人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没忙什么,在房间呢。” 陈非把手机竖起来,让顾靖扬看到一角的房间。 “你那么久才接通,我还以为你忙去了。” “大过年的,有什么好忙的……” 陈非轻声说,“你呢?晚上怎么没出去?” 这会儿洛杉矶才晚上八点不到,但顾靖扬却是坐在自家客厅跟他facetime。他舒服地靠在沙发上,长腿交叉伸直架在茶几上,笔电则放在大腿上。 “你都说了大过年的,除夕夜不能跟家人一起过已经够伤心了,难道还要跟外人一起过吗?” 话是这么说,但他哪有一点点难过的样子?整个人轻松惬意得不得了。 陈非纵使心情再不好,这会儿看到他像晒太阳的猫一样,也不禁笑了起来:“吃晚饭了吗?” “还没,刚跟家里打完电话。我本来想等你那边下午再打给你,爸妈说九点多就接到你电话了,我就继续给你打了。” 屏幕上的男人悠闲地跟他聊着家常,他的眼神柔和愉悦,嘴角微弯,从那米色家居服的大V领口可以看得到平整清晰的锁骨,还有一小片蜜色的胸口。 陈非眼神闪了闪,笑着问:“那你晚餐吃什么?别告诉我你要吃泡面。” 顾靖扬没有立刻回答他,反而挑了挑眉,表情变得有些得意:“babe,你想我了对不对?” “嗯?”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陈非一时没接上他的频率。 顾靖扬嘴角的弧度更显了:“你知道,你用这种迷恋的眼神看我,我会更寂寞的。” 陈非被他那不要脸的样子逗笑了,顺着他的话说道:“我也很寂寞啊。” “所以我才说我们应该一个月见一次嘛。” 顾靖扬今天似乎心情真的颇好,他弹了一下手指,“你大后天的飞机对吧?” 陈非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他的确是订了13号下午的机票,但那是在父亲跟他提更换法人的事情之前。而现在……他不确定自己还应不应该去。 就好像,他同样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顾靖扬,他即将接手公司的事。 对于父亲提出来的事情,他不是没有考虑过拒绝,但他想了一个晚上,想不出一个可以让父亲接受的理由。 说他有一个女朋友在美国等着? 他几乎可以想得到父亲会有的反应。 ——把女朋友带回来我瞧瞧,合适的话直接娶回家呗。 说他对经商没有兴趣,他想要再去美国读书?父亲大概只会觉得他疯了。 说他不想接手公司?那公司要丢给谁? 企业的经营需要连续稳定的政策,他接手两年,好不容易与父亲勉强达成平衡,目前公司大的方向虽然还要跟父亲沟通,但是很多细节都已经按照自己的策略在执行,目前正是开始起作用却还未见到成绩的敏感时期,如果他放弃了,如果父亲重新接手,政策一旦变动,就算运气好、不会产生太坏的影响,但是可以预见,明年必定要再动荡一年。而泰盛,已经经不起这样反反复复的折腾了。 或者,他可以直接跟父亲说,我有一个爱人在美国,但我娶不回来,因为对方是个事业有成的男人。拜您所赐,我现在对经商也没有兴趣,所以我答应过他要去美国跟他过日子。 哈!这个听起来真不错,他可以把他爹气死,顺便公司也可以收掉了,一干二净,他就什么都不用烦恼了。 但他能吗?! 那么,他是不是可以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继续和顾靖扬保持这样远距离恋爱的关系?反正他们都还深爱着对方。反正这两年他们聚少离多,也这样过来了。 等到选择的时刻真正逼到了眼前,他才知道,他根本做不到。 他做不到。 他可以跟对方暂时分居两地,忍受远距离恋爱带来的寂寞和思念,他可以为了靖扬这样做,也可以要求靖扬为了他这样做,只要他们拥有一个共同期待的目标。 但他现在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目标越来越遥不可及,而造成这个后果的人,是自己。 就像此时此刻,当靖扬这样问他,他连点头或摇头的勇气都没有。 顾靖扬迟迟没有得到他的答复,又看到陈非的影像一动不动,还以为是网络问题造成的延滞,又问道:“Babe?Do you hear me?” 陈非如梦初醒,慌忙地点头:“嗯,是的,13号下午的飞机。” 顾靖扬轻皱起眉头,他为什么觉得——陈非的情绪不太对劲? 今天中国是大年初一,而且过两天他们就要见面了,能够让陈非心情不好的,顾靖扬只想得到一个原因。 “怎么了吗?跟家里人闹不愉快了还是……?” 陈非反射性地收起脸上的情绪,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没有,你别瞎想。就是昨天睡太晚了,有点累。” 这个理由勉强说得过去,顾靖扬没有再追问,反正过两天见到人再好好问一问就可以了。 想到他们要见面了,顾靖扬的唇角不自觉又露出一丝微笑,他准备了一个惊喜要送给陈非,希望到时候不会吓到他。 墨菲定律说,当你越不希望一件事发生,那件事情就越有可能发生。而事实上,它的反面往往也一样准确:当你越期待一件事的发生,那件事就越有可能不会发生。 顾靖扬兴高采烈地等了两天,等到13号上午,那本来应该是陈非即将到达的时间,他正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店买咖啡,准备喝完咖啡就出发去机场接人。 他点好餐,在等咖啡的时候顺手打开邮箱,却意外地发现一封来自陈非的邮件。 那一瞬间,一种说不清楚的直觉浮上心头,他突然觉得有些心惊肉跳,点了几下才点开那封邮件。 那不是一封随手写的信息,而是一封正式的信。信的内容并不长,以顾靖扬的工作效率,他每天至少要处理数十封这种长度的邮件,阅信、思考、回复,每封邮件的处理时间都控制在10分钟之内,因为那只是他一天工作的开始,后面还有一大堆别的事等着他做。 这一封也不例外,他花了不到三分钟就把信的内容看完。但是看完之后,他却迟迟没有进行下一步,他站在那里,甚至没有办法让自己动一动,似乎浑身的血液都结成了冰。 亲爱的靖扬, 没想到有一天我竟然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才有勇气跟你说话,但是此刻,我找不到更好的方法,可以在相对平静的情绪下告诉你一些我的事情,并且可以不必因为面对你可能会有的反应而让我变得更加懦弱。 是的,想必你已经料到了,我今天没有上飞机。我这边发生了一些变故。家父年岁渐大,他希望我能接手他的公司,做为他的独子,在公司发展不甚理想的现在,我无法拒绝他的要求。 我知道这对我们的关系来说意味着什么,在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之后,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但是在家人和爱情之间,请原谅我最终选择了前者,知我如你,我想你必能理解并且尊重我的选择。 原谅我的失约。你是这样美好,遇到你是我生命中发生的最好的事,可惜我没有那个福气和你一起走下去。但我衷心祝愿,在人生的逆旅上,你终会遇到一个比我更懂得珍惜你的人。 陈非 P.S. 如果……如果你还愿意,我会是你永远的朋友。 顾靖扬呆呆地盯着手机屏幕,那上面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是组合在一起,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陌生的空白,一如他此刻的情绪。 “Andrew’s cappuccino! Andrew? Andrew’s cappuccino!” 调饮料的店员喊了好几声,没有人应答。 点餐的店员听到同事的叫声,忙乱之中抬头环顾了一下。他对那个每天来买咖啡的亚裔帅哥早就印象深刻,这会儿看他拿着手机站在不远处发呆,便冲他大喊了一声:“Andrew,your coffee!” 顾靖扬被喊回神,机械地走过去,机械地接过咖啡,捏着咖啡杯,机械地挪到落地窗旁边的长条桌边,呆呆的。 咖啡馆里正放着Air Supply的歌,高亢的男声带着激烈的情绪飘进他的耳膜,似乎谁在内心嘶吼,又似乎谁在长夜中哭泣。 …… And I know the roads to riches (我知道致富之道) And I know the ways to fame (也熟稔成名之路) I know all the rules and then I know how to break’em (我清楚所有的规则,也知道如何将其打破) And I always know the name of the game (在这游戏中我总是驾轻就熟) But I don't know how to leave you (但我不懂得怎么离开你) And I'll never let you fall (我永远不会让你坠落) And I don't know how you do it (而我想不通你是如何做到的) Making love out of nothing at all (让爱成空) Out of nothing at all, out of nothing at all (让爱成空) Every time I see you when all the rays of the sun are all streaming through the waves in your hair (每次我看见你的时候,每一束阳光都穿流在你波浪般的发间) And every star in the sky is taking aim at your eyes like a spotlight (而天上的每颗星星都像聚光灯一样对准了你的双眼) The beating of my heart is a drum and it's lost and it's looking for a rhythm like you (我的心跳仿佛一面鼓,而它迷失了,它寻觅着一种如你这样的节奏) You can take the darkness from the pit of the night and turn into a beacon burning endlessly bright (你能从夜的深坑中取出黑暗,然后将其转化成永恒明亮的灯塔) I've gotta follow it 'cause everything I know (我必须追随着它,因为所有我懂得的一切) Well, it's nothing 'till I give it to you (在交给你之前,简直一点价值都没有) I can make the runner stumble (我能让奔跑者摔倒) I can make the final block and I can make every tackle at the sound of the whistle (我能完成最后的阻挠,我能在哨声响起之际,成功地截下所有攻击) I can make all the stadiums rock (我能让整个体育场欢腾) I can make tonight forever (我能让今晚成为永恒) Or I can make it disappear by the dawn (或让它隐没在黎明前) And I can make you every promise that has ever been made (我能为你许下这世上每一个曾被许过的承诺) And I can make all your demons be gone (我能驱走你所有的恶魔) But I'm never gonna make it without you (但如果没有你,我绝不能做得到) Do you really wanna see me crawl (难道你真的想看我匍匐) …… 后知后觉的疼痛终于才开始发作,像一把尖锐的刀刺进了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一点一点地向他的四肢百骸扩散,他的手细微地发抖,凉掉的咖啡从那开口的地方溢出来,他不得不把杯子放在自己面前的长桌上。 你怎么舍得这样对我…… 顾靖扬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第五十八章 “总有一天,我们会知道,会懂得很多事情。但是已经太迟了,因为整个人生已经在我们一无所知的年纪就成了定局。” ——米兰?昆德拉 这大概是陈非人生中过得最灰暗的一个春节,哪怕是跟家人的关系僵到极点、他最迷茫困顿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北京过的那一个春节,都不会比现在更加灰暗。 哦,是的,那本来也应该是一个非常难熬的节日,但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他临时起意邀请了一个人去他家里吃晚餐,那人与他一见如故,他们知无不言、把酒言欢,他令他暂时忘记了现实中所有的不愉快,一如后来每一个令他无比挫败的时刻。 然而从今往后的每一个日子,无论快乐或悲伤,成功或失败,他将再也无人陪伴。 This fucking damned destiny. Fucking me. 陈非常常想,一个人的一生那么长,长到有时候试图往后望,都会为那似乎看不见尽头的光阴而感到绝望。但是为什么那么长的一生,你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却往往取决于最无知懵懂的那一段青少年的时光? 如果小时候他刚开始接触钢琴时不要轻易放弃…… 如果17岁的他能更加了解商业的本质、更加了解自己…… 如果许佩敏邀请他一起去维也纳的时候他有多一点点的犹豫…… 如果Steve劝他不要放弃的时候他能够多一点点坚持…… 每一个如果,都是他曾经站过的分叉路口,他做的每一个决定,造就了他脚下的那条路,让他成为了现在的自己。 但就算有机会重来又怎么样?就算让他预见到他后来会经历的一切,他难道就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吗? 如果当初走上音乐的路,他现在难道就不会因为对家里的困境无能为力而后悔自责吗? 而最重要的是,无论他在任何一个分叉路选择了另一个方向,他这辈子都不会遇到顾靖扬。 或许这就是命运最吊诡而让凡人颤抖的地方。 所以他总是告诉自己,不走到人生的尽头,不到闭上眼的那一刻,不敢轻言后悔二字,无论选择了什么,走下去,沿途无论是否美好,总会有不同风景。 大概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因为前半生走了那么多的弯路,经历了那么多的挫折,现在的他能够稍微豁达一点点地面对命运的无常,也能够在再一次需要做出选择时,更加勇于承担,尽管他现在已经有了足够的阅历和智慧,知道自己做出的选择将会把他带到一个多么不尽如人意的方向。 并且,他也有足够的阅历和智慧使自己相信,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谁非谁不可,更没有谁少了谁就活不下去。 他们都是成熟的成年人,他们有各自已经定型的人生、有各自充实的生活,不管他们现在多么相爱,只要走出那一步,他们会慢慢习惯没有对方的生活,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只要走出那一步。 再好的爱情也赢不过时间。 所以他选择了家庭、选择了责任,为了良心好过,他放弃了爱情,伤害了最爱他的那个人。 每天早上对着镜子,给自己戴上一副得体微笑的面具,他完美地扮演着陈家的公子,泰盛的少东,跟着父亲接待上门来拜年的客人,或者出去给别人拜年,礼尚往来,宾客尽欢。 他连躲在房间的自由都没有,但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他承担。 那封信发出之后已经过了24小时,顾靖扬没有任何回复。没有回邮、没有电话、甚至没有一条短信。他也没有勇气再去看一眼自己那天半夜到底最后写了些什么,他忍不住想,也许靖扬已经气到不想理他了吧?或许他也终于决定放弃了吧,为了这样懦弱而自私的自己。 然而他再一次地料错了,15号中午,他收到了回复,却不是邮件,而是一封短信:广州花园酒店2808房间,我等你。 收到信息的那一刻,陈非的手突然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他居然来了。 他还愿意见他。 他居然还能见到他。 当天下午老林把他送到花园酒店,把车钥匙递给他,走之前忍不住回头叫了他一声:“小老板,真的不要我等你吗?” 陈非一路过来的脸色实在太差了,老林在陈家服务了十几年,从陈非读高中服务到现在,从没见过他那么外露的情绪,他从小就是那种什么事都会放在心里的人。 但他的事情老林不敢问,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老林对陈非的敬畏,比对陈焕国更甚。陈焕国是形于外的霸气让人不得不服从,而陈非正相反,他看上去似乎对谁都和和气气的,但老林做为司机,难免比别的员工跟他物理距离更近一些,也因此,他比别人更了解这个小老板骨子里是多么难以接近的一个人。 陈非捏着钥匙:“不用,我事情办完了自己回去。” 他都这么说了,老林只能点头:“那……那你回去的时候开车小心点。” 陈非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走进了酒店的大门。 穿过礼宾部的诺大玄关,陈非站在酒店的大堂,迟迟没有动。时值春节期间,酒店里的宾客不多,特别挑高处理过的华丽大堂显得更加气势逼人。 有行李生看他两手空空,站在中庭发呆,走过来殷勤地问:“先生是住店还是用餐?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陈非仓促地笑了一下:“都不用,我找人,谢谢。” 说完,他转身朝右手边的电梯慢慢走去,进电梯、按楼层。 “咚”的一声,仿佛电梯门才刚合上就已经到了28层,他走出电梯,找到2808的方向,缓缓举步前行,在一扇房门前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按下门铃。 门开得非常快,仿佛门里的人一直都在等待门铃响起的声音。 陈非低着头,他的脑袋似有千斤重,但是听到门板打开的声音,他强迫自己抬起头。 只一眼,他的眼眶就红了。 门里的男人比他更加狼狈,长途飞行后他似乎还没来得及打理自己,满脸胡渣和眼睛里的血丝在傍晚的阳光下无所遁形,而比他的形象更加狼狈的是他的眼神——认识他四年,陈非从未见过顾靖扬如此挫败的眼神。 这样的顾靖扬让陈非很想抱一抱他。 但他没有忘记自己过来是为了什么,生生压下所有不该有的情绪,他默默走进房间。 顾靖扬一句废话都没有,甚至没有等陈非坐下,就开门见山地说:“我不同意。” 陈非僵了一下,两股力量同时在心里拉扯,一边疯狂叫嚣着,别矫情了,快答应他吧,这才是你要的,你不是一直在期待他这样说吗? 另一边却冷酷地把他的所有冲动钉在原地,别答应他,你会后悔的。 家人也要、责任也要、爱情也要,让别人守着一个不知道何时才能兑现的承诺,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见他没有回应,顾靖扬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发红的眼眶,又重复了一边:“你听清楚了吗?我说我不同意。” 陈非抬起头来:“对不起……” 顾靖扬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飞了十三个小时过来,不是要听你说对不起。为什么要分手?你问过我的意见吗?” 陈非不由得退了两步:“靖扬,我不想跟你吵架,拜托你别跟我吵架。” 任何争吵都很容易演变成毫无理性的恶言相向,然后在冷静下来之后各自后悔内疚。如果他们一定会分开,他希望他们之间所有的回忆都是美好的,而不是一个横眉怒目相对的结局,这不是他来赴约的目的。 从来最照顾他感觉的顾靖扬此刻却完全没有理会他的哀求,他退一步,他就进一步,执拗地重复着他的问题:“为什么要分手?!” 他气场全开的时候实在太有压迫感,陈非又退了一步,忍不住说了实话:“我总不能让你一直这样等下去。” 果然是这个原因。 认识他这么多年,顾靖扬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爱人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对家庭的心结太深,他最怕负人,他什么委屈都选择自己承担,偏偏有时候又特别钻牛角尖,自暴自弃起来的时候,就把自己列入不需要考虑的范围。 这下好了,他大概是荣幸地被他列为了自己人,于是也就一并被列入不需要考虑的范围内了。 顾靖扬恨铁不成钢地咬牙:“等不等是我的事,要等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五年也是我的事,为什么要替我做决定?” 做这个决定根本也不是陈非的本意,他这几天本来就不好过,现在顾靖扬又这样咄咄逼人,陈非被逼急了,终于忍不住声音也大了起来:“三年五年你也等,十年八年你也等吗?!问题是我心里根本一点数都没有,你到底明不明白?!” 他也想过不分手,他也想就这样不清不楚地耗下去,反正他们已经分开两年,也一样过来了,他们依然深爱着对方。 但那怎么会一样…… 如果十年以后他还在原地踏步,如果他们有一个人在漫长的等待中耗尽了耐心,他要怎么弥补他这些为了他而辜负的时光? 但顾靖扬却瞪着他吼道:“那是我愿意!” “但我不愿意!” 陈非不甘示弱地吼回去。 两个一向成熟冷静的大男人此刻全都没了平时的从容风度,认识以来第一次吵得脸红脖子粗。 他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还是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听自己说话?两个人心里同时闪过这个念头。 顾靖扬气得想要凑他一顿,陈非却不知死活地又说了一句:“当朋友不行吗?以后如果你来珠海,或我去洛杉矶,我们一样可以随时见面,不是也可以吗?” 听到这句混账话,顾靖扬简直气疯了,见鬼的一样,到底是哪里一样了? “我他妈随时想干你也可以吗?!” 陈非瞪大了眼睛,似乎听不懂顾靖扬说的话。 顾靖扬挑衅地看着他,寸步不让。 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然后,顾靖扬听到陈非嗫嚅了一句。 “你说什么?!” 顾靖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两个到底谁疯了? “我他妈说可以!” 陈非也吼出来,“这样你满意了吗?!“ 顾靖扬捉住他的领口,一字一句地说:“这是你自找的。” 话音未落,下一刻陈非就被丢到了床上。 衣服一件件飞快落地,肢体相触的那一刻,仿佛空气都被点燃,刚才吵得脸红耳赤的两个人这时又急切地缠在一起,分不清是谁在粗重地喘息,也分不清是谁在贪婪地索吻。 床单皱了又平,热了又冷,但他们却一刻也不愿分开,从床上到浴室再到床上,从日头高照到夜幕降临再到日上三竿,他们没完没了地在彼此身上宣泄所有的思念和情`欲,却无法怎么也宣泄心中的痛苦和不甘。 昏暗的房间里窗帘紧闭,安静得只有中央空调的风扇声,一个男人趴在房间中央的大床上沉沉地睡着,雪白的被单一丝不苟地从他的肩膀盖到脚趾头。 这时候如果有人靠近,就会发现那看似平坦的被单上满是褶皱,被单下面的男人什么都没穿,光裸的躯体上布满吻痕,跟空气中残留着的淡淡欢爱过后的味道一起,昭示着不久前在这个房间里发生过的激烈情事。 床上的男人动了动,他的右手在空着的床位上无意识地摸了摸,然后慢慢睁开了眼睛。他没有急着开灯,只盯着旁边的空枕,似乎在看些什么,又似乎还没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陈非是被生理需要唤醒的,他很饿,也需要上个厕所,但是他整个人都非常难受。通宵达旦的放纵过后,即使睡到自然醒,脑袋也依旧昏昏沉沉,身上似乎没有一块骨头长在该在的地方,肌肉酸疼到麻木,他几乎完全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 长到33岁,总算体验到了精尽人亡的滋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打开床头灯,掀开被子准备下床,脚刚沾到地上,“咚”的一声,双腿发软的他跌跪在床头,手掌下意识地撑住床头柜,然后他愣住了—— 一枚银色的戒指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就在他指尖不远的地方。那戒指内侧刻着一行小字:“forever love A. Gu & F. Chen”,在台灯温暖的光晕下,纤细流畅的花体英文闪烁着迷人的光芒,但那光却刺痛了他的眼睛。 某些朦胧的记忆因为这枚戒指而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上午吧?他的体力和精神都已经消耗到极限,将睡未睡的时候,依稀知道靖扬正在穿衣服准备离开,却怎么也没办法让自己睁开眼睛。 顾靖扬穿好衣服,又细心地替他把被子拉好,然后坐在床头,久久未动。 正在他快要再睡过去的时候,他听到他说:“Marry me Fred.” 随着话音,一个轻轻的亲吻落在他的耳边。 “You’re the only one in the whole world that I want to spend the rest of my life with, you know it……” 本来应该十分动人的话,却因为男人声音里的压抑而显得十分悲伤。 他说:“I’ll wait for your reply.” 他说:“I’ll keep waiting.” 原来那不是梦…… 陈非呆呆地跪在床头,似乎凝聚了所有的力气,才颤抖着伸出手,食指勾住那个素色圆环,蜷缩着握在唇边亲吻,滚烫的泪不断落在冰冷的戒指上。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选择是对的。他跟他分手,从来不是因为他觉得家人更加重要,而是深思过后的权衡和理智的取舍——没有爱情他会很遗憾,但他不会死。但是如果他坚持跟他在一起,后果他却不一定能够承担。 做出那个决定并不艰难,他一直都是一个理智的人,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知道什么样的选择对所有人最好。 但他错了。 直到这一刻,心痛得快要撕裂的时候,他才知道,他根本就不懂得爱情。 对不起…… 亲爱的,对不起…… 第五十九章 你永远也无法理解,为了使自己对生活发生兴趣,我们曾经付出多大的努力。 ——安德烈?纪德 仲夏的周日傍晚,山顶的别墅整个都沉浸在午后的慵懒气息中,门口的保安大叔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花园里一个人影也无,只有夏蝉不知疲倦地叫着,正在逐渐西斜的阳光透过拱形的檐帘落在二楼那十来米长的红砖长廊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正在这时,保安陈叔听到汽车引擎的声音,他连忙睁开眼睛,看到老林的黑色宾利,他赶紧升起车闸放行。 老林把陈非送到门口,问道:“小老板,下午还要用车吗?” 最近陈非已经很少自己开车了,一般都是老林接送,所以他才会这么问。 陈非接管泰盛已经半年多了,但在他的授意下,公司的人原来怎么叫他的现在还是怎么叫。不过老林的语气却比以前恭敬了许多,不为别的,这位少东实在是…… 从他接管公司到现在,一周至少六天,每天早上八点到公司,晚上最早九点才离开,周日加班也是常事。 老林是不清楚他都在忙些什么,但是公司的改变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所有管理干部走起路来都跟脚底生风似的,尤其是业务部的人,简直恨不得能在脚上安一对风火轮。 他们业务部自己有好几台车,但是忙起来的时候难免调配不过来,有车没司机的时候,偶尔也会请老林帮忙送一两个业务员出门公干什么的。那些业务员在车上都会聊天,业务部的绩效改革、分红什么的,老林听得半懂不懂,但他们对这个改革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老林却是听得懂的。别的不说,这三伏天,一个大好的周日,大半个业务部都在自愿加班,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更何况,这半年来,陈非比以前更加沉稳,也更加沉默,脸上少有笑容,那种上位者的威严无形中就会给下属造成压力。不只是老林,现在公司里跟他接触的高管,谁跟他跟他说话时都会不自觉地把声音压低一些。 别人对他态度上的改变,陈非既不在意,也没有时间在意。每一天睡觉前,都恨不得明天起来的时候公司的盈利已经达到他的预期,每一天起床的动力,就是希望那一天他可以做得更多一些,再多一些,让他的脚步可以更快一点。 他一边心急如焚想要飞奔,一边又不得稳住自己的脚步,不敢乱、不能乱。一乱,也许就真的什么都来不及了。 陈非道:“我下午不出去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好的,那我明天早上还是七点四十过来接你。” 这会儿已经下午四点多,陈非还没吃午饭,他往厨房走去,想请兰姨给他煮个面。 走到厨房门口,却没看到兰姨的人,只有她的那台老式的卡带机放在橱柜上,幽幽的女声正在唱着一首伤感的老歌。 潮声浪声去又来 前事降在我心灵内 留低是琐碎片段 变幻抉择无奈 未知道可应该 留住你不必再分开 碰到真情谁愿拒人千里外 不过这刻怕被热爱 也许痴情全是恼人的意外 刚停住它却又来 如可预知到未来 谁又会害怕它变改 留不住的每段情 心中偏不放开 心仍然是怕情不永在 不过也许这就是爱 到底痴情原是恼人的意外 怎能预知到未来 陈非默默在门口听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时兰姨捧着一篓干货从后门走进来,看到陈非呆立在门口,叫了他一声:“非仔,回来了?” 陈非立刻收起眼里所有的情绪,他转向兰姨,露出一个笑容:“兰姨,我肚子饿了,帮我煮碗云吞面吧。” “我马上去做,你等等啊。” “好,做好让小刘送我房间吧。” 兰姨应下了,看着陈非的背影,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陈非的饮食习惯她清楚,正餐之外他很少会吃主食类的点心,这会儿会喊肚子饿,多半中午送过去的午餐又没吃。 也不知道这孩子整天在忙些什么。 陈非回到自己房间,先去浴室里洗了一把脸,把脸浸在冷水中,直到眼眶的热度退下去,拿起毛巾把脸上的水擦干,他连镜子都没看一眼,转身走出了浴室。 这个周末Justin从香港过来找陈琪,他俩从在一起后一直是这样的约会模式:一周见一次,有时在香港,有时在珠海,每次两到三天。可能是因为没能天天见面的关系,两个人的感情热度反而一直保持得相当好。 他俩昨晚出去玩到很晚,早上睡到十点多才起床,白天天气热,吃了午饭两人窝在家里,陈琪要准备上课的课件,Justin自己打游戏打到睡着,到了五点多被肚子饿醒了。 “这会儿兰姨应该在准备晚饭,你先吃点点心垫垫肚子?不然一会儿正餐又吃不下。” “好,但是我不要吃蛋糕那些的,我要吃兰姨做的椰汁糕。” Justin说着站了起来。 “被你一说我也想吃了,一起去吧。” 陈琪把备好的课件收拾起来,两人一起往外走,经过陈非门口的时候,Justin问了一句:“Fred今天不会还在加班吧?他都快变成工作机器了。” 陈非的事,陈琪终究忍不住告诉了未婚夫。心里藏着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实在太痛苦了,尤其是年初那一段时间…… 春节过后,哥哥本来要去美国,但他最后没有去,陈琪就猜测,他和靖扬哥哥大概是分手了。 后来他去了一趟广州,在那里呆了两天,全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去做什么、见了谁、发生了什么事。他回来后,无论谁问起来,他一概沉默以对。 这对哥哥来说是非常罕见的,一般来说,就算他有不想说的事情,他也绝不会让你知道他不想说。陈琪之所以会知道他这个习惯,还是因为以前在深圳跟他住在一起,知道他很多“小秘密”,有时候阿爸正好问起来,他总能用漫不经心的方式随便塘塞,然后把话题岔开。 然而这一次,他却只是沉默。 没过多久,父亲就把股权变更的手续办了,哥哥正式成为公司的新董事长,一切都那么平静,顺利得让陈琪有点害怕。 但后来,事实证明陈琪的害怕都是多余的,她的哥哥还是从前的那个哥哥,认真、负责、疼爱她。他对工作全心投入,对阿爸关照忍让,他比以前更成熟,也更内敛。 按照道理说,对于这样的结果,陈琪是应该开心的。她不用再担心父亲发现哥哥不同寻常的恋情,也不用再担心这件事对他们家的声望会带来怎样的坏影响。 只是……每次看到哥哥越来越消瘦的脸,还有那双越来越沉默的眼睛,陈琪就忍不住会心疼,她现在自己也在恋爱中,于是懂得了将心比心。 后来她试探着把这件事告诉了Justin,她未婚夫倒比她豁达得多,最初的惊讶过后,Justin严肃地跟她说:“Gigi,我们应该支持你哥哥。” 陈琪有点茫然:“支持……?” 怎么支持? Justin在香港的时间再长,他也是个英国人。在他的观念里,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唯一主宰,首先应该为自己负责,做自己愿意做的事。 为了照顾家人而牺牲自己的幸福快乐,这在他看来是很不可思议的。 “你哥哥有他自己想要过的人生,他没有义务为了照顾你们而牺牲自己的爱情,你应该鼓励他去寻找他的爱人。” 陈琪最终没有采纳Justin的建议,虽然那听起来很动人,但是……太不符合她家的现实了。 并且陈琪也知道,哥哥不会接受这个建议的。 哥哥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陈琪轻轻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试着旋了一下门把,门一打开,琴房里的琴声才微微地泄漏出来。 她让Justin先下楼,自己走进哥哥的起居室。走到琴房门口,里面的声音又更清晰了一点。不是CD,是哥哥在弹琴,弹着一支她不认识的曲子,舒缓而沉思,内敛又温柔,既不像古典,也不像流行,应该是哥哥最擅长的爵士乐吧。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转身默默离开了。 陈非的确是在弹爵士乐,Bill Evans的Conversations with myself,不过他倒不是单纯在发泄情绪,而是在做功课——DB杂志让他写一篇关于这张专辑的乐评。 DB是当今世界爵士乐坛最权威的一本杂志,它在爵士界的地位就相当于Rolling Stone在摇滚乐界的地位,陈非长期订阅这本杂志已经十年之久,当初顾靖扬第一次在陈非家里看到的那本英文杂志,就是DB。 这样的乐坛权威,按照陈非自己的个性,是绝对不会想到能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的,他一直认为自己压根算不上音乐人,连半调子都算不上。之所以会变成他们的约稿人,是因为Steve。 那年他和靖扬去罗彻底特,回来之后他就恢复了跟Steve的联系,他按照老师交代的,把自己写的音乐分析发给他,Steve看过之后大加赞赏。 面对他的鼓励和鞭策,陈非不敢懈怠,从小曲到大部头作品,从古典乐到爵士乐,做的乐曲分析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精。 到了去年年中,陈非收到DB的当月期刊,刚拿到就觉得有点奇怪,DB往常寄给订户的杂志都是一个透明薄塑料袋子包着,上面一张白色不干胶纸写着订户的联系方式,但这次竟然用了快递,而且上面他的名字还是手写上去的。 他当时也没多想就拆了包裹,里面不仅有一本期刊,还有一张非常精致的小笺和一张cheque放在一个考究的信封里,用一个漂亮的黑色回形针别在一起。陈非打开来看,然后就彻底愣住了—— 亲爱的陈非先生, 您关于Nina Simon的乐评已被本期杂志录取刊出,非常感谢您对DB的厚爱,也感谢您独到而精妙的评论,您糅杂了音乐技巧和历史社会等相关知识的评论方式,令我等老乐迷耳目一新。我谨代表DB杂志,衷心希望未来能够再次读到您的文字。 随函附上本次稿费。 您真诚的 Ed Cohen 陈非迫不及待地翻到夹着标签的那一页,看着自己的文字刊印在殿堂级的音乐期刊,那真的是非常奇妙而激动人心的体验。 是Steve。毫无疑问。读过他乐评、并且会帮他投稿的人,只有Steve。 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后面的一切就水到渠成了,后来DB又刊了两次陈非的乐评,到今年年初的时候,他们开始主动联系陈非,请他针对某些专辑写乐评。 DB杂志有一个reviews的专栏,每个月会刊出二三十张专辑的评论,这些专辑五花八门、年代不限。新锐乐手的第一张作品也有,耳熟能详的大师经典也有;当月新出热卖的也有,六七十年代至今长盛不衰的也有。 DB杂志也有几位专栏写手,每个月每人随机分三四张作品,文字短长随意,基本都在三四百字之间,当然,若是乐评人兴之所至并能言之有物,写个上千字也不是不可以,至于最后选择哪些评论刊出,则取决于编辑们的品味和选择。 他们希望陈非能够成为他们的专栏评论之一,这样的邀约对当时刚分手的陈非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救赎。他迫切需要做点别的什么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否则的话,他真怕他会忍不住把他所有的痛苦迁怒到别的人和事上面,而他知道那是不对的,是他自己做的选择,他不该怪任何人。 这种半契约性质的合作关系,让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振作起来,一头扎进音乐的世界里。 而那的确很有效。 或许在很早之前他就知道了,只是他一直不肯承认。如果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人是顾靖扬,那他最爱的东西,是音乐。 他不肯承认,也不敢承认。 小时候不敢承认,因为身上肩负着家族的希望、父亲的骄傲,他几乎从不曾想过他最想做的事情会否有可能跟商业无关,他一直告诉自己那就是他要做的事。在初显天分就被迫放弃的时候是如此;在大学的时候是如此;在离开美国的时候,亦如此。 长大以后就更不敢承认了,他已经比他的同龄人落后了那么多,而那些从小就走在音乐道路上的同龄人,有多少已经被时间无情淘汰,又有多少虽未被淘汰却在苦苦挣扎?他真的还来得及吗?一头扎进去,真的不会后悔吗? 或许,人都是只有在彻底失去一样东西的时候,才能真正明白那对自己的意义。 DB的肯定激发了陈非对音乐的所有热情,精神上的困顿则加深了这种热情。他几乎是把音乐作为他的救命稻草一般,除了工作,他把所有个人的时间全部给了音乐,不停地学习、不停地练琴、不停地听音乐、不停地拆曲子写分析。 杂志社发来的曲目名单他听,名单之外的作品他也听。别人听完写个三四百字的评论,他不仅写评论,还把其中感兴趣的曲子拿出来自己打谱、分析、即兴改编。他的琴房里迅速累积起了一摞又一摞手写的乐谱,在每个无法入睡的夜晚,他把所有的思念都倾泻在音乐里。 而这一次,DB发过来的曲目里,就包含了这一张conversations with myself。 当年,这张专辑是陈非爱上Bill Evans的契机,在这张专辑里,钢琴家展现了他绝佳的技巧和复杂的乐思,三首曲子overdubbed在一起,行云流水般的优雅,却又是前所未有的创新。 伟大的音乐作品,永远不会只停留在听众的记忆里,它们会随着听众的成长而从容展开它们丰富的内涵。当年的陈非听得懂作品中巧妙而新锐的技巧,但是现在,陈非却听懂了那琴声中失去知己的悲痛和孤独。 或许他应该直接跳过这一张的,陈非想着,一边想,手指却不由自主地往下走,狠狠揭开还未愈合的伤口,自虐般地反复弹奏。 一曲弹完,他没有给自己伤春悲秋的时间,他刷刷刷把自己刚才即兴创作的部分写下来,然后才开始动作写评论。 他得快一些,更快一些,做完自己该做的事,然后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答应过那个人会去找他,而那个人也承诺过会等。 所以他得更快一些。 他还欠他一句话。 他希望他还愿意听。 第六十章 1996年夏 巴黎?蒙马特高地 20岁的顾靖扬一身典型美国大学生的装扮,黑T,白色百慕达短裤,脚上一双nike运动鞋,肩上一个大号双肩包,他手里拿着一份破烂不堪的巴黎市区地图,在蒙马特区高高低低的青石板路上走着。 这是他的毕业旅行,他想也没想就选择了巴黎,虽然他的很多朋友都跟他说,巴黎人又高傲又做作,明明会说英文却不肯使用,特别乐意看到外国人因为不会讲法语而吃瘪的样子,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来了。他喜欢这个风华入骨的城市。 还好他没听朋友们的劝告来了,他庆幸着。巴黎人并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夸张,至少他所遇到的路人都十分友好,他也没有什么语言上的困扰,巴黎人的英语水平总体来说还是相当高的,到目前为止,他的旅途都相当愉快。(作者画外音:那是因为你长得特别帅好吗……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蒙马特是巴黎一个特别的城中村,那些趣致的房屋、鲜艳的花朵、错落的阶梯,轻易捕获了过路者的心。这不像是巴黎,这更像是某个欧洲小镇,而她,却又曾是现代艺术的中心,那个年代波西米亚运动曾经在这里诞生,那么多如雷震耳的伟大艺术家曾经在这里居住生活、来来往往:梵高、毕加索、劳特雷克、雷诺阿、郁特里罗…… 她是世界艺术之所以发展成为如今这个模样最重要的见证者,即便在巴黎这样每个街角都有艺术、每个地区都有历史的城市,蒙马特也依然是所有巴黎人的骄傲。 6月的天气还带着仲春的凉意,下午的阳光明亮而不炙热,但是对于一下午都在走路的年轻小伙子来说,这点热力也足以让他全身冒汗。 又走下一段下坡路,路的尽头有一条长椅,对面是一家鲜花店,一位中年妇女正在店门口整理她的红玫瑰,脚边一桶一桶的花花草草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 顾靖扬走到长椅边坐下来,把背包放在脚边,从旁边的网格里掏出矿泉水,咕噜咕噜往嘴里倒了半瓶。 拧上瓶盖,正要把水放回包里,这时,他听到一阵清脆的铃声,然后一辆单车从上坡拐角处出现——是巴黎市区随处可见的那种线条流畅简洁的黑色单车,没有前框没有后座,超大的黑色轮胎让单车看起来比别处的都要更加优雅。 踩着单车的是一个亚裔少年,他身上穿着浅灰色圆领薄毛衣,露出里面一道浅蓝色衬衫领子的边,腿上则是一件深蓝色直筒牛仔裤。因为是下坡路,他调皮地伸直双腿踩着脚蹬站起来,双手撑直在单车银色的手把上,沿着青石板路俯冲下来。阳光穿过树叶照耀在他清秀稚嫩的脸上,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显出快要飞起来的得意神气。 顾靖扬眯起眼睛看着这一幕。 少年一边俯冲一边对花店的中年妇女喊了一声:“Bonjour Madame Dubois!” 花店的女子听到声音转头一瞧,直起腰来笑着对他招了招手:“Bonjour Fred!” 少年骑到花店门口,一个急刹车,灵活的身影跳下单车,和花店的女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几句。 顾靖扬一手撑在椅背上,惬意地看着他们用他听不懂的语言闲聊。 他真可爱,他想。 我等下得找他问个路,也许能顺便跟他交个朋友也说不定。 少年结束了攀谈,牵着单车朝他的方向走过来,正打算要踩上去的时候,顾靖扬站了起来—— 顾靖扬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漆黑的房间里静得连暖气的声音都十分清晰,他睁着眼睛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意识慢慢回笼,梦境里的阳光和少年退去,现实涌入意识里。 这不是他的毕业旅行,他也早已不是20岁的少年。 这是他旅馆的房间。 扭开台灯,他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3:42。 他掀被下床,拉开窗帘,外面高高低低的青石板路在路灯的照耀下,泛着如雨后一般的湿润光泽。 顾靖扬轻轻呼了一口气,怎么会梦到那么久以前的事。 他的毕业旅行的确是在巴黎,他也的确在蒙马特见过一个骑单车的亚裔少年,但他并没有像梦中那样上去跟人家搭讪,当然他也听不懂人家的名字。 那只是他人生中小到不值一提的一个小插曲,小到早就已经从他的意识表层消失。 他竟会以为那个小男生是陈非…… 他一定是想他想到疯魔了。 顾靖扬揉了一把脸,梦中属于青少年的悸动彻底消失,现实的思念和怅惘沉甸甸地涨满了胸口。 一年了。 他们分开,已经一年了。 虽然他从来不承认他们已经分手,不管家人还是朋友问起的时候,他总是说他们只是暂时分开,但是恋爱是两个人的事,如果其中一个人坚持要分手,另外一个人就算再不愿意,又能如何? 这一年里,陈非没有跟他联系过,只言片语的问候都没有,他就像从来不曾在他人生里存在过一样,彻底地消失在他的生活里。 顾靖扬起初还尝试着给他发信息,遇到有趣的事的时候;高兴的时候;不高兴的时候;他……想念他的时候。 每条信息都显示已阅,但是他从来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他甚至会在发送之后,神经质般地盯着信息的窗口,希望至少能够看到typing的字样——那至少说明,他挣扎过,试图给他回复过。 但他每次都失望。 发出去的信息,从sent到read的状态都无声无息,有时候是立刻,有时候要隔一会儿,有时候则要隔上很久,久到他已经没在盯着屏幕。等他下一次打开,那一条勾才悄无声息地变为两条勾。他甚至无从知道他是何时打开的。 就好像那个人……真的已经把他忘了。他真的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朋友,有空就看一眼短信,没空就晚点看,一切都如此随机。 后来他不再发信息给他。 不是因为这种自言自语让他觉得无趣或尴尬,也不是因为气他如此绝情。他知道陈非的意思,他要自己move on,他不想自己被困在这段前程未知的关系里。 被困住,就无法重新开始。 而他的每一条信息,都证明他还活在有他的生活里。 Fred,我会向你证明,即使我的世界里不再有你,我也一样爱你。我不要重新开始,我只要你。 但是也请你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答复。 他无意识地摸了摸颈间,那里挂着一枚戒指,和他留给陈非的一模一样的戒指,连内侧刻的那行字都一模一样。 带着体温的金属圆环似乎给了他一些安慰和力量,他勾起戒指放在唇边亲了亲,睡觉吧,明天还有一场战斗。 我会好好保重自己,直到你回心转意。 顾靖扬这次来巴黎是为了一场并购案。 说起来,GMJ投身电影界这么多年,从来都是独善其身,顾靖扬有事业心不假,但是就像顾靖岳所说的,他的野心从来没有膨胀到要成为业界最强之类的程度。他做的每个决策都是为了让公司更好,但他从来不刻意追求漂亮的数字,更对碾压别人没有任何兴趣。 但是,或许命运就是这样,你越专注于自身,当你成就自身的卓越时,往往也已经在无形中超越了无数的人。 GMJ这三年在顾靖扬的领导下,每年以15-20%的速度在成长,他们负责动画特效的几部好莱坞大片都取得全球票房佳绩,其中一部更是成为电影史上票房前五,两个月全球票房超过8亿美金,其中单单中国市场就贡献了2.93亿美金的票房,这也再度证实,顾靖扬当初提前布局中国市场、以及在他回国之后保持中国分部独立的策略是正确的。 所以这几年GMJ在业界名声大噪,股票更是一路飙高,从顾靖扬接手时的每股21.02美金到现在每股43美金,直接翻了一番。 即便如此,顾靖扬也没有被成功冲昏头脑,他依然专注于GMJ擅长的两个领域:动画与发行。他既不介入影片制作环节,也不参与兼并扩张的资本游戏。 这一次会加入这场并购案,最初也并非顾靖扬本人的意愿。 他们的竞争对手Paxar公司于去年十月份发起了对知名游戏公司PW公司的恶意收购,Paxar公司以低价竞争闻名业界,早在顾靖扬还在中国的时候,他们就曾以价格优势从彼时不善控管成本的George手上抢了不少客户。 后来顾靖扬回归,GMJ在成本和产品效果上逐渐取得平衡,并且在他的压力下,能够专心于技术的George连续取得几个重要的技术突破,成本更是一降再降。可以说,GMJ这几年的业务之所以能够发展得如此迅速,与George的贡献也是分不开的。 PW游戏公司一直以磅礴大气的剧情和细腻精良的动画制作吸引消费者,如果被Paxar兼并成功,且不说PW公司的前途未卜,对GMJ也势必会形成巨大的威胁。 PW公司不愿意被经营理念不合的Paxar公司兼并,他们聘请了高盛公司为他们的反兼并做顾问,而负责他们case的投资顾问Michel Freitag,正是GMJ的个人大股东Robert Freitag的亲弟弟,Michel一向信任哥哥的眼光,在Robert的推荐下,他找上了顾靖扬,并向PW公司的总裁John Johnson推荐了GMJ做他们的白衣骑士。 于是在Michel和Robert的牵头下,John Johnson和顾靖扬在加州见了两次,他们两人年纪相近,脾气和经营理念也颇为相合,反兼并策略于是很快确定下来,经过将近两个月的准备,他们基本已经进入反击的最后阶段。 元旦过后,Paxar公司发起最后一轮进攻,他们已经把他们的兼并价格提交纳斯达克,等待股东的最后表决。 John Johnson这段时间正在欧洲为他们新游戏的欧洲首发做巡回演讲,昨天巡回到了巴黎。时间紧急,所以顾靖扬带着他的团队特地飞来到巴黎与他碰面。 也不知是因为故地重游勾起了顾靖扬遥远的回忆,还是因为陈非特别喜爱这座城市的缘故,顾靖扬竟做了那样的一个梦。然而曾经最亲密的人现在却形同陌路,他甚至没办法问问他,96年你是不是来过巴黎?当年我见到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第二天上午,JJ在演讲结束之后立刻与顾靖扬的团队、双方的投资顾问团碰面,由于此前的沟通一直非常顺畅,双方都有极大的合作意愿,最后报价很快确定下来,GMJ决定以每股17.3美金的价格买下PW公司,一半以现金支付,另一半以股票形式支付,并且这个价格比Paxar公司的最终报价高出两美金,对PW的股东也算是交代得过去了。 为了尽可能低调,他们开会所使用的会议室是位于左岸Saint Germain des Prés 的Montalembert酒店,与JJ团队和顾靖扬团队入住的酒店都离得远远的。开完会,顾靖扬团队又在这里沙演了一遍回国后应对媒体和股东的问题,之后才各自离开。 走出酒店大门,扑面而来的冷空气让在室内窝了一天的顾靖扬精神为之一振。此时已是下午五点多,但他并不急着回他的旅馆,谢绝了门童为他叫车的好意,他在城中漫无目的地逛起来。 巴黎是一个非常适合步行的城市,在顾靖扬走过的城市里,除了纽约,大概再没有任何一个跟巴黎一样适合步行。这个城市不大,以国际大都市而言,它的人口居住密度也不高,而且它实在太美丽,每条街巷都能见到历史保护级建筑,每个拐角都有让人忍不住进去坐一坐的咖啡馆,让人走上半天也不觉得累。 顾靖扬双手插在大衣口袋,不辨方向地往前走,遇到红灯就转弯,遇到绿灯就直行。走了十来分钟,眼前豁然开朗——他走到了塞纳河边。 “站在冬天的塞纳河上,再糟的心情也会变好。” 有人曾经对他这么说过。 他还记得当时那个人脸上生动的笑容。 昨晚的梦境不合时宜地浮上心头,梦境中那张稚嫩的笑脸,不知何时竟与记忆中那张脸合二为一。 思念一点一点地发酵,沿着他的五脏六腑攀爬上去,在靠近心脏的地方慢慢收缩,紧得他的心都发疼。 插在口袋里的手攥成了拳,脚步却不受控制地往桥上走。 那座桥上有一座不知道是谁的雕像,围绕着雕像的那三面雕花铁栏杆上,密密麻麻地挂满了各种各样的锁,上面写着各种各样的爱语、心型图案,和一对对情人的名字。那是恋爱中的人最真挚也最脆弱的希望,似乎只要在这个浪漫的城市、在这浪漫的河水边共同挂上一副锁,就可以把他们的爱情永远地锁住。 顾靖扬缓缓走过,走到桥中央,从那里能看到La Conciergerie那造型独特的漂亮建筑,也可以眺望到远方埃菲尔铁塔的塔尖。正在逐渐下沉的夕阳把整个天空和周边的建筑都染上金色——不是那人说的灰蓝色的天空,却也一样美丽。 河上的风特别大,他像个傻子一样站了半天,冷风透过薄毛衣,吹得他胸口一片冰凉。 他刚完成了一桩并购案,这桩生意将会把他的事业再度推向高峰。如今他站在这个被无数人称为全世界最浪漫的地方,入目是油画般美丽的景色,但他的心情却一点也没有变得更好。 陈非,你这个骗子。 此时的珠海已经是深夜两点。陈非刚刚洗完澡,正准备就寝。 他拿起手机准备调闹钟,一打开界面,whatsapp上一个艳红色的“1”映入眼帘。 他的手顿住了。 这个时间…… 会是……他吗? 他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他的信息了。 刚分手的时候,他还会时不时地发信息过来,或问候,或倾诉,或抱怨。随着时间推移和他永远的沉默以对,他发信息的间隔越来越长,过了夏天,就再也没有了。 他想,他应该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他跟他分手,是希望放他自由。 如果他接受他的问候,回复他的思念,安慰他的抱怨,那么他们见面不见面、分手不分手,又有什么差别……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他发来的信息,看到每个字都刻进脑海里,看到连标点符号和发信的时间都能倒背如流,却连把光标移到编辑栏都不敢。 就算他自作多情吧,但是他总觉得,如果他试图写些什么,他一定会知道。 所以他只能忍着。 他拿着手机坐了一会儿,自我安慰道,我只是看看,没关系的。 他打开whatsapp,第一排第一行,联络人的那张脸并不清晰,但陈非的唇角却不自主地勾起一丝微笑,他记得那张脸上的每一道弧度,他记得他五官的每一个细节,他疑惑的时候一边的眉毛会挑起来;他大笑的时候眼尾会有淡淡的褶皱;他的唇角即使不笑也微微上扬;吻住他的时候,丰润的下唇触感特别迷人…… 陈非点开那个信息。那似乎是一张映着桔光的风景照,他打开照片,大片似要燃烧起来一般的天空映入眼帘,与天相接的是粼粼闪耀着金色波光的河水,河上一座一座的桥在视线中远去,如同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河流。还有河两岸的那些建筑,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漂亮得像一副油画。 他只发了这一张照片,再没有任何只言片语。 可陈非却读懂了。 在这个冬天的深夜里,思念再一次无法遏制地弥漫——我也很想你…… 我为什么要这样压抑自己? 我为什么要让他这么难过? 我们明明彼此相爱,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深夜总会让人格外脆弱,压抑得太久太深的情感终于在这一刻短暂地占了上风,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 他的手点在会话框里,不够理性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浮现在屏幕上。 他把那些话看了又看,一遍又一遍,仿佛出现过的就是真实,仿佛存在过就是表达过,仿佛这样对方就已经收到了他的心意。 但最后,他还是把那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删了。 顾靖扬发送完那张照片,就把手机放回兜里。 这样就够了,我只放任自己这一次。他告诉自己。 他转身往桥下走,低着头,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依旧是来时的那个姿势。 塞纳河上成群白色的飞鸟从他身后掠过,在一大片灿烂的晚霞和夕阳中,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的东方男人卓然不群,英俊迷人,引得路边的行人纷纷注目,对面马路不少女孩甚至拿起了相机。 我们都只看到他外表如此美丽,这世上又有多少人真正在乎,他内心有多么孤寂? 尾声(一) 2015年4月6日 宽敞明亮的顶楼会议室内,三男二女分坐在椭圆形大会议桌的两边。 会议桌的一边是一高一矮两个中年男子,高的那个略严肃,带着金边眼镜,一张薄唇似乎能说会道,又似乎铁石心肠。矮的那个梳着老式的中分头,圆鼓鼓的肚腩几乎卡到会议桌的边缘。 这两位,高个的恰好就姓高,是本地一家知名律所的合伙人。而那位矮个的,则是本地公证机关的主管,姓梁。 会议桌的另一边则坐着两女一男,坐在离门最远的那一位,整个人的穿着和气质与会议室这样严肃冰冷的气氛似乎有点不搭,她一头俏丽的长直发,打扮时尚活泼,一双杏眼令她看起来显得天真无辜,一看就是在蜜罐里泡大、不知人间疾苦的千金小姐。 挨着她的也是一个女子,一头波浪长发,穿着和气质都十足女人味,轮廓明显的脸上化着得体的淡妆,看上去不辨年龄,但是那双精明的大眼睛却隐隐透出一股属于女强人的强势。 坐在上首的男子同样看不出年龄,如果不是他那稳重内敛的气质,单凭那张没有任何岁月痕迹的脸和那双独特的杏眼,说他是个大学生恐怕都有人信。然而高律师却是跟这位长期打交道的,当然既知道他的年龄没有看上去那么小,更清楚这个人的本事和脾气,都一样令人难以捉摸。 数亿的身家啊……说不要就不要了。真不知该说他狂妄得不知天高地厚,还是说他天真得不知人间疾苦。 但是看看他提出来的放弃财产的条件……高律师都不用翻,那些条件,一条一条,都已经列在他那硬盘一样精准的脑子里。啧,不愧是喝过洋墨水的,先兵后礼一点都不含糊,并且思维如此缜密周到,连他这样从业多年的律师都不得不佩服。 “陈先生、两位陈小姐,关于陈氏集团的股权变更,以下是几位商定的最终协议,今天市公证机关的梁科长特地拨冗前来做这个公证,”他说着看向梁科长,两人互相颔首致了意,他才继续道,“所有协议内容在三位签名后将会正式生效,之后任何变更,都需要三位以及相关人员的共同确认才能生效。” 高律师抬头看向对面三位,开始宣读协议上的条款。 “协议第一条,关于陈家位于香洲别墅区海凌路1号的住宅,目前抵押给工商银行为泰盛有限公司融资三千万,今年5月之前,泰盛有限公司须从2014财年的利润中拨出三千万偿还该笔贷款。贷款还清后,该别墅产权所有人陈焕国先生不变更,并且,该别墅属于陈焕国先生私人财产,陈氏集团与泰盛有限公司均不得再以任何理由使用该产业作为融资渠道。” 高律师抬头看了看对面三个人,看到他们都无异议,他继续念道: “协议第二条,陈非先生将把其所拥有的陈氏集团50%股份全数转让如下:陈蕾女士和陈琪女士各15%;陆志瑶和陆志远各10%,在陆志瑶和陆志远分别年满十八周岁之前,他们的股份暂由其母陈蕾女士代为监管。同时,陈氏集团和泰盛有限公司的法人由陈蕾女士承担。” 陈非和陈蕾听完都表示同意,只有陈琪,她听完之后有些无措地看了看大姐和二哥。 大姐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坐得稍远的二哥也温和地对自己笑了笑,眼睛里都是鼓励。 陈琪又看了看一脸严肃的高律师和笑呵呵的梁科长,当着外人的面,她终于憋下心里所有的话,也点了点头。其实她也明白,二哥已经做了决定,谁也不可能改变得了了。 “协议第三条,自协议生效之日起至陈焕国先生百年,期间陈焕国先生的赡养费,包括必要时的医疗费用,均由陈蕾女士和陈琪女士共同承担。赡养费初步商定为每个月10万元,于每月第一周汇入陈焕国先生私人账户。此费用可根据当事三方的商议再做调整。” 这次陈琪迫不及待地同意,陈蕾和陈非都忍不住笑出来,严肃的会议室总算有了一丝活泼的气氛。 “协议第四条,也是最后一条,陈非先生赴美读博期间,其所有生活费用由陈蕾女士承担……” 高律师读到这里,停了下来,询问地看向陈非,“陈先生,这一条……” 这条内容是迄今为止他们唯一有争议的一条,陈非读博期间学校提供全额奖学金和每年三万美金的工资,他自己本人一再强调他不需要额外的生活费了。但这是唯一一条由陈蕾提出来的,所以识时务的高律师还是加上了,毕竟,从今以后,他们律所要服务的,就是陈女士而不是陈先生了。 至于生活费怎么给、给多少,那就是人家的家务事了,反正协议上没说明,他也乐得不操这个心。 陈非还没来得及说话,陈蕾手一挥:“让你加上你就加上,高律师,这协议回头还得给我父亲过目的,整个协议都是我占便宜,这像什么话。” 就算加了这一条,您还是占了大便宜啊……高律师腹诽着,嘴巴上却应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姐,你知道我从没这样想过。” 陈非诚恳地看向大姐,“你愿意接下这个摊子,我很感激。” 他这番话说得真心实意,在如今的环境下,管理生产型企业是一个压力十分大的工作,他自己一个大男人都常常觉得累,更别说是姐姐这样休息了多年的女孩子。 况且姐姐的两个孩子都未成年,志远今年才13岁,志瑶也才15岁,如果不是为了接手泰盛,姐姐本来是打算在香港照顾他们到考上大学,如今却只能让他们跟着保姆一起过,对于志瑶和志远来说,他们也未必是乐意的。 但是,陈非没有办法再等下去了,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无论是为了他的梦想,还是他的爱情。 半路出家的人有旁人无法理解的彷徨,当他开始那些繁琐的申请程序,看着一项一项的硬性要求,那时候,无论他对自己如何自信,都无法不去正视那些现实的差距。 陈非最初想要申请的是南加大的Doctor of Philosophy, 也就是传统的musicology,音乐学是他的全部音乐知识中最薄弱的一块,也是他最想要填补的一块空缺。但是这个学位第一个要求就是德语阅读水平过关,他从来不知道。 如果他能早一点做准备,以他的英文和法文基础和他的语言天分,要掌握德语的阅读并不是太难的事。但他直到去年年底,估算到公司14年度盈利达到自己预期了,才匆匆忙忙准备材料,所以,看到学校的这条硬性要求后,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爵士表演。 但哪怕是这个退而求其次的Doctor of Musical Arts,他也差点儿申请不上。这个以performance为主体的PhD学位,同样有一个要求是他不符合的—— “DMA applicants must complete the appropriate master of music degree program or its equivalent”. (DMA的申请者必须具备相关的音乐硕士或同等学位) 如果不是他的三封推荐信够有力度,如果不是他这两年在爵士界也算有了一点小小的知名度、不算完全从零开始,他甚至不确定他在这些冰冷的硬性条件下不会打退堂鼓。 人在舒适区的时候是很容易沉溺在其中的,尤其是衣食无忧的时候。就像温水中的青蛙,无头苍蝇一样地忙碌着,享受着世俗的成功、周围人的赞赏、亲人的期待和崇拜。 而踏出舒适区外,他就变成一个最微不足道的人,一边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准备着多年没有碰过的入学资料和各种考试,一边还要接受别人最严苛的审视和挑剔。 两边的对比太强烈,所以耽搁越久,就会越懦弱,越踏不出改变的那一步,然后让惯性把自己一点一点套牢,再多的激情、再美的梦想,也在这长期的惯性中慢慢被磨成斋粉,直到自己也面目全非。 但他不能。 只要一想起那个人凝望他的眼神,一想起那个人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他就没办法安心地呆在这温吞的舒适区里。他必须给他一个交代,哪怕……他也许已经不再需要。 他这种孤注一掷般抛弃一切也要去追逐“梦想”的决心,陈蕾觉得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明白。就算弟弟把厚厚一摞发表过他文章的期刊杂志放在自己面前,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东西的分量竟能胜过他们所拥有的这一切。 明明公司这两年发展得那么顺利,明明他做得那么好。 她不明白,父亲更不明白。但至少陈蕾知道,弟弟跟自己不是同一种人,他有一个自己永远进不去的世界。 她本来就是要强又闲不住的个性,这么多年在香港专职带小孩早就带得自己都快要发霉。这两年孩子渐渐大了,不需要天天接送上下学,她的空闲时间就更多,思来想去,就跑去进修去了。 她先是在港大报了一个企管进修班,读完觉得挺有意思,又报了理工大的财会初级班和中级班。以前看到书就头疼、自高中毕业后没碰过书的人,如今可能是憋太久了,居然发现了学习的乐趣,看她勤奋刻苦的样子,连她老公都打趣她,莫非还想去读个EMBA什么的。 EMBA就算了,那玩意儿陈蕾觉得对自己来说还是太高深了。她跟弟弟不一样,天生不是读书的料。不过,由于进修的时候接触了各行各业的同学和商学院的教授,再加上香港整体的商业环境,她无论是眼界还是见识,都比以往在珠海做生意的时候都更开阔了。 按理说,她这么上进,和弟弟之间的距离应该是缩小了,但奇怪的是,懂得越多,她反而越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弟弟之间的差距。以前只是觉得弟弟很会读书,很优秀,跟她不一样,但现在,她对弟弟却隐约产生了一些连自己都不太明白的敬佩。 因此,无论弟弟的那个世界她了解还是不了解,既然他坚持那才是他要的,那么她也乐意成全。 因此,听到弟弟那么说,她拍了拍他的肩:“非仔,你是我唯一的弟弟。” 即使说着这样温情的话,陈蕾也还是那副豪爽而洒脱的表情。 既然当事人态度一致,接下来的手续就很简单了,签字、盖章、打手印。高律师和梁科长在最后的文件上也一一签上自己的大名和私章,又一番寒暄过后,两人带着文件准备告辞,陈蕾在门口拎起早就准备好的礼盒:“劳烦两位假期还要工作,这是一点小小的心意,还请不要推辞。” 她的神色大方,一边把礼盒自然地塞到两人的手上,一边开门把他们送出去。 看着姐姐老辣又自然的动作,陈非和陈琪相视而笑。 送走客人,陈蕾问陈非:“真的要马上走吗?不是都要放暑假了,怎么不等开学再过去?” “不了,姐你这几个月工作适应得很好,我现在走也没什么影响。” 陈蕾笑道:“好荣幸,所以我的表现通过我们陈董的考核了?” 被姐姐这么一说,陈非有些尴尬,他当然知道姐姐何出此言,他在公事上的确是有点儿六亲不认,姐姐又离开职场太久,他刚开始的时候难免严格些。 “姐……我……” 看到他这样,陈蕾反而不好再开玩笑了:“逗你呢,你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你姐没那么不懂事。” 她顿了顿,回到刚才的问题:“这么早去,有什么打算吗?” 陈非点头:“我离开学校这么多年,怕一下子没办法适应,趁暑假演出机会多,我请学校帮我留意着,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演出的机会,练练手。” “好吧,这些东西姐姐也不懂,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公寓那些呢?都弄好了没?” “嗯,我原来在罗大的导师介绍了一个朋友给我,他和他太太都是爵士乐手,经常要到处跑,正缺人帮他们看房子,所以房租也算我很便宜。” 陈非微笑地说着,似乎对他的新生活充满了期待,在陈蕾耳里听起来却十分不是滋味,她从小锦衣玉食的弟弟,竟然要为了省那一点点钱跑去帮人家看房子。 毕竟长姐如母,再怎么不亲厚,就像陈蕾自己说的,那也是她唯一的弟弟,心里一动,话脱口而出:“非仔,姐帮你在那边买套房子吧。” 陈非摇头:“姐,现在公司的状况虽然好一点了,但是还完别墅的贷款也不剩什么了,今年欧洲那边局势还不太明朗,希腊的债务危机恐怕解决不了,欧元可能还会贬值,生意会怎么样,咱们谁心里都没底。现金还是多储备一些比较好。” 弟弟说的都是宏观和大局的东西,这些陈蕾进修之后也多少懂了一点,她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实际且果决,立刻改口道:“那你先委屈一年,今年生意如果跟去年差不多,明年姐一定送你一套房子。” 陈非笑了出来:“人家把整个房子都交给我了,我哪里有什么可委屈的?” 话是那么说,寄人篱下和住在自己的地方,怎么会是一个概念?陈蕾心里想着,嘴上却也没再说什么:“放假要经常回来,别忘了你的家在这里。” “我会的。” “那我先走了,下午还要带那两个小的去动物园。琪琪,我送你回去还是你跟二哥一起走?” “我跟二哥一起走。” 陈琪一早上都很沉默,直到上了陈非的车,她才把憋了一上午的话说出来:“二哥,为什么要把股份让给我?如果你因为要离开了就不要股份,那我不是也一样吗?我什么都没为公司做过。” 陈非温柔地看着她:“琪琪,你什么都不用做,这是二哥送你的嫁妆。” 股份分给琪琪,其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不能把所有的股份都给大姐和外甥们,并不是信不过大姐,但大姐毕竟是陆家的人,如果泰盛75%的股份都在陆家手上,他对父亲没办法交代。 大姐也明白这一点。 所以让给琪琪是最好的选择。 有些事心照不宣就好,陈非没有对妹妹解释这些,他半开玩笑地说:“不过我可先说好,等你出嫁的时候,二哥可不一定还拿得出什么了。” “但是……” 琪琪的眼眶有点红,“二哥,你这样做值得吗?” 你确定靖扬哥哥还在等你吗? 如果他不再需要你了…… 陈琪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性,就觉得心如刀割。年纪越长,经历得越多,很多事情自然也就看得清楚了,尤其是到了今天,她终于知道哥哥这几年为什么这么忙,她也终于明白了哥哥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什么。 而她就那样眼睁睁看着哥哥舍弃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为了他们所有人的利益这样辛苦地活着,却不曾说过一句劝慰或阻止的话。 她觉得自己太自私了。 可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 陈非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他的眼神落在虚空的地方。他似乎听到了陈琪的话,又似乎没听到。 靖扬他……应该已经知道自己要去南加大的事情了吧? 陈非的那三封推荐信,一封自然是出自于Steve的手,另一封则是DB的主编Ed Cohen亲自帮他写的,而最后一封,则来自于方弘柏。 去年10月份方弘柏到广州宣传他的新电影,陈非自然要过去捧场。那时陈非已经有了申请学校的打算,吃夜宵的时候说起来,方弘柏热心地表示可以帮忙写推荐信。 说起来,陈非并不是找不到别人给他写这第三封推荐信,但是真正开始申请的时候,他还是找了方弘柏,其实,未尝没有试探的意思。 靖扬自从发了那张塞纳河的夕阳给他之后,就再也没有给他发过别的信息。刚开始的时候,他还觉得那样很好,如果他终于可以move on,那么无论自己如何,他都会替他感到高兴。 他没有想到可以那么快走到自己预设的目标。 13年的业务制度改革起到的效果连陈非都没有预料到,他们提高了业务员的提成比例;精简了提成计算方式,让最不擅长计算的人也能很快算出自己能得到的大概报酬,并且增加了近1/4的业务人员。 这些措施并不是陈非突然想到的,他当年主管业务部的时候就考虑过要这样做,但那时候被父亲断然否决了。然而现在,这个被父亲认为会大大增加公司支出的制度却在短短两年内为公司带来了翻倍的营业额。 业务量的直线上涨带动了所有部门的士气,从采购到生产到研发,每个部门都忙得天天加班、周周加班,却没有一个人抱怨——如今生活压力这么大,无论职位高低,谁没有家要养?谁不想多赚一点呢? 因此,泰盛到14年9月底,纯利润已经达到将近3000万,跟陈家别墅的贷款额度几乎持平,看到财报的那一刻,陈非突然意识到,时候到了。 他可以离开了。 压得太深太久的愿望突然被实现,任何人都无法真正淡然以对,陈非又何尝能够例外。一时之间,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告诉那个他最深爱的人。 11月份开始申请学校,三月底收到录取通知书,这期间为了推荐信的事他和方弘柏联系过几次,其中一次,方弘柏人在洛杉矶。 然而他始终没有收到靖扬任何信息。 过了刚确认可以离开的那个最激动最慌乱的时刻,他也慢慢冷静了下来,有一天忽然回过神来,他终于不得不开始考虑那个最糟糕的可能性,也许他还是太迟了。 陈琪咬紧了嘴唇,不敢去看哥哥突然变得茫然的脸,也不敢再说话。 过了半晌,陈非似乎笑了一下,他轻轻地说:“当然值得啊……” 怎么会不值得呢?他爱的是那个叫做顾靖扬的男人。 如果不是靖扬的求婚,他在决定留下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放弃了,包括他们的爱情,包括他的梦想。 他也许会从此安于做一个商人,战战兢兢地扮演着陈氏接班人的角色,把那些曾经的迷茫和挣扎全部打包封箱,甚至在脑满肠肥的中年时代,偶尔回想起曾经的梦想,矫情地叹一口气,甚至在跟朋友推杯换盏的时候,没心没肺地拿出来当成青春时期热血过的标志,看似自嘲其实得意地谈论起“老子当年如何如何”的话题。 靖扬就像他生命中的灯塔,照亮过他人生中最黑暗的那段路;他也是他的航标,只要他还在那里,他就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努力。 靖扬曾经说过,他为他的生命带来了色彩。 其实他又何尝不是。 所以,无论靖扬是不是还在等他,他都不会后悔他曾经做过的选择,更不会后悔他现在所做的一切。 因为靖扬,他才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而他去LA读书,则是因为他确定他喜欢学术和音乐的世界,而不仅仅是为了爱情。 他曾经拥有过最好的爱情,因为遇到那个人,他真正懂得了生命的意义。 他已经做了所有他想要做的和应该做的事,其它的,他会交给命运,坦然面对。 小剧场: 作者:阿扬,楼上有人骂你贱,怎么办? 靖扬(挑眉):我今天中文不太好,“贱”是什么意思? 作者(囧):好问题…容我查查字典先… 五分钟后 作者:有了有了,第一个意思,价格低,也就是不值钱。 靖扬:我不值钱? 作者(连忙摆手):汗!人家大概不是取这个意思,你等等,我再查查…第二个意思是……“地位低”,好像也不对。哦,这个好像比较接近,卑微,卑贱,引申为没志气。 靖扬:我卑微?没志气? 作者(抱头):根据对方的上下文语境来推测,好像…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为什么要这么为难我…这种莫名其妙的指控我也是一头雾水好嘛,呜… 苦命地再去看一遍评论:啊,找到了,她说你俩付出不对等。 靖扬:所谓的付出是以什么为标准? 作者(哭):你问我的标准还是她的标准啊?我跟你是一国的,我怎么知道别人的脑回路啊… 靖扬:不知道就猜呗,谁让你没事要写什么小说。 作者(再用力思索):有了有了,莫非是说,非仔那么对你,你还要爱他,酱? 靖扬:Fred怎么我了? 作者:他不出柜… 靖扬:他哪有不出柜?我俩在美国的时候他跟我在大街上牵手、在公众场合吻我,你失忆了? 作者:不是啦,人家指责的是他不对家人出柜。 靖扬:我看你真的失忆了……被琪琪发现的时候他什么态度?你要不要再回去翻一翻那一段? 作者:哦哦,对。那应该是指责他不敢让父亲知道? 靖扬:只顾自己出柜痛快了,不顾自己父亲的心脏病?你觉得我看得上这种人? 作者:也许人家觉得你被非仔的父亲承认很重要…之类的… 靖扬:我有个疑问。 作者:? 靖扬:这个读者是我的粉吗? 作者:应该…不是吧?她都觉得你贱了。 靖扬:那她管我被不被Fred家人承认? 作者:呃…人家大概是…正义感爆棚?路见不平,什么的? 靖扬(玩味):觉得自己被“承认”比父亲安危更重要的…正义感? 作者:呃…好吧。I get your point。话说回来,你真不在乎非仔他家人知不知道你? 靖扬(耸肩):无关痛痒。 作者(一边为我儿子的心胸点赞,一边故意继续胡搅蛮缠):那,还有一点,非仔不要你了。 靖扬:哦。 作者:哦?只有一个哦?这就完了?你…真的不生气? 靖扬:你问的是哪件事?Fred不要我了?还是说我很贱? 作者:呃…那我就两件都问吧。 靖扬(看白痴的眼神):Fred爱我吗? 作者:哇塞,你居然敢问这种问题,你知不知道,虽然你俩都没什么知名度,但你家陈非粉丝还是比你多诶… 靖扬:那不就结了? 作者:那别人骂你贱… 靖扬:Who cares? 作者:对了对了,那她还说… 直接被打断。 靖扬: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没自信了? 作者:诶?怎么扯到我身上了? 靖扬:你妈妈难道没教你,要把时间用在有价值的事情上?啧!浪费我半天时间,不知道我一分钟几千美金嘛。 作者(炸):我妈妈是你外婆懂不懂?你这不孝子,我就是无聊了叫你陪我聊聊天怎么了!小心我让你十年八年见不到你家宝贝! 靖扬(不情愿地走过来,给万恶的作者捏肩膀):哪,我没说不陪你聊天,但是下次咱们能聊点有营养的吗?比如说,我到底什么时候能见到Fred? 作者(依然有点忿忿):哼!要不是老娘接下来事情太多没空折腾你们,绝对让你俩分个十年八载。你以为只有你忙哦。 靖扬:…… 继续捏肩膀,然后慢悠悠开口:话说回来,为什么你要安排Fred他爸得心脏病?总不会只是为了让剧情更加曲折吧? 作者(跳起来,肩膀也不捏了):我有辣么无聊嘛! 靖扬(双手抱胸):嗯? 作者秒萎,小声地说:我……我就是想要抨击一下那种“挡我爱情者死”的琼瑶逻辑而已… 靖扬:顺便连累我和Fred分手还要被人骂?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做人不要太尖锐,老是不自量力想要挑战别人的价值观,现在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吧? 作者被训得抬不起头:我错了… 靖扬:还有, 作者(傻眼):还、还有? 靖扬:那么多喜欢你文字的人,你都没给人家写过那么长的回复,骂你的你倒是一个比一个回得多,你对得起那些喜欢你的读者吗? 作者(头更低):那…那我不是因为之前为非仔出头,所以觉得也要为你出头一次才公平么… 靖扬:认可你价值观的人,自然看得懂你的故事,三观与你不合的,你说再多不也是白费唇舌? 作者(无精打采):哦…我保证以后不会了… 尾声(二) 2015年8月3日 Los Angeles Catalina是好莱坞日落大道上的一间爵士餐吧,这个餐吧以它的女老板Catalina Popescu的名字命名,多年来以高品质的爵士乐闻名于乐迷之中,爵士界的许多巨星,诸如Dizzy Gillespie, Ron Carter, Chick Corea, Max Roach等都在此地演出过。 就像它的那位泼辣强悍的女主人所说的:我们的宗旨就是把最好的爵士乐带给好莱坞最挑剔的观众。 除了定期邀请知名乐队来演出,Catalina更是经常与爵士乐界开展互利合作,为那些有才华有潜力的新乐队提供演出平台,不余遗力地支持当代爵士乐的发展。 这天是个寻常的周一,Catalina照例是安排了新人在场内演出,这种安排对于酒吧和乐队来说是一种双赢的模式,酒吧不需要支付任何报酬就可以让周间来放松的客人有免费音乐可以听,而对于新人乐队来说,得以在知名酒吧表演,让更多人知道他们,这本身就已经是最大的收益了。 今天的乐队是USC音乐系的几个年轻人,他们中有三个都是表演系学生,曾经在各爵士音乐节崭露头角,也算是Catalina的熟面孔了,不过今年夏天他们的钢琴手换了一位,听说他曾是爵士钢琴名师Steve Werner的学生,而他未来的导师,则是爵士界的学术泰斗Michel Mcdonough。当然,在Catalina演出过的大师级人物不知有多少,就算Steve本人或者Michel本人来也不算太稀罕,Catalina的工作人员之所以会注意到这个默默无闻的年轻人,是因为他来自中国。 近几年来,亚裔的爵士乐手在美国并不算太罕见,无论是学校乐团、还是职业音乐人都有,不过大部分都是ABC,而且出名的寥寥可数。真正算得上有票房号召力的,只有一个日本的Hiromi。而中国乐手,对爵士乐迷来说还是相当陌生的,毕竟他们中优秀的那些人,大部分都跑去爱乐乐团了。 所以晚餐时间一过,当乐队的成员陆续抵达的时候,Catalina的工作人员——无论跑堂的还是后勤的,还是忍不住多看了那个年轻人两眼,虽然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来了。 啧,真够年轻的。他到底多大啊?就已经是PhD了? 他们好奇又羡慕地猜测着。 可怜的老美们,无论他们认识多少亚洲人,他们也永远无法猜得到他们的准确年龄。亚洲人的脸孔和皮肤都太有欺骗性了,尤其是像陈非这种清秀的长相,在他们看起来简直就跟高中生差不多。 陈非并不知道这些人心里的赞叹,当然,即使知道了他也不会放在心上——他现在去买酒都还会被要求出示ID,对于这种事,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与此同时,在离Catalina不远的比佛利山庄某豪宅内,有个人也正遭到同样的羡慕嫉妒恨,那便是过了年已经39岁的顾靖扬。 其实,若要以亚洲人的眼光看,顾靖扬如今正是他那个年纪应该有的样子:成熟、英俊、迷人,尤其是他这两年不再像以往那样每天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腮边总是留着不少青色的胡渣。 他本来就是那种须发都比较浓密的男人,一不小心就会变成满脸络腮胡的大叔,当然啦,他也没邋遢到那个程度,好歹他也是GMJ的门面外加全职的CEO,他只是没有以前刮得那么勤而已。 但这这犯懒的举动却令他的性`感指数爆表,加上眼角淡淡的鱼尾纹,那无意中散发的致命雄性荷尔蒙,害得GMJ一竿单身男女整天春`心荡漾,恨不能把老板吃干抹净。 不过呢,如果把他跟那些与他同龄的老美们放在一起,尤其是那些不爱运动的中年技术宅、或者拖家带口不在乎身材走样的大叔,比如他的两个合作伙伴George Jefford和Frank Mahler,那顾靖扬看上去简直太年轻了。不仅年轻,而且帅;不仅帅,而且身材好;不仅身材好,而且十年如一日的性`感,哼! “老天是公平的。” Frank耀武扬威地抱着自己刚满三个月的女儿,“羡慕死你们这些单身狗。” 顾靖扬无奈地摊手:“我没说不是。” 他真是招谁惹谁了,他们明明是来看小孩的,好端端的干嘛要提起身材这种伤感的话题。这群无聊的中年男人,自己要说,说了又要怪他。 看Frank抱着女儿在那边张牙舞爪,顾靖扬忍不住提醒他:“你小心点,宝宝的骨头软,经不起你这样晃。” “我靠,这你也懂?你又没生过。” “我没当过父亲,但我也是个叔叔,我侄女都五岁了好吗。” Frank听了,大约是想要挠头,习惯性地抬起右手,浑然忘了自己手上还有一个婴儿。宝宝的身体晃了两晃就往后栽,吓得顾靖扬连忙伸手去扶。 这时候Frank的太太Sara走过来,顾靖扬直接把宝宝递给她,Sara笑着道谢:“看Andrew抱小孩的样子,就知道是真的学过。” “这又没什么难的。” 顾靖扬脸上也带着笑,眼神却黯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不过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别处, 没有人发现。 Frank抱怨道:“我每天要学的事情那么多,又是换尿布又是喂奶还要哄她睡觉,哪里有时间……” 中年得子的甘苦真是自己才知道,结婚十年才等来这个宝贝,他最近简直是连做梦都要笑醒,虽然他这几个月其实也没什么睡觉的机会就是了。新手上路,忙得手忙脚乱的。 在场几个已婚的男人都笑起来,大家都是过来人哪。 “要不今天就让Sara放你一个晚上的假吧,我们出去痛痛快快喝两杯。” George笑着说。 Frank眼睛一亮,他再喜欢孩子,当了三个月的奶爸,这时候也需要纾解纾解了。 Sara看到他那个馋样,笑着说:“我没意见,你们带他出去放放风吧。” 顾靖扬不太想去,他这两年基本上不怎么往外跑,时间久了,对那些人多热闹的地方就都没兴趣了。但这时候如果说不去,又未免太扫大家的兴了。 于是几个男人一人一台车,风风火火地往日落大道驶去。 这会儿已经晚上九点多,他们进来的时候,乐队已经演完一轮,正在中场休息。他们本不是为音乐来的,也不太在意,跟着侍应生走到一个空桌坐下,几个人各自点了酒水,一边喝一边聊。 乐队短暂休息过后又各就各位,band leader、也是double bass的黑人男生跟大家打了一声招呼,酒吧里短暂地安静了一下,然后酒客们礼貌地鼓掌,有些人很给面子地吹了几个口哨,在一片轻松的氛围中,演奏开始了。 顾靖扬正和Frank他们聊着天,演出开始了他也没太在意。这支乐队的主体是double bass,曲子也是围绕着double bass在走,过了一会儿每个乐手开始solo,先是架子鼓,然后是钢琴。 那钢琴声出来的时候,顾靖扬正在听George说话,没怎么太注意听,但是旋律走了一小段后,他拿着酒杯的手突然紧了紧。 他皱了皱眉头,往台上看去。 他们到得晚,靠近舞台的位置早就已经坐满了,从他们那个角落看过去,只能看得到那三角钢琴的背面和乐手隐约露出的肩头。 钢琴部分的solo很快结束,在听众的一片掌声中,顾靖扬霍地站了起来。 “What’s wrong man?” 几个伙伴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顾靖扬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掩饰道:“我去下洗手间。” “哦,洗手间在那边。” George指了指钢琴的那个方向。 顾靖扬点了点头,绕出自己那张桌子,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 两年多了,他还是放不下…… 就连一个相似风格的演奏,都能让自己心神大乱。 小时候读过一句古诗,“曾经沧海难为水”,爱过那个人,他现在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陈非说,希望他能找到对他更好的人。但是,遇到他,爱上他,见过他那种种只在自己面前展露的模样,听他说过最动人的情话,尝过了灵魂都被震撼的滋味,叫他……还怎么去爱别人。 我不要更好的别人,我也不需要对我更好的人,因为我爱的人是你,你明不明白? 已经慢慢平复的痛苦,因为一段琴声,又开始隐隐发作了起来。 他不要他了,但这辈子,他究竟有没有真正放下的一天? 顾靖扬自嘲地苦笑了一下。一边走,一边却还是忍不住转头往舞台的方向看过去。 越走越近,直到遮住视线的最后一角钢琴消失,他终于看清了琴凳上坐着的那个男人,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地相撞,顾靖扬彻底愣在了原地。 酒吧里的人声和音乐声,在那一瞬间全部消失。顾靖扬的眼睛里,只剩下那双熟悉的眼睛。那张熟悉的脸。 他太震惊,以至于一时之间完全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他杵在那个地方实在太显眼,没多久就有侍应生走过来:“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顾靖扬呆滞地看向侍应生,似乎没听懂他说的是什么。 那位侍应生抱歉地对他笑了笑,指着后面又说:“能请您稍微让一下吗?您看,您站在这里,挡住了其他客人的视线。” 顾靖扬顺着他的手势看了一眼后面,陌生人探究的眼神终于让他回过神来,他转头又看了一眼台上,演出还在继续,陈非早已把注意力转回演出上了。 他脸皮僵硬地对侍应生扯出一个笑:“抱歉。” 说完就退了回去。 陈非他们的演出分上下两场,各45分钟左右,八点半开始,中场休息15分钟。 演出结束的时候十点出头,几个伙伴在台上收拾他们自己的乐器,只有陈非没有东西要收,他看了一会儿,开口跟大家告别。 “Fred你不等我们吗?那你怎么回去?” 陈非来LA三个多月,一直在忙学校和乐队的事,还没来得及买车,所以每次演出前后,乐队的其他三个成员都会有一个人接送他。但是他现在只想一个人呆会儿。 “我想走一走,等会儿我自己搭公车回去。” “哦,那你小心点,到家的时候跟我们说一声。” 鼓手Jason虽然比陈非还小两岁,但他老把陈非当小孩子似的。 “Ok, I will.” 陈非微笑着应下。 走出Catalina的大门,他站在门口,呆呆看了一会儿天空。 其实刚才,靖扬跟朋友进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到了。也幸亏他那时候正在吧台边跟朋友喝酒,而不是在表演,否则的话,如果在弹琴的时候突然看到他,他大概会当场搞砸。 靖扬…… 他看上去很好。 似乎比以前更帅了。 这样就好,不是吗? 他叹了一口气,往公车站的方向走去。 没走几步,一台黑色的保时捷朝他开过来,一个急刹,停在他面前。 “上车。” 车上的男人面无表情,脸色跟那台车的颜色有的一拼。 陈非愣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是看到那人的黑脸,还是默默地把话吞下去,乖乖上车。 他一系上安全带,车子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顾靖扬的公寓陈非是来过的,在市中心,距离他公司和他学校都不算太远,但他来LA三个多月,每次经过这一片都绕道走。 三年没来,这个地方跟以前基本没什么变化,还是全开放的空间,还是只有黑白两色,两面墙壁都是玻璃,夜晚的霓虹灯透过全景玻璃窗慷慨地射进来,在黑色的大理石地板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陈非跟在顾靖扬身后进了门,那男人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开灯,直接丢过来一句:“你要先上床还是先谈?” 这听起来貌似是个问句。 但是问问题的人显然不是真心想要听答案,还没等这句话在陈非的脑子里跑完,男人的唇舌已经迅速压了上来,辛辣的威士忌味道立刻充满陈非的口腔。 老天,他到底喝了多少酒? 这一连串的变故让陈非有点懵,整个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 不过,他根本也没什么机会想别的了,男人的唇舌强硬地顶开他的齿缝,捉住他的舌头贪婪地索取,他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全部被丢到地上,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被压在床上,身后男人把他搂得死紧,勃发的欲`望带着烫人的热度抵在他的臀缝间,急切而不得章法地摩擦,却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真是神仙也要发火。 就算陈非刚开始心里再怎么内疚,这会儿被他这么急色又粗鲁地弄,也开始挣扎起来:“你放开我!” 他越挣扎,顾靖扬的双臂就箍得越紧,无论他怎么挣扎都不肯松手。 两年半了,将近一千个日夜,他每天半夜醒来,诺大的床只有他一个人,每晚抱着枕头入睡,怀中却还是觉得空。他已经受够了。 既然他来了,就别想再走。 他绝对不会再放手。 被他勒得实在难受,陈非忍不住踢了他一脚: “你他妈到底做不做?不做就下去!” 顾靖扬听了却只是更紧地把他抱在怀里,粗重的喘息喷在他的脖颈间,就在陈非准备把他踢下去的时候,却听到他哑着声音说了一句:“我没有KY……” 连KY都没有你放什么狠话啊…… 陈非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却无法抑制心里同时升起又酸楚又心疼的感觉。他正要说些什么,顾靖扬却下了床。 陈非连忙翻过身,但是还没等他的视线落到实处,腰部被一双热烫的手掌钳住,整个人腾空而起。 陈非吓得连忙夹紧他的腰。 “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惊吓简直是够了!那么久没见了,他们就不能温馨一点,好好坐下来谈一谈吗? 顾靖扬根本没空理他,一手托着他的臀,一手按着他的头就吻,一边吻一边往浴室走,在进门的时候,他腾出一只手去按墙上的开关。 “啪”一声,浴室的灯光被打开,一直在黑暗中的两个人都不禁眯了眯眼。 视线适应过后,陈非总算看清了抱着他的人。 从刚才在Catalina的惊鸿一瞥,到昏暗的车内,到没开灯的房间,他刚开始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然后沉浸在他的气味里,匆忙接收了太多信息的感官对发生的一切根本没来得及梳理出一个所以然来。 而现在,浴室的灯光明亮而温暖,他终于可以好好看一看这个让他牵挂了两年多的男人。 这个他用整个灵魂去爱的人。 近在咫尺的脸熟悉又陌生,两年半没见,他的头发长了一点,脸上比以往多了一些胡渣,看着自己的眼神也不再是以前那样一目了然的深情,多了一些沧桑,还有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男人脖子上一抹银色的光芒吸引了他的目光,陈非顺着那条项链看过去,很快就看到了垂在胸前的那个戒指。 那一瞬间,激越的感情和灭顶的内疚像暴风雨中的海浪般迅猛地向他扑来,几乎把他淹没,陈非伸出手去抚摸顾靖扬的脸,同时凑上去吻他的唇。 他刚碰上对方的唇,男人立刻把他的后脑更用力地压向自己,头顶上花洒的水带着强压喷在两人赤`裸的身上,但那水温再高也高不过身体的热度,水流再急也比不过爱欲的激情。 他们分开了太久,思念了太久,寂寞了太久,而现在,他们终于能够重新把对方拥在怀中,密切地感受彼此身体的温度,感受占有和被占有的充实感,飘荡了太久的灵魂,在此刻终于重新找到了归处。 做`爱或许不是表达爱情最好的途径,但是对于长时间分离却彼此相爱的恋人来说,它却可能是唯一的途径。 于是,陈非人生中第二次因为纵欲过度而下不了床。 这次是真的被做得狠了,他趴在床上,累得连一根指头都不想动,顾靖扬却还腻在他身上毛手毛脚。 陈非拿手臂使劲往后推了推——纹丝不动。 没办法,只好装可怜:“我饿了……” 顾靖扬一听,果然立刻翻身下床,套上睡裤,走到厨房的区域准备餐点。 没过多久,一杯温热的牛奶和六片烤过的吐司送到床头,餐盘上还有一罐蜂蜜。 顾靖扬以前从来没有吃蜂蜜的习惯,但是陈非有。除了做菜以外,陈非基本是拿蜂蜜来代替白糖,他住的每个地方都一定会有好几瓶不同产区不同风味的蜂蜜,他尤其喜欢把蜂蜜抹在烤过的吐司上。 顾靖扬也不喝热牛奶,他都是从冰箱里拿出来就直接往嘴巴里倒,但是陈非的肠胃却喝不了冰牛奶。 陈非看着面前的食物,心里五味陈杂,他低下头,默默地吃了起来。 顾靖扬看他吃了一会儿,才转身去准备自己的餐点。 两个人一个靠着床头,一个盘腿坐在床尾,相对无言地在床上吃着不知道是早餐还是午餐还是什么餐的第一餐。从昨晚见面到现在,两个人根本没机会好好谈话,一直在做做做,这会儿才算真正面对面,因此一时之间,反而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陈非先吃完,把餐盘放到床头柜上,掀开被子准备下床。 顾靖扬立刻抬起头:“上哪儿去?” “……刷牙洗脸。” “……要我帮忙吗?” “……” 帮什么? “难道你还要抱着我去吗?” 顾靖扬挑了一下眉,似乎在说,难道我抱不动你吗? 看他那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陈非连忙摆手:“我自己来。” 顾靖扬还是看着他,陈非连忙补了一句:“我真的可以。” 顾靖扬其实也清楚,除了做`爱的时候顾不上,平时陈非是绝对不可能真让他抱的,所以也没勉强他,默默地看他扶着墙慢慢走进浴室的身影。 比起两年前,陈非瘦了很多,昨天抱他的时候没意识到,这会儿明亮的光线下一看,昨晚的记忆就慢慢回笼——他比以前至少轻了十磅。 陈非以前瘦归瘦,但是身材精壮结实,四肢和腹部都有肌肉。而现在,他的身上一点肉都没有,腰身更细,一双长腿的肌肉都差不多消退,虽然还是笔直修长,以男人来说,却显得有点过分纤细了。 他丢下餐盘往浴室走。 陈非正在刷牙,看到他走进来也没理他。但是顾靖扬却直直走到他身边,靠在洗手台前,一幅有话要说的样子。 陈非加快了动作。 看着他漱完口,顾靖扬把毛巾递给他擦嘴角:“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不久。” 这时候实话实说就是傻子。 刚来不久就跑去Catalina演出?顾靖扬心里想着,但是看到他明显心虚的样子,也懒得跟他计较了,反正这不是最重要的事:“家里的事都解决了?” 陈非点头:“嗯,解决了。” 说着,觉得哪里不太对,他试探着说:“我申请了南加大DMA的PhD,弘柏他……没有告诉你吗?” 顾靖扬站直了身体:“弘柏?” 顾靖扬的表情让陈非心里升起不妙的预感,硬着头皮道:“我去年10月份就告诉弘柏了,那个……我请他帮我写了一封推荐信。” 方弘柏你这个猪队友。顾靖扬咬牙切齿。 远在北京的方弘柏突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其实他真的很冤枉。顾靖扬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过他和陈非分手的事情,方弘柏自然也就想当然地以为他俩是在远距离恋爱。 哥儿们的爱人找自己写推荐信,这种小事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难道他还要百忙之中抽空特地跟兄弟邀功说:“嘿,我帮陈非写了一封推荐信,你要怎么谢我呀?”——这样? (作者:阿扬你自己才是猪队友好嘛……) 去年十月!!顾靖扬气死了,额上的青筋都暴了几根:“你有空告诉别人,让别人给你写推荐信,却没空告诉我?” 陈非被他看得更心虚:“我没有把握能申得上……” “申不上的话怎么样?你就不来了?” 那是肯定的吧…陈非心里想。 没有学位就没有收入,他难道来LA喝西北风吗? 但现在不是较真的时候,看到顾靖扬发黑的脸色,他觉得还是不要跟他详细讨论这个问题比较好。 看陈非久久没有答复,顾靖扬的脸更黑了一点,他捏住他的下巴:“为什么不说话?” 陈非抬头看进他的眼睛里。 男人漂亮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着自己的脸。他看着自己的眼神看似坚定,其实带着很深的不安。 他还是他熟悉的那个人。 不管分开了多久,不管岁月在他们各自的身上留下了怎样的烙印,他依然是那个倾心爱他、也为他所爱的男人。 是我想得太多太复杂。 陈非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从自己脸上轻轻拉下来,改为十指交握。 彼此手心里的温热像有形的流水,温暖了对方干涸已久的心灵。 “对不起。” “嗯哼,” 陈非的动作让顾靖扬心里很受用,嘴巴上却还是不饶人:“哪一方面?没有及时告诉我?还是不信任我?还是莫名其妙跟我分手,白白浪费了我们两年半的时间?还是……” “喂!” 陈非目瞪口呆地听他越扯越不象话,连忙截住他的话头。 顾靖扬挑了挑眉,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陈非试图跟他讲理:“没有先告诉你的确是我不对,我刚才已经道过歉了。但是我从来没有不信任你,我也没有‘莫名其妙’跟你分手,你明明知道的……我只是……” 顾靖扬还是看着他。 想起做决定之前的那些权衡和顾虑,想起那段不愉快的过去,陈非的声音黯了下去:“我那时候真的没有把握,我到底能不能做到……靖扬,你知道的,商场上的事情,我们谁都不能百分百肯定……”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正因为知道他才更生气。气他总是想要独自面对所有的问题,气他总是这么轻易地把自己丢出他的生活中。 “Fred,告诉我没有下一次了。” 他在索要一个承诺。 陈非看向顾靖扬,顾靖扬也回望着他,一时之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陈非垂下眼,盯着靖扬胸前的圆环,过了片刻,他笑了笑,抬起眼重新看向顾靖扬:“靖扬,我好像还没告诉你,我现在又变成穷光蛋一个了,没房没车没工作,你愿意养我吗?” 顾靖扬明显窒了一下,呼吸都有点不稳:“What does that mean?” 陈非坦荡又温柔地看着他的眼睛,毫不掩饰自己对他刻骨的爱恋:“I mean, will you marry me?” 顾靖扬被他握着的手一个用力,把陈非拉进他的怀抱中。 湿热的唇舌,狂野的深吻,这就是最好的答复。 他双手捧着陈非的脸,在交换唇舌的空档,他用沙哑的嗓音动情地说:“Of course I do.” 我爱你。我愿意。 这是一生的承诺。 Ne trouvez - vous pas que notre époque est fade? Je ne veux pas m’ennuyer, moi, même si mon époque est fade. (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的生活其实阴暗无聊?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愿我的人生过得无滋无味。) --Vincent Van Gogh (全文完) 后记 终于……写完了。 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写后记。毕竟对于这样一篇无名小说来说,后记这东西,似乎显得太过郑重其事,就好像一个人用力挥出了拳头,却没有打中目标,反而摔到地上那样,未免让旁观者觉得有些可笑了。 然而,这毕竟是我第一本耽美小说,或许,这也会是我最后一本小说,回想创作这三年来的种种,我又觉得,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那么以后或许不会再有机会说出来,即使仍有机会,我的心态也必然与现在不同。 基于对自己交代的原则,只好再次无视读者们的眼光,厚着脸皮来唠叨一些关于创作背景的事。 创作这本小说,最初的动机来自于我经常思考的一个问题:什么样的爱情,是好的爱情? 于是我从我的爱情观里提炼了这篇小说最核心的部分:我相信最好的爱情是灵魂相通的爱情。只有互相尊重、互相理解、互相包容、互相信任,这样的爱情才能超越时间和人性,而不仅仅是找一个伴侣打发一生。 然后,我从我的人生观里提炼出了两个主角的背景:两个对东西方文化融会贯通的男人,因为成长的环境不同,他们身上属于东方的比例和属于西方的比例或许不太相同,但是我尽力让他们各自拥有了两边文化中我认为最好的部分。比如独立、平等、宽容、尊重、比如一个男人的责任和担当、比如对自由的执着和追求。 正如我前面讲过的,这篇小说中基本上每一个重要人物的个性都是出自作者有意识的塑造,我试图通过这些人物,或展示一种客观存在(比如当今国内大城市白领阶层的辛苦;国内有些人对外国人的盲目推崇或盲目厌恶)、或表达一种理念(再美丽的外表也不一定能为一个人赢得他想要的爱情)、或展示一种价值观—— 比如我相信最好的企业家一定是把员工当成伙伴的企业家,他们谦虚、不自大,他们总是寻找在某些方面比自己优秀的员工,像沃伦巴菲特,像比尔盖茨,像李嘉诚。 现代社会的信息流动已经达到前所未有的畅通,“个人价值”在国外和国内的大城市都已经不再是一个陌生的课题,一个好的企业家必须是擅长沟通的(无论是上下还是内外),并且是懂得尊重个人价值的,冷酷霸道的人不会愿意聘请比自己更优秀的人(因为优秀的人不会也不必听从于一个专制的混蛋),那么这样的人就不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管理者,至少当他被设定为一个美国人的时候,不行。 我希望我的作品里,即便是最小的细节都经得起最严格的推敲,所以当我决定写一个创业成功的男人,他最基本的个性特点就是亲和、懂得尊重人。 在人物个性方面是如此,在情节方面,我也试图通过一些情节来表达我对一些事物的看法:包括对亲情、对友情、对职业道德、对时下流行的爱情观等等各方面的。或许这样做有点儿不自量力,甚至我的笔力根本不足以承载我想要表达的东西,不过,我想我至少得尝试一次。 我不在乎争议,我相信一个好的作者一定是有态度的,而我也相信,一篇好的小说,它所展现的价值观一定是经得起争论的。 其实我一直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好的storyteller,既没有生花妙笔,也没有那种狂野艳丽的想象力去塑造一个又一个的高低迭起。但我也觉得,人生最困难、最具挑战性的部分,并不在于它最惊心动魄的地方,而在于我们常常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活着,却也没有足够的理由放弃它。这是除了爱情以外,我想要努力表达的另一部分。 再次谢谢每一位陪伴我连载完的读者。我是一个任性的作者,只写自己想要写的故事,不愿意违背自己的喜好更改情节走向去附和时下流行的写作模式,即使这样会令我最爱的靖扬和陈非在默默无闻中寂寞着。正是因为这样,对于每一位误打误撞进来并且留下来的读者们,尤其是每一位持续给我留言互动的姑娘们,非常感谢你们的鼓励。 而对于所有在小说的任何层面与作者持有不同意见的读者们(过去的、现在的、和将来的),我想,当一篇作品脱稿,当它完整地被呈现在读者们的面前,它就已经拥有了独立的生命,每一位读者会对它作出自己的解读,它因为每个人的个性和价值观的不同而在每人心中拥有不同的面貌,这是读者的自由,也是阅读的乐趣,作者不应也不必去干涉。 套用西方一句箴言:你怎样信仰,你就怎样生活。 而我愿意尊重每个人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 最后的最后,再奉上小剧场一个,愿能博各位一笑。 小剧场: 作者(挠头):不对啊非仔,你明明有房(虽然在北京)、有车(虽然还没买)、有工作(虽然薪水不高),还跟阿扬说你是穷光蛋! 陈非(看白痴的眼神):一辈子一次的求婚,效果最重要,当然是怎么动听怎么说,他爱听什么我就说什么咯,那些细枝末节不重要。 作者(撇嘴):小样真狡猾,还说不会哄人! 陈非(淡定摊手):我总共就这么超水平发挥了两次。 您还真会挑时间超常发挥呢! 作者:所以你一直知道阿扬想养你来的? 陈非:这很难猜吗? 作者:你……不介意?不生气? 陈非(耸肩):人之常情。我为什么要生气? 作者:不会觉得伤自尊……什么的……吗? 陈非撇了作者一眼,虽然他隐藏得很好,但是BLX的作者还是敏感地察觉了那眼神中的鄙视! 看到作者似乎要发飙的神色,陈非不情愿地解释道:我的自尊没那么脆弱。他怎么想是他的事,我怎么做是我的事,我又不用真的靠他养。 好跩呢…… 作者想想,还是不甘心,眼珠子一转:哪,非仔,你有没有发现,你的求婚和被求婚,都是全`裸出镜诶,以后如果亲朋好友问起来你们求婚的场景,那一定很有看头,哈哈哈哈~ 陈非(瞪大眼睛):谁说我全`裸?刚才刷牙的时候我有围浴巾的好吧! 作者(学他的样子摊手):我没明确写出来,就表示一切都有可能,读者爱怎么脑补也是她们的自由呀~ 顾靖扬正好这时候走进来,陈非无奈地看向他:这女人怎么这样…… 靖扬亲亲他额头安抚他,一幅老神在在的模样:就让她嚣张一会儿吧,反正以后也不用受她摆布了。 作者(掀桌):老娘含辛茹苦花了三年才把你们生出来,老娘最后还违背良心给你们开了一个金手指让你们团聚,你们这对过河拆桥的狗夫夫!! 靖扬(挑眉):违背良心?莫非你还想过除了happy ending以外的结局?比如——让我孤独终老——之类? 作者(秒萎):哈哈,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不是从开头就一直强调会HE嘛,嘿嘿,你们慢慢玩哈,再见再见~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桃落】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